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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十九章-藍花2(2)

紅瓦 曹文轩 3087 2018-03-19
這地方上對“定親”這件事一向認真。此事雖毫無法律效力,但這裡的人卻從心裡堅定地承認著。男女雙方,一旦舉行過定親的儀式,是不能隨便反悔的。這個“定”字不是想說就說的。 “定”就是“定下來了”,定下來的事豈能輕易更改?定親之後,那男女雙方就別無他想,從此將各自的對像看定、裝人心中,靜靜地等著那個同床而眠、合為一體的日子。這是個沒有字據的契約,是—筆談成了的、誰都不能不講信用的交易。這筆交易的雙方之間有中保,這中保就是這地方上的全體民眾。日後萬一有一方想撕毀這個契約,就意味著要不惜一切鬧一樁很大的事情。鬧時,方圓好幾里的人,都會用眼用心去注意,並到處議論紛紛。最後鬧起官司。挑起者自然會在做出種種賠償之後成為贏家,但在民眾心目裡,卻永遠是個輸家。

定親前夕,夏蓮香用—個“不”字,拒絕了父母的主張。 “反了!”夏三說。 夏蓮香回道:“誰要定親,誰跟他過去!” 於是夏蓮香遭到了固執而暴躁的原長工夏三的—頓毒打,外加母親—頓刻薄的臭罵。 回到學校之後,她托—個女生跟老師說身體不好,待在宿舍裡,幾天沒有到教室上課。那天上午,我在路上看到她時,她的面頰上還蒙著一塊紗布。見了我,她忙低下頭去,並把一隻手放在了面頰上,一聲不響地從我身邊走過去。下午我去宿舍取墨汁,又見到了她。那時,她正往鐵絲上晾衣服,可是胳膊抬不起來,儘管踮起腳尖,也夠不著鐵絲。她就用力去舉胳膊,臉上的表情很痛苦。她的胳膊大概是被打壞了。試了幾次,沒有成,她就蹲在了地上,抱著胳膊,無神地看宿舍前面的池塘。過了—會兒,她站起來,又接著試。我便走過去,雙手抱住那棵拴鐵絲的尚未長粗壯的柳樹,懸起雙腿,將它吊彎。鐵絲鬆弛下來了,並大大地降低了高度。我想她—開始就看到了我。但她沒有吭聲,只管將衣服一件—件地晾到鐵絲上。見她晾完了,我慢慢減緩重量,讓柳樹又恢復到原來的狀態。她抓著空盆,站在那裡—動不動地望著我。過不一會兒,盆子從她手中滑脫出來,掉在磚地上,發出咣當一聲。我趕緊走過去,幫她將盆子撿起,送到她宿舍裡。出了宿舍門,見她眼裡蒙了薄薄的淚水,正充滿感激地看著我。那一刻,我覺得她實質上也是個弱女子,而且這個弱女子正陷在孤立無援折境地裡。

回到教室時,我看見楊文富正在一筆一畫地寫大字。他的身體很端正,筆握得很直,字寫得十分清秀。桌上、紙上、手上,皆無—星墨跡,完全不像我寫大字時弄得桌上、紙上、手上,甚至是嘴唇上都是墨。他寫完—個字,還把筆輕輕放回硯台上,歪著頭看,自我欣賞一番。我擰開墨汁瓶蓋,從窗口將它扔出室外,然後拿著裝得滿滿的墨汁瓶,從楊文富的桌前過,突然裝作—個被凳腿絆倒的樣子,抓墨汁瓶的胳膊卻伏在楊文富的桌上,那墨汁瓶歪倒了,“咕嘟咕嘟”地往他的大字簿上傾注濃而臭的墨汁。我裝著跌得很重,遲遲起不來。等起來時,手中的墨汁瓶快流空了。我手上也流了許多墨汁。我咬著牙朝楊文富很歉意地笑笑,然後一甩手,甩了他—臉一身的墨漬。有幾大滴正甩在他的眼睛下方,讓我想起舞台上的小丑和鎮上的一條眼下有黑點的狗。

他和我打了—架。 打完了,他用紙去擦臉,樣子很像便後的衛生。他—邊擦一邊不解地問:“我哪兒得罪你了?” 夏三後來又毒打了夏蓮香幾次。夏蓮香—氣之下不回家了,就待在學校裡。到了星期六下午,我們住宿生沒有一個不回家的。老師們有家的歸家,無家的也各奔東西。一到週六晚上,油麻地中學就整個被黑暗吞噬,顯得萬分荒涼;校園裡樹木又多,風—吹,林作濤聲,使人更覺孤寂難忍。夏蓮香寧守孤燈—盞,也不肯歸去見父親欲將她零敲碎打賣掉的狠毒樣子。從周六晚上到週日晚上,食堂熄火,夏蓮香無吃飯處,就用水泡其他同學留給她的炒麵吃。而且因為不能從家中取得錢糧,她平日里也很節省。中午只吃光飯。又怕其他同學笑她、憐憫她,便總是獨自端了飯盒去宿舍吃。這段日子她就—天一天瘦下來,臉色不及從前紅潤了,也少了許多活潑。

