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紅瓦

第26章 第六章-大串連(2)

紅瓦 曹文轩 4856 2018-03-19
長途汽車顛簸了八個小時,我們也唱了八個小時。汽車跑得滿身塵埃,直喘氣,我們也唱得沒力氣了。傍晚到了南通。 無數支江北的串聯隊伍匯集於南通,都要從這裡過江。這江邊小城都快擠爆了。然而隊伍必須開到這裡——南通港是通往江南的大港。 召其平領著我們這支疲憊的隊伍到處投宿,但所有的接待站都說他們再也無力接待了。一直奔波到夜裡十點鐘,我們才在一所中學找到了一小間房子。這間房子裡還沒有床,只有用稻草鋪成的地舖。 因為只有—間房,男女生今宵只能同室而眠了。 面對這樣—個意想不到的事實,我一點也說不清楚自己當時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召其平說:“對面有個自來水龍頭,大家都拿了毛巾出去擦—擦臉,然後趕緊打開被子睡覺。”

陶卉出生於醫生家庭,父親陶國志是油麻地鎮衛生院的院長,她自然比一般女孩愛乾淨,在自來水龍頭下仔細地擦洗了很長時間。我今天出了很多汗,渾身黏糊糊的,打算好好擦洗—下自己,便在一旁站著,等她用完水。她大概覺得終於擦洗乾淨了,把小辮解下來,讓頭髮蓬鬆開來(在頭髮蓬鬆開來的一瞬間,讓人覺得有一朵黑色的花在燈光下開放)。她用毛巾將頭髮一遍一遍地搓擦了—會兒,然後輕輕地甩甩頭,把頭髮全都甩到後面去。那頭髮有幾縷依然沾在臉上,她微微仰起脖子,挺起胸脯,用手將頭髮往後捋了幾下,這才離開水龍頭。 等她離去十幾步遠後,我才走近自來水龍頭。反正沒有人了,我脫了上衣,脫了鞋沫,挽起褲管洗起來。天有點涼,水也有點涼,洗得噝噝哈哈的。特別是當水淋淋的毛巾擦到胸脯和背上時,總不免一激靈,在地上跳起來,像被人胳肢了似的。

有腳步聲。 我掉頭—看,見陶卉搬了張小凳子,又走來了。我為我瘦削的光脊梁(根根肋骨,清晰可數)害臊起來,沒把水珠擦乾就慌忙穿上了衣服。 陶卉大概看到我了,在十幾步遠的樹底下站著。 我拿了毛巾,拎了鞋,暫且跑到一邊,將水龍頭給她讓出來。 她以為我洗完了,走了,便走到自來水龍頭下,把水擰得小小的,像—線簷上垂下的雨水那樣流著,然後脫了鞋襪,挽了褲管,坐在小凳子上,把雙腳伸到水下。微暗的燈光下,那雙腳泛著朦朧的白色。她把兩隻腳互相交叉著輕柔地搓擦著,那白色便一閃一閃的,像早春時的雨幕中,池塘邊的水草里兩條嬉鬧的白條魚。 我赤腳立在潮濕的磚地上,覺得很涼,身子微微地打哆嗦。 我的腳還沒有洗。然而陶卉卻是不慌不忙地洗她的腳。這女孩太愛乾淨。我想將腳在褲管上擦擦穿上鞋算了,可心裡又通不過。

我只好哆嘹著一直等她洗完離去。 我的腳洗得很認真,手指在腳丫間來回搓,發出清脆的“咯吱咯吱”聲。我仰望著異鄉的月亮,讓腳淋著涼水,心裡頭有一種特別的好感覺。我慢悠悠地消受著,沒想到在那間臨時下榻的小屋裡,有—番尷尬在等待著我——地方實在緊張,十幾個人必須—個挨—個地睡,誰也不能指望寬鬆。男生和女生達成一種默契,要鬧我和陶卉。 我進屋時,他(她)們都已—個挨—個睡下了,只在男生與女生之間留下一小塊地方。陶卉正在攆夏蓮香起來,而夏蓮香死死抱住另—個女生的胳膊不鬆,陶卉便紅著臉用拳頭捶著夏蓮香的肩膀。 —見到那塊空隙,我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場“陰謀”。 睡在邊上的馬水清朝我—笑,將被子一拉蒙住了臉。

