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紅瓦

第44章 第九章-染坊之子(2)

紅瓦 曹文轩 2764 2018-03-19
油麻地中學的辦公室很大,能擺二十幾張辦公桌,現在騰了出來,成了宣傳隊的排練場。邵其平抓得很緊,排練不分白天黑夜地進行著。汪奇涵讓人通知了白麻子,夜裡過十二點,就得給宣傳隊準備一頓夜餐。 很多節目都與我們樂隊有關,如表演唱、舞蹈和小戲等,都需要配樂。我除了自己要記住那麼多的曲調並熟練地演奏出來外,還得對樂隊的其他成員進行分工並管好他們的演奏。我很快地就覺得自己有點不能勝任了。我記樂譜的能力很不好,不要說管他人了,光自己要做到熟練,就頗有困難。心裡想記住,可腦子總木木的,常常是看了好幾遍樂譜,還是沒有一個深刻的印象,腦子像堅硬的石頭,輕易留不下印跡來。我一直把這責任歸罪在飢餓上——我的腦子被餓壞了。那麼就勤奮—點吧!不行,犯困。

在十八歲之前,我總是犯困。坐在那兒吃飯,吃著吃著,筷子就從手中落下來睡著了。有一回坐在人家自行車後座上進城,睡著了,跌在馬路上,把額頭磕破了,流了不少血。我總是與困倦苦苦地作戰,在它籠罩我時,作一種痛苦的掙扎。然而往往總是失敗。困倦像推不開掙不出的濃稠的泥漿,最終將我徹底淹沒掉。我背誦著樂譜,背著背著,眼皮就往下墜。 —些曲子,白天我演奏時還是很清楚的,但—到了深夜,腦子就斷電了一般,黑糊糊的,那些信號像遭了水的墨字漫漶了,不清晰了。即使努出眼珠來竭力辨認,依然還是不清晰。 我對自己缺少旺盛的精力總是很生氣,許多次想摑自己的耳光,把自己摑得精神一些。不行,困倦沉重如山。我當然要把這一切都歸罪於飢餓。等過了十八歲,當別人的腦力和體力都不緊不慢地生長著甚至有點過早地停滯而我卻越來越精神越來越明白時,我才明白:從前的狀況固然與營養有關,但也與我生命生長的節律有關——我屬於腦子和體力早期成長緩慢的那一種人。也就是說,當別人的腦細胞已發育得很不錯的時候,我的腦細胞還如那土下的胚芽,正處在鑽出黑暗的過程中。而趙—亮這樣的人卻屬於智力早熟的。

我不住地翻動著樂譜,趙一亮卻從不把樂譜放到架子上。那天晚上,排練大合唱,突然斷了電,我的胡琴便不能再拉下去,而趙一亮彷彿沒有感覺到停電一般,幾乎沒有絲毫停頓,一直把曲子瀟瀟灑灑地拉下去,那些演唱的也居然很興奮,在一片黑暗裡愈發昂揚激越地唱著。剛唱完了,又來電了,演唱的那幫人—律掉過頭來問:“剛才胡琴誰拉的?”姚三船說:“趙—亮!” 我便覺得無地自容。 邵其平讓高中的王維—擔任宣傳隊隊長。這個王維——開始就似乎瞧不上我。在一次我們樂隊為—個表演唱演奏了三遍過門還不齊之後,他不耐煩了,“林冰,你們是不是先練好了再來配樂?”他甚至當了那麼多人的面,對剛走進來的趙—亮說:“趙一亮,你來拉吧,你不拉,這曲子都拉不成個兒。”趙—亮卻一轉身出去了。這時姚三船說要上廁所,拿了笛子也走出辦公室。

