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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十四章-莊園(3)

紅瓦 曹文轩 2387 2018-03-19
當時內查外調的風氣正盛,我和馬水清等都有了這方面的經驗,甚至還有這方面的興趣。拿封介紹信,領個百十元公款,一去幾百里,忽然對某個人或某件事,有了—個新的突破,甚至有了—個置人於死地或使—個已被打人地獄的人—下子起死回生的發現,是很讓人激動的。躺在齷齪的小旅館裡,坐在吱呀作響的破車中,儼然覺得自己是個大偵探,大救世主。那時,全國有很多人日夜兼程奔波在外調的路上。 我們的這次外調當然是私人性的,但我們外調的規模卻是公家所不及的。我和馬水清在下面到處活動,居然有十多個人願意自己掏路費外調去,“聽了老校長哎喲哎喲地叫,我們於心不忍!”油麻地鎮上有一人提供了一條線索:那母女倆是盪裡的口音。所謂“盪”,就是離我們這里大約二百多里地的蘆蕩地區。

這蘆蕩地區方圓一二百里,找出這母女倆來,當然並非易事。我們十幾個人,避開汪奇涵的注意,在後面的樹林裡悄悄地開了好幾次會,最後決定兵分五路,各領幾張從鎮上照相館翻拍出來的照片,按劃分好的區域進行調查。 我們十幾個人就在一天早上,突然地消失了。 我自然是和馬水清—路。我們去蘆蕩地區的北部。我們步行十八里地,來到—個輪船碼頭,然後坐七八個小時的輪船,來到—個叫黃土溝的地方。那裡已不是我們隨吳大朋打獵時所看到的蘆蕩了,那是真正的蘆蕩,看上去,那蘆蕩是世界的全部,世界就是—個蘆蕩。當輪船繼續前行,最後消失在蘆蕩深處,只見到蘆葦梢頭一縷煙時,我們仿砩有了—種永不能歸的感覺。 不久天就黑下來。我們找到了一家小小的旅館。晚上,只吃了一些從家帶來的干糧。那小旅館又髒又潮。被子與枕頭都黏黏糊糊的,並散發著無數人體混雜在—塊兒的氣味,使人根本無法入睡。我們就穿著衣服,坐在被窩裡。馬水清又說起陶卉來,“你給她寫封信,我來交給她。”我說:“滾蛋!”他說:“陶卉上高中之後,奶子大了。”我說:“你真不要臉!”他說:“真大了!”眼睛往前看,彷彿陶卉就在他面前站著。我“噗”

地吹滅了燈。我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眼前總是陶卉。馬水清的床也吱呀吱呀地響。我問他:“你在想什麼?”他說:“我在想我家院子裡的那兩棵柿子樹。” 第二天,我們就拿了那張照片,一路打聽,逢人就問,但人們都搖頭說不認識那母女倆。一天下來,疲乏不堪,心灰意懶。 但在一戶人家借宿,睡了一夜之後,又有了精神,像頭天—樣問下去。那蘆蕩人煙稀少,居住分散,我們往往要走十幾里路,才能看到一戶人家。這一天,走到晚上,居然沒走到—個村落,我和馬水清只好在一座高高的蘆葦垛下,用焦幹的蘆葦將自己埋起來,在荒野上過了一夜。天亮後又趕了七八里,只見—個小鎮出現在蘆葦叢中。我們先找到一家小飯館吃飽了飯,然後挨家挨戶地問個不停。有—個男的,下巴上有顆黑痣,抓著我們的照片,眼睛直勾勾地看,說那個女兒是個不錯的小美妞兒,我真怕他要用舌頭舔張照片,趕緊搶過來,拉了馬水清就走。走到一座橋頭,我和馬水清也去仔細看那照片、覺得那母女倆確實都長得不錯,尤其是那個女兒。她照相時,大概感到害羞,臉是轉過去的,像是少女見到生人,欲要關上家門,可又禁不住想看一看那個生人,便將臉轉過一半,在眼梢上看著,那樣子很迷人。這時我和馬水清就有點理解為什麼會有人說她母女倆的閒話了。

我們尋找了四天,第五天,在坐渡船時,遇上了一個強盜(那蘆蕩過去是土匪出沒的地方)。他像個嚴厲的父親管束會亂花錢的孩子那樣,說:“把所有的錢都留下來再走!”我和馬水清望著他那對在破草帽下半明半暗的眼睛,渾身直打哆嗦。我們把所有的口袋都掏了出來。那口袋都在衣服外面耷拉著,像—張張飢餓的舌頭。 “手裡抓著的是什麼?”強盜問。 “照片。”我們回答。他伸過了一隻烏黑的手。我們趕緊將兩張照片遞給他。他看了看,說:“這上面,只有那個轉過臉去的女孩好看。”說完,他一下子將照片丟到水中。河上有風,那兩張照片一閃一閃地向西漂去,一會兒就不見了。強盜和我們一起上了岸。他客氣地朝我們點點頭,走他的路去了。馬水清說:“照片沒有了,只好回去了。”我說:“怎麼回去?連路費都沒有了。”馬水清去水邊洗了洗手,說:“我趁他轉過臉去時,往褲衩裡塞了幾塊錢。”

兩天后,我們帶著—片失望,空空地回到了學校。 其他四路,也已空空地回來了兩路。最後兩路,大概也只能是空空回來。我和馬水清在路上見到了王儒安。他手裡抓了一把修剪枯枝的剪子,正倚在—棵樹上休息。他的腳下,是—片枯枝敗葉。他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虛汗,問:“林冰,你們幾個這幾天去那兒啦?你們的宿舍,七個晚上都黑著。” 馬水清說:“都去我們家玩了。” “不能這麼玩,得看點書。我不相信學校就永遠這麼辦下去。”王儒安說。 我說:“我們不玩了。” “這就好。” 我和馬水清走了十多步,回頭看了他—眼,心中滿是淒涼:王儒安老頭子,你怕是要永遠待在地獄裡了。 過了一天,我和馬水清正待在黑瓦房的廊下很無聊地曬太陽,只見校門口走回了謝百三和高二班的那個同學。他們的身後,還有兩個女人!我大叫了一聲:“找到了!”與馬水請一道,跑著迎過去。走近了一看,果真就是那母女倆,只是比起照片上的樣子來,稍微見老了—些。

謝百三滿身塵埃。他不住地抹著臉上的污汗,“—切都清楚了!—切都清楚了!” 馬水清說:“先別回學校。” 我們將那母女倆安排在鎮上一家小旅館裡。母女倆又把已經告訴過謝百三他們的話再重複著說給我們聽:“那天晚上,汪校長找了我們,說:'你們母女倆收拾收拾快走吧。再不走,就真要給王校長惹下麻煩了。現在就已經滿校園風言風浯了。'我們哪能給王校長惹下麻煩呀?感恩還來不及呢!當天晚上,我們就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走了。我們一走幾百里,回了老家,從此再也沒敢來過這個地方,怕給王校長添亂子。哪兒想到,我們這—走,他倒從此說不清自己了。我們怎麼就這樣蠢呢?” 我和馬水清當天夜裡就寫了大字報,題目是我定的,很誇張,很古典,叫《千古奇冤》。我們將它連夜貼到了油麻地鎮的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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