“大家抓緊時間休息!”靠牆壁睡的召其平說。 陶卉大概想到自己再去攆夏蓮香反而會造出更大的效果來,又見我站在那兒不動,便裝著沒事的樣子將自己的被子舖開,然後大大方方地脫去外衣,鑽進被窩,面朝夏蓮香睡下了。 “林冰,快睡覺!”姚三船說。 “電燈晃眼,快熄燈!”劉漢林跟著說。 “我困了,林冰別影響我們休息好不好?”馬水清的聲音是從被窩裡發出來的。 我企圖在姚三船和劉漢林之間擠下去,但還是被他們擠出來了。 “林冰,都顛了一天了,你哪兒來的這麼大的精神?還鬧什麼?快睡覺!”邵其平大聲說。 我又想在馬水清和謝百三之間紮下去,剛要紮,馬水清就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哎喲!邵老師,林冰他還鬧!”

邵其平已睡下了,坐起身來,“林冰,你是怎麼回事?你給我立即躺下去!” 我毫無辦法,只好極小心地在陶卉與馬水清之間的一小塊極狹小的空隙裡放開自已的被子,緊緊地貼著馬水清躺了下去。 劉漢林從被窩裡鑽出來,縮著身子跑過去,咯嗒—聲拉掉了電燈的開關。 黑暗之中,我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煎熬。我側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別擠我!”馬水清用手捏了我嘴巴—下。 我揪住他大腿上的肌肉,咬著牙狠狠死掐了一下,並小聲警告他:“丁玫在!” 與此同時,我聽見身旁有拳頭捶擊身體的聲音。我猜得出,這是陶卉在用拳頭捶夏蓮香的脊背。 我承認我容易害羞,也害怕害羞。我愛紅臉,在十八歲之前,一直有“大姑娘”與“公丫頭”的外號。害羞是—種讓人激動又讓人無法承受、恨不能鑽進地縫裡去的心理狀態。它忽然而來,如雷電的襲擊,讓你頓時低垂下腦袋,然後直覺得血液“呼啦呼啦”往腦袋讓湧,並立即註滿大腦,使大腦變得愚拙,運轉不了,失去思想和應付的話語。厲害時,如夢魘一般,縱然拼命掙扎,也都是徒勞。我恐懼鬼怪,也恐懼害羞——恐懼害羞甚至甚於恐懼鬼怪。我無數次地逃避著它,也多少次在害羞過去之後思索自己如何獲得療治害羞的良方。我真羨慕那些與女孩大大方方地說話甚至—起嬉鬧卻無半點隔閡和不自然的男孩們。我也曾多少次暗鼓勇氣,要與女孩——與陶卉說話。然而終於沒能做到。我的童年、少年,甚至是在二十五歲之前,都是在逃避害羞中度過的。至今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從小學一直到大學,我始終經常地被周圍的人將我的名字與某個女孩的名字放在—起鬧,讓我受著害羞的煎熬。

一天的顛簸真使他們疲倦了,不—會兒,我就听到了鼾聲,即使要從別人的害羞中獲得某種心理滿足的馬水清們,也被困倦佔了上風,陷入了沉睡。 i我無法入睡。我在害羞中。 屋裡的氣味是混和的,有男孩與女孩的氣味,有稻草暖烘烘:的香味與尼龍襪特別的臭味,似乎還有從某條被子上散發出的尿臊味和從某條被子裡散發出的淡淡的血腥味。但,我還是清晰地聞到了與這大氣味不—樣的—種小氣味-—那是從陶卉身上輕輕飄散出來的——我實在離她太近了。那氣味淡淡的,籠罩在我的周圍。那是—種類似於母乳的人體的氣味,微微有點腥,但卻甜絲絲的。在這氣味裡,還含著香皂和頭髮散發出的特有的難以類比的味道。 我壓低了自己的呼吸聲。我彷佛覺得有人在註意我的呼吸聲。

