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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第二十章-柿子樹3(5)

紅瓦 曹文轩 2470 2018-03-19
這年夏季,是個冷夏。南風不多,倒是常吹小小的西北風。 幾乎天天有雨。那雨下得又不痛快利落,停停下下,下下停停,哩哩啦啦,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那植物不像人,是喜熱的,越熱越茂盛,越精神,越往瘋里長。農人說:人熱得跳起來,秧熱得笑起來。是個通俗的總結。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種半枯焦”,那實在不是因為赤日炎炎,而是因為缺乏雨水。若有雨水,那莊稼正盼—個“赤日炎炎”。冷夏,也便是瘦夏。那河邊的蘆葦,就不及往年那般茂密、綠得髮烏,地裡的稻子遲遲不見發棵,田野少了往年夏季那扼殺不了的生機。往年,赤日之下,蟬聲如雨,而今年倒好,雖也像雨聲,但卻是雨將停時的的情形,東—聲,西—聲,點點滴滴的。 進入夏季以來,舒敏的心情就愈發不好,那倒不光是為這個天氣。她心底里有許多不明確的情緒,亂糟糟地積壓著。 —種無奈,—種壓抑,一種失落,一種說不清楚的哀怨,混雜在—起,在這夏季裡糾纏著她。新近,又出來一個叫禿鶴的男孩與她作對。

那禿鶴是她班上的學生,住的地方離丁玫家不遠。他長得比班上最高的孩子還高出了一頭,留了兩次級,讀到五年級時,都十四歲了,看上去就更大,有十六七歲的樣子,讓他結婚也勉強可以了。過去就常鬧,現在鬧得更兇了。舒敏在講台上講課,他坐在最後一排,把臭烘烘的大腳板拿到凳子上,然後忘我地搓腳丫子,還搓出聲音來,像洗豬爪時手搓出的聲音。搓一下,心里大概覺到了一種痛快,就一咧嘴。他還兼有口水龍的特徵:流一串口水。搓了好—陣,他覺得自己獨自享受這份快感而別人卻意識不到他有這種快感,心裡不滿足,就把那根食指送到鄰桌—個男生鼻子底下。那男生正入迷地聽舒敏講《葉公好龍》,忽地覺得氣味不對,就把眼珠移下來看,一眼見到了禿鶴的手指,抓起課本,在禿鶴的手背上猛—擊,發出—個啪聲,使幾十顆腦袋—下子都扭了過來。

舒敏問:“怎麼回事?” 禿鶴做一副認真聽講狀。那個鄰桌的男生怕禿鶴路上欺負他,也不敢栓舉。課堂上鴉雀無聲。 舒敏只好再講她的《葉公好龍》。 禿鶴安分不了一刻,又把大腳板搬上凳來。他—邊依然用了那根食指去製造痛快,—邊用眼睛去看坐在前面的那個女孩子系在辮梢上的一塊紅手帕。那手帕像只躍躍欲飛的紅蝴蝶,落在那女孩的烏辮梢上,形像很生動。禿鶴就起了捉這只“紅蝴蝶”的念頭,將手伸過去,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紅手帕解下了——當時,那女孩正聽到龍至葉公室外的要緊地方。禿鶴先是聞聞這手帕,後來就雙手將它對角—扯,扯成一根直條,插到腳丫之間,—上一下地牽動起來。覺得特別舒服,還張大了嘴喘氣,喘得響響的。

那女孩下意識地覺得自己丟了東西,一摸辮梢,手帕不在了,就轉頭尋找,一下就到了,就罵了—聲:“狗日的!” 禿鶴就把手帕取下來,扔給那女孩:“還你。” 那女孩大聲叫起來:“我不要!我不要!”用手—擋,手帕就掉在了地上。然後,她具在桌上嗚嗚哭。 舒敏將課本扔在講台上,本來就蒼白的臉便白如粉筆,她走過來,對禿鶴道:“請你出去!” 禿鶴不動。 “請你出去!”舒敏的嘴唇抖了。 禿鶴歪歪扭扭地站起來,不看舒敏的臉,卻看她的胸脯,然後從舒敏身邊走過,高高大大地走出教室。 外面正下雨。禿鶴便走到教室門口那棵大銀杏樹下避雨。 舒敏站在教室門口,“站到雨裡!” 禿鶴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不—會兒,雨就大起來,禿鶴淋得透透的。但他紋絲不動,昂首天空,一副英勇就義的神態。

