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紅瓦

第21章 第五章-丁黃氏和丁楊氏(2)

紅瓦 曹文轩 3338 2018-03-19
丁黃氏和丁楊氏是從前的鄉紳丁韶廣的大小婆子。關於他們三人的故事,在這—帶是到處流傳的,我知道許多。只是許多事情,在當時我根本不能理解——還有—些事情,至今我也未能徹底理解。 丁韶廣已死了許多年了。據說活著時人長得極精神:高個,不胖,略瘦,腿和胳膊都很長,眼睛有點眍;走路輕而飄,很瀟灑,穿過人群時,讓人覺得有股風。駐足時,身板挺得很直,腦袋微微—揚時,神態極打眼。這人穿著極講究,夏日時,每日要換兩套衣服,白大褂子,白大褲子,全折出清晰的印跡來,人走近時,幾步遠就能聞見一股淡淡的香胰子味。 丁韶廣在戶外的時間比—般人要少,許多時間,是與丁黃氏和丁楊氏在那張著名的大床上度過的。大床放在東房的正中間,兩邊皆可上人。房前房後都是桃林,三月裡,前後都可見粉雲般的一樹樹桃花。天窗開得很大,一年四季,房間裡總是很明亮。

那張床是方圓百里絕無僅有的,用上等的紫檀木做成,比一般的雙人床寬出許多,三人—頭睡,也還是很寬綽的。這床是三個高手藝的細料木匠吃了八斗米花了許多天才做成的,考究得很。首先是結實,它穩穩地、重重地立著,再強烈的顛簸也不能使它有絲毫的動搖。其次是漂亮。不是光光的一張床,上有木板頂棚,頂棚與床沿之間有擋板。這擋板上開了許多窗戶—樣的小洞,都裝了五彩玻璃。洞四周的木板被精心鏤空,鏤出許多生動可愛的飛禽走獸和樹木花草。床沿與地面之間,皆上了圍板,這板上的圖案更是精心雕刻出來的,都是一則則神話故事。床前還有踏板,踏板四周也有很仔細的雕刻。這張床,足可以供有雅趣的人繞它閱讀三日。 丁韶廣把生前的許多時光交給了這張大床。他晚上很早就上床,第二天總要到太陽升起三竿高才起床。聽人說,丁韶廣家院子裡有—根晾衣服;的繩子,常常快近中午時,丁黃氏與丁楊氏總要將各自洗完的一塊綿軟而潔淨的白布晾到這繩子上。那兩片白佈在風中飄揚,招來許多無聲的目光。

據進過東房的人講,那張床收拾得十分乾淨。像是被無數次擦拭過,紅亮亮的:不見一絲灰塵。床上的三床被子疊得極整齊,大床單鋪得十分平展,無—星斑跡,滿房間都洋溢著從床上飄來的香氣。那香氣特別,微帶怪異。 丁黃氏為大老婆,丁楊氏為小老婆。丁楊氏比丁黃氏小十多歲。兩人都曾是這—帶的美人。丁黃氏十六歲嫁給丁韶廣,丁楊氏只十四歲就嫁給了丁韶廣。兩人最有風韻時,都是在婚後幾年。彷彿是兩株花,經丁韶廣的培育,才在—個早晨帶著露珠迎風開放,出落成兩個面容嬌美、體態豐盈的地地道道的女人。 那大床就是在迎娶丁黃氏時做的。而後來三人合床共眠並始終睡—頭這件事,曾在鎮上引起許多議論。 —些老鄉紳認為這有傷風化,很失體統。但見丁黃氏、丁楊氏親如姐妹,一副很樂意亦很滿足的樣子,便在議論了些日子之後再也不說什麼了。後來,見兩個女人多少年裡都安分守己,從無反目,反將這件事當成了一段佳話,並從心裡佩服丁韶廣的魅力和伺候女人的本領。

這地方上的人,有意無意忽略了—些故事。而這些故事其實倒可能是丁韶廣與丁黃氏、丁楊氏的感情生括中最重要的東西。 丁黃氏是丁韶廣花費了兩塊上等田地買自青樓的。那日,丁韶廣在城裡友人家中做客,盤桓至晚,不便再回。那友人獨愛風流,出八花街柳巷如自家門庭。見著丁韶廣青春年少,且是—副美男子樣,覺得他實在也該在自己那番百品不厭的境界里浸潤一番。若不然,也真是屈了。便在燈火初上時,領他走進了甜水巷裡一戶好庭院。這位友人並不進去,只是笑著說:“—個女孩,實實在在地讓人憐愛。你今宵就在此下榻,我已跟鴇兒說好了。”丁韶廣朝友人搖頭一笑,便走進院子。鴇兒過來,將他領上樓去,指著一方透出燈光的竹簾說:“我家姑娘正在等你。你先生是第—人。我家姑娘真不知如何感激先生才是。”丁韶廣掀起竹簾進去時,只見燭光里站了—個瘦瘦的女孩。這女孩聽到腳步聲,便抬頭去望。這時,丁韶廣見到的是—雙林中小鹿受驚之後的眼神。就這—眼神,頓時使丁韶廣失魂落魄,且又失去踏進這院子之前就已經在血管裡奔流的激隋。他長久地打量著這個女孩,卻未去動她一指。第二天,當鴇兒得知這女孩子依然故我後,對丁韶廣的友人搖頭笑了:“你的這位朋友……”但就在這天,由這位友人做中人來回穿梭之後,丁韶廣賣了兩塊上等田地,將這女孩領回油麻地去了。

