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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五章-丁黃氏和丁楊氏(5)

紅瓦 曹文轩 2804 2018-03-19
阿金—口咬定他沒看到過床。 丁黃氏與丁楊氏便都跪在了他家門口。 “想跪就跪,反正我沒有見到過這床!”阿金拿了網出門捕魚去了。他在外面待了半天,回來後見丁黃氏和丁楊氏還跪在那兒,兩人都面色蒼白,網從他的肩上滑落下來,人也慢慢地矮了下去,“不錯,是我偷了那張床。可是,我已將它賣了,賣給了過路的船家。聽口音,那船上的人像是東海邊的。我把錢都給你們,我—分也不留。”啊金進屋去,然後用雙手把錢捧了來。 丁黃氏與丁楊朋了搖頭,沒要一分錢,互相攙扶著走了。 當天晚上,丁黃氏與丁楊氏將他們在家所藏的金銀細軟合在一起,用布包了,由丁黃氏揣在懷裡,門上掛了鎖,離開了油麻地小鎮一路打聽著,往東海邊去了。

我們這兒離東海邊大約三百里地。 丁黃氏與丁楊氏往東海邊尋床的消息傳出之後,不少人來到她們的茅屋前。 見門上真的掛了一把鎖,便站著靜靜地看,然後小聲議論著。油麻地鎮上,除了少數幾個人罵“這兩個老痴東西”外,絕大部分人都沉默了。她們走後的日子裡,總有人來照應那幾隻雞和那片萊園子。 跟她們年齡相仿的幾個老女人總在一起小聲說:“她倆將魂掉在那張床上了。” 油麻地鎮上的人不再是—律用污穢和淫蕩的想像去理解那張床與她們之間的聯繫和記憶了。即使人們仍然覺得事情還是那種與床笫生活—定有聯繫的,但現在不再怎麼覺得那些事就—定是醜陋的,就—定是醃躦不堪的了。人們覺得,不應再用看待草狗和春天的母貓似的目光來看待丁黃氏與丁楊氏。人們的記憶裡,又重新飄起繩子上兩塊潔淨的白布。再說,床上的內容顯然不僅僅就是這些。死鬼丁韶廣,只不過是用了—種特殊的方式表現了自己的力量、熱情、溫暖、智慧和一切足以迷亂、迷倒這兩個女人的魅力。一些當年曾好“聽壁”的人甚至這樣回憶說:“他們三人,並不總在床上做那種事,常是躺在床上說話,那話彷彿說不盡似的。我們等呀等呀,卻總等不到動靜。有時,那兩個女人還哭,彷彿想起什麼傷心事來了。丁韶廣就哄她兩個,直到把那哀哀切切的哭聲哄沒了。”看來,他(她)們只不過是喜歡在床上消磨人生,打發光陰罷了,因而那張床留下了丁黃氏與丁楊氏一段溫馨如夢的歲月。而那歲月隨著丁韶廣的去世,便永遠地結束了。如今,她們只想抓住些記憶,如同—個母親一定要把溺水而死的閨女的衣服放在腮邊摩挲一樣,她們絕不肯丟失那張床。

大約過了半個月,我和馬水清正在熟食舖裡吃豬頭肉,忽聽外面有人說:“丁黃氏與丁楊氏回來了。”我們連忙用筷子抬掉了最後幾塊豬頭肉,跑出門外,來到街上。 街上並沒有丁黃氏與丁楊氏,只聽見有人在傳話:“在路上,在路上!” 我和馬水清就隨著—些人往鎮子東面去。鎮東有條大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路口的高台上,已站了很多人。我們擠到了人群前,往東看時,見到了丁黃氏與丁楊氏。那是下午四點鐘的光景,太陽偏西,正斜照著她們。 她們在深秋的落葉中走來,走得極緩慢,幾乎是—種靜止的狀態。人們很快發現,丁楊氏是被丁黃氏攙扶著的,丁楊氏走得極艱難,倘若不是丁黃氏竭力架著,她便會立即癱瘓在地上——她—定是生病了。 終於走近了。兩人頭髮蓬亂如秋天之荒草,許多根疲軟地耷拉在她們的臉上,臉上失去了往日的淨潔和捌旨一般的白嫩,污跡斑斑,色如枯了的瓜葉,眼中無—絲神采,有的只是疲憊、倦怠和深深的無望。她們的身體瘦了一圈,衣服破了,鞋也踏爛,彷彿離開油麻地已有上百年的光景。

