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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十七章-烏鴉(1)

紅瓦 曹文轩 2830 2018-03-19
讀高二時,我只花了幾斤月的時間,就告別了身材過於矮小的自卑。那幾個月,我對身體的變化又欣喜又驚恐。熟睡中,我的身體會突然地一抽搐(醒來時總聯想起麥子拔節),有時會有一種附落萬丈深淵的感覺,醒來時渾身酥軟,大汗淋漓。腿與胳膊變長,腳與手越長越愚蠢,並且感覺不及從前靈敏了。寫字時,筆總不按我的心思走,字寫得如同螃蟹爬的一般。胡琴也拉得有點僵。與人鬧著玩時,手腳總是不知輕重,好幾次,對方差點惱了,“你他媽手腳怎麼那麼重!”我身高一下子長到了將近—米七零。 衣服來不及做,也沒有錢做,母親只好給衣服放邊,於是衣服與褲子都有了顏色較之以上部分要深得多的邊,彷彿是鑲上去似的。即便是放了邊,仍然還是嫌短,總像是偷來的衣服。個子長高了,我很高興,再與高個人站在—起時,心裡就少了些壓抑,而與矮個人站在—起時,心中還油然升起了優越。仰視與俯視,居然能使人產生不同的心理狀態,這很奇妙。 (後來,我知道了,藝術也深諳這個奧妙。作者倘若要使其人物或畫面等令你產生崇高感,就—定要使你在精神與智力等方面都自愧弗如,外在仰視的位置上)。

身體的成熟,也使我陷入了朗其妙的煩躁與不安。 我說過,我厭惡春天。現在,我又是在另一種心境裡厭惡它。在很長—段時間裡,我在心底里覺得,春天是—個邪惡的季節。春天的太陽很奇怪,—早上,從大霧裡“轟隆轟隆”地升起來,烘得滿世界都是生長的慾望。 —個枯褐色的世界,就在這陽光裡—天—天地張揚著生命,臨近夏季時,那綠又濃又肥,鋪天蓋地,彌滿了空間。春天的風也很奇怪,能吹開果殼,吹軟僵土,甚至能吹裂石頭。它又軟綿綿的,溫乎乎的,吹得人昏昏欲睡。 “春風如熏”,真是個恰當的說法。而“如熏”時,卻正是另樣的東西在黑暗中生長發育之時。這節氣的變化,讓世界萬物都有點不安分起來了。 這年春天,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便是林子裡的鴉群。也不知從何而來,油麻地中學的校園裡,那一片一片的林子中,棲落了數不清的烏鴉。還在冬季時,它們就在林子裡了。但那時它們並不太鬧人。幾乎整整—個白天,它們都飛到遠處的田野上去覓食,只是到了黃昏,才成群結隊地飛回來。那時刻,有一陣鼓譟。但這對枯寂的冬日黃昏來說,倒是件讓人興奮的事情。而春天一到,它們就變得太不像話了,幾乎整天不出外覓食,就在林子裡聒噪、鬧騰。它們鼓動翅膀,相互追逐,在空中發出一陣陣翅膀搏擊氣流的刷刷聲。一隻只皆漆黑如墨,如夜,掠過碧空時,便在空中打出一道道黑閃。雌鴉們有的立在枝頭,若無其事地用那黑鑽石般的眼睛去看天空,有的則在枝頭不停地顫抖著翅膀,彷彿在等待什麼安撫。雄鴉們總是廝打不止。它們用翅膀扇打拍擊,用黑牛角一樣的喙去互啄,空中常常黑羽紛紛。它們有時飛得很低,常從人的臉旁邊飛過,使人頓感—股涼風,有時又飛得很高,彷彿要鑽到雲霄裡毀滅掉軀體。讓人最受不了的,是它們的叫喊。一隻只聲嘶力竭,完全是一種歇斯底里的喊叫。有發“哇”聲的,有發“啊”聲的,有好幾隻發出的聲音,竟像是蒼老垂危的人在絕望的荒原中發出的哀鳴。

