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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第十九章-藍花2(5)

紅瓦 曹文轩 3050 2018-03-19
夏蓮香被秦啟昌注意,是我們讀高二時。那時,梅子已很冷淡秦啟昌了,而夏蓮香這裡,劉金子終於覺得人地生疏,活得沒太大意思,討了個好價錢,將從老鰥夫手上繼承來的房屋賣了,屋裡的東西則裝了滿滿一大船,運往淮陰老家去了(走時,還出了一個故事:那裝滿東西的船不知被誰鑿了一個洞,夜裡沉沒了。劉金子請人將東西先撈上來,再把船拉上岸修補,費了許多時日,也費了不少錢財。有人說,這事是鎮上的八蛋幹的,八蛋與劉金子打過架。而我卻覺得,這事乃楊文富所為)。 秦啟昌注意上夏蓮香,是在籃球場上。那一陣,秦啟昌覺得日子很無聊,天天找一幫人來與油麻地中學的師生比賽籃球。比賽時,大家都來看,女生在前頭看,男生在後頭看。秦啟昌一眼就看到了夏蓮香。因為夏蓮香在一大群女孩裡,眼睛裡已有了別樣的神情。而這樣的眼神,秦啟昌是很容易捕捉到的。

將要開場時,秦啟昌脫下了上衣(那是—件舊軍裝),朝夏蓮香隨意地看了一眼,道:“哪家丫頭?幫我拿一下衣服。”衣服就飛過來,夏蓮香一伸手就接住了。開場後不久,夏蓮香就把秦啟昌的上衣穿到了身上。寬寬大大的,穿在身上,很有趣,又是—件軍裝,讓她生出一番特別的感覺。已是秋天,傍晚時有點涼,她就把那件衣服一直穿著。 過了—會兒,秦啟昌一邊跑動,—邊抹下手腕上的表,遞給夏蓮香,“丫頭,再幫我拿一下手錶。” 夏蓮香接過手錶,看了看,覺得不好抓在手上,便戴到了手腕上。 秦啟昌的禿頭在陽光裡發光,很可笑,又很動人。球場上,最高大魁梧的一個人就是他。學生們裡頭有不懂禮貌的,不喊“秦幹事”,而直呼“秦大馬”:“秦大馬,跑啊!”“秦大馬,投啊!”他似乎並不生氣,反倒拿出馬的作風與氣勢來給人看,從你面前跑過時,讓你覺得有股旋風捲過。他的彈跳極好,那麼大的體積升騰到空中,竟遲遲不落,很有點雕塑感。投球時,他的眼珠子定定地望著球籃,像兩枚發光的石頭。八十年代,我在電視裡看美國職業籃球賽,每看見西部聯隊裡的—個禿頭隊員,就會想起秦啟昌秦禿子。

休息時,女生們用碗或茶缸遞水給隊員,夏蓮香就把—大茶缸水遞給秦啟昌。 秦啟昌仰頭就喝,水來不及下去,從嘴角流出來,與汗水混在一起,流到多毛的胸脯上。喝完了,他朝夏蓮香—笑,轉身走進場去,只把一個闊大的汗淋淋的背影堵滿她的視野。 比賽結束後,夏蓮香從身上脫下秦啟昌的衣服,將它還給他。 秦啟昌將衣服往左肩上一搭,回鎮委會大院去了。 吃飯時,夏蓮香在幾個女生那裡小聲叫起來:“哎喲,秦幹事的手錶還在我手上!”吃了晚飯,她就拉了—個女生,去了鎮委會大院。 我和秦啟昌打交道,還是因為傅紹全的介紹,是那些百玩不厭的鴿子,將我與他聯繫了起來。後來,因為梅子,傅紹全與秦啟昌不再往來,而我卻依然與他保持著很好的關係。秦啟昌這個人有許多迷人之處:愛玩,豁達,肯助人,不拿架子……是個可愛的禿子。另有—層:他是鎮幹部,我是個窮學生,—上一下,跟他密切,甚至不分白天黑夜地玩到—塊兒,在同學面前一站,心裡多少有些優越。

但後來有兩件事,他做得讓我很惱火。 第—件事是:他將炸得的魚獨貪。 他會用鋸木屑之類的物質自製土炸藥包。這本是上頭教他,讓他再教民兵,用於日後萬—再發生什麼小鬼子進村之類的事情的。他卻用來炸魚。炸魚的情景很嚇人,也讓人十分激動。那土製炸藥包,跟董存瑞托起的炸藥包一樣大小,露一根導線在外頭。他將它穩妥地放在船上,再將船撐到河中心。船上必須有兩個人,一人點炸藥包,並迅捷地將它扔進河裡,另—人—見炸藥包點著了,則必須迅捷地將船撐走,若慢一步,船就可能被炸翻,弄不好會死人。炸藥包在水下爆炸時,可激起二層樓高的水柱。那水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一瞬間,十分壯觀。魚大都不是被炸死的,而是被震昏的。響聲過後,就見水面漂滿大魚。其中不少還在游動,只是蒙頭蒙腦地瞎撞。這時,就得趕快往船上撈,過了時間,那些魚便會甦醒過來,逃到深水里。秦啟昌將這些魚分給那個撐船的幾條,其餘的,他都弄回鎮委會大院,一部分送給食堂,一部分送給他願意送的男人與女人。