幾位老者迎過去,問:“怎麼啦?” 丁楊氏已沒有聲音。丁黃氏聲音也不大,“她病啦……” “找到床了嗎?” 丁楊氏搖不動頭了。丁黃氏的搖頭也很勉強。 又有幾位中年人出來相幫。其中—位蹲下,背起了丁楊氏,往她們的茅屋走去。 此後,丁黃氏與丁楊氏過了一段很平靜的日子。 丁楊氏從此就病倒了,終日躺在床上(她們臨時用幾塊木板搭了一張床)。 丁黃氏便無微不至地伺候著。 丁楊氏不能再與丁黃氏到我們學校後面的大河裡抬水。現在,我們每天能見到的是丁黃氏用兩隻水桶挑水的形象。那外出的半個月,幾乎也毀掉了丁黃氏。 她確確實實已是—個衰老的女人了。但這衰老的女人必須掙扎著幹活,因為另—個也已衰老的女人需要她這樣做。她步履蹣跚地挑著兩隻水桶,在我們學校的大路上走,走得搖晃不定,像是—隻雞在纜繩上走,走—會兒,就把水桶放在地上歇一會兒。在她的身後,是兩道水的濕痕。有人勸她:“就在附近用水吧!”丁黃氏搖搖頭,“近處的水不干淨。一桶水是吃的,一桶水是給妹子洗身子的,都要於淨。”

丁黃氏每天都要給丁楊氏洗身子,直洗得沒有—絲汗漬和污垢,把凝脂一般的膚色洗出來。 很快到了冬天,中午時,屋裡反比屋外冷了,丁黃氏就架著丁楊氏蚓南牆下的藤椅上曬太陽。 丁楊氏已骨瘦如柴了。但經常被洗濯的頭髮依然黑而濕潤,不讓十八歲的村姑。 那天中午,我、馬水清、謝百三、劉漢林和姚三船轉悠到了她們的茅屋前。 當時,丁楊氏正在曬太陽。她安靜地躺在藤椅上,默然無語地接受溫暖的陽光。 陽光特別地好,又無—絲風,南牆前蒸發著熱氣,像湖面上的波光。她已經認識我們,並且似乎對我們很有好感,朝我們微微點了點頭,我們便走近了一些。 她的面容確實十分清瘦,因此面龐的輪廓也就更變得十分清晰。 那雙依然很黑的眼睛裡目光已經無力了,像晚秋時的兩汪薄水。

幾隻雞在藤椅下很悠閒地覓食。丁楊氏有時低下頭來很親切地望望它們。 丁黃氏從屋中走出,將一塊疊得很整齊的線毯放開蓋在丁楊氏的腿上,然後搬過—張凳子在她身旁坐下,開始給她梳頭。 她梳得很輕柔,很仔細。只見她用左手輕輕托住一把頭髮然後用右手握住梳子輕輕梳下來。如果稍微遇到一點阻礙,便會將梳子在清水里蘸—蘸,然後再梳。 梳順了的頭髮從她的手中紛紛揚揚地滑落下去,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丁黃氏說:“頭髮真好!” 此時的丁楊氏面色紅潤,安靜得像個小姑娘。 這年冬天下第—場大雪時,丁楊氏丟下丁黃氏去世她活著的最後十天,是在那張大床上度過的——她們花去幾乎所有家當,託人到處打聽,終於找到了那張床,用了幾倍的價錢又將那張床弄了回來。

葬禮是在一天的大雪裡舉行的。 丁楊氏被埋在了丁韶廣的右邊。墓在鎮前一條小小的河坡上。那坡上長滿了燕尾竹,一年四季,總是—片翠色,是塊風水好的地方。 圍觀的人很多,因為丁黃氏不聽任何人勸說,決定在丁韶廣與丁楊氏的墓前燒掉那張大床,“我們也沒有後人,這床又能留給誰?你們就別扎紙床燒了,燒了這真床不比紙床好?我不久也會去的……”人們只好隨她。 我清楚地記得,大床燒著的時候,火光極鮮亮,極旺盛,在漫天飛雪裡,給這寒冷的世界橫添—派溫暖和壯烈。火旺時,烈焰熊熊,把四周的竹葉都染紅了。 我看見丁黃氏的臉在火光中一閃一閃地亮,一閃一閃地晃動,像是在幻境裡。 燒到最後,來了一陣風,灰燼飄人空中,與白雪共拂,彷彿飛了許多白蝴蝶和黑蝴蝶。

丁黃氏活了好幾個年頭。在我讀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她死了,也是在冬天。 那天也是一天的雪。她死在去小河邊的路上。 他被埋在了丁韶廣的左邊。 人們在扎紙房子、紙馬車—類東西準備焚燒給死者時,省略了紙床,說:“他(她)們已經有了一張大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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