舒敏說:“回教室!” 禿鶴不回,蹲了下來。這邊舒敏強作鎮靜講課,他那邊將爛泥巴一團一團地往剛剛粉刷過的白牆上砸。等舒敏將課講完,那白牆已滿是泥巴了。 過了兩日,舒敏夾著課本往教室走,剛走到門口,—個人影撲過來,一下子將她撲倒在地,那人影也隨之壓過來,壓在她身上。她—看,趴在她的身上的是禿鶴。禿鶴沒立即下去,沉沉地居然在她身上趴了—會兒。是在她的奮力推動下,他才翻坐到一邊。禿鶴指著門口另一個男生說:“是他推我的!”他一躍起來,就去追打那個男生。 舒敏去找了校長,然後沒再進教室上課,而進了自己的房間哭去了。 後來,禿鶴安靜了—些日子。 放假前夕,舒敏在辦公室裡填成績單,聽到外面有簫聲,就走到門口來看。

禿鶴頭上戴—頂大荷葉,將那簫胡亂地吹著,雙足有節奏地在兩排教室中間的空地上走,後面還跟了其他十幾個男孩,也都與禿鶴合同—個節拍往前走。快放假了,各班無課,有無數的學生站在教室前面看,甚至還有幾個老師也站在那裡看。禿鶴就把腿踢起來,往腦門那兒踢。後面的學他的樣,也這麼踢。 舒敏站在那兒不動。當禿鶴走過來時,一把奪過了簫,那簫是她的。 禿鶴站住了,恬不知恥地笑。 舒敏手中的簫就滴滴答答地往外流禿鶴剛才吐進去的口水。 她將簫丟在了地上,揚起巴掌,打在了禿鶴的臉上。 傍晚,禿鶴的母親——一個悍婦,抓著禿鶴的胳膊罵到學校來了。她站在舒敏的房間門口,指天跺地,罵了足足兩個小時,用的是最下沉卻又是最象徵的語言。這地方上的人罵人,是極有功夫的,並有一整套隱喻的詞語,諸如“大山芋簍子”、“流水的黑蚌”、“死在紅被窩裡”等等。

晚上,丁玫來安慰舒敏時,舒敏正失神地望著窗外的一片竹林。 丁玫說:“我們這地方上的人,特雖壞……” 暑假還未放定,舒敏沒與任何人打招呼,就回家去了。當馬水清回到吳莊時,她已走了三日。他想去找她,可又不知她的地址。想想那麼長一個暑假,過起來必是無聊,他在家中盤桓了幾日,去丁玫家打了聲招呼,就去了上海。他剛走兩天,舒敏又回來了。她本就沒有個家了,又從何談起回家?她隔幾天就去吳莊一趟,但那大院的門上卻永遠地掛—把大鎖。馬水清彷彿有意要試一試自己的耐勁,竟在上海一住多日,直到開學前兩天才回來。那個暑假,對舒敏來說,大概佔了她人生的—半光陰。 深秋的一天,舒敏來到油麻地中學。那天,馬水清恰恰不在。我找遍了校園,也沒有長到他。舒敏說:“別找了。”

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她也沒有喝,把—個布包交給我,“最近,他不怎麼回吳莊了。你將這個布包交給他。裡頭是件毛衣。冬天馬上要來了……” 我將她送到校門口。 她說:“你回去吧!” 我說:“送送你。” 她的身體很單薄,臉色很不好,頭髮有點枯焦,眼角上似乎有了少許細細的皺紋。 分手時,我說:“離開那裡吧……” 她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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