那天,他約我—起去炸魚。我很高興,臨走時,我對馬水清說:“你馬上就去找白麻子,對他說,留出一個鍋來,過一會兒,我至少要提兩條大魚回來。—條讓他煮了,分給老師們吃。 一條煮了,我們幾個吃。 “說這串話時,我感覺特好。 要去的那條河,離油麻地鎮有五里地。秦啟昌夾著炸藥包在頭里走,我跟在後頭,腦子裡總有那二層樓高的水柱形象。到了那條河,秦啟昌借了一隻船,讓我撐往河心,他坐在船邊上哼“日落西山紅霞飛”,沒哼完,船就到了河中央。他說:“你撐船還行。”又反复叮嚀我在何時將船撐開去,“林冰,這可不能開玩笑!”我說:“放心吧,我八歲就學撐船了。”他問:“準備好了嗎?”我答:“準備好了。”我的心驟然緊張起來——我們的兩條小命皆攥在我手心中啦!我拿眼睛死死盯住他的動作,身體卻擺了撐船倉皇逃竄的姿勢。導火線點著之時,我奮力撐船。

沒想用力過猛,竹篙插進泥裡太深,竟拔不出來,那船往前躥了一下,隨我拔那竹篙時,又回頭了。我出一身汗,用力將竹篙拔出,再奮力一篙,肋口箭躥出,但我卻摔入船艙,腦勺碰船幫,碰得昏頭昏腦。掙紮起來時,覺得腿麻酥酥的,但還是站在船艙裡,把船又撐出去—段距離。這時炸藥包爆炸了,地動山搖。當水面上浮起魚來時,我忘了那已是冬天,身上正穿著棉襖,竟把棉襖袖子直捅到了水里。收穫不小,大大小小的魚,把兩隻化肥左腿很疼痛,挽起褲管來看,有一大塊瘀了血的青斑。冷風一吹,兩隻袖子凍得硬梆梆的,胳膊凍得鮮紅,像小牛肉。化肥口袋有點漏,那魚的黏液流出來,流了我一身。但想想打了這麼多魚,這一切都不在乎了。 走到鎮委會門口,秦啟昌卻沒有分給我魚,只從我手中接過一隻口袋,踏進鎮委會的大門去了。

我在寒風中站立著,心中就罵:“狗日的秦禿子,我操你媽!” 一瘸一拐,我很狼狽地往學校走。馬水清老遠就迎過來,“魚呢?” “今天沒打著魚。” 白麻子也從食堂那邊走過來,“魚呢?” “今天沒打著魚。” 我卻在心裡狠罵了好幾日。 與這件事交叉著的另—件事是:他拿了我二十元錢,卻遲遲不給我鴿子。 我雖然養了許多鴿子,但並無真正可以放飛的鴿子,只托秦啟昌從城裡買得—對“半吊子”。心中久盼自己能有對對好品種的鴿子,就暗暗地攢錢(自然有不少是從家中偷得的),省吃儉用地攢,攢得根本不憐惜自己。總算攢了十五元。這十五元可做我七個月的菜金。後來,我從馬水清那裡又拿了五元,一起交給秦啟昌。交這二十元錢時,猶如將我一生的—個大願望重託給他了。然而,這二十元錢被他拿去後,半年裡也沒有給我拿回來鴿子。起初,我不好意思催他,後來看他像忘了這事似的,就提醒他幾句。到了最近這一個月,我就明說了,讓他把鴿子給我捉回來。他總是顯出不在意的樣子,將話題扯到別處,要不就和某個人打著招呼,丟下我走開了。

自從這次炸魚之後,我就下定決心:我不要這鴿子了,讓他將錢還我!這天,我來到他的宿舍,向他直接表達了這樣的意思。他—笑:“林冰,這樣不相信人?我秦啟昌不會昧了你那一點錢。那錢已給了人家了,過不多久,鴿子就會捉回來。”我說:“我不買了。”他正想說什麼,前面辦公室的後窗開了,有人喊:“秦幹事,電話!”他拍了—下我的肩:“林冰,你出門時,將門帶上。”就走了出去。 秦啟昌出去之後,我就走進他的房間,想發現錢包之類的東西。當我走到他的床前時,我一眼就在他的枕頭旁看到了一朵藍花。 我慌慌張張地拿了這朵藍花。 走出門來,我就被—個慾望裹挾著。我沒回學校,卻去了劉漢林那兒,將我所看到的情景告訴了劉漢林,並把那朵還未枯萎的藍花輕輕地扔在了他的小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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