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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第十九章-藍花2(3)

紅瓦 曹文轩 5027 2018-03-19
寒假期間,文藝宣傳隊要為春節趕排節目,又開始活動了,我、陶卉、夏蓮香等,得到通知後,都趕到學校。學生們都放假了,就我們—夥人鬧騰著那麼—個大校園,男男女女,—個個又都長得比尋常人順眼,大家的心情便很有點異樣。趙—亮已永遠被排斥在油麻地中學的大門之外了,我拉第一胡。我還負責劇本的寫作與定稿。臨近春節,陶卉身上、臉上又都早早地透了新春的氣息,並總在我眼前。那些日子,我的感覺真是不錯。 除我有大好的感覺之外,至少還有—人,那就是夏蓮香。她對文藝宣傳隊恢復活動頗為高興。在歌聲與舞蹈之中,她又漸漸恢復到了初人黑瓦房時的樣子。宣傳隊總有打鬧。他打你—拳,你掐他—把,還常打鬧成一團。而這些打鬧,有許多是由夏蓮香引起的。她甚至比以前還喜愛打鬧,想要把前—段時期的空缺—塊兒補上似的。當她被人攆得直往陶卉身後躲藏時,陶卉就會把她推出去,說—聲:“瘋死你啦!”

春節後一周,我們幾乎天天演出。之後,也是三兩天演一場。由於工分問題—直得不到解決,油麻地鎮上的文藝宣傳隊這年就沒有組織起來,氣得癆病鬼子餘佩璋吐血,只好抱了拳沖我們作揖,“大過節的,不要讓我這文化站長難堪,拜託你們啦!”油麻地中學文藝宣傳隊重任在肩,大家齊心協力,還真使這年的演出特別成功。其中,由陶卉扮演小妹妹的一出小戲與由她扮演小媳婦的一出小戲,劇本均為我所寫。我就是為她寫的。 是我悉心揣摩,完全順了她的心思與特長寫的。她把這兩個日常生活中自己就喜愛扮演的角色,演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生動逼真,給人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 夏蓮香不是主要演員。但她並不在乎這些,能有機會讓她唱,讓她跳,她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排練時,她雖然喜愛打鬧,但—認真起來,卻是誰也比不上的。她用勁唱,用勁跳,十分投入。待真的演出了,—個節目下來,她跑到後台時,總張了嘴輕輕喘氣,用氣帕不停地搧風。

邵其平說:“夏蓮香最肯出力。” 開學後,我們還去偏遠的村莊演出了幾場。這時,天已轉暖,到處顯出春色來了。三月上旬的一天,是我們在這個季節裡的最後一次演出。因這次演出是在外鄉,演出之後的招待就很隆重,人家還上了酒。邵其平說:“明天宣傳隊就散了,就要各回各的班上去了,大家就喝吧,多喝點也不要緊。” 演出—結束,我就覺得夏蓮香有點鬱鬱寡歡的樣子。聽了邵其平的話,她也居然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個男生舉起杯子來說:“乾杯!”就她—個女生,也舉起酒杯,把—支白胳膊伸到了男生的黑胳膊中間。她從未喝過酒,全然不知自己酒量的深淺,眼—擠,將杯裡的酒全喝了。 邵其平問:“夏蓮香,你能喝酒嗎?” 她用手背抹了—下嘴唇,微瞇著眼笑著,“能喝。”

兩個男生就來鬧她。她不自量力地又喝了兩杯。過不一會兒,臉就紅得血汪汪的。男生女生就都—起笑她。她不好意思,笑著,用雙手摀了臉出去了。 這裡,眾人吃足飯菜飲足酒,都將嘴抹抹,向主人說了許多客氣話。邵其平說:“天也不早了,走吧!”拿鑼的就拿鑼,拿鼓的就拿鼓,拿旗幟的就拿旗幟,三五成群,東倒西歪,散散漫漫地出了門,上了路。 因為已散伙了,隊伍就不像從前有紀律,前頭都出去兩塊地遠了,後邊—個找鼓槌的才走出門來。月光下,那隊伍哩哩啦啦,像豁了好幾顆牙,又像是水流沖了堰子,還東—塊西—塊地有幾塊泥土露在水面上。 走在稍靠後的邵其平問:“夏蓮香呢?” —個男生聽得了,就朝前面問:“夏蓮香呢?”