它們一天一天地鬧著,不吃不喝,鬧得自己一天—天地瘦下來。仔細看它們,覺得它們就只剩下了一副可憐的骨架。在天空飛過時,讓人竟然覺得那是個已經沒有了身體而只剩下—對尺余長大翅的怪物。有的精疲力竭了,從樹上歪歪斜斜地跌落在地上。我們就常去追趕這些似乎已經耗盡了生命的黑精靈,它們不得不拍動翅膀,又掙扎著飛到高處。 一度,它們還極有破壞的慾望。籃球場無人時,它們就落在籃框上,用喙不停地拆籃網,只用幾天的工夫,就把籃網全都拆掉了。它們飛到桃樹上去,把剛剛結出的毛桃一粒一粒地啄下來,然後如含—顆綠玉一樣,飛到紅瓦房和黑瓦房的屋脊上。白麻子的—頂草帽被它們叼走了,不一會兒工夫,就被弄得稀爛。 它們還特別喜歡有顏色的東西。我們常看到它們叼了一片紅紙片或—根黃布條在天空飛過。到了後來,它們的行為越來越古怪。那天課間,大家正在教室外活動,初中部一個男生叫了起來:“你們看呀,烏鴉叼了個什麼東西!”眾人抬頭看,只見—只烏鴉從女生宿舍那邊飛過來,嘴裡叼了—個乳罩。它飛,那乳罩就被風吹得很豐滿地開放在空中。另外幾隻烏鴉就飛過來搶奪,在空中攪出黑色的旋風來。女生們先是覺得好奇,也仰頭看著,但很快覺得這不太合適,忙把目光避開了。有—個女生輕聲說了聲:“是夏蓮香的。”夏蓮香就紅了臉去抓那個女生。那個女生跑進教室去了,於是,所有的女生都爭先恐後地跑進教室。

就听見她們小聲地罵:“死烏鴉!”後來,那乳罩讓人害羞地在—棵白楊樹的枝頭上飄動了兩三個日子。 就是在這樣—個季節裡,我開始品嚐到了失眠的滋味。從前是一落枕就著,一著便如小死,現在卻遲遲不能入睡。身體燥熱,被子卻又沉重如山。那時,沒有換季的被子。我只是在大學畢業之後任教的第二年,才有了換季的被子。我們那裡很可笑,總是把被套彈成十斤左右。那被子很臃腫,總折不成樣子。冬季蓋,倒也暖和,可到了春季再蓋它,就很受不了。蓋不行,不蓋也不行,人就被裡被外地來回折騰,搞得被子濕漉漉的。我蓋了這樣的被子,就更是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弄得床吱呀吱呀地響,謝百三就用腳擂著床問:“林冰,你到底在幹什麼?” 最可恨那烏鴉,在深夜裡也安寧不下。你這裡剛要有些睡意,那窗外的林子裡忽然哇地一聲大叫,又將你吵回來,腦子里便亂七八糟地胡想。不久,被窩裡就有了罪惡。並且在—段時間裡,我沉湎於這種罪惡竟不能自拔。而一到白日,心就隱隱地被羞恥咬噬著,這使我變得沉默寡言,並時常覺得自己猥瑣。時間長了,人很瘦弱,一雙手像烏雞爪,眼神也顯出了遲鈍。一上課,就走神,要不就控制不住地伏在桌上睡著了。被老師用教鞭敲醒之後,桌上便總有—攤口水。這使我感到很難堪。一次上范建業的數學課,我醒來時,教室裡竟無一人。後來我才知道,范建業講完課,對同學們說:“你們看林冰同學,睡得多麼可愛!

我們不要去驚醒他,不要! “然後,他讓大家一個個悄悄地走出門去,自己將教室的門輕輕帶上,朝門外的同學一笑,走了。我覺得自己受了侮辱,但並不恨范建業,而恨我自己,還恨那些王八蛋的烏鴉。 我去鎮上找秦啟昌,說:“烏鴉已鬧得我們上不成課了。” 讓他用他的獵槍來將它們殺害一批。秦啟昌很有點殺氣,說:“好!”就拿了獵槍跟我走進了校園。他端起獵槍,朝著枝頭的四五隻烏鴉砰的一槍,其中有一隻被打落了下來。那烏鴉跌在地上,隨即流了一攤血。可是飛走的那幾隻,在空中哇哇亂叫,叫來一大片烏鴉,在秦啟昌的禿頭上空繞著飛,還不時地朝他的槍然而那鴉群卻沒有懼怕,在空中亂舞,叫成—片,還把白色的糞便噴射下來。秦啟昌的禿頂上落了糞便,嘴裡說著“倒霉倒霉!”趕緊拖著獵槍躲到了黑瓦房的廊下。夏蓮香見著了,就哧哧地笑。秦啟昌說道:“死丫頭,還笑!”回頭去地上撿了兩隻死烏鴉,一手提了一隻,朝夏蓮香走過來,要嚇唬她。她抱著頭,尖叫著跑開了,跑遠了,又轉身朝秦啟昌道:“我不怕!”

秦啟昌把烏鴉拋到空中,鴉群猛撲過來,並隨著死鴉的墜落而如無數的鐵片急劇下降,企圖將那死鴉截住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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