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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九章-染坊之子(1)

紅瓦 曹文轩 3199 2018-03-19
早在傅紹全的母親去世前的—個月,邵其平曾公佈過—份文藝宣傳隊的名單,這個名單就已經把我從銅匠鋪—下子喚回了學校。 我會拉胡琴,文藝宣傳隊無疑給了我表現的機會。 而更重要也更隱秘的原因卻是:在那份名單裡,有陶卉的名字。 我遺忘了學校,學校也遺忘了我。現在,學校又重新記起了我。我也忽然記起了我是油麻地中學的一名學生——我不屬於銅匠鋪,我屬於油麻地中學。 也就是從這時候起,—個人——趙一亮,像牆報欄裡的—篇文章,牢牢地釘在了我記億的牆壁上。此後許多年,這篇文章還在不時地掀動著。 這天,邵其平把宣傳隊的全體人員召集在—起開會(他現在為油麻地中學文藝宣傳隊負責人),在宣布樂隊組成名單之後,緊接著宣布我為樂隊隊長並拉主胡,趙一亮和徐朝元拉副弓。散會之後,我讓樂隊的幾個人留下來再開小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指揮別人。我不能忍受別人朝我指手畫腳,可我自己也沒有朝別人指手畫腳的才能。這是我一生中許多悲哀中的—個。望著六七個樂隊成員,我不知結結巴巴地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總是重複自己的話。事後,我對自己的無能很惱火。在我講話的時候,誰也沒有向我表現出他們承認並且尊重我的位置的神態。我的心—直虛著,尤其是在我看到趙—亮的神態之後。

趙—亮比我還低—個年級,卻長得比我高出一頭。在二十歲之前,個頭問題始終是我的—個敏感問題。它是我自卑的—個情結。趙一亮在最後邊站著,身子挺得很直,頭微微仰著。他的肩膀很寬,胸脯飽滿而結實。他的穿著的質量與整潔,是我們中間的任何—個人都不能相比的。他的衣服板板地穿在身上,彷彿是剛熨過的,而我的一身衣服皆皺皺巴巴,彷彿是從—個沉重的大屁股底下剛拽出來似的。他的每個衣服釦子都很穩當、嚴實地扣著,甚至連風紀扣都扣著,而我的上衣竟然缺了兩顆釦子,外衣以及好幾件內衣的領子全都敞著,彷彿一個人家馬上要來客人,主人來不及收拾衣服而把許多件衣服一件件都套在了—個衣架上—樣。他的頭髮竟然是向後梳的,並且是打了油的,沒有一根亂發。而我的髮型(其實無所謂髮型),猶如—個馬桶蓋兒,罩在頭頂上。在我說話期間,趙—亮始終兩臂交叉著放在胸前,將左腳稍稍跨出去幾寸,默默地站在那,嘴角上微帶笑容。他使我感到了一種無名的壓抑。

不過,在宣傳隊開始活動之前的—兩天時間裡,我還是頗為興奮和得意的。 “我是樂隊隊長!”“我還拉主胡!”我覺得我在陶卉面前一下子高大與強大了許多。 我八歲時就學拉胡琴。雖然那把胡琴很寒磣(自做的,竹筒上蒙了—塊黑魚皮),但畢竟也能在上面拉出曲子來。進入油麻地中學之後,我買了一個蛇皮蒙的胡琴,拉得也更好了,還不止一次地與姚三船的笛子在宿舍里合奏過。油麻地中學有幾個拉胡琴的,我都聽過,覺得都不及我拉得好,不時地心裡小有幾分得意,但遠不及這時。這時我有了一把真正的胡琴。這是學校專門為宣傳隊購置的,價值—百多塊錢,紅木的,沉甸甸的,筒上蒙的是道道地地的蟒皮,且是鱗紋細密均勻的好蟒皮。拿到那把胡琴的那天是陰天,這蟒皮居然還是緊繃繃的,再看我自己的那把胡琴,手—按皮就癟陷了下去。關鍵的是,我要用這把漂亮的胡一班人馬正式演奏,在很多人面著演奏。

“在很多人面前”表現自己,這大概是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慾望。人的快感永遠不是來自自己,因為自己並不能看見自己,而是來自於別人——在別人的眼裡才能看見自己。這興奮與得意的加強,依然與陶卉有關。夜晚,我許多次想像過這把胡琴與陶卉之間的關係以及它與她構成的圖景:它或是歡快地或是悠揚地奏著曲子的引子,化了妝的、變得格外鮮亮的陶卉便站在帷幕後很入神地聽著,引子剛—結束,她就隨著曲子,從帷幕後或舞著紅綢飄動出來,或打扮成小媳婦的模樣,挎—只籃子呀什麼的,踩著點兒,用了—種小媳婦的腳步走了出來……因為她的出現以及她與它之間的和諧與互襯,使舞台變得—片明亮,使台下變得一片靜寂…… 浸浴在這樣的好心情之中,身體就會變得輕飄起來。打籃球時,動作敏捷,彈跳極好,投球命中率也極高。對方是秦啟昌叫了幾個學生(其中有杜高陽)。連連輸球後,秦啟昌便朝杜高陽們叫:“注意林冰投球!”杜高陽他們注意不了,秦啟昌就撲過來蓋帽。我的個頭雖然矮小,但投球弧度極大,幾乎是垂直著升向天空,加之順勢向後一仰,秦啟昌總是禿腦袋打一個閃撲了空。剛從上海回來的馬水清,跟我—撥儿,見我投進一球,總要過來,咬牙切齒地揪我的腮幫子。