“夏蓮香呢?”“夏蓮香呢?”……聲音往前頭傳過去。不—會兒,邵其平就听到了回話——“夏蓮香頭里走了。” 隊伍依然七零八落地往前走。過了很長時間,又傳過一個話來,說,誰也沒有見到夏蓮香。 邵其平就大聲問:“那剛才誰說她在頭里走了?” 就一個一個地追問過去,結果是誰也沒說過夏蓮香頭里走了。 邵其平看了看蒼茫的四野,心想夏蓮香是個女孩子,就又認真地讓人追問下去:夏蓮香到底有沒有在頭里走了? 這回,走在靠前的陶卉指著—個叫香茗的女生說:“香茗,不是你說夏蓮香在頭里走了嗎?” 香茗說:“我哪兒說她在頭里走啦?我是問:夏蓮香在頭里走了嗎?” 邵其平聽到這樣—個調查結果,嘆道:“哎!——女生就是讓人操心。”

邵其平今晚高興,酒喝得偏多,走路時感到頭重腳輕,就走在了最後。我和一個叫田川的男生就陪著他。他朝前面喊道:“大家放慢了速度走!”又對我二人說:“你們兩個,往回找一找,看一看她是否落後頭了?” 我和田川答應了一聲,就轉身往回走。走出兩塊地,來到岔道口,剛,,摸摸腦勺,“這可怎麼辦?有兩條路可走過來,誰知她走那一條過來?” 我指著左邊的一條路,“你走那條。” 我就上了右邊的—條路,跨著大步找過去。大約走了十五分鐘,就見一座橋,橋那頭立了個人影,像女的。我向前緊走幾步,問:“是夏蓮香嗎?” “是我。你是林冰嗎?” “是我。” 你怎麼也才走到這兒? “ “我是來找你的。”我說著又補了一句:“是邵其平老師讓我來找你的。”

她站在那兒不動。 “你怎麼站在那兒不動?” “我腿有點發軟,不敢過橋。” 我就站在橋這頭,望她那虛虛乎乎的影子,心裡沒辦法。天上有云,月亮—會兒顯,—會兒隱,她的影子就—會兒明,—會兒暗。 “你能攙我過去嗎?”她小聲地問,很有點像自言自語。 我看著前後無人,就走過橋去。 她望著我,不知是因為在月光下,還是因為她喝了酒,目光朦朦朧朧的。朦朦朧朧裡還帶了一絲羞澀,一種女孩在白天不能有的羞澀。當月光朗照時,她濕潤的嘴唇在微微發光,像月色下沐浴了秋露的兩片竹葉。我很快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的香氣。她把手伸給我。我遲疑了一下,伸出右手去抓住了她的手。這是我第一次去抓握—個成熟的少女之手。那手很豐滿,軟綿綿的,溫熱的,微微有點潮濕。我的心一陣微顫,跟著手也有點顫抖。我不看她,攙著她走上橋頭,用很鎮靜的語調(事實上很難說是—種鎮靜的語調)說:“看住腳下,別怕。”

瘦長的橋,像一彎弧線懸在河上。橋下的水,在月光下閃爍,像粉碎了的水晶灑落在一大片草地裡。我看到了我們倒映在水上的影子。那影子很長。她的頭一直低著,像—個在眾人的目光下正踏著小步走向花矯的新娘子。 今晚我也喝了點酒。我覺得我的腿也有點發軟。四野—片靜謐,月去時,天空下便是—幅水墨。時間彷彿在抻長了往前慢慢地流。我想找點話說,可不太好找,說了一句大實話:“走完了橋,就是岸了。” 此刻,若有人問:這世界哪座橋最長?我回答他:這座小木橋最長。 走過僑,我倆都舒了一口氣。我把屬於我的那隻手趕緊收回來。收回來之後很久,心裡都感覺它跟另一隻手不太—樣,彷彿一窩生下的兩條一色的小狗,一條在家,一條出了門,進了田野,再回來時,性情就變得與在家的那條不同些了。

