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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五章-丁黃氏和丁楊氏(3)

紅瓦 曹文轩 3482 2018-03-19
丁黃氏和丁楊氏僅有的兩間茅屋,坐落在鎮前的田野上。 人們擁進她們的屋子時,發現那張大床不在了。 抓著斧頭和鑿子的人很失望,大聲地問丁黃氏和丁楊氏:“你們的床呢?” 丁黃氏與丁楊氏見這麼多人,且又有許多人手裡抓著亮閃閃的斧頭和鑿子,有點害怕,互相緊挨在—起。那丁楊氏本就比丁黃氏小十多歲,長得又嬌小一些,此時,有點像受驚的女兒一樣,將母親的懷抱尋找著。當發問聲突然變大時,丁黃氏做了一個純粹的母親的動作:伸出一隻胳膊,將丁楊氏的腦袋輕輕攏到了胸前。 “床呢?” “床呢?” —條又一條嗓子在發問。 丁黃氏與丁楊氏都低著頭,不肯回答。 人們問累了,便都不再問了,—個個很無聊地站著,或在凳子上、門檻上坐下。屋外還有許多人,也都很閒散地在地上坐下了。八蛋拿著棍子進了門前的瓜地,用棍子翻撥著瓜葉,尋找著香瓜。這時還在初夏季節,瓜尚未長成,剛剛結下,那上頭的花還開著。八蛋不管,找著一個就摘下來,揪掉花,就將鴿蛋大小的瓜往嘴裡塞。有人問:“八蛋,瓜好吃嗎?”八蛋說:“很甜。”於是又有幾個人進了瓜地,不一會兒工夫,就把瓜地糟踏得不成樣子。八蛋這才將那瓜從口中吐出來,“苦的!”眾人已都摘了瓜,嚐了一口,苦得吐水,知道上了當,就一連聲地罵八蛋。

問不出床的下落,人們很惱火,歇了一陣,又開始追問,並帶了很多威脅。然而除了使丁黃氏與丁楊氏勤口顫抖之外,仍—無所獲。 冗長的追問使人感到乏味,我擠出人群,走到一條田埂上。 看到田埂上全都長著綠茵茵的青草,倒尚下了。我把雙手交叉著放在腦勺下,把兩腿伸直張開,覺得很愜意。躺下來看天空,發現天空異常闊盪與深遠。天氣晴朗,天色藍汪汪的。一群麻雀在空中飛舞,忽高忽低,一忽兒掠過麥地,一忽兒扶搖直上,鬧了一陣,飛到遠處林子裡唧喳去了。這時,就听見遠處傳來純淨的鴿哨聲,聲漸大,不—會兒,我就看到了一群鴿子飛進了我的視野。它們在空中自由翱翔,無休止地打著盤旋。對於這些小生靈,我是再也熟悉不過了。我完全能從它們飛行的形象與形式上感受到,此時,它們在六月的天空下,是—種多麼快活而舒暢的心情。它們還打著響翅,在天空下發出清脆的聲音,彷彿有人把愉快的巴掌聲拍到了天空裡。

四周全是麥地。麥子正在成熟,空氣裡滿是好聞的氣味。 鴿子是傅紹全家的。我數著,估摸著傅紹全養了多少只鴿子。當我確定了他的鴿群遠遠大於我家的鴿群時,我不免有些忌妒。 兩隻純白如雪的鴿子脫離了鴿群,向天邊飛去。原來它們不屬於這支鴿群。 一片瘋狂的笑聲從那邊傳來。 我看了一眼飛向油麻地鎮上去的鴿群,又回到了隊伍裡。那時,許多終於覺得無聊的男人,正用了色迷迷的目光打量那兩個衰老的女人,說著下流話。這些下流話引起起—陣又—陣哄笑。 丁黃氏和丁楊氏很尷尬地縮在角落上。她們總低著頭,偶爾抬起頭來時,可見她們滿眼含了羞辱。而這種神情更刺激了那些無聊的男人們,用了更赤裸的言語來談笑她們,並不時地向她們問—些她們無法啟齒回答的問題。

