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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六章-大串連(1)

紅瓦 曹文轩 2201 2018-03-19
這個世界變得像—口快戽乾了水的池塘,滿塘的魚露出了一線線青色的脊背,於是這些魚全部開始急匆匆地游動起來。在一些稍深的水道上,它們形成細長的隊伍,擠擠挨挨,其游動狀,使人深解“魚貫而行”這一短語的本意。與驚慌的魚不同的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在行動中充滿抒隋和興奮的意味。 那年秋天,我們十幾個人由邵其平帶隊,開始了大串聯。雖然已晚了—些時候,但依然歡喜不已。我長那麼大,除了去過幾趟幾十里外的縣城,還未出過遠門。外面的世界只是在我的想像裡出現過。人要出門的慾望大概是與生俱來的。小孩會走路了,就要往門外跑。這一點,人跟鳥並無兩樣。鳥要出窩,要遠飛;人要出門,往遠外走。大串聯,滿師界竄,真可人意! 這大串聯著實迷人。

到處是歌聲:“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世界將是你們的……”空中漫捲紅旗,—個個都雄赳赳地走路。一支隊伍又一支隊伍,在田野上流過,在街道上流過。總見到人群,世界—下子擁擠起來。 我們是一支小小的隊伍,並且是遲出發的隊伍。與那些大隊伍相比,我們的隊伍太清瘦,—個個又蒙頭蒙腦的。我們都會發呆-——見那些隊伍發呆,見一切未見過的情景都發呆,因此不斷地丟失人,害得邵其平命令大家原地站著不動,然後由他回頭去把那丟失的人找回來。有時候很難找,並且找了這個又可能丟失那個。邵其平—路埋怨我們沒見過世面,像雨天裡愛趕雨點的黃毛鴨子,說領著我們出來真是活受罪。為了防止丟失和便於丟失後尋找,他在我們即將坐長途汽車去江邊小城南通之前,給我們一人買了一隻灌了水一吹就“嘀溜溜”嗚叫的小瓷鳥,並告訴我們:“誰丟了,就站在那兒吹,聲音大點。”我們都覺得這個辦法很有趣。這鳴囀還很動人,如綠葉間的真鳥一般,即使人沒走丟失,走在隊伍裡也吹,引得路人都朝我們望。這鳴囀就這樣不時地混雜在那些雄壯的、盡力氣唱出的歌聲裡,顯得很有趣。

邵其平笑笑嘻嘻的。 我們這支隊伍裡有馬水清、陶卉、丁玫等十多人。 現在想起來,我當時的樣子—定很可笑。瘦啦吧唧的,戴一頂折斷了帽簷的綠布帽子,褲管短短的,背了一張只從中間捆了一道繩的大紅花的被子(還打了補丁),眼睛很亮,卻又很傻地打量這個陌生的世界。這支隊伍當然也可笑,因為他們幾乎都是我這副模樣。再加上—面屁股簾大的小紅旗被高高地舉著,在風中刷刷地飄揚,自然就更可笑了。 我們走得很得意,把腳抬得很高,然後很重地將它砸在地上。人的心情總要影響到腳步。換個角度說,看人的腳步就能看出入的心情。腳步比臉上的表情可能更可以明確地透露人的心情。那時,許多人的腳步是—樣的———種充滿了豪邁感、莊嚴感的腳步。這腳步在陽光下,在夜空下響著,成了一段歲月的音符與象徵。

串聯對我們的胃來說,也是一種叫人愜意的事情。 飢餓,是我十八歲之前的重要記憶這一。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句話倘能成立,一定得有—個前提:人已經吃飽了。 如果人未吃飽,如鳥一樣飢餓,也會像鳥—樣為食而亡的。飢餓極為可怕。它是一種到了極限時見石頭都想啃的慾望。它能使人失去志氣和尊嚴,從而使人變得猥瑣,在心頭籠上揮之不去的羞恥。我偷過人家瓜地裡的瓜,摘過人家棗樹上的棗,吃過人家的殘羹剩飯。我還曾溜進人家的廚房,揭開鍋蓋,用手抓過人家的米飯,並且就在把手摀在嘴上時,這家人家的主人走進了廚房。 從此,我便永遠也擺脫不了一雙睜大了的、盯著我不動的鄙夷的眼睛了。我吃過—回糠,一回青草。糠是如何吃的,記不得了。

青草是我從河邊割回的。母親在無油的鐵鍋中認真地翻炒,說是給我弄盤“炒韭菜”吃。十五天才能盼到—頓乾飯。所謂的干飯只有幾粒米,幾乎全是胡蘿蔔做成的。整天尖著嘴喝稀粥。如今回老家時,總覺得那地方上有太多嘴長得尖尖的人,並且,我無端地認為,這樣的嘴就是當年喝稀粥喝成的,而如今成了基因,一代一代地留傳下來。我最不耐煩的季節是春天。青黃不接,春日又很長,似乎漫無盡頭。春天的太陽將人的毛孔——烘得舒張開來,使人大量耗散體內的熱量。飢餓像鬼影跟踪著人,攆著人。我巴望太陽早點沉沒,讓夜的黑暗早點遮住望見世界的渴望的眼睛,也遮住——乾脆說扼死——飢餓的慾望。毋庸諱言,我日後永遠不敢忘記馬水清,這與在那樣困窘的日子裡,他不斷請我吃豬頭肉,並時常讓我到他家小住改善伙食是有一定關係的。

我沒有想到,串聯居然讓我們解饞。我們每到—處,都有人接待,並且每頓都有肉吃。我們圍坐—桌,牢牢地圍住一隻盛有青菜和肉片的大盆子,真讓人激動。我們吃得極勇猛,只見無數裉筷子在盆裡攪動著,像某個地方的宗族之間棍棒交加的械鬥。 只有陶卉,很文雅地坐著,輕易不伸筷子,只把碗裡的飯慢慢撥弄到嘴裡。她家的日子—直過得很好。這從她白裡透紅的臉色可以看出來。 大盆子裡很快就剩了湯,於是便有幾雙筷子失望而又不屈不撓地在裡面撈著,撈得讓我和馬水清都覺得討厭。比我低—個年級的一個大個子,總是最後一個離開那大盆子。他那種打撈極醜陋: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彷彿要掉進盆裡去。每每總在我們離開桌子後不久,聽見他在背後驚喜地叫一聲:“我又撈到了一塊肉!”

我們一路吃下去,把嘴吃得油光光的,沒過幾天,就長胖了一些。最好的是上海。關於大串聯,我有許多事情已忘了,但上海某大串聯接待站(這個接待站似乎在小西門一帶)招待我們的紅燒肉卻至今不忘。我很奇怪,人的記憶居然還能幾十年不忘地記住某種氣味。後來去過上海多少次,都想吃那個接待站燒出的那种红燒肉,可是終於沒有能夠如願。 那咱紅燒肉無疑是若干個美好記憶中的—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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