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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十六章-染坊之子2(6)

紅瓦 曹文轩 2447 2018-03-19
第二天,依然下雨。藉著這雨幕的掩護,附近的農民和過路的船隻,哄搶了—個散了的木排。雨幕裡,人影憧瞳,急急如打家劫舍。那些木頭,有的被扛到了麥地裡,有的被扛到了某個人家屋後的樹林裡,有的被縛在船旁隨船遠去了……沒有多長時間,—個木排就從大河上徹底消失了。 哄搶木排,情節嚴重,縣公安局呼啦啦幾乎連窩端到了油麻地鎮。木頭很快被收繳回大部分。但眾人都拒絕承認他們的舉動為“哄搶木排”:“那木頭在河上到處漂著,有的都漂到了我家水碼頭上了,我撈上來,怎麼能叫哄搶?”“我看到那木頭漂到蘆葦叢裡就順便將它扛回了家中。”……總而言之,他們沒有搶木排,而是撈木頭。他們中間還有人說:“不是我撈上來這幾根,它們早順流淌走了,你們大概連這幾根還找不著呢!”那樣子,彷彿要讓公安局的頭頭出面,專門向他致謝才是。

事件重大,卻沒有任何理由處罰那些人,更無理由抓人。公安局的人挺惱火。到現場去檢查的人報告,那捆木排的鐵條,是用鉗子掐斷的,大概是在眾人哄搶的頭天黃昏至晚間所為,經過一夜的風浪,那木排就被沖散了。既然如此,公安局就把關在鎮委會大院的幾十個撈木頭的人狠狠訓斥了一通,然後將他們都放了,開始追查那個解木排的人。他們拿了小本子,四處查訪,或把人叫到鎮委會去盤問,不久,就從一個漁民那裡獲得一條線索:那天傍晚,有四個小伙子從停靠木排的那個方向過來,打了兩把雨傘,一把為黑布傘,一把為紅油紙傘,兩人合用一把,看樣子,像是學生。於是,就有五六個公安局的人來到了油麻地中學。排來排去的,就排到了我們四人頭上。其實也不難排,因為油麻地中學就馬水清有一把紅油紙傘。公安局照例採取那個行之有效的老辦法:突然單個盤查。

我被叫到了校長室。公安局的人問“四月四日下午五點鐘左右,你去哪兒了?”我們幾個早商量好了:不隱瞞那天去了大河邊,但要咬定什麼也沒有看見。於是,我裝著回憶的樣子說:“好像去大河邊了。”“就你一個人。”“不,還有馬水清、謝百三、姚三船。”“下大雨去大河幹什麼?”“想吃魚,去買魚。”“你看見大河裡有—個木排嗎?”這—問,我心裡就有點慌亂了,因為我們商量著“攻守同盟”時,並沒有考慮到如何統一對待這—細節。公安局的人就用也們那種令人心裡發虛的職業性目光看著我的眼睛。我立即說:“看見木排了。”(事後,我們幾個又碰到一起時,我才知道,謝百三在被盤問時,卻一口咬定,他根本沒有看見什麼木排。)我被盤問了好幾個小時,吃晚飯時,他們讓人端來飯菜,讓我就在校長室吃。吃完了,我不再是接受盤問,而是接受審問了。到了深夜,他們發火了:“如果是你們幾個乾的,我們想,你們反正也不是偷木頭,是胡鬧了玩的,說出來,批評教育也就過去了。如果你們看見了是別人幹的,不說,這就叫包庇壞人。但不管是那一種情況,都得老實說出來,不說是萬萬不行的!”這天夜裡,我沒有能回宿舍。 (事後,我才知道,他們三個人也被關在不同的小屋裡審問,也都未能回宿舍)。第二天,公安局的人讓王儒安來對我做了很長時間的思想工作。但我還是那句話:我什麼也沒有看見。於是,我只能在校長室裡繼續待著。 (事後,我才知道,公安局的人從審問我們幾個的當天晚上,就已從我們的回答中找到了許多互相矛盾的地方,從而判斷出我們幾個—定隱瞞了什麼詭秘)。

我們四人有兩天兩夜未能見面。第三天上午,公安局的人突然全部撤走了,我們彷彿成了被人吃完的空罐頭筒,被棄置一旁,再也無人問津。我們就又走到了—起。 當天下午,就有消息從鎮上傳過來:趙一亮被逮捕了,現在被戴了手銬,關在鎮委會武裝部的屋子裡。 我就趕忙往鎮上跑。 武裝部的窗前圍滿了人,正搶著往屋裡看。我就拼命擠進去。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力氣,把前面的人全都推到了一邊。 我擠到了窗口:昏暗的牆角上,趙—亮腦袋低垂,彎腰坐著,雙手相合,擱在膝上,手銬在昏暗中發著幽冷的亮光。我雙手緊緊抓住窗條,將腦袋抵著,擱在兩根鐵條中間,眼淚便順著鼻樑流淌下來。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的小輪船來了。 油麻地鎮的居民以及鎮外聽到消息的人,都擁到街上,等著看公安局的人把趙一亮押上水邊的小輪船。

許—龍在鎮委會大門前歇斯底里地叫喊:“放了趙—亮!放了他!不就扛了幾根木頭嗎?我賠,我龍二爺賠,我龍二爺拆房子賠!”他嘴角上淨是白沫,眼中淚光閃閃,“你們把他抓走,那兩個老的也就活不成啦!” 很多人在落淚。 上午九點鐘,公安局的人押著趙一亮從人武部的後門出去,穿過一條小巷,避開了圍觀的群眾,把趙—亮押到了小輪船上,隨即發動馬達,將船開離河岸。這裡,許一龍等人聽到了消息,發瘋一般跑向河邊,沿著河岸追著那小輪船。大概是八蛋先朝小輪船扔了磚塊,隨即,河兩岸就有很多人用泥塊、磚塊去砸。當小輪船即將出了河口而進人大河時,許一龍一下撲進水中。然而那小輪船不是—般的輪船,一加足馬力,船屁股幾乎埋進水中,船頭一昂,快艇—樣從水面上飛過,許—龍只趕上船尾翻起的漩渦。他掙扎著,嗆了幾口水,徒勞地在水中叫喊著:“放了他!不就扛了幾根木頭嗎?”

趙—亮就這樣被帶走了。一連幾天,我總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他那把留給我的胡琴。我總不能將從前的趙一亮與他今天的結局聯繫起來。 我去鎮上看他的父母時,只見他母親拄著拐棍站在大河邊上,目光茫然地望那大河,白髮飄飄,嘴裡喃喃自語,卻總讓我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些什麼。 不知為什麼,打趙一亮被帶走之後,我、馬水清、謝百三,就與姚三船有點生疏起來了。四人在一起時,就不太想說話,即使說話,也顯得不太自然。有時候,找些話說,可是越找話就越沒話說,索性就不說了。 隔了—個月,姚三船轉學了,轉到離他家十多里地的一所新建的高中。他走前,我們請他下了一次館子,還是吃一大盤豬頭肉。吃時,也是沒有太多的話說。 晚上,他說:“我明天就走了。我們同學五年多,讓我最後為你們吹—次笛子吧!”

那個夜晚很安靜。姚三船的笛子吹得極動情。從前吹笛子時,我們總嫌他牙齒漏風發出的噗噗聲,但這天晚上,卻覺得這噗噗聲也很動聽。吹了兩曲,他不吹了,握著笛子,忽然哭起來。我們就都勸他:“別這樣。以後,我們還會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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