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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九章-染坊之子(3)

紅瓦 曹文轩 2327 2018-03-19
趙—亮很有些不俗。他喜歡人跟隨他,卻厭惡人對他低三下四,一副沒骨頭的樣子。他對姚三船一直不大喜歡。他擅長胡琴,也能吹—手笛子,並且吹得比姚三船的好,常很不客氣地指出姚三船吹笛子的種種短處和一些俗氣的小玩鬧,姚三船總是連連點頭。趙一亮一見姚三船總是連連點頭,反而更把不大瞧得起的神情寫到了臉上,弄得姚三船很尷尬。趙—亮的口袋裡總有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在—首曲子拉完之後或整個演出結束之後,總要掏出手帕在額上摁—摁汗,擦—擦手。我從未發現過他的衣服上有—個斑點。冬天,他的白線手套總是雪白的。宣傳隊去—些村子演出,人家照例要在夜裡招待我們一頓夜餐。這—時刻,對於我們來說是萬分美麗的。閉起雙目想想吧:白米飯,一大盆肉!趙一亮卻不饞,遠遠地站著,看著我們,有時勉強吃一點飯。我很快明白了,他嫌大家在一個盆子裡吃菜不衛生。於是,我們在吃之前,便用一雙乾淨筷子往他飯碗裡先夾一些菜。

許多女孩喜歡他,夏天,老有一些女孩從鎮上買來紅菱,請他吃。於今想起趙一亮,總還有那白手、紅菱的形象。那時,趙一亮帶了點羞澀,用手只捏—兩枚紅菱,便謝絕了這些女孩。 —個女孩他也瞧不上。女孩總愛喜歡—個人,並且總是—窩蜂地上,像搶購緊俏商品似的,這便是女孩的悲劇。趙一亮不管這是不是悲劇,對有些過分喜歡他的女孩,他毫不留情地表示他的厭惡。 趙—亮似乎把這個世界上的—切人都比下去了。他的音樂才能,他的格調與品位,這—切,叫人暗生幾分忌妒。但不久,我就發現他還有一個勁敵,這個勁敵幾乎使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寧。 這個勁敵就是油麻地鎮上的許—龍。 許一龍在油麻地鎮開理髮店,他的手藝比同行的卓四強多了,因而生意也比卓四興旺。他有一個很秀氣的老婆,有兒有女。他有兩個綽號,一日“口水龍”,一日“廣播電台台長”。

叫他“口水龍”,一是因為他的名字中佔了—個“龍”字,二是因為他常常地突然無緣無故地流出一大串口水來。叫他“廣播電台台長”是因為他那張大嘴愛飛短流長,愛製造並傳播種種消息。 許—龍是任何人也不願去得罪的。你得罪了他,他就會在他的理髮店裡,一邊給人理髮,一邊隨了剪子聲,去揭露你甚至創造你的種種短處、醜惡與劣跡。他把有影的與無影的事反复地、不知疲倦地向每—個踏進理髮店的人傳播著,直至所有人都陷入由他製造的傳說。年輕的未婚的男女更是不能得罪他的。有那麼幾個人,不小心得罪了他,結果總是找不到老婆或找不到婆家。 那女方家中明明清楚,那小伙子並無甚麼毛病,可也抗不住“輿論”。輿論這玩意兒真是了不得。輿論到了後來,就沒有人再有能力去澄清它與事實之關係了,輿論本身就是力量。後來,我對輿論意義的理解之所以那麼透徹,是絕對離不開這段歲月的具體體驗的。許—龍流著口水說著,把他的威力一天一天地強化起來。到了後來,人們,特別是年輕人,理髮時都不由自主地進入了他的理髮店。當他的理髮店排了隊時,卓四那家理髮店裡的理髮椅上,常常睡著了卓四他自己。

就是這許—龍,卻拉得一手好胡琴。他的技藝,是遠超趙一亮的。他會拉胡琴,也是有來歷的。他不知怎麼認識了省淮劇團的拉胡琴的周高,每逢去城裡磨理髮剪或添置理髮的工具,他都要去淮劇團找周高,向他討要一些曲子,並討教—些技法。他口頭上常掛了那個“周高”,弄得油麻地鎮的一般人都知道有個叫“周高”的人,彷彿周高是油麻地鎮的—個認。他把《二泉映月》已拉得幾乎沒有—點瑕疵,並把琵琶曲移到胡琴上來奏,也不打—個磕巴。拉胡琴時,他除了不能免去滴口水這—不雅小節外,其姿勢是很大氣很有風範的。他腰板素來就直,一拉胡琴,挺得更直,“周高說的,拉胡琴拉得搖頭晃腦,是最俗氣的一路。”於是,他的脖子總是硬硬地挺著的。最禁看,最叫人記住不忘的是他弦上的手。他的手很白,手指很長,並且骨節分明,很有力地在弦上彈、揉、滑動,一根根手指,皆像獨自有一份生命似的,往往不在弦上的那些手指也擺著架勢,或躍動著,與在弦上的那根手指呼應起來,儼然—群小獸物。由於這份記憶,後來我一直不喜歡那種用了綿軟的、短胖的手指在弦上動作的琴師。

趙—亮的胡琴就是許—龍教的。他們曾有過—段很友好的日子。許—龍為擁有趙一亮這樣—個高徒很是得意了一番。像把周高掛在嘴上一樣,也總把趙一亮掛在嘴上:“油麻地一帶的胡琴,許—龍之後就是趙一亮!”他以為自己是在抬高趙—亮,但趙一亮卻在一遍又一遍地聽了這樣的“激賞”話之後,把“之後”兩個字越來越深地埋在心裡。趙一亮屬於那種天生就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抱負的人物。他便稀稀地往理髮店跑了,獨自在家練習著胡琴。許—龍覺得趙一亮不要他了,頗有些失落,在文化站站長余佩璋來理髮時就說:“趙一亮的胡琴拉得不怎麼的!”這話傳到了趙—亮的耳朵裡,就轉化為仇恨。從此,趙一亮一次也不再去許一龍的理髮店,路上碰見了許—龍,就當沒看見,冷著臉就走過去。頭髮長了,卻去找卓四理。許一龍更對那些在他剪下的人—個一個地說:“趙—亮最不是東西!”在餘佩璋組織人馬參加縣里頭的文藝會演,選定許一龍做二胡獨奏而把趙一亮排除在外後,趙—亮在心裡發狠:一定要打敗口水龍!

趙—亮的這—心思,許—龍並不知道,而我卻知道。我只要到趙—亮家去,總能見到他在苦苦地練習胡琴。他在家練習胡琴時,總是將竹碼撤去,用牙刷柄整個兒擱在琴桶上,這樣,發出的音就很細弱,傳不出多遠。開始,我不太明白此為何故,但很快就明白了:這是暗暗發奮。他絕不像我這樣,總被那不肯離去的頑皮淘氣之Jb左右著,—會兒去醚街,—劊L去瀝鶘子,而是—門心思地傾注於他的胡琴。他—定是練得很苦的,因為我看見他的手指頭上留下了磨擦琴弦而特有的凹痕。但在油麻地鎮上,他卻是—有機會就向人顯示出一副懶散不肯用功的樣子,並在有人時,造出一副他的胡琴已拉得有點荒疏的形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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