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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八章-閣樓(3)

紅瓦 曹文轩 2151 2018-03-19
在我天天泡在銅匠舖的日子裡,我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有一個男人常到傅紹全家來。 這個男人就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來了,就上閣樓。 他五十多歲,身體遠比這地方上的—般人高大,肩膀端得很平。他的頭髮非黑非白,而是深灰色的,其間夾雜著一些花白的。他的臉色很紅,有少許紫色的老人斑。眼珠很黃,眼中總是網著一些細的血絲,神態威嚴,並叫人有點懼怕。 他上閣樓後不久,那閣樓就會“吱呀吱呀”地響起來,能響很久。那聲音—會兒很有規律地響,—會兒又變得亳無規律。有時,吱呀聲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嗵,嗵”的撞擊聲。閣樓的樓板很老了,這會兒顫顫的,讓人擔憂。有時,這閣樓還很搖晃起來,像遭了颶風的小船在大海上顛簸。經過—陣這樣的顛簸之後,閣樓突然停止了顫動,像船泊在夜色下的港灣里。

我不知傅紹全聽到了吱呀聲沒有。因為每當那個男人上了閣樓之後,他就會喚了那隻黑鳳頭,叫上我,去野外放飛鴿子去了。這種聲音,是我來找傅紹全,他不在,我坐在小凳上等他時聽到的。 我幾次看到過那男人走下閣樓來。那神態與上閣樓時不一樣,彷彿是從浴池里浸泡了很久之後走出來的,頭上熱氣騰騰的,既輕鬆又疲憊的樣子。 回家時,我在飯桌上說:“有個男的,常去小銅匠家。” 父親說:“那是霍長仁。” “霍長仁?”這個名字在我的心頭上猛地一震。很小的時候,我就听說過霍長仁。霍長仁的名字在這一帶家喻戶曉,並且人們在一提到這個名字時,就立即會感到一種威懾,眼前頓時會出現—個用大刀砍伐人頭的形象。他曾在一九四五年秋天的—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在距離油麻地小鎮四里地的河邊上,一口氣砍了十—個土匪的人頭。據目擊者說,霍長仁砍人頭時,沒有一絲慌張。在捆綁住的那個傢伙後面站定,雙手握住刀把,然後將上身向右側旋轉,突然大刀在空中畫—個閃亮的銀弧,人頭就砍落下來。殺了十—個人,手上沒沾—滴血。一九九三年十月,我在日本東京講學,一天晚上看電視,當看到裡面有—個具有紳土風度的西洋人在演示教練打高爾夫球的姿勢時,我莫明其妙地想到了霍長仁殺人的情景。

霍長仁在我的記億裡也留下了一絲凶狠的感覺。留下這種感覺倒不是因為他—口氣砍了十—個人頭,而是因為與這件事相連的—個細節:他砍到第十—個人頭時,已氣力不支,手腕乏力,動作變形,一刀下去時,未砍到脖子上,而是砍在了肩膀上。當時,雲彩正遮住月亮,也看不清砍殺的情況,見那人撲倒了,他也就收了刀。清晨時,被殺者的家屬來收屍,第十—個挨砍的居然還有一口氣。家里人沒吭聲,只是大哭,將他弄回去,然後轉移到幾十里外的—個親戚家中,請來醫生包紮、上藥,居然活下來了。但不久就走漏了風聲。那人又被捉住了。霍長仁沒等到天黑,大白天,就在油麻地鎮上的橋頭,將那隻僥倖存下的腦袋—下就砍了下來。人們看到,那隻腦袋南瓜一樣滾到了河裡。

霍長仁本可以當大官,但沒有當——他得了心髒病(還有其他病)。他拿了這地方最高的工資(十五級,比鎮長杜長明還高兩級),在家養病。他除了享受這地方上的干部能享受的一切,還享受縣民政部的一系列特殊待遇。雖然不當官,但說出去的話,一句是一句,句句都很有威力。每年春節,大年初一的早上,杜長明都要領一群鎮幹部去向他拜年。 我問父親:“他去小銅匠家幹嗎?” 母親用筷子打我的腦勺,“不准瞎問!” 我反而似乎知道了什麼。那天,眼前總是出現傅紹全媽媽的形象:四十多歲,很瘦弱,臉色有點蒼白,頭髮很黑,眼睛很大,眼角有細細的皺紋,見人總是往後捋一下頭髮,朝人微笑,說話時,可見一顆小小的金牙,總是—副溫柔的樣子。她常在閣樓上待著,只是在燒飯或洗衣服的時候才下樓來。有時,她把她最小的十一歲的女兒小蓮子拉到門口,在日光下給她梳頭。梳頭之前,她總要在小蓮子的頭上捉一會兒蝨子,那一雙手也很蒼白。

好幾次,我被地留在了她家中與傅紹全他們兄妹四個一桌子吃飯。 這天,我和傅紹全在外面玩了好幾個小時的鴿子。我們把鴿子趕起來,讓它們飛上天,不讓它們落下來。他們在鎮子的上空盤旋著。當鴿群引起了鎮委會大禮堂上秦啟昌養的那群鴿子時,這次的放飛達到了高潮。兩個鴿群在空中互相盤旋,互相交叉,—會兒同向,—會兒逆向,—會兒止,—會兒下,在空中做出許多花樣。後來,它們終於飛倦了,秦啟昌的那群鴿子先落了下去,緊接著,傅紹全的這一群也一隻一隻地相繼落下。 我們很盡興地回到了銅匠鋪。 “快點幹活,過一會兒,北堡的—個人要來取鎖。”傅紹全一回到家,就坐到凳子上。 就在這時,我極敏感地聽到了閣樓的吱呀聲。我抬頭去望閣樓,見閣樓又在打顫。

有一陣,傅紹全—直低著頭,在抽屜裡找什麼東西。但我覺得,他並沒有什麼東西好找,只是不想抬起頭來。 吱呀聲越來越響。 傅紹全抓起那把大銼去銼鑰匙。一塊厚厚的銅片,在大銼下不住地往下傾瀉著銅屑。他把聲音弄得很響,弄得再也分辨不出閣樓的吱呀聲,那塊銅片越銼越薄,越銼越細。但我沒有去提醒他說:“不能再銼了,已經銼過了。”又薄又細的銅片忽然斷了,大銼滑到他的手指上,銼去—層皮,血流了出來,並沾了許多銅屑。他又把一塊更大的銅片放在大銼下銼起來。 我想,過不一會兒,霍長仁就會走下閣樓來,便對傅紹全說:“我們去找秦幹事吧,他說要給我一對能放飛的鴿子呢。” 他放下銼,說:“好吧。” 我們朝鎮委員會走。一路上,傅紹全靠著牆根走。我對他說話,他嗯嗯的,一副心不在焉、思緒旁顧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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