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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

遠去的白帆 从维熙 7290 2018-03-19
一連幾天陰雨連綿。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像我的心情一樣,充滿惆悵和憂鬱…… 武鬥"鐵貓"的風波似乎平息了。但它遺留在我心上的波痕遠遠沒有消失;特別是我每每看見"鐵貓",用一面巴掌大的小鏡子,偷偷窺視他臉上傷痕的時候,我的心像燒著一團火,渾身汗毛孔都冒著熊熊烈焰…… 他臉上傷痕已經痊癒,孩子氣的臉蛋上,重新出現靦腆的微笑;儘管如此,我還是發現了一點異常:他的面孔更加消瘦了,在眼角上留下一塊小小的疤痕。雖然,這塊不顯眼的傷痕,不一定是我那一拳留下的痕跡,但不知為什麼,我把它寫在我自己良心的賬本上,每次看見那小塊若隱若現的疤痕,都引起我精神上的忐忑不安。 我們很少說話,他甚至連一瞥目光都不投向我,但我經常從那面小鏡子的反光裡,看見他凝視我的眼神;當我的目光迅速作出反應,朝鏡子裡的他看去時,他立刻躲開我的目光,裝成看別處的樣子。為什麼這樣?我的心像裝進了悶葫蘆。

不久,我發現"鐵貓"一些使我不能理解的變化。他不知什麼時候養成了愛皺眉頭的習慣,以致在他孩子氣的臉上出現了成年人才有的鼻樑紋。似乎他常常在思考著什麼,計算著什麼。一個還夠不上公民年齡的大孩子,哪兒來的那麼多心事呢?這同樣使我感到驚異。 與此同時,我還發覺到"鐵貓"生活上的反常現象。在這間沒有蚊帳就不能生活的房子裡,他的蚊帳不翼而飛了。每天夜裡,尖嘴蚊子成群結隊地俯衝下來,吸吮著他軀體內的一點點血漿,使他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因而不斷地發出"叭叭"拍擊蚊子的聲響。他的蚊帳雖然沒有了,但他佔有的一米寬的舖位牆壁上,卻多了一件藝術品。不知他從哪兒撿了一幅皺巴巴的畫兒來,用粥粘把畫兒貼在牆上。這幅畫兒是擅長描繪少數民族生活的畫家黃冑畫的,畫名:《嬰兒睡也》。畫面上畫著一個維吾爾族的嬰兒,垂著黑黑睫毛,閉著嫩紅嘴圈,在搖籃中安詳地熟睡。我無法揣測出"鐵貓"為什麼把這幅畫兒張貼在他的床頭。

一連串的疑問號,在我的頭腦中縈繞著,衝撞著,攪得我不得安寧。它像一串凌空而下的炸彈,在我的思想的大海裡爆炸,掀起狂濤巨瀾……我真的感到自己一雙眼睛癡呆了,竟對這個小小人兒的行為,找不到確切的思想依據!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一天是八月中秋,勞改隊在節日里改善生活,每人分了一碗大米飯。當我端著飯碗回到宿舍的時候,我又發現了"鐵貓"一個奇怪的現象:他龜縮在牆角,正把碗裡的大米飯,倒進一個塑料袋裡。平日滾粥桶搶粥粘兒吃的"鐵貓",此時為什麼把大米飯留起來,簡直是個"謎"。我實在忍不住感情的煎熬,看看四周無人,悄聲喊道: "鐵貓--"

他驟然回過頭來,看見是我,一紅一白的臉膛稍稍安靜了一點。 "你這是乾什麼?" "我……我是北方人,不愛吃大米!"他說。 "你撒謊--"我嚴肅地斥責他說,"你是不是想用大米飯去搞交換,去做買賣?" 他愣了片刻,目光裡流露著赤誠對我說:"不,你想錯了,葉濤……" "那你……" "總有一天,我會都告訴你。" "現在你就告訴我!"我毫不退讓地命令著。 "鐵貓"臉上呈現出為難的神色:"這……"

