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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十七章-烏鴉(4)

紅瓦 曹文轩 2881 2018-03-19
我給喬桉遞了個紙條,約他去鎮南大河那邊的一片墳地裡。 我覺得,約喬桉這種人見面,這個地方最合適。我也從心底里渴望這地方能讓我自己長些野氣,生些陰森森的殺氣。這地方又無人踏入,我跟他無論廝打成什麼樣子,也不會有人發現。這墳地很大,那些高高矮矮、有新有舊的墳,皆在秋天的雜草之中無言地立著。墳地裡有三兩株苦楝,歪在天空下,更襯出一番荒寂來。有幾隻烏鴉來回飛於墳頭與苦楝枝頭之間。鴉聲帶了鬼氣似的,讓人有點膽寒。不遠處有—個新墳,—些不久前才燒成的紙屑,在墳與墳之間形成的小旋風裡旋轉。 我渴望著喬桉。 然而,我左等右等,也不見他到來。 “真沒有意思!”我很生氣,也很望,想站起來離去,卻在這時,大堤那邊響起了笛聲。這笛聲漸大,不一會兒,就見喬桉出現在堤上。他站在那兒,身子立得很直,腦袋微仰,將笛子吹得萬般抒情。風撩起他的衣角,吹拂著他的頭髮。他顯出一副很入境的樣子,根本沒有將我當回事。

“我已等了你很久了!” 他這才放下笛子來,一邊用手抹嘴,一邊走過來。 我們面對面站著,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你對陶矮子說了些什麼?” 他微微一怔,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別問是怎麼知道的,你說了沒有?” “說了。”他答道。 “卑鄙!” “你去人家門口窗下偷聽,不也下作。” “我沒有!” “沒有?那你是怎麼知道我對陶矮子說了些什麼的?” 我沒有等他將話說完,握起拳頭直往他鼻樑上打去。他沒有想到我這麼快就下手,被我打中了,打了—個踉蹌,差點摔倒。 他把笛子穩穩地放在墳頭上,重新站穩了,用他豆粒大小的眼睛告訴我:“你再來吧!”這時,我看到他的鼻孔下流了兩道血,心裡很興奮,與他廝打的慾望愈發熾熟。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打不過他的。論力氣,我永遠只能做他的手下敗將。我只是想與他廝打,哪怕他將我打殘打死,我也要與他廝打一回。我想聞到血腥味,想體味皮肉的疼痛。 我又朝他撲過去,他躲讓了一下,我撲了一空,但順勢衝到了一座高墳上。我轉身再看他,覺得他猶如處在峽谷裡,心裡好生高興。我站在墳頭上,俯視著他,“狗日的!”他走過來了。 當他走到墳下時,我從高處俯撲到他身上,居然將他撲倒在地。 我死死壓著他,並用雙手去掐他的脖子。他將一口痰吐到了我臉上,並用帶了尖指甲的手掐住了我的手腕,欲用力將我的手扒開。我很快看到我的手腕流出了鮮血。但,我依然沒有將手鬆開,瞪著眼,看著他那張發紫的面孔。他的腿用力往上抽著,突然從我身下抽了出來,蹬在我的肚皮上,並且將我從他身上蹬翻了。隨即,他—躍而起,用腳踩住了我的脖子,向我顯示了一副很殘忍的樣子。我就用雙手死死地抵住他的腳,就像樓房坍塌了,我被壓在下面,死死抵住一塊水泥板一樣。他望著我說:“艾雯現在幫不了你的忙!”

“下流坯子!你是記恨她。你知道,她心裡認定作文寫得最好的是我,而不是你喬桉!” “我當然知道。”他往腳上加了些力,看著我奮力抵擋了一陣之後,把力減弱了一些,道:“你想跟陶卉好,是嗎?這不可能。有我在,你、馬水清,所有一切人,都休想有好!你們幾個,我更不想放過—個。還記得剛進紅瓦房那天嗎?你們將我的鋪蓋卷從床上掀了下去。還記得你們四下里活動,讓我當不成班長嗎?……這些賬我一筆一筆地都記著,沒有一筆我能忘掉的! 我這人從小就愛記仇。讀小學的時候,有—個學生向老師偷偷報告說我放學後把屎拉在教室的牆角上。你知道我是怎麼懲罰他的嗎?我將他推進—個無人走到的大坑里,然後往坑里扔了兩條活蛇。第二天,他就發了高燒……“

