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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八章-閣樓(4)

紅瓦 曹文轩 3778 2018-03-19
傅紹全玩鴿子玩得有點不顧—切起來,彷彿存心要荒廢自己的手藝。他—門心思地希望自己能有—個龐大的鴿群,這個鴿群飛過天空時能遮天蔽日。他要擴大他的鴿舍。 —段時間裡,他發瘋地積累木板、方子與木條。他想做—個猶如小屋大小的鴿舍。 那天晚上,他讓我幫他放風,他翻過鎮農具廠的院牆,從那裡面偷出許多上等的木料,然後悄悄運回家中,藏到了他家的後院裡。他甚至趁沒有人時把大橋上的板子扳下幾塊,使大橋如同缺了牙的老人那樣。我很願意幫忙,也很投人。因為我把他的“事業”看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可以像他—樣欣賞他的鴿群,並且經常可以得到他贈送的鴿子,去擴大我自己的鴿群。他的鴿群發達了,我的也會跟著發達的。 做大鴿舍,花費了我們幾乎一周的時間。單畫圖紙就是一天。這個鴿舍有五十個巢穴,都在一間木屋裡。木屋有門,那是人用的,可以隨時進去捉鴿子,看鴿子下了幾枚卵,看剛孵出的雛鴿,清掃鴿糞。門上裝了一對很好看的銅把手。那是—戶人家向傅紹全定做的,本是用於大立櫃的。上面有一扇小窗,那是留給鴿子們進出用的,還用合頁上了—塊板,放下時,可供鴿子在進木屋時先有個落腳之處。很像—首曲子的前奏。有一根繩子穿過幾點羊眼。晚上只需在家中拉—下繩子,這板子便會升上去,正好關住窗,還可以上鎖,以防盜鴿。

做這個鴿舍時,傅紹全不知疲倦,興致勃勃。他拿把鋸子,耳根旁擱一支打線的筆,很好的—個木匠的樣子。那幾天,我能看到的不再是金屬屑,而是黃燦燦的木屑。鴿舍做成後,我們欣賞了又欣賞。傅紹全點了支煙看,那神情與—位畫家看他的一大幅剛完成的油畫並無兩樣。隨了他,那幾天,我也轉移到了對另—種手藝——木匠手藝的愛好之中。 我與傅紹全—起常去秦啟昌那兒。秦啟昌是外來幹部,家在縣城邊上。在養鴿方面,秦啟昌的知識多得使我們都感到羞隗。 在未認識秦啟昌之前,我們玩鴿子可以說是瞎玩。我們甚至還不知道天下的鴿子可分為“觀賞”與“放飛”兩大類。我們玩的鴿子,都是—些並無太高欣賞價值的欣賞鴿,是—些土種鴿子。這種鴿子身體小,腦袋小,鼻孔小,叫聲不壯。我們頭一回在秦啟昌那兒見到了“放飛鴿”,即那種叫做“信鴿”的鴿子。當時,其心情猶如擇馬者在見過無數匹平庸的馬之後,忽地見到了英俊的千里馬。那鴿子神氣非凡,大個頭,腦袋微長,頭頂往嘴根處去時,形成一條很漂亮的弧線,嘴長,鼻孔甚大,如同兩葉花瓣。叫聲尤為動人,聲壯,渾厚,如從大甕中流出來的—般。是一對,雄的一隻為瓦灰,雌的一隻為雨點,腳上有鐲,羽毛很密,風吹不透雨停不住似的。秦啟昌告訴我們,雄的那一隻,曾飛過五百公里,只三個小時便歸巢了。當問起我們的鴿子能否放飛時,秦啟昌—笑:“飛出去三里地,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我有點為我們的鴿子感到害羞,想找回來—點,說:“如果你的這對鴿子是白顏色的就好了。”秦啟昌說:“又外行了!這類鴿子,多為灰色和雨點,也有絳色的,白色的很少。白色的在天上飛顯眼,容易遭鷹打,識路性能也差。”我們都無話可說。現在,我們不是常在銅匠舖裡了,而是常在秦啟昌這裡。他也是個大閒人(民兵工作一般在冬季閒時進行),很樂意我們與他泡在一起。傅紹全常被他母親派來的小蓮子找回家,說有人在等活兒。 我托秦啟昌從城裡買了一對鴿子。他倒也說實話:“這不是純種信鴿,是信鴿與草鴿子雜交的,叫'半吊子'。你的錢根本買不到一對真正的信鴿。” 傅紹全做了銅匠活,收了錢,不再如數交給母親,扣留了許多,湊足了—筆錢,托秦啟昌從城裡買回一對真正的信鴿。

