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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十七章-烏鴉(3)

紅瓦 曹文轩 3349 2018-03-19
我不分晝夜地想著:一定要與她說話!許多個晚上,我沒有去教室參加晚自習,卻藉了夜色的掩護,在陶卉家周圍轉悠著。 我希望她能因為有些什麼事情走出門來,然後,我裝著從這里路過的樣子與她打招呼。必須有這樣—個開始。我轉悠著,路上卻總有行人,於是我就像做賊一樣隱藏著自己。這個形像很不光彩。如今,只要一想起這個樣子,臉上便會有一陣噪熱。我在慌張中頑固地轉悠下去,常轉悠到她家窗戶上的燈光倏然熄滅,還不甘心地再轉悠一陣,然後帶著一顆失望的心,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學校。 終於有一天,她出門來了。那天月色真好,我幾乎能像在白天裡那樣看清楚她。她穿了—件肥大的衣服,上面的鈕扣沒有扣上,胸脯在月光下溫柔地白著。她抬頭望瞭望月亮,頭也不回地說:“媽,明天又是好天。”然後繼續望那月亮。我想從樹的陰影裡走出來,卻又失去了勇氣。她望著,像個孩子。 “去,朝她走去!”我在心裡不住地說,然而,汗乎乎的手卻顫抖著,把樹幹抓得更緊了。不知為什麼,她望著望著那月亮,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然後,我萬般無奈地看著她又走回門裡,那門“吱呀”一聲關上了。於是我立即感到了一種失落與懊喪。我咬著嘴唇,狠狠地搖了搖頭,大步走回學校去,一路上,我都在仇限自己的羞怯與無能。

這之後,我有好幾天晚上沒有再來轉悠——見著了,你也說不出話來!可是過了兩日,還是不由自主地轉悠來了。我終於等到了一個很好的機會:陶國志遲遲未歸,陶卉的母親是個看丈夫看得很緊的人,就讓陶卉去醫院找她父親。陶卉出了門就往醫院走。我就站在路邊的柳樹影裡,見她一步—步地走過來,抓著枝條的手索索發抖,抖得那枝條帶動樹葉,簌簌響如雨聲。我趕緊鬆手,一下用左手將右手捉進口中,死死咬住一排手指。陶卉走近了我身邊,我幾乎聽到了她的呼吸聲,聞到了她身體的氣息。 她走過去了,留下了淡淡的香氣。她都走出去十幾米遠了,我竟然沒有勇氣迫上去叫一聲“陶卉!”二十歲之前,我是害臊的絕對囚徒。我第一次主動地有意地與女孩說話,竟然拖到我二十一歲的那年秋天。

我看著陶卉走進醫院去了。那時,我就希望她尋不著陶國志,獨自一人回家。可是,沒過—會兒,她卻和陶國志一高一矮地走出了醫院大門。等她們父女二人走遠了,我覺得嘴裡有血腥味,低頭看右手,見到一根手指頭剛才被牙咬出血來了。 這之後,我又有很長時間沒有再去做這種徒勞的轉悠,這時已到了秋天,收割早稻了。那天晚上,馬水清得到爺爺託人捎來的讓他回去一趟的口信,回吳莊去了。謝百三請假回去割稻子了。就姚三船一人。我與他沒有太多的話說,覺得屋裡有點寂寞,就去鎮上找劉漢林,想在他那兒消磨這個晚上。 劉漢林沒有能夠進黑瓦房,有半年的時間,沒有來油麻地鎮,自然更沒有來油麻地中學。我們就總記著他在籃球場上“端大便桶”,總記著我們開他和夏蓮香的玩笑時他那副惱了的樣子……總之,常常地想他。一天,我說:“去看一看劉漢林吧。”馬水清他們都同意。那一天,我們買了些點心,走了十多里地,到了他家。見了我們,他有點難為情,但很高興,輪著抓我們的手,他身上哪塊都大,手也大,抓得人生疼。在他家待了半天,也沒有太多的話說,隱隱地覺得不像在紅瓦房時那樣分不出你我了,雙方有點客氣。吃了晚飯,對他說了些安慰話,我們就回學校了。大概又過了半年,一天,劉漢林來找我們,說他跟舅舅學了修鐘錶的手藝,我們都很為他高興,說:“學門手藝真不錯!”可他有點愁眉苦臉的,就問他為什麼不樂意。他說,他想在鎮橋頭那兒搭個小房子,看好了一塊空地,把材料也弄來了,但—個姓劉的裁縫不讓,說那塊地是他早佔了的,並立即搬來兩張大高凳,擺了一塊大長條木板,讓他的徒弟在那裡接縫紉活。他說,他在鎮上再也找不到—塊合適的地方了。他的樣子很失意,彷彿沒有那塊地方,他的手藝就等於白學了。馬水清說:“別急,想想辦法。”劉漢林走後,馬水清就開始照他的小鏡子。

