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夏蓮香不打毛活了,也不好好讀書,常去鎮上找—個叫劉金子的男人。
這劉金子本不是油麻地鎮上的人。幾年前,他從淮陰來繼承叔父的產業,從此就在這裡住下了。那叔父做了一輩子鰥夫,在鎮西頭留下一個院子、三棵棗樹、四間瓦房,還有其他一些財產,很不少。劉金子獨享其成,再也不肯回淮陰那個窮地方,只把這些財產慢慢消耗著。他人長得很有幾分帥勁,腿長,脖子也長,愛穿一條白色的長褲,理髮絕不請卓四,而總是請許—龍。
平日里,那一頭黑髮也梳理得很講究,天天像個新郎官。他大概是油麻地鎮上惟一的閒人。年紀輕輕的就閒著,總在街上晃蕩,這不免要晃蕩出二流子氣。
夏蓮香跟著劉金子,進了他的屋子,是在初夏。
不久,楊文富就發現了夏蓮香的去處。這天晚上,夏蓮香吃完晚飯,不去教室上晚自修,卻關起宿舍門來洗了澡,換了新衣,灑了香水,往鎮上去了。楊文富就從牆拐處的陰影裡走出來,悄悄在後面跟著。
夏蓮香在鎮上不緊不慢地走,並不迴避鎮上的人。她—直走進劉金子的院子裡。那院門“吱”的—聲就關上了,並上了閂,讓人頓生疑心。
楊文富先是遠遠地窺望著門,知道這種窺望毫無意義之後,就走過去,一直走到院門口。他在門口來迴轉悠,像只找不著窩門的雞。後來,他就用一隻眼睛往門縫裡看。屋門也關上了,只從門縫裡透出一線光亮。那光亮一滅—亮,像是屋裡有人在門口晃動。他又把耳朵貼到門上,很用心地去聽。有夏蓮香的笑聲。
過—會兒,這笑聲就沒有了,四下里—片安靜,安靜得讓楊文富不能安靜。日後,他將自己的行為和想法全部訴說與人。其形象,如時下—位英模在講他的英雄行為以及當時的心理活動。在說到這—刻時,他說,當什麼聲音也沒有時,他的腦子裡就盡是夏蓮香跟那劉金子上床睡覺的樣子了。他想到了她肚子上的紅痣。那隻有他看到過也只有他有權利看到的紅痣,卻讓劉金子這個外鄉人,這個二流子,這個狗日的靜靜地觀賞著。他想砸門。
可又怕冒失了,怕事情弄大了於他不利。他就繞過別人家的屋子,來到了屋後窗下。
屋裡有燈。他慢慢地立起身子。他看到的情景讓他有點失望:夏蓮香與劉金子只是面對面地坐著,正在吃荸薺。那荸薺都是大個的,洗得很乾淨,紫紅色,亮晶晶地裝滿了一隻小柳筐。
電燈正懸在上空,照著柳筐,形像很好看。劉金子連皮吃,夏蓮香不,用長長的指甲將皮去淨了再吃。楊文富看到,扔進劉金子嘴裡的是紅的,放進夏蓮香嘴裡的是白的。他偷閒想到了,去了皮的白的比沒去皮的紅的要嫩,要爽口,要好吃。
劉金子與夏蓮香都不說話,一門心思吃那筐荸薺。夏蓮香灑了香水,彷彿就是專門來好好享受這筐荸薺的。有時,夏蓮香朝劉金子笑笑,笑得像荸薺那樣甜,那樣鮮亮。
楊文富感到有點口喝,幹咽了幾口唾沫。
那筐里的荸薺漸漸少下去,就像只火盆裡的火苗,在一點一點矮下去,弱下去,淡下去。
劉金子又抓到了—顆壞荸薺,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順手砸到窗外,正巧砸在於楊文富的額頭上。楊文富就在心裡罵了一句劉金子。
夜漸深,夏蓮香將一顆去了皮的荸薺放在了劉金子的嘴裡,然後在他耳邊很羞澀地不知說了些什麼。楊文富只聽見了最後一句:“對不起呀!”
劉金子笑笑。
夏蓮香開了門,回頭道:“我這幾天不不來了。”
楊文富什麼也沒看著,連忙跑到院門口的草垛下埋伏著。他希望能看見—個哪舊稍微過分—點的動作。院門裡兩雙腳步聲停住了,門遲遲不開。楊文富剛想從草垛後走出來,門開了,夏蓮香小聲說了句“我走了”,就走出了門。
楊文富在夏蓮香後面跟著。走到街上時,同班—個同學正往外倒洗澡水,認出了他,大聲說:“楊文富,你在幹什麼?”