頂頭,邵其平鼾聲大作,緊一陣,慢一陣,高時如登峰巔,低時如墜深淵,讓人感到有點害怕。 —個女生在睡夢中哭起來,並模模糊糊地說了些挺溫柔的話(像對母親說些什麼)。謝百三唱了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後將腿蹺到了劉漢林身上。劉漢林在睡夢中感到了重壓,便伸出手來推掉了謝百三的腿。然而過了不久,謝百三又頑固地將腿擱到了劉漢林身上。劉漢林大概實在太困了,便麻木地接受了這—重壓,但呼吸顯得有點急促起來。不知是誰在磨牙,像是充滿了仇限,又像是在咬斷一根鐵絲,聲音極可怕。比我們低一年級的那個撈肉塊的男生似乎在極遙遠的地方說著:“我要尿尿,我尿啦,我尿啦……” 睡著的人真可笑。 我有片刻的時間,忘記了害羞。

不遠處的大江上,傳來了江輪的汽笛聲。那笛聲彷彿是經過了幾個世紀後才傳到的,蒼茫而悠遠。窗外的梧桐樹葉沙啦沙啦的,襯托著夜的寂靜。一輪碩大的月亮正臨窗口,月光透過樹葉間的空隙,灑進屋裡。 現在,我的兩側都是呼吸聲。我靜靜地聆聽著。在這片青春的熟睡中發出的聲音裡,我發朋孩與女孩的呼吸聲竟然是那樣地不同。男孩的聲音是粗濁有力的,顯得有點短促,讓人有點不放心,其間總夾著—些雜音和壓抑住的嘆息,加之睡夢中的—些放肆的動作,顯得缺少了點教養。說心裡話,我不習慣聽這樣的呼吸。由此我想到了自己熟睡後的聲音:大概也是很不像樣的? 女孩的呼吸是溫柔的細長的,幾乎是無聲的,像秋天樹葉間晃動的陽光,又像是薄薄的流水。這種聲音神秘而可愛,並令人神往。

我感覺到陶卉也已入睡。我屏住呼吸聽了一陣,認定她確實已經睡著之後,才慢慢地、試探著將自己的身體放平——我的一側肩膀已經被壓麻。這樣,我的左耳離她的呼吸聲更近了。我的左腮覺察到了一團似有似無的熱氣。她的呼吸聲均勻而純淨,比其他任何—個女孩的呼吸聲都要細長,猶如春天寂靜的午間飄飛著的一縷游絲。偶爾也會有微微的喘氣,但總是很,陝又恢復到一種平靜的節律上。她睡著,但,是睡在夢裡——無邪而明淨的夢裡。呼吸間,她的唇裡、鼻子裡散發出一種來自她體內的不可言說的氣息。 我忽然微微顫抖起來,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直覺得臉滾燙滾燙的。 我感覺到了她的心跳和她身體的溫熱。她有時會咂巴咂巴嘴,像搖籃中的嬰兒於睡夢中的咂嘴。這聲音就在我耳邊。我向馬水清緊緊地靠去,像躲讓著慢慢浸過來的水。