"這什麼?" "我不願意叫你難過!" "鐵貓,你年紀輕輕的,我不能看著你再往下坡路上滑,你要如實告訴我,你用蚊帳搞了什麼交易?這碗大米飯……你又想拿它去搞什麼名堂?" 他把嘴唇貼近我的耳梢,正想向我袒露他的全部心聲時,房門"吱礣"響了一下,"少尉"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米飯進來了。 "鐵貓"趕緊扭過頭去,我也避嫌地馬上轉過頭來--要知道,"少尉"那雙火眼金睛,始終在窺視著我和"鐵貓"之間的關係。儘管我曾茫然地打了"鐵貓"一拳,"少尉"還是向"羅鍋"隊長匯報說,我倆一個是周瑜,一個是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以致"羅鍋"隊長幾次訓話中,提到一個右派和一個賊同流合污。為了少找麻煩,我和"鐵貓"迅速扭過身,裝成冷漠的樣子,向兩旁走去……

但是,我親愛的朋友,我要告訴你,任何強大的力量,也無法摧毀由人類聖潔感情架起的金橋!雖然,"少尉"進來,我們馬上離得遠遠的,但就在那天的晚上,出於我對"鐵貓"的關心,和"鐵貓"這個人物對我的強烈引力,我尾隨著他到了一個我視線沒有觸及到的世界。 那是中秋之夜發生的事情。這天夜晚,天上沒有一絲雲影。圓圓的月亮像個玉盤,鑲在滿天星斗之間,顯得格外皎潔。可能是由於每逢佳節倍思親的緣故吧,我透過房內僅有的一小扇窗玻璃,望著當空的一輪皓月,不禁想起了年邁的媽媽、年幼的兒子以及和我一起受難的妻子;當天,我也思念起你--和我同命運的文學摯友。但是我要告訴你,當我想到"鐵貓"的痛苦身世時,對你們的思念馬上顯得淡然無光了。因為對於他來說,世界上幾乎無所思念,這不是比我更加痛苦嗎?

想到這些,我有意無意地朝"鐵貓"望了一眼,天哪!他正翹起身子用目光巡視著整個屋子。我立刻警覺起來,他是不是又要進行偷竊?為了不叫他察覺我還醒著,我馬上合上眼皮。大概是我的假寐發生了效果,他披上褂子,就悄悄溜出了房子。 我毫不猶豫地跟了出去。 朋友!我年幼時雖然讀過英國作家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可從來沒有扮演過偵探的角色;今天,生活卻叫我充當了這個蹩腳的偵探。好在月正中天,大地一片銀白,我可以毫不費力地瞧見他的身影。他,先是沿著牆根的陰影走著,穿過牆角之後,就像只靈活的猿猴奔跑起來。 他穿過菜地。 我緊跟著…… 他進了一行行的葡萄架子。 我緊追不捨……

時值中秋,早熟的葡萄已經摘光;只有名叫"秋蜜"的晚熟的白葡萄,像一嘟嚕一嘟嚕碩大的珍珠,在清冷的月光下,閃著晶亮的光……此時,"鐵貓"就像吐魯番摘葡萄的能手一樣,兩手迅速地撥開枝葉,摘下幾嘟嚕葡萄。 噢!我一切都清楚了,他是來偷葡萄。 但就在這個時刻,一件意外的情況發生了!被罷官免職的寇場長的影子--那隻淘汰了的軍犬,順著葡萄架的陰影,朝"鐵貓"竄了過去。這是一隻細腰尖嘴的軍犬,它十分忠於職守,我所以了解它的性格,是因為我曾看見它怎樣閃電般地一躍而起,突然咬住一個偷黃瓜吃的扒手的褲腳,直到寇老頭聞聲趕來,它才把褲腳鬆開。還有一次,我們那位兩袖清風的"羅鍋"隊長,因為飢餓,挎著小籃走進了葡萄架子,這條軍犬可能把他當成了偷葡萄的賊,猛地撲了上去,咬翻了他胳膊上挎著的小竹籃,當它發現從竹籃中滾落下來的不是葡萄,而是一條條在葡萄架上臥居的綠色肉蟲時,它才狂吠著跑開了(綠色肉蟲在那個年代是上等代食品之一,放在鍋裡炒著吃,不用放油,據說此種大肉蟲,含有動物脂肪)。而眼前就是這條軍犬,朝"鐵貓"跑了過去,朋友,你說我能不為"鐵貓"捏一把冷汗嗎?