我們兩人一前一後,在田野上走著,中間有段距離,都無語。天空下,就只有—個男孩的與—個女孩的腳步聲,輕重不太一樣。前面的那雙足音,有點急躁;後面的那雙足音,有點猶豫、輕飄。我在心裡想:但願邵其平他們不要走得太遠了。心裡這麼想,就覺得夏蓮香走得太慢。 後來,將她落下—塊地遠了,我就坐在地頭上一株楝樹下等她。那株樹,獨獨的一株,遠近再無—株做伴,在月光下的田野上,高高地長著,是—幅畫。這畫帶了寂寞感,帶了遠古氣,還帶了些神秘色彩。 夏蓮香走過來了,微微喘氣,用手輕撫腦門,道:“我頭有點暈。”說罷,一手扶著樹幹,身體像一股無力的水流落下去。 我清晰地聽到了她的微喘,聞到了除酒香之外的其他的氣息。她坐著,我卻將身子緊貼樹幹,面朝月光,站了起來。但不知為什麼,我心跳著沒讓自己走開。眼前,只是很單純的一片田野,很遠處很遠處,才有濛濛的樹煙和沈浮不定的村落。我抬頭望天空,—會兒云,—會兒月,也恍恍惚惚的。我把頭往後勾得更厲害,就只看到樹冠了。枝葉很繁茂,很少漏下星空來。我想:若是在白天,定能看到樹上一片淡藍如煙的小花。

我感覺到,水樣的時間都能用手摸著,從我身邊流走了。 天空,滑過—隻大鳥。 “夜裡還有鳥飛。”我說。 她沒有與我答話。 不知過了多久,她小聲問:“林冰,你真喜歡陶卉嗎?” “……” 她微微嘆息了—聲:“她心裡有個杜高陽。” 我聞著楝樹的身體發出的苦味,心裡—陣發空。 不知什麼時候,她站起來了。我覺得她的臉就在我的臉旁。 我的面頰在她從嘴中呵出的溫暖的氣息裡。酒香味、頭髮味和一些我從未聞到過的氣味,飄在我鼻子的周圍。我沒有躲避,只是讓心跳一下一下地去敲擊背後的樹幹。一陣輕風吹過,將樹上的花香壓了下來。 “林冰……你還記得那天我被關在教室裡,你給我在窗外採藍花嗎?” “……”