但我們還是什麼鴿子都玩。玩鴿子的人在某一個階段,貪的是量多。傅紹全通過各種渠道,使自己的鴿群在很短的時間內壯大起來了。五顏六色的鴿子在天上飛,遇到好陽光,在人頭上一過,地上就如同遮在了樹蔭下,斑斑點點的。落下時,鴿翅帶風,“呼啦啦”地響,像滿地干燥的梧桐葉遭了風吹。每當龐大的鴿群如雲彩一般飄遊在天上,傅紹全總是久久仰望,似乎連靈魂都得到了滿足。 這也是—種力量,—種美。秦啟昌也情不自禁地常常去仰望傅紹全的鴿群,還幾次光顧傅紹全的鴿舍。 傅紹全的生活裡,似乎只剩下了鴿子。拴住他全部心思的便是一個念頭:“擴大,再擴大我的鴿群!” 傅紹全的貪心似乎永不能滿足。他有—把彈弓。這樣漂亮的彈弓我以後再也沒見到過。它是他利用他的手藝、他鋪子裡的材料精心做成的。弓架是用一種具有柔性卻不易變形的鋼條燒紅後彎曲而成,把手纏了銅絲。他將鐵條截成兩厘米長短的小鐵塊做成彈子。如果將彈弓的皮筋拉足了,彈子穿進空氣,就听見嗚的—聲響,彷彿槍子兒一般。他就拿了這把彈弓,走出油麻地鎮,到外面的田野上或打穀場上去射擊他認為好看的別人家的鴿子。

他能百發百中。但他都不打鴿子的要害部分,只是將它們打傷,使它們不能起飛。在他家的鴿群裡,總有一兩隻尚未完全養好傷或是永遠也不可能與正常鴿子—樣飛翔的傷殘鴿。 龐大的鴿群還引來了過路的別人家養的、孤獨的或零散的鴿子。 最後,這群鴿子多得連傅紹全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了。 他完全不把手藝放在心上了。爐子總是熄滅著,原先掛滿銅鏟、銅勺的架子,在賣完最後—把銅勺後只剩下—個空架,彷彿一樹的鳥在遭到一陣險擊之後,都逃之天天,只留下空樹—株。 人家送來的活兒,他總不能按時交,一再延宕。他用謊話搪塞索活兒的人家。人家說:“小傅大爺,你到底什麼時候把我的噴霧器修好?你說定個時間吧!”他說:“明天上午十點。”第二天人家來了,卻不見他人影,左等右等把他等回來了,他卻說:“你下午再來吧。”我親眼目睹一位顧客向他索取—把銅噴壺,竟登門十多次,最後人家沒辦法,索性坐在他家門檻上等。他卻仍然去用薄銅片做他的鴿哨,並不去焊接那口漏水的銅噴壺。天將晚,他賭咒發誓說:“明天上午九點你來取,不給你修好,我是王八蛋!”把人家哄走了。第二天,人家依然未能取到。人家搖搖頭說:“我認識你傅大爺了,這銅噴壺就讓它漏著吧!”說完拿了漏銅噴壺回家了。還有的干脆說:“我這腿也跑細了,不跑了,東西也不要了。”也有不想修理,想將東西取回去卻永遠也取不回去而走了的——東西早不知被他弄到哪兒去了。我知道,出現這種情況,多半是因為他拿了張三的東西墊給了李四而造成的。比如李某來取鎖,幾次取不著,又來了一次,正見有一把修好了的鎖,說:“我那鎖雖比這把好,我也不要了。”便拿了這把鎖走了。這把鎖的真正主人張某來要鎖,他只好又把給王某修好的鎖給了張某。得過且過,捱過—天算—天。

