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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五章-丁黃氏和丁楊氏(1)

紅瓦 曹文轩 2262 2018-03-19
過了一段日子,生活突然地變得有意思起來。這個世界想要換換口味,換換花樣,日子—天一天地都很新鮮,讓人迷惑、快活甚至暈眩。世界如同一頭巨大的怪獸,一扭頭走到了另一條路上。這路挺空大,挺疏曠,挺無底,也很夢幻,很撩人,所有一切,都叫人充滿激隋。所有人都不再安分了,人們不再總待在地里和屋子裡,油麻地小鎮老是—團一撮的人。人們聚攏著,—個個都想合夥弄出一些事情來。 這世界極切合我們的心意。日復—日的刻板的學習生活真叫人討厭。我們忽然感到那些知識真是非常地無聊。我一向厭惡書本。讀小學時,一回我考試成績不好,被父親—腳踢出門檻,我便哭著跺著腳,舉起雙拳向這個世界大聲發問:“是哪個狗日的發明了學習!”

鎮上總傳來鑼鼓聲,大路盡頭總不時地閃過一面被陽光照得如野火—般鮮亮灼熱的旗幟。先是高中部的學生終於憋不住擁出了教室,緊接著就是我們初中部的同學傾巢而出。 我們和鎮上的人匯合在—起,在秋天明淨高遠的天空下,從東流向西,從西流向東,有時分成許多股,注滿了油麻地小鎮的各條小巷。這樣的情況在鎮上持續了幾天,眾人皆覺得有點無聊了,便流出鎮子,流向田野,流向前村後舍。 每天都是節日的氣氛。 對於那段日子的一切行為,只一詞就能了得:搗毀。 我們手裡抓著的是棍子、鑿子、斧頭、錘子。當我們擠滿—街時,空中便棍棒林立,互相碰撞,篤篤亂響。那些日子,我們終日可以聽到斧頭的砍劈聲、錘子的敲擊聲、鑿子與斧頭的撞擊聲。我們毀掉了鎮前廟裡的菩薩,毀掉了所有祠堂上那些有神怪形象的雕刻,敲掉了所有橋樑上的石獅子……至今,我的腦海深處仍頑固地保存著“稀巴爛”這—在當時聽來極過癮的短語以及由這一短語而濃縮的—連串形象。

八蛋手裡總有一根細長而結實的棍子。他用這根棍子整天敲敲打打。他敲打的範圍遠比我們開闊。在他看來,對這樣—個世界的敲打是用不著分辨與選擇的,一切都可以敲打,敲打便是—切。總是聽到人央求他:“好八爺,別敲了。”不敲心裡不好過,非敲不可。八蛋將那棍子敲打得傷痕累累。 “八蛋”不是名字,“八蛋”是外號。八蛋有—個古怪然而又頗有幾分典雅意味的名字:趙古泥。眾人覺得這名字不上口,又覺得這名字不該是八蛋的,就都叫他八蛋。因為八蛋排行老八,且又覺得他似乎就該叫八蛋。這名字得勁,切合他。 八蛋並不小了。八蛋已經知道在鎮上嫖婆娘了。 八蛋—字不識。八蛋上面的七個哥哥也—字不識。他們兄弟八人,有—共同點,即時刻準備著去嘲弄,去耍笑,去折騰,去要挾,去打擊識字人。不久前還發生過一件事:油麻地小鎮的一座廁所的牆上寫了一行粉筆字,被八蛋上廁所撒尿看到了。他想知道那行字究竟是什麼意思,便把幾個來撒尿的小學生叫住了讓他們認。那幾個小學生都不敢認。因為他們知道八蛋討厭人識字。八蛋大聲說:“滾!”那幾個小學生便趕緊跑掉了。八蛋沒有追他們。他仍然對那行字感興趣。又來了—個拉屎的小學五年級學生。那孩子急急忙忙地扒了褲子就蹲到坑上去。等鬆弛下來了,那孩子問八蛋:“你在看什麼?”八蛋問:“牆上寫的什麼?”那孩子撓撓屁股,“扑哧”一聲笑了,“這些字都不認識!”八蛋回頭瞥了這孩子一眼。那孩子好麻木,竟沒有覺察出八蛋的不快,全身心陶醉於優越感之中,“這幾個字是:'拉、屎、要、拉、到、坑、裡。'嘻嘻,這幾個字都不認識!”八蛋走過來,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耳朵,把他拎了起來,“我不認識字又怎麼啦?”那孩子的褲子滑脫在地上,赤著下身叫:“我還沒有擦屁眼呢!”八蛋說:“擦你媽的嘴!”說著那口孩子一直拽到了廁所外面,命令道:“拉,老子就是要那把屎拉在坑外邊!”那孩子要往廁所裡縮,被八蛋一腳踹跪在地上。 “把屎拉在坑外邊!”八蛋說。那孩子只好乖乖地蹲下來……

八蛋是油麻地中學的敵人。或者說,油麻地中學是八蛋的敵人。然而在這段時間裡,無也是八蛋,還是油麻地中學,皆不記前仇,雙雙陷入了一共同快感之中,常常攪在—起行動。我們驚訝地發現:原來,我們和這個目不識丁、整天光著腦袋、腆著大肚皮、光天化日之下調戲婦女的八蛋,竟也有共同之處。 那些日子,喬桉的臉上神采飛揚,那對細小的眼睛猶如寒夜五更之星辰,一閃一閃地發亮。他勇敢,兇猛,狠巴巴的,一副絕情的樣子。那回搗毀林家祠堂瞻口與牆壁上的一些雕刻,高處的捅不著,眾人正無奈時,喬桉從河裡的船上抽來一根長長的竹篙,像端著爆破筒一樣飛跑過來了。喬桉分開人群,將它奮力舉起,瞄準了那些圖案一下一下地捅著。那竹篙的頂端是裝了鐵釬的,很鋒利,把那些神怪與走獸連頭帶身子地捅了下來。有時遇到了阻礙,那竹篙便在空中彎曲如弓,顫抖不已。但連著幾下,那阻礙還是被捅開了,又“嘩啦啦”掉下一些碎磚瓦來。眾人都看著喬桉,喬桉便愈發地用力,—下又一下,還做出一番有節奏有力量的動作來。有一塊瓦片斜飛而下,將他的頭砸陂了,幾縷鮮血流到額上。那時天色明亮極了,這幾縷血痕便顯得更加鮮豔奪目。包紮之後,喬桉—連半個月留著那塊紗布,彷彿那是他的—個徽記,招搖過市。

馬水清常咬牙切齒地罵喬桉,頗有點忌妒喬桉。可他沒有辦法。因為他沒有力氣,也不英勇。他在籃球場上是經常不必要地用雙手抱頭顱的。 只花了—個星期繃,這個世界就被我們搞得十分地簡潔。 望著這片失去了任何修飾和裝點的世界,我們心中無—絲惶惑,而滿是興奮。 我們不再讀書了,紅瓦房與黑瓦房的門白天都上了鎖。我們的心野了,不想再回去了,也收不回去了。但我們很快就感到無所事事。人們很閒散地在街上轉,鑼鼓偶爾響幾下,旗幟豁口了,綁在樹幹上,破破爛爛地飄著。 這天傍晚,街上傳著一句話:“明天上午,去鑿丁黃氏和丁楊氏的床——那床上淨刻著神怪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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