“你還記得那天我晾衣服,你抱著柳樹,將它吊彎了嗎?你那樣子,真像個孩子……” “……” 我覺得,她濕潤的唇就在我耳朵邊上。 似乎在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了鼓聲。這鼓聲喚醒了我,也援救了我。我說:“是我們宣傳隊的鼓。他們在等我們呢!”我在離開了大樹時,覺得肩上有隻胳膊輕輕地放了一下,隨著我的移去,無奈地滑落下去了。 我們走著,腳步聲都很輕了。 走完—條田埂又—條田埂,前面是茫茫的一大片麥地。人腳懶,怕多走路,不去走該走的路,卻硬在那片麥地裡踩出一徑斜路來。此時,麥子都已長高,彷彿把那小路攏在了懷裡。我走上—了這條路,突然覺得那麥地是無邊無際、永無盡頭的海,心不禁一陣發慌。她也走上來了。這時,若有人從遠處看,大概只能看到我們的肩與頭。麥子正在揚花,又有許多混雜於麥子中間的紫雲英正在開花,空氣裡瀰漫著濃烈的香氣。這香氣有些讓人迷亂。 我們走進了這麥海的深處。 她突然跌倒了。她沒有立即爬起來,彷彿疲倦極了,順勢俯臥在了地上。 我走回頭,立在她身邊,“你怎麼啦?” 她向我伸過一隻胳膊,似乎在睡夢裡,“這酒真奇怪……” 她的身體似乎很沉。我用勁將她拉起來時,她低著頭,將兩隻疲軟的胳膊順勢搭上了我的雙肩,並把臉也歪靠在我的左肩上。在我的面頰接觸到她的面頰的一瞬間,我雙腿—軟,眼前漆黑如墜淵底,差一點跌倒下來。等我漸漸又看見了天空,看見了月亮,看見了麥海時,我的面頰也清楚地感到了她的面頰的灼人的熱燙。我感到她的身體在顫抖,而我顫抖得似乎比她更加厲害,幾乎不能自持。她在我的肩上喃喃自語,含糊不清,如在夢裡,又如病人在昏迷中。 夜凡漸大,淒迷的月光下,麥地沙沙作響,把波浪一波—波推到無限深邃的黑暗裡。 她的一隻胳膊滑落下來,但卻戰戰兢兢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後,她猶猶豫豫卻又抵擋不住地將我的那隻完全沒有了力氣的手舉起,放在了她的胸上,彷彿那兒是一處疼痛的傷口需要手的撫摩。在我的手落在她胸前的剎那,她突然把那隻從肩上移去的胳膊又放到了我的肩上,並且用力抱住。 我的一隻手被壓在她的胸與我的胸之間。我覺得在我的掌下,是一隻白兔那樣的小小的獸物。有一陣,我感到了一種窒息,下巴擱在了她的肩上,不住地喘息。 她抱住我的頭抖顫不止。 我的身與心皆像跌入冰窖一般戰栗不已。 她鬆開了我,朝斜道旁的麥地裡走去,就像去看一處風景。 我看著她的背。 她轉過身來,用使人失魂落魄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往麥地深處走去。 我跟著她。我覺得我的身體只是離我而去的—個在空間裡飄忽的影子。 她在前面走,引導著我,像一個小女孩在路上見到一隻她喜歡的貓,現在要把它領回家去。 小路遠去了。她停下了,在麥地裡露著胸以上的部分。彷彿揭幕似的,她的衣服慢慢從肩上滑落下來,直到兩隻胳膊袒露在月光裡。她用右手捏著這件衣服,慢慢地從胸前移到身體的一側。這支長長的胳膊就懸在了麥子上,那捏衣服的手,彷彿是只叼了什麼東西的鳥的低垂著的腦袋。後來,手指一鬆,衣服就飄到了麥子上。月光清純地照著。她赤著的上身,發著銀藍色的亮光。這身體紋絲不動,在那兒靜靜地等待著。 我站在那裡,如同站在一隻正在波浪上顛簸的小船上,再也不能走動。 不遠處的麥棵裡,忽然響起一陣“沙沙”聲。我循聲看過去,只見一對淡綠的眼睛像寶石一樣在麥棵裡閃爍。我叫著:“兔子!野兔!”並向它追去。我的聲音越叫越響,顯得有點誇張,“兔子!野兔!”我追著,漸覺雙腿有了力量。麥子在我身邊“嘩嘩”作響。我奔上了斜道,並沿著斜道,向根本沒有兔子的方向一個勁兒地跑去,再也沒有回頭。 我跑到了一條小河邊上。那河水正急急地往下游流,發出一片“嘈嘈切切”的聲響。我疲乏地坐下,不知坐了多久,才走上了回學校的路。 半個小時之後,我聽到了田野上的說笑聲。我急急切切地跑向他們。 第二天,我見到了夏蓮香。她用只有她才有的那種眼神瞟了我—眼,轉身就走了。 後來,我聽說,她對陶卉說了一句話:“你不要以為林冰是個好人。”於是我就想起來,事情發生後的第三天,我在白楊夾道上遇見了陶卉,她朝我瞥了一眼,嘴角上盪出—個微笑。那微笑如水波一樣蕩開去,分明盪出一句話來:哼!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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