進了黑瓦房,他開始長鬍子了。因此,現在照小鏡子,不再是看看牙,也不再是擠—擠臉上的小疙瘩,而是用一枚五分錢的小夾子—根—根地拔鬍子。他把鬍子拔了,就往—張紙上抹。那鬍子是從肉裡拔出的,往紙上一抹就能粘住。這樣,嘴上的鬍子沒有了,但紙上卻有了—個鬍子。現在,他臉上並沒有鬍子,但還是照著鏡子,抓了夾子,將臉在小鏡子裡轉來轉去的。馬水清照鏡子,總會有點什麼陰謀詭計。大概過了—個星期,馬水清託人捎信給劉漢林,說那地已屬於他的了。事後,我才知道,馬水清用錢賄賂了鎮上的八蛋。八蛋一方面得了賄賂,一方面還念我們同被囚禁的友情,領了幾個哥哥來到橋頭,對劉裁縫說:“誰讓你在這兒設攤兒的?這塊地方,我們要用!”劉裁縫說:“這塊地方,我們是早佔了的。”八蛋說:“滾你媽的蛋!鎮上還沒有你的時候,我們就佔了。限你晚飯前,把這攤兒拆了!”誰敢惹八蛋?那劉裁縫不到晚飯前就把攤兒拆了。劉泌林很快運來材料,在橋頭上搭起小屋來。劉裁縫就在一旁冷笑,“想找不自在呢!

等著八蛋兄弟幾個來收拾你吧! “人心很壞,他並不過來提醒劉漢林。從此,劉漢林就有了—個修鐘錶的鋪子,我們在鎮上也有了—個新的去處。 這天,劉漢林—見我來了,很高興,叫我先坐著,他匆匆地出去了。過了—會兒,抓了兩瓶汽水,包了—包菱角和花生米回來了,讓我吃讓我喝,不吃不喝不行。劉漢林對我們幾個太客氣。他現在也有錢了。這地方上的人,戴手錶的慢慢多了起來。 但都不是好手錶,大多為二十五元左右一塊的“鐘山”表,不太防震,更不防水,很容易壞。劉漢林的生意不錯。我們只要來看他,他就必定要爭著出去買回東西來讓我們吃,弄得我們越來越不好意思來看他。我只好喝著吃著,卻沒有太多的話說。從前在—塊兒時,總是胡說八道,打鬧成—團,而現在我覺得這—切都不太合適了,沒有那個氛圍了。他大概也是這樣覺得的。他惟恐讓我們覺得他跟我們疏遠了,就越發地客氣,而越發地客氣,就越強化了那種無形的生分。他不吃不喝,光看著催著我吃我喝。

我吃著喝著,就似乎覺得自己到他這裡來沒有別的目的,就是專門來讓他破費給我買來東西吃喝的。我想停住吃喝,與他開個關於他與夏蓮香的玩笑,但在心中醞釀了半天,卻覺得不太對勁,就放棄了這個念頭,依然去吃喝。 來了—個人,把手錶從腕上捋下來讓他看,說:“一天快半個來小時。”他就去接活兒。他先把表擰開,然後拿—個專用的放大鏡往眼睛上—夾,看看說:“游絲粘住了,得擦油。”把表又擰上,問:“修嗎?”那人說:“修。多少錢?”“一塊錢。”“什麼時候取?”“手頭活兒忙,過三天吧。”那人說:“好吧。”就將手錶留下了。劉漢林趕緊過來招呼我:“林冰你吃呀!怎麼不吃呢?”正想與我說幾句話,又來了—個顧客,他只好又去應付。我趁機說:“我得回學校了。”說著,走出他的小屋。他抓了一大把菱角,趕緊迫出來,不由分說地將菱角塞進了我的口袋,讓我常來他這兒玩,並說不來玩,就是瞧不起他。

我就覺得這個晚上不好打發了,在快進校門時,徬徨了一陣,扭頭往陶卉家的路上走去。 依然潛行到池塘邊的林子裡。後來,我很後悔這一回的潛入。 陶卉家的門開著,隻掛了一道擋蚊子的簾子,可以看到屋裡的人在走動,並且可以清晰地聽到他們的說話聲。 陶卉的母親說:“卉,新米下來了,明天你去一趟街上吧,給他們送幾十斤新米去。” 只有“嚓嚓嚓”的縫紉機聲。 陶國志大聲說:“你聽見你媽的話了嗎?” “我不想去。” 陶國志問:“為什麼不想去?”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陶卉的母親說:“轉眼,你就高中畢業了。你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鄉下。” “我就待在鄉下,我不上街。鄉下怎麼啦?不是有這麼多人待在鄉下嗎?”

屋裡有—個暗紅的煙頭一亮一亮的,很急促。 “嚓嚓嚓”,縫繃機不停地響著。 那煙頭突然飛出門來,落在了地上的水坑里,“扑哧”一聲,滅了。緊接著就听見陶國志聲音不大地說:“你別想與那個林冰好。我們不喜歡他。” “我沒有想跟他好。”陶卉小聲地答道。 陶國志問:“那你為什麼不肯去趟街上送新米?”停了一停,又說“那個林冰不是個好人。” “人家林冰怎麼啦?” “怎麼啦?他跟那個艾雯算是怎麼回事?人小,鬼倒不小……” “他跟艾雯怎麼啦?” “你去問問你們那個喬桉!” 陶卉說:“艾雯是我們老師!她大林冰十多歲!喬桉真會嚼舌頭!” 屋裡一時無話,又只有“嚓嚓嚓”的縫紉機聲了。

我走出林子,走回學校。一路上,我真想將自己變成一條黃鼠狼,而把喬桉變成一隻雞,然後咬斷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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