鴿群落下吃了人家剛種下的種子,被引走鴿子的人家找來了,或他打落人家鴿子被發覺了,或鄰居家院子裡的衣服落了鴿糞,或房頂被鴿子搞壞了……這—切,又時常要糾纏他,使他花去很多精力。 對面的卓四,—邊往油布上刮剃須刀一邊說:“這傅家的銅匠鋪要敗在傅紹全手裡!” 傅紹全的母親就常常向人家道歉,並許多次咒罵傅紹全。傅紹全對母親的斥責只是擰著脖子,緊閉雙唇,眼睛乜斜著,冷冷地聽著,從不正眼看母親一眼。 每逢這時,我就很尷尬地低著頭,或不出聲地走開去。 周村有個江南蠻子,早在兩個月前送來一把銅鎖讓傅紹全修,在連取五次之後,不依了。他跳了起來,說要砸銅匠鋪子,蠻子說話哇哇的,並且喉嚨很尖很響,招來了許多人圍觀。 —些與蠻子有同樣遭遇的人便在人群後面搭腔,也說傅紹全的不是。

這地方上的人有點怕蠻子,而且這個蠻子的樣子長得又有點兇,便沒有—個出來幫傅紹全說話的。傅紹全也有點怕了,連忙讓我去把鴿舍上的那把銅鎖取來。他把銅鎖塞給那蠻子,“走吧走吧!” 蠻子—看鎖,“這鎖不是我的!” 傅紹全說:“這鎖比你的那把好!” “好我不要,我只要我自己的那一把!” 傅紹全小聲罵了一句,轉身進屋,在抽屜裡、盒子裡找鎖。 我心裡很清楚,傅紹全純粹是裝模作樣,那鎖早被他給了另一個人了。他找得還很仔細,彷彿連他自己也相信了,那鎖—定能找出來。 鎖噹噹然是找不出來的。 蠻子跳進銅匠鋪,挑起銅匠擔子就要走,被傅紹全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們死死拉住了。傅紹全罵出了聲,又大吼了一聲:“蠻子!”

“你還罵人!”蠻子搶了一根扁擔,身子—旋轉,把傅紹全家飯桌上的碗盤全都掃落在地上,打得粉碎,流了—地菜湯。蠻子丟了扁擔,又一躥,出了門,轉過身來朝門框連踹三腳,把門框踹得出了牆,歪歪斜斜的,差一點倒下來。然後一甩手,揚長而去。 小蓮子“哇”的一聲哭起來。 傅紹全操了—把鑽去追趕蠻子,追了一陣未能追上,嘴裡—路罵著蠻子回來了。 人群散了。 我幫著傅紹全的弟弟傅紹廣和大妹妹玲子收拾屋子。 傅紹全的母親流著淚,指著傅紹全,“你這不學好的東西!” 傅紹全梗著脖子,雙手插在褲兜里,站在—邊。 “指望著你的手藝,養活你兄弟妹妹呢!你整天玩鴿子,你就玩不死呢!……” 傅紹全說:“本來就不應該我養活他們!”

“誰養活?你在家裡最大!……”母親又流了一陣淚說,“你個死不了的,你這樣子,對得起你老子嗎?” 傅紹全擰著脖子,在鼻子裡哼了—聲。 他母親的臉色更加蒼白,嘴唇發紫,跺了一下腳,“你個畜生,早知道這洋,生下你就把你淹死在馬桶裡!” 傅紹全掉頭道:“怎不淹呢?淹呀,淹呀,我還不想活呢!” 他母親指著門外,“出去,滾出去,你不要回這個家了,死在外面就好了!” 傅紹全真的走出門外。 我連忙扶住他母親,“大媽大媽,別生氣,別生氣呀……” 來了兩個老鄰居,把他母親勸上了閣樓。 我出去找傅紹全,天快黑時,才在遠處的河邊上找到他。他坐在河邊上,兩眼呆呆地望那河水寂寞地流淌。那隻黑鳳頭,站在他彎起的膝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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