說時遲,那時快,軍犬像脫弦彈子一樣,已經竄到"鐵貓"身邊;但是奇怪的是,它沒有張開尖嘴,來咬"鐵貓",而是圍著"鐵貓"搖頭擺尾。 "鐵貓"也像對待熟朋友那樣,拍拍它的腦瓜門兒。他和它,竟然如此親密無間,好像是早已打過無數次交道的老搭檔了,這使我吃了一驚!"難道'鐵貓'真是個慣竊?"我自己問著自己。因為只有老手才有馴服惡犬的拿手本領,"鐵貓"如果不是個行家,他怎麼能叫這只軍犬對他俯首帖耳,圍著他雀躍撒歡呢?! 朋友!我一直自信我是理解人生的,是善於觀察人的,但在這個中秋之夜,我對自己進行了否定。根據"鐵貓"和那隻軍犬的關係,我推斷"鐵貓"是個慣竊,但隨著一個人物的出現,這個判斷立刻又被現實打得粉碎了……

這個人物不是別人,就是跟在軍犬後邊慢慢走來的老場長--寇安。他身材細高瘦弱,在月光下,滿頭白髮閃著銀光。由於他甘心情願擔當上菜園看守的關係,他習慣於拄著一根棗木棍子,日日夜夜圍著果園、菜園巡邏。看上去,他是個嚴肅而沉默的老人;似乎從"反右傾"被罷官之後,他對一切都不太關心,只關心他那塊菜地、果園以及他身旁的那條狗。其實不然,他那雙窄小的眼睛,從宏觀宇宙的變幻到小小人物的安危禍福,都在他的視野之內,都揣在他這位身在馬下的老者胸懷之間。 朋友!這樣寫似乎太抽象了,我現在把中秋之夜寇安老頭和"鐵貓"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寫給你,你就會對這個人物一目了然了。 "張鐵矛--"寇安走到"鐵貓"身後,叫了一聲。