夏蓮香聽到了,一回頭,見路燈下楊文富正企圖制止那個同學再大聲嚷嚷。她—撇嘴,繼續往前走。走到校門口,一閃,藏在了門柱後。
楊文富鬼頭鬼腦地走過來了。
夏蓮香走出來,在楊文富面前站住,風騷地—撩頭髮,“我跟劉金子睡覺了。”
楊文富不自然地笑笑。
“相信嗎?”夏蓮香的樣子像小時候跟楊文富說話。
“不要臉!”
“我就不要臉。”
“總有—天,我要告訴你父親!”
“現在就去告訴!”說完她轉身就走。
楊文富依然跟著。
“跟路狗!”夏蓮香回頭說一句。
楊文富—夜沒睡著覺,第二天,面色很憔悴。
過了幾天,晚上,夏蓮香如同上次—樣,洗了澡,換了新衣裳,灑了香水,用一方洗得雪白的手帕,兜了白天買的一大串如溫潤透明的綠玉石一樣的葡萄,又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去鎮上了。在走進劉金子的院子時,她回頭看了一眼,看見楊文富正往一幢房子的後面躲閃,—笑,關了院門。
楊文富繞到屋後時,看見夏蓮香領口開得很大,胸露得很多,微笑著將窗簾拉上了。
楊文富找了根棍子,心裡一遍—遍地發狠,“燈—滅,我就衝進去!”
燈卻一直不滅。有時窗簾上還會像電影似的出現兩個人影。
楊文富眼巴巴地看著,就是見不著他想像的、一想起來血就直衝腦門的畫面。草叢裡滿是蚊蟲,肆虐地叮咬著他。他不住地抬動雙腿去逃避蚊蟲的叮咬,又不住地用手去拍打已叮咬到臉上的。
他不時地感到手上有黏糊糊的血。
燈就是不滅。
後來,天變了,打閃響雷,烏雲滾滾,風聲腓。那閃是乾熱的夏日的閃,藍森森的。那焦雷—炸,樹葉索索顫抖。楊文富有點害怕,想扔下棍子走。這時,人影又在窗簾上出現了,卻依然沒有挨近。他拎著棍子呆呆地看著。天下起雨來了,並且越下越大,“嗶啦嘩啦”地傾盆而下。那人影彷彿是受了外面暴風驟雨的感染,突然地,像兩片淋濕了的樹葉一般緊緊貼到了一起。
水淋淋的楊文富張大嘴巴,不住地喘息。
這雨下了—夜。
這燈亮了—夜。
楊文富在雨裡淋了—夜。
天亮時,他垂著頭,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學校走,髮烏的手中還拖著那根棍子。當天,他就病倒了。一連躺了三天之後,這天早上,他起床來到室外,見到的第—個情景就是夏蓮香正將一朵新采的藍花戴到頭上去,那藍花真是藍,藍得涼絲絲的。當她偶爾回過頭來時,他看到的是—個充滿青春光彩的姣美的面孔。
楊文富回家了。
星期六晚上,夏蓮香回家後,夏三朝她看了看,走到外面,用鐮刀割了幾根既結實又有韌性的樹枝走回來,將夏蓮香突然推倒在地,揮起樹枝,沒頭沒腦地抽下去。夏蓮香就在枝條下滾動,尖厲地叫喚。
楊文富站在屋外瓜棚下,每聽見枝條在空中劃過時發出的聲音,就抱住雙肩一哆嗦,但心裡卻喊著:“打得好!打得好!……”
夏蓮香回到學校,我們都看到了她面頰上的幾道傷痕。她絲毫不加以掩飾。帶著這幾道傷痕,她大白天就去找金子。
後來,楊文富被折磨得很瘦,瘦得袖籠、褲管空空蕩蕩的。
走路時,不是看到有顆細小的腦袋在晃動,人們還以為來了一陣大風,把某個人的衣服和褲子吹跑了。
望著這樣的身影,夏蓮香湧起—股刻骨銘心的快感。在這樣的日子裡,她卻如得了雨露滋潤的草木,生機勃勃。她的身體更為豐滿,臉色紅潤如霞,目光鮮活,—路走,一路青春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