這種反抗了夏三,這天居然打將到學校來了。他跑進女生宿舍,一把揪住夏蓮香的頭髮往外就拉,嘴中罵個不休。正是下課時,一忽兒,便聚了幾百人圍觀。夏三真是個粗人,用最髒的話來糟踏自己的閨女,罵得她不能抬頭,無地自容。後來,他又施以拳腳,夏蓮香癱坐在地上,任他捶踢,只把頭髮蓬亂地散開遮住臉面。 汪奇涵來了,喝令夏三住手,夏三才住手。 “就這樣了,你不能再讀書了!”夏三指著夏蓮香說完,撥開人群走掉了。 當天,夏蓮香就收拾了行李,離開了學校。 楊文富挺仗義,說:“我還讀什麼書?”只隔一天,他也不來上學了。 在快要放寒假時,夏蓮香又突然出現在校園裡。她受不了父母的冷眼與詛咒,更惦記著學校的生活。她想讀書。而那時的學校,也確實已有點讀書的氣氛了。

但她已無聲地答應與楊文富定親了。 隨後,楊文富也回校了。他衣服穿得更整齊,也更乾淨,面帶微笑,像是一個已有妻室的人。 星期六再回家,楊文富在路口等她時,她不再重擇—條路,也不再罵“不要臉”之類的話,而是默默地走在他身後,表情很麻木。 她不再與人打鬧,只是讀書、聽課。有時,老師正講著課,安靜的教室裡會響起—聲她的嘆息。老師停住,許多同學掉過頭來看她,她居然不覺。無論是與男生還是與女生,她都變得生分起來了。 而楊文富卻很心滿意足,臉上的神情是—個日後篤定有養老金的全民幹部站在—群日後沒有任何社會保障者面前的踏實與優越。有時,他會在—旁默默地欣賞夏蓮香。而對旁人表現出來的對夏蓮香的欣賞,他是絕對排斥的,公然把不悅之色罩在臉上。

他天天記日記,許多日記都是記夏蓮香的。關於夏蓮香的膚色、眼神、胸隆、指狀、聲音、口味等,他都—一寫到了,甚至寫到了夏蓮香腹部的一顆紅痣——那是他與她兩小無猜時看見過的。 他寫道:“那顆就在離肚臍兩厘米處的紅痣,該是長得更美麗了吧?”一個促狹男生偷看了他的日記,把上面寫的全部傳了出來。 夏家殺了一頭豬,就把楊文富叫到家中吃肉。事後,楊文富也記了一篇日記。又被那個促狹男生看到傳了出來。其中一段這樣寫道:“岳父大人說:'這膘真肥,吃吃吃!'我一口氣就吃了八塊大肥肉!”這段話很容易記,不—會兒,就被班上的同學都記住了。正巧,第二天趕上—個月一次的改善伙食,享用薄薄兩塊紅燒肉。當伙食委員在各人碗中將肉分定後,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這膘真肥”,隨即幾乎是全班齊誦:“岳父大人說'這膘真肥,吃吃吃!'我一口氣就吃了八塊大肥肉!”齊誦完畢,有片刻的寂靜,隨即是—陣大笑。

楊文富忽然站起來,把筷子扔在桌上,“哪個狗日的偷看我日記了?!” 就見夏蓮香將飯盒蓋上,低著頭走出門去。過不—會兒,有位女生從外面走進來,說:“夏蓮香在宿舍後面的林子裡,一人在哭。” 這之後,我們就不再怎麼拿楊文富開玩笑了。我們幾個還起了—個讓大家從此高看—些楊文富的心思,企圖讓夏蓮香覺得,楊文富也還是不錯的,並沒有使她多麼丟人。在改選小組長時,我還提了楊文富的名,並—口氣說了許多理由,諸如楊文富大字寫得好,做作業很認真,平素很講究清潔衛生之類。我的口氣裡透著—股嚴肅認真,絕無調侃意味。舉手錶決時,我、馬水清等幾個人都舉了手。事後,夏蓮香見我只一個人時,便走過來說:“林冰,你這又有什麼意思呢?”一句話說得我挺難堪。

夏蓮香—天一天地消沉起來,總愛鑽宿舍,不肯出現在人多的地方。後來開始學打毛活,沒日沒夜地打。打了拆,拆了又打,越打越快,不久就變得很專業了。她先給女生打,打圍脖,打手套,打襪子,打毛衣。後來也給請她幫忙的男生打。她的毛活與陶卉的刺繡,好似“比翼齊飛”,讓油麻地中學的所有女孩子仰慕吧羨不止。 但,夏蓮香就是不給楊文富打一點點毛活。 在打毛活的時候,夏蓮香經常是雙手不停地運作,但兩眼卻很空洞地瞧著別處,老有打錯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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