"鐵貓"縮回了伸向葡萄架的手,當他發現站在他身後的是寇安,臉上變得非常坦然,他站起身說:"寇場長!我給他……摘點葡萄!" "不用摘了。" "為什麼?" "我下午剛剛送去!"寇安老頭目光中,對這個偷葡萄的賊,毫無一點輕蔑的表情。他沉吟了一會兒,關切地問道,"你的事兒辦得怎麼樣了?" "鐵貓"靦腆地笑了笑:"我還沒有動手寫。" 寇安馬上皺緊了眉頭:"為什麼還不寫?" "我想……我在勞改隊呆著也不錯!" 寇安猛然舉起手中的棗木棍子,嚴肅地說:"這兒是好人呆著的地方嗎?簡直是個混蛋!" "可是寇場長!閻隊長能把我的材料往上轉嗎?他一直把我當成慣竊呀!" "你要對他說,你只偷吃過一次點心!" "他不相信。" "那……你把材料寫完之後交給我!" "你?""鐵貓"驚訝地抬起了頭,那目光似乎在說,"你不也在'馬下'嗎?怎麼還有閒心管別人的事?" 寇安揣摩透了"鐵貓"的心思,拍拍他的頭頂說道:"我是經過大陣勢的一匹老馬了,可以承受更大的冤屈。可是我不能看著你這樣的娃娃受委屈!局裡有我許多老戰友,能查清你的問題。" "鐵貓"垂下了頭,臉上並沒有呈現出一絲喜色。 "你怎麼了,為啥像挨了霜打的一樣?" "我……" 寇安老頭有了火氣:"有話你就說麼!" "我……我是個沒家的人……""鐵貓"一雙烏溜的眼睛裡閃出淚光,"就是叫我離開勞改隊,上哪兒去找我的窩?" "這用不著你操心。先把材料寫出來,你記住了沒有?" "鐵貓""嗯嗯"地應了兩聲,算是回答。 "回房睡覺去,把摘了的葡萄放在床子裡。"寇安像爺爺對待淘氣的孫子那樣,拍拍"鐵貓"身上的塵土,拉著那條軍犬徑自走了。 朋友!在我看來,"鐵貓"一定會按照這位慈愛長者說的那樣,放下手裡的葡萄,轉身回住房去。不,我想錯了,"鐵貓"看著寇老頭走遠了之後,把葡萄往小褂上一兜,朝果園拐角的一個窩棚跑去了。 我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狀態的促使探索"鐵貓"生活的全部秘密呢?反正我忘記了午夜秋寒,在高低不平的畦埂上,一直尾隨著"鐵貓"朝閃著燈亮的窩棚奔了過去。 他鑽進窩棚,麻利地掩上了門。 我屏住氣站在門口,從門縫的空隙中向裡望著。看見"鐵貓"先把葡萄放在旮旯,然後從褲子兜里掏出一個明晃晃的塑料袋。我頭腦立刻轟鳴了一聲:噢!他原來把捨不得吃的大米飯,也帶到這間小窩棚裡來了。這是什麼地方?難道是窩贓的賊窟?朋友!當我悄悄走進窩棚時,簡直是目瞪口呆了。 "鐵貓"的蚊帳原來也支在這兒!此時此刻,他一手提著馬燈,一手分開蚊帳,俯身向床上巡看什麼。我輕輕走到他身後,從他肩上向蚊帳裡望去,裡邊不是什麼賊贓,竟是一個沉睡的小男孩;從他圓乎乎的臉蛋和那綹下垂的頭髮上,我立刻分辨出這是黃鼎帶進勞改隊的小尾巴--六歲的小黃毛! 親愛的朋友,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我當時的心情;我想就是大手筆雨果再生,也很難表達出我當時心緒之萬一。我似乎感到我的心臟停擺了,肌肉僵直了;儘管張開著嘴唇,卻吐不出聲。 "鐵貓"並沒發現我的存在,他俯下身子,像母親俯視嬰兒那樣,仔細端詳著小黃毛酣睡的臉……他那專注而神往的神態,怎麼能和賊這個骯髒的名詞相聯;他,分明是一個世間罕見的偉大母親…… 幾秒鐘之內,我似乎一切都清楚了,原來他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為了這個比他更小的棄兒。黃鼎因為"少尉"的誣陷關進了禁閉室,父子倆離群索居的窩棚(因為黃鼎帶著孩子進勞改隊,不適於住在集體宿舍)就剩下小黃毛一個人了。