我覺得頸下似乎有塊硬東西,趁他在向我講述他的劣跡時,我將手悄悄伸到頸下,從泥裡摳出一小塊磚頭,突然猛砸他的腿,他叫喚了一聲,跳到了一邊,我便立即滾到另一邊爬了起來。我很快看到,有一縷血從他的腿上流到了他的腳麵。看到他流血,我很過癮,彷彿覺得自己還替當年那個在坑中被蛇驚嚇的孩子報了仇。 他沒有看他腳麵上像蚯蚓一樣在爬著的血,卻突然從腰里拔出了一根—尺長的木棍來。這—預藏在身的木棍更證實了他是個十足的小人。他將木棍在手中搖了搖,微微有點跛地朝我走過來。我往後退著,然後閃到了一座墳的背後。他在與我兜了幾個圈子而不能觸及到我之後,登上了墳頂。這樣,我再兜圈子便是徒勞了,索性站在了墳與墳之間的“峽谷”裡。他站在墳頭上,朝我笑了笑,舉起棍子撲下來。我頭偏了一下,棍子便砸在了我的右肩上。我當時覺得我的肩胛骨可能被打斷了,疼痛鑽心。我耷拉著右臂,並用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往—座墳後面跑去。喬桉舉著棍子,緊追不放,彷彿決意要將我打死在這裡。他的棍子又一次打到了我的腰部。

我有點懼咱了——因為我忽然覺得喬桉完全變成了一頭兇惡的野獸。他的凶狠程度出乎我的意料。苦楝枝頭,一隻烏鴉淒厲地叫了一聲,落在一座墳頭上。此時,我希望有人來到這片墳地。然而,四周卻絕無人聲。我只顧倉惶逃竄,並在心中後悔今天的約見。喬桉的喉嚨發出可怕的呼嚕聲,像有一口濃痰在喉管中來回滑動,卻咽不進肚中,也吐不出口外。我的大腿又重重挨了一棍子。一陣麻痛,我向前撲了兩步,終於跌趴在—座墳上。 喬桉緊接著又揍了我好幾棍子。我趴在墳上,十指深深插入墳土中。 喬桉終於住手。我翻轉過身來,見他正走開去。走了幾步,他扔掉了棍子,往草叢裡啐了一口,褲帶—松,褲子便如斷了線的幕布墜落了下來,露出他黑黃色的下體來。他的屁股像兩瓣驢肺分開著。他將雙手伸到前面去,輕輕地扶著它,往草叢裡撒尿。那泡尿很長,長如黑夜,草叢裡發出“稀溜稀溜”的聲響。

不—會兒,草叢裡就出來—堆泡沫,像田埂邊正在繁殖期的黃鱔往洞口吐出的水沫。他掉頭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臉邪惡。他用手有節奏地搖著它,欲搖清那些剩餘。他搖得很舒適,也很專心。就在他暫時陶醉在一種小小的解放快感之中時,我已爬起來,並搬了—個碩大的墳帽(我們那裡的墳的頂端,總有—個用泥塊做成的“帽子”,有—二十斤重),搖晃著向他走過去。他忽然聽到了動靜,急忙扭過身來,“你想幹什麼?”他驚恐地往後退去,但耷拉在腳麵上的褲子絆住了他,使他很難行進。他便去彎腰提褲子,就在這時,我高高舉起墳帽,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腰上。他腰彎了一下,“撲通”栽倒在地,下巴正好落在他的尿裡,濺起—片泥水來。他想掙紮起來,但沒有成功,在荒草里小聲呻吟著。

我擦了擦從身體好幾個部位流出的血,坐到一座墳上,俯視著他問:“你對人,哪兒來這麼大的仇恨?” 他側著身子,爬到了我一側的另一座墳的斜面上斜臥著,“我知道,你們—個個在用什麼樣的目光看我。我知道,我從小就知道。記得我讀小學的時候,開學的那一天,我一走進校園,那些老師,男的女的,都—下子從辦公室裡跑出來,站到走廊下看我。我走到哪兒,哪兒就有這樣的目光盯著我。這些年,我就在這樣的目光裡不住地躲閃著,逃避著。那年春天,村里有戶人家蓋房子,上樑,分饅頭給小孩時,我也想去得—個,人家挨個地分,可單單將我擱下了,我空伸著雙手,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我走下墳頭,拖著到處都在疼痛的身體,往墳場外的小路慢慢走去。此時暮色正籠上荒野。當我快要走出墳場時,我的身後又響起了笛聲。那笛聲十分哀怨荒涼。我轉過身去看,只見喬桉坐在最高的一座老墳頭上,正面對著已經銜土的蒼黃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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