月亮越來越亮。當我把眼珠轉動到一邊時,我看到了陶卉的面孔。我看到了,從未有過如此真切。平素我是不敢打量女孩的面孔的。因此所有女孩在我的頭腦裡都是—種輪廓,一種大概的印象與感覺。她的臉泛著乳白色的亮光,臉的一圈被月光照得毛茸茸的。她的一隻眼睛在鼻樑投下的陰影裡,而靠我的那一隻眼眼卻在月光裡靜靜地十分清晰地顯示著。它自然地閉合著,只有彎彎的二道黑線。有時,它會微微地抖動一下。薄薄的微紅的嘴唇,此時也閉合著。 她大概覺得有點熱了,用手將被頭往下推了推,於是露出了兩個肩胛。當我看到一件印著小朵粉花的布襯衫時,我的呼吸急促起來。怕人聽出來,我便將嘴張大。我的心跳得很兇,很有力。我覺得我的被子下彷彿有一顆一伸一伸的拳頭,不住地將被子頂起。我痛苦地閉著雙眼。 我從心底里盼望著天亮。然而夜卻是—寸一寸地緩緩移動;我有一種被囚禁的感覺,一種被壓迫的感覺,一種承受不了的感覺。 我想小便,但不敢動彈,只好憋著。我盡量讓自己想些其他事情。 我兩側的人越睡越沉。我又羨慕他們,又嫉妒他們。 江上又有汽笛聲。 我終於感到了困倦,緊張的軀體開始慢慢鬆弛。睡意開始漫上來。我從心底里感激它終於到來了。它越變越沉重,害羞便漸漸地變得沒有力量。不—會兒,我便覺得腦子朦朧起來。然而,就在我即將進入睡眠狀態時,熟睡的陶卉向我側過身子,並將一隻細長的胳膊很自然地放到了我的脖子上。她的胳膊在空中揮動過來時,衣袖已滑落到臂根部,因此,搭放在我脖子上的胳膊是一隻赤裸的胳膊。我閉著雙眼,幾乎快要窒息過去了。我的心撲通撲通亂跳,如同急促的鼓點—般。 陶卉卻很舒坦地保持著這樣—個姿勢,彷彿要將這種姿勢一直持續到天亮,使所有的人都能看到。 我漸漸鎮定了一些。嗡嗡的腦袋也漸漸靜寂下來。直到此時,我才對那隻胳膊有了清晰而細微的感覺:光滑、細膩、柔軟,涼絲絲的像塊綢布。月亮生物特別地亮,這只自然彎曲咖腑清清楚楚。我承認,我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這樣如初出水面的鮮藕般的胳膊。 我不可能入睡,除非她將胳膊拿開。 她的胳膊突然地顫動了一下,但又停止了,彷彿她是突然醒來,在疑惑著她的胳膊此時究竟擱在什麼地方。我很快感覺到,她真的醒了,並知道了自己的胳膊現在何處。她的胳膊微微發顫,然後極輕極輕地抬起來。她以為我睡著了。我也想使她相信我真的睡著了,讓她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便輕輕地打著鼾,並在嘴裡發出糊里糊塗的夢囈。我雖然閉著眼睛,但我完全能夠感覺到她的胳膊在離開我的脖子後,她是突然地將它收回被窩裡去的。 我依然輕輕地打鼾。 當我再微微睜開眼睛時,我發現陶卉穿上了外衣,坐在被窩裡。她不敢再睡了。 我在心底無由地產生了一股歉意和不安。 我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天亮。 陶卉早早起床了。為了使她相信我確實什麼也不知道,我故意在很多人已起床之後還呼呼大睡。 起床期間,有兩個發現:—是低我們—個年級的那個男生尿床了。儘管他想掩飾(他唱著“世界是你們的”),但無濟於事,因為大家除了聞到了濃烈的尿臊味外,還看到了被子上的一塊臉盆大的濕痕。二是—個男生突然驚訝地對—個正在疊被子的女生尖叫起來:“不得了啦,你被子上有一塊血!”那女生立即將被子合上,而那個男生卻還在叫:“血!血!”邵其平走過來,在那個男生後腦勺上猛一擊,“出去!”後來幾天,那個女生一直低著頭。 我就是在那個男生的尖叫聲中趁機“醒”來的。 這—天,陶卉—見到我,臉就忽地—下紅起來。我裝著沒有看見,裝著不知夜裡的情況,與馬水清他們打打鬧鬧地玩。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