儘管好心的炊事員,奉"羅鍋"隊長之命,每天給這只羽毛沒全的"雛鳥"送飯時,盡量給予照顧;但是,這身旁沒有爹娘的孩子,還是非常淒苦的。他,就是他--十七歲的"鐵貓",或許很早就扮演了一個母親的角色。此時,他一手提著馬燈,一手揮動手中一把芭蕉扇,神往地坐在床沿上,為小黃毛搧著額頭上的熱汗。他那虔誠的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小黃毛的臉;似乎那靜靜睡著的孩子,真的就是他的嬰兒…… 朋友!我眼睛突然一陣酸脹,淚水一下淌出睫毛。我想立刻伸出我的那隻手,攀住"鐵貓"的胳膊,告訴他:"我……我明白了!"但是,我那隻手無論如何也不受中樞神經的支配,伸出去,又馬上縮了回來--因為,我記起了,就是這隻手,曾經打了他一拳。 由於心理上的連鎖反應,我不覺朝"鐵貓"的眼角看看,似明似暗的燈光下,那塊小小疤痕雖不顯著,但依然像刀鋒一樣,扎我的眼睛。所幸"鐵貓"全然沒有察覺我的窺視目光,他放下扇子小心翼翼地給小黃毛擦著汗珠;如果他這時候猛然回頭看見我,我將不是平日的葉濤,而是"聖母"腳下的一個惶恐的幽靈。 我真想扭身退出這間窩棚,但我感到我那樣做,將是一個自私和可卑的弱者,將玷污"人"這個最莊嚴的稱呼;我勇敢地挺直胸膛,向他伸出那隻並不太乾淨的手。誰知是鬼使神差,還是偶然的巧合?!"鐵貓"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合上蚊帳,向窩棚角上走去。那兒懸掛著一個小小的蟈蟈籠子,一隻銅鏡大肚的青蟈蟈,吃飽了倭瓜花,地唱著夜歌,他大概是怕這只不知疲倦的"歌星"攪醒了小黃毛的睡夢,把蟈蟈籠子輕輕拍打了一下,果然,那籠子中的小動物,因受驚而閉住了高亢的喉嚨。然後,"鐵貓"蹲下身子,從小黃毛的舖位下面,輕輕搬出一個破木箱子,把他帶進窩棚裡來的葡萄和一兜大米飯,塞進箱子裡。就在他啟動箱蓋的一剎那,我藉著一線柔弱的燈光看見,我的那筒牛肉罐頭,還有少尉報失的那件印度綢衫,以及白葡萄、秋黃瓜之類的水果、蔬菜……都裝在這只破得如同蜂箱一樣的木板箱裡。 親愛的朋友,"鐵貓"在我面前,此時此刻已經完全透明了,透明得如純潔的水晶玻璃!我理解了他行為的全部意義:叫這個見不到爸爸、早就失去了媽媽的小黃毛,生活得更美好。但導致他擔起母親擔子的力量源泉,和他童年時喪失了母愛不可分割。他以己之心度小黃毛之心,因而寧受皮肉之苦,也要叫小黃毛活得愉快;雖然為了使小黃毛幸福,他所施行的手段,或者不能為世俗所讚許,但他並不自私,靈魂並不卑鄙--因為他不是為自己幸福而活著,而是為了比他更可憐、比他更稚嫩的一株小草而施肥澆水。 我完全陷入深沉的思索當中,癡呆得如同一根柱子,站在他的身後。如果不是那隻午夜的"歌星"--蟈蟈,又開始喧叫,我也許還不會被他發現;聽見那小動物的鳴叫聲,"鐵貓"猛地直起身子,再一次伸手去拍打蟈蟈籠子,無意間,他的手臂碰到了我的衣襟。我從癡呆中清醒過來,他迅速地扭轉頭來。 那是一張驚恐萬狀的面孔,但當他看見身後站著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若即若離的朋友時,蒼白的臉蛋上露出靦腆的微笑,兩顆小虎牙尖在唇外閃閃發光了: "葉濤……是你……" "是我!" "你都看見了?" "是那樣。" "那我用不著對你說了。"他低垂下手,閉住了嘴。 我低垂的頭,卻猛然仰了起來:"你該說,該說……為什麼你長期瞞著我?" "何必叫你也為小黃毛難受呢?"他淡淡地笑了笑,眉宇之間出現他不該有的淺淺皺紋。 "在批鬥你的會上,為什麼你故意用謊話激怒我?"我緊緊搖著"鐵貓"兩隻手說,"你說你是個賊,牛肉罐頭早化成了大糞?!" "我想要你用皮帶抽我。" "為什麼?" "你不動手打我,'少尉'會說你包庇我,和我一塊挨鬥。" 我眼簾立刻潮濕了:"'鐵貓'……你怎能這樣?" 他眼裡也溢出淚水:"我應該這樣,因為你是個好人。" 我撫摸著他眼角那塊疤痕:"還疼嗎?'鐵貓'?" "那是'少尉'皮帶環打的,和你那一拳沒關係。"他那張痛苦的臉上,故意露出一絲微笑;但兩顆晶瑩光潔的淚花,同時從他眼眶裡滾落下來。 我的心碎了。 我掏出一塊手絹給這個小大人兒擦淚,說:"別哭!'鐵貓'……" 雖然,我在勸他,不知為什麼,我的眼淚也從眼睛裡泉水般湧出。我不想叫"鐵貓"看見我的淚水,便背過身去,躲避著"鐵貓"的視線;但他終於窺測出我的全部心機,反而像大人一樣安慰開我了。他說:"葉濤!這都是我的不對,你能原諒我嗎?" 我沒有回答,卻把他緊緊抱在懷裡,用痙攣的五指,撫摸著他亂蓬蓬的頭髮。 靜。 在這中秋之夜,萬籟無聲…… 唯一的聲響,便是我和"鐵貓""咚咚"的心臟跳動聲。 銀色的月光,從窩棚的空隙間灑了進來,把潔白的柔光,投射在"鐵貓"的臉上:他臉上的淚花滾落著,就像一尊大理石雕像的臉頰上滴落下來的噴泉水珠……他仰著頭,凝視著我,似乎在他沒有愛的冰凍世界,把所有的愛都通過目光傾吐給我--一個剛剛才了解了他的人。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望著,不知過了多久。 "寇場長知道這個食品箱嗎?"我問。 "不知道。""鐵貓"誠實地說,"他只知道我常常來看望這個孩子,給他送吃的。他也常來給小黃毛送水果,那個蟈蟈籠子就是他給小黃毛編的!" "嗯!"我點點頭說,"我能不能批評你一兩句?" "當然行呵!葉濤!" "以後你不許再動別人的東西。"我說,"我的食品都可以送給小黃毛。" 他思忖著。 "再說,你把'少尉'的綢汗衫拿來,解不了小黃毛的飢,汗衫又不能當飯吃。" "我恨他!""鐵貓"五指攥成拳頭,緊咬著嘴唇說,"他是一條毒蛇,狠狠咬了黃鼎一口。" "那也不能用他的汗衫解氣呀!" "不只是解氣,汗衫有汗衫的用處。"他拉著我的手,輕輕走到蚊帳旁邊,從蚊帳裡拿出小黃毛補丁摞補丁的小褂,抖落著說,你看看,這還能穿嗎?" "可是小黃毛穿上'少尉'的綢衫,不成了大道袍了嗎?" "我有手哇!"說著,他掀了掀被褥子一角:床板上有剪刀、針線,還有不知從哪兒撿來的一顆紅五星,"我給他剪裁一下,把這個五星往胸脯上一縫,你看……" 我搖搖頭嚴肅地說:"我不贊成。" 他不解地問:"為什麼?" "把他的綢衫送回去,剪我的。" "葉濤!"他臉上閃出不快的神色,"我就偏剪他這件。你知道嗎?有一次,他對咱房子裡另一個'老帽'說過,這件綢衫是上等衣料,是他從印度弄來的綢子。已經幾十年了,雖然洗得褪了顏色,可是還非常結實。" "結實你就該拿來嗎?" "不,"他深深出了一口氣說,"葉濤,你知道他怎麼到的印度嗎?他是當什麼國民黨的青年軍,到過緬甸、印度……回來後,就在重慶旁邊一個叫歌樂山的地方當上劊子手……" "'鐵貓',這是他的歷史腳印。" 他眼珠忽悠地轉了一下,提醒我說: "他用這件印度綢的汗衫當魚鉤,把黃鼎送進禁閉室,該是現行的罪惡吧!" 我頭腦裡如同響了一個沉雷,我這才理解到"鐵貓"為什麼對這件印度綢的汗衫嫉惡如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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