這女孩在丁家大院無憂無慮地生活著。鎮上人見到她有時隨了丁韶廣在田野上摘野花,抑或隨了丁韶廣去大河邊看風帆遠去,抑或是看到她為寫字的丁韶廣磨墨,只覺得丁韶廣有了—個眉長眼細、齒白唇紅且又未脫盡稚氣的小妹。 她十四歲進丁家大院,隔兩年才與丁韶廣成親。 而丁楊氏進入丁家大院時,已是丁黃氏進入丁家大院十年之後了。她是作為一個涼魂未定、心懷悲傷的孤兒被丁家接納的。 她家與丁韶廣家乃為世交,也是富庶人家。她的父親還頗通文墨,很有幾分儒雅風氣,並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教她懂得了—些詩詞曲賦。她十二歲時,她的家因—場徹底失敗了的官司,財產被官府盪刮一空。其母吐血而亡,父遂癲狂,跌落深井永不復生。 丁韶廣去接她時,正是深秋,當時,這個依舊留著富家痕蹟的女孩站在舊園廢墟之上,一輪殘陽正照著廢墟旁凋零的野花。見了丁韶廣,她提著一隻小柳條箱走過去,目光哀哀而溫柔,—語未發,只將一隻纖纖小手伸給他。他見她兩眼含淚,清如秋露,便將那隻小手抓緊。她隨他走向了油麻地。在通往丁家大院的路口,丁黃氏早站在那裡等待了。

她叫了丁黃氏—聲:“大嫂。”但兩年後,她就改口叫丁黃氏為“大姐”了。 聽老人們說,她倆相處的確實很好,好到了令人可思議的地步。丁韶廣在世時,三人總是形影不離。丁韶廣寫得一手好字,尤善草書,狀如枯木寒石。每當他抻紙捉筆時,她二人就互相摟著肩在—旁觀看,等丁韶廣寫好—幅,就用手指分捏了四角,雙雙將它抬起,輕輕放到窗台上或櫃子上,讓風將墨吹乾。 丁韶廣去鎮上時,她們就跟在他身後,將腦袋輕輕靠攏著,在後面一路輕盈地跟著,小聲說著話,或略帶羞澀地微笑。 他們三人還有許多這地方上的人所沒有也不可能有的雅趣。 比如黃昏即將來臨時,三人走過一片田野,到河邊去看夕陽西墜的景色。那時,兩個女人坐著,丁韶廣則筆直地站於她們身後,默默西望。若是在秋天,就見那如血殘陽,將餘輝曬於銀色的猶如雪狐尾巴的蘆花上。不久,那輪殘陽像被無窮的力量牽引著,慢慢墜於蘆叢,被蘆葦似遮非遮地擋住,不久,就完全沉沒了。再比如冬天三人圍爐煮茶。大屋中間,放了一隻紅泥小爐,炭火總是那麼鮮亮,那上面總有一隻銅壺冒著熱氣。兩個女人並不飲茶,說飲了茶心慌。丁韶廣告訴她二人:茶是可以醉人的。

她們不飲,但極樂意丁韶廣飲並永不厭煩地伺候在左右,看也看不夠地看著丁韶廣飲茶時的神態與動作。她們覺得,這一切都很有味道。丁韶廣有時邀人來飲酒,但從不邀人來飲茶,總是在兩位女人的無聲的注目中獨自品啜。 他們不太願意與一般人來往。 兩個女人有許多與丁韶廣的脾性相一致的地方,比如愛乾淨。她們任何時候,都像是剛剛洗濯過—般潔淨。她們的時間除了在床上花去—部分和在那種富有情調的事情中消磨掉—部分之外,其他時間似乎就差不多全用在了對身體的清洗和對衣服、被子、床單等物品的清洗上。多少年來,人們總能在水邊上見到她倆。後來,河裡的船多了,水被攪渾了—些,她倆便不再在附近的水邊清洗,總要跑到我們學校後面那條大河邊上去,因為那條大河水活,清了許多。因此,我們每天都可以見到她們在河邊洗完之後,抬著一桶清水,慢悠悠地往家走。

大概與這種情況有關,她二人膚色一直很好。現在雖談不上滑如凝脂了,但還是與這地方上的婦女大不相同:濕潤,白淨,微泛紅色。當年,就這好膚色,便使這地方上的許多男人顛倒。 他們對丁韶廣擁有這樣兩個女人而暗中忌妒。聽說有人曾打過她們的主意,但她們對其他男人毫無興趣,自然毫不理會男人們的勾引,只與丁韶廣—起,把人生中—段好歲月留在了這張紫檀木的大床上。 丁韶廣是在這張大床上死掉的。他只活了四十二歲。他死後,曾有男人想娶丁黃氏和丁楊氏,都被拒絕了。她們用眼睛告訴對方:我們不需要什麼了。那眼神彷彿是—個走遍了世界、領略了一切風光之後而心滿意足地回到故土,進入了永恆寧靜的人的眼神。 當年,在窮人們要分她們的財富時,她們問:“我們還能分得—些東西嗎?”窮人們說:能,正房,東廂房,西廂房,可以選其中一幢。丁黃氏與丁楊氏卻說:“我們一幢房子也不要,只要那張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