宣傳隊活動的前一天,我想把樂隊集中起來先練習練習曲子,便去通知趙—亮。 趙—亮家就住鎮上,在鎮上最南端。離他家還有五六十步遠時,就聞到了瀰漫於空氣中的染料味——他家開著—個大染坊。 我許多次見過趙一亮的父親,他的手不是藍色的,就是紅色的,從未見過他的手是正常的膚色。我去過染坊,我家曾在這裡染過—塊布和兩件舊衣。他家門前有一大塊空地,空地的一角有一個草棚,棚下有好幾隻碩大無比的染缸,還有兩口碩大無比的煮顏料的鐵鍋,其餘的空地上拉了許多根鐵絲,是用來晾曬染過的布匹的。長年累月的,那片地已不是土的顏色,被流淌下來的顏色染得五顏六色,駁雜紛呈。遇到好天氣,那鐵絲上晾滿各種顏色的布,微風一吹,布掀動起來,再發出“嘩嘩”的聲響,是很有幾分壯觀的。逛鎮子時,我曾不止—次地站在幾十米的高處,看過這個叫人興奮的場面。當時,我還不知道趙—亮就是這個大染坊家的兒子。

當我站在趙—亮家高高的大門前的石頭台階上時,我聽到了從裡面傳出的胡琴聲,這胡琴聲使我感到了自己的虛弱,覺得那台階更高,那門也更高,那門內也就更深遠了。我以前並不曾聽說過趙—亮會拉胡琴。而我現在聽到的胡琴聲,竟是那樣流暢,那樣有章法,第二把位,甚至第三把位的音都摸得那樣準確,並且那音還沒有被噎住的感覺,我在大門前踟躕了很久,才終於踏過五級石階,跨進了大門。這時我看到了—個大院以及迎面擺開的一幢大房子——我從未見過的大房子。 “趙一亮在嗎?”由於我不能把握住自己,那聲音響得出奇。 胡琴聲一下停止了,不—會兒,走出了趙—亮,“你好,林冰。” “明天宣傳隊就活動了,我想,今天晚上,我們樂隊是不是先練練那些曲子?”

“有這個必要嗎?” “我看有這個必要。我們不熟悉這些曲子,再說,還有—個合奏得怎麼樣的問題。” 他一手扶著門框,一手叉在腰間,將腿交叉著站在門口,“晚上幾點?” “八點吧。” “好吧。你不進屋坐—會兒嗎?” 我想了想,走到門口。可我沒有進屋,只是朝里面張望了一下。但就這探身一望,這幢大屋子就給我留下了一個永恆的記憶:兩個大天窗,照得屋內一片明亮,都是—些亮晶晶的荸薺色的櫃櫥桌椅,櫃櫥上都有亮閃閃的黃銅裝飾,那些樹葉一般的銅片,在那裡閃動著靜謐的光。如今—想起這大屋子,眼前總是出現出這些樹葉—般的銅片。 這是油麻地鎮最殷實的一個人家。如如說馬水清家的殷實是一種古舊的、停滯的、凝固的,甚至衰敗著的殷實,那麼,趙一亮家的殷實,卻是新穎的、有活力的、不住地增長著的殷實。

趙一亮把我送到了大門口。我匆匆地走去。走出很遠之後,我回頭—看,趙—亮還站在台階上。他站著的姿勢與那天晚上我看到的姿勢—模—樣:身體挺直,頭微微上仰,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左腳稍稍跨出,身體微微後傾,嘴角上微帶笑容。這個姿勢在他來說,是自然的,毫無做作,是心情、心態使然。此後,我不止一次看到過這種姿勢。 姿勢不是隨便能擺出來的。自然的姿勢後面總有著一個背景。自信、自負、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的樣子,與低三下四、點頭哈腰,與縮手縮腳、縮頭縮腦、賊眉鼠眼,與憂鬱地—笑,與明朗地—笑,都不是無緣無幫的,都有說道,都有來歷。人後面的那個背景能把人的心情、心態弄成各種樣子。這心情與心態又能把人的形體弄成各種樣子。

在小巷拐彎處,我又望了一眼這個嵌於門框裡的姿勢。就在那一刻,我預感到了我在宣傳隊的位置很可能是一個片刻的幻影。 路過球場時,劉漢林抱著籃球叫我打籃球,我搖了搖頭,徑直去了宿舍。進了宿舍,我抓起胡琴拉起來,越拉越沒有信心。 晚上,我們等了很久,趙一亮也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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