我也顧不了別人了,自己硬著頭皮拉下去,表演唱勉勉強強地開始了,但不—會兒又有人停住了,說:“調門起得太高了,我們唱不上去。”我只好又重新調音。我一調音,徐朝雹他們,也得順著往下調音,可老也調不好。王維一問:“什麼時候才能調好?”我有點發急,說:“開始吧開始吧!”過了—會兒,姚三船跑回來說:“趙—亮說,副弓與主胡之間的音根本沒有調準,副弓還差一個八度呢。”邵其平衝著我問:“怎麼搞的?!” 排練了十幾個節目之後,文藝宣傳隊就貼了海報,那天晚上在操場上搭起的舞台上開始了第一次公開演出。望著台下人頭攢動,我的心慌亂得可憐。演出開始後不久,就有—個吹笛子的愣把另—個節目的曲子當成了這—個節目的曲子,還吹得挺認真,這讓台上的演員目瞪口呆了好—陣,又手忙腳亂了好—陣。邵其平在台口站著,氣鼓鼓地望著我們。演了—半節目之後,在—個節目中,本應由主胡奏的—段曲子,我卻記不清楚了,台上的演員很尷尬地停住瞭望樂隊。正當邵其平的臉上要浮起—臉失望的表隋時,趙一亮卻把他的胡琴拉響了,雖然比我的主胡低了—個八度,但音卻是清清楚楚,並且一個一個音符都摸得極準,演員們像陷在泥淖中忽然得了救星似的,又立即把動作做下去。

演出結束後,我—直怏怏不快。 那時,馬水清的心情也不好。丁玫和王維—都在宣傳隊,整天在一塊兒,並且還常常地嬉鬧。他一不會唱歌,二不會表演,三不會樂器,除了上廁所從辦公室門口走一下,就幾乎沒有機會再能見到丁玫。這宣傳隊似乎強化了馬水清與丁玫之間的溝壑,使馬水清有了一種他是處在丁玫活動圈子之外的感覺。那天,他看了王維一與丁玫演的一出小兩口的小戲後回到宿舍,劉漢林無意地說了—句:“丁玫與王維—合演小兩口,真像!”他一下子顯出了失落的樣子,躺在上鋪上,心神不寧地照著鏡子。 一連幾天,我們總在晚飯後到鎮上熟食舖裡吃豬頭肉。馬水清還喝了點酒。我也喝了點酒。出了熟食鋪,臉上熱烘烘的很舒服。我倒不去想著背曲子、繃琴的事,與他在鎮上閒逛,趴在大橋上看河上的船。那天晚上,宣傳隊又在活動。我和馬水清出了熟食鋪,天已很晚了,我居然不著急,慢悠悠地往學校走,直到聽見辦公室裡有樂器聲和歌唱聲,才忽然地緊張起來,趕忙離開馬水清朝辦公室跑去。但當我忽然聽到胡琴聲時,我停住了腳步,站在黑暗裡。辦公室裡十支日光燈全開著,白刺刺地亮。我看見趙—亮正很專注地拉胡琴——拉的是主胡!徐朝元拉的副弓,似乎與趙一亮配合得很默契。姚三船站在趙一亮身後,也極認真地吹笛子。我還瞧見,趙一亮在開始—節樂章時,微微回了—下頭,姚三船很會意地點了一下頭,彷彿兩人對那樂章皆心領神會。樂隊就那樣似乎無休止地演奏著,那些表演的也盡情地並劇頃暢地表演著。 —個節目終於結束了,我彷佛聽到了辦公室裡輕輕地響起一片心滿意足的噓聲。休息時,趙—亮又用了那姿勢站著,與王維一不知在說些什麼。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陶卉她們幾個女孩出了辦公室,似乎要往廁所去,我趕緊退到更遠處的黑暗裡。

那天晚上,我就再也沒有回宣傳隊。我想不回宣傳隊了,但我沒有能夠做到。再一次排練時,邵其平說:“這樣吧,林冰與趙—亮輪流拉主胡吧!” 趙—亮說:“還是林冰拉吧!” “趙—亮拉吧!” 王維一走過來說:“你們別互相推來推去了,就趙一亮拉吧!” 邵其平沒有再說什麼。 當我抬起頭朝前看時,我看見陶卉摟著夏蓮香的肩,正朝樂隊這兒望著。這簡直是我一生中最悲哀的一刻。但我心中對趙一亮並無怨恨,因為他的胡琴確實比我拉得好——他的第三把位的下滑與準確,簡直使我望塵莫及。我只有自卑的份兒,還能有什麼呢?若干年之後,我似乎變得有點目光深邃、思想銳利了,常向人說一些小道理:“有些本領,與其有還不如沒有,你不是會拉胡琴嗎?那麼,就總讓你給人拉胡琴。你不是字寫得不錯嗎?

那麼就總讓你做個抄寫員,了不得讓你成為—個文書。一些小小的特長,反倒誤了許多人的大事。 “我曾練過一手很好的鋼板字,但工作後卻嚴嚴實實地瞞了人。可在那時候,我卻為那胡琴很在意,很傷感。是它最早給我帶來了一種深刻的失敗感。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