我跟著人們盲目地大笑著。 油麻地中學的女生們和鎮上的姑娘們,似翻非懂,—個個紅著臉,趕緊走出屋子。其中—個女孩太傻,竟問那些男人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被問的姑娘或裝著沒聽見,或“哧哧”地笑,走開了。 幾個上了歲數的女人往地上吐唾沫,罵那些下流的男人:“缺德!”“噁心死了!” 太陽西去,毫無結果。人們慢慢走開了。 但撲了空而感到很氣惱的十幾個高三班的男生,在鎮上—些人的慫恿與煽動下,居然綁了丁黃氏與丁楊氏,將她們押往油麻地中學。路過鎮上時,許多人都站在街邊望。丁黃氏與丁楊氏就一直將頭低著,始終不抬。在快要走到學校大門時,不知為什麼,他們放了丁楊氏(大概是因為她哭了),而只將丁黃氏—人繼續押走,關到了學校裡的一間黑屋裡。

丁楊氏沒有回去,一路跟來了,坐在窗廠不住地哭。 有許多人跟來圍觀,扒在窗子上往裡看。丁黃氏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牆角。人們的談話裡,總要不時提到那張床(床的故事以及種種對床上故事的放肆猜測)。他們說的很逼真,彷彿他們有許多時候是鑽在那張大床的床肚裡的。 有一陣,我就蹲在離丁楊氏不遠的地上聽她哭,只聽見她—邊哭一邊小聲地罵:“瞎嚼舌頭呀!瞎嚼舌頭呀!” 但那些人依然不住地“瞎嚼舌頭”。他們覺得說這些話像三伏天吃—碟能下飯的蒸鹹魚—樣有味。那張大床能使他們有無窮無盡的想像,能使他們編織出無窮無盡的故事來。 —個很老很老的老人對我們這些學生說:“別聽他們胡說! 這些人—點也不正經!不過,要說她兩個與丁韶廣好可也真好。

那年,丁韶廣得眼疾,兩眼紅腫,都睜不開一條縫來,到處治也治不好。她倆就用舌頭沒日沒夜地舔兩隻眼睛,到底把那兩隻眼睛舔好了。 “ 我們就混在人群里東聽西聽的,覺得很有趣。 天晚了,人們便丟下丁黃氏與丁楊氏回家了。我和馬水清吃完晚飯後閒著沒事,便又來到那間屋子跟前。當時,月亮正從東邊升上來。我們看見丁楊氏站在窗口。看樣子,正與屋裡的丁黃氏說話。見了我們,丁楊氏走開了。 鎮上來了兩個年老的女人,對丁楊氏說:“你就先回家吧” 丁楊氏小聲地哭,靠著牆站著,不肯走。 “回去吧,給你大姐端碗水來也好呀!”兩個老女人中的一個說。 這麼—說,丁楊氏走到窗口,“那我先回去了。” 從屋里傳出沙啞無力的聲音:“回去吧。把雞窩門擋好了。

你自己弄點飯吃吧,吃飽了。我不要緊的。 “ 丁楊氏低聲啜泣著,走開了。 我們朝屋裡看了看,只覺得屋裡有個人,看不太清楚,便也走開了。 臨睡覺前,我站在宿舍門口撒尿,撒了一半時,突然有了再去看看那間屋子的慾望,便提了提褲子,獨自—人去了。 月光比先前亮了許多。 我看見丁楊氏又站在窗前。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利用樹蔭的遮擋,我居然一直走到離丁楊氏只有三四步遠的廊柱背後。這時,我聞到了一股雞湯的鮮氣。我將臉慢慢側過去,瞧見窗台上放了一隻瓦盆,並瞧見窗子裡面—張蒼白的臉。 “鮮嗎?” “鮮。” “那你就多喝一點。” “殺了哪隻雞?” “蘆花雞。” “正下蛋呢。” “別可惜它了。”

“你也喝點湯。” “在家喝了。” 屋里傳出很細微的喝湯聲。 “他們就瞎嚼舌頭!” “就讓他們去嚼。” “他們不該這樣糟踏人。” “就讓他們糟踏。” 又是一陣很細微的喝湯聲。 “你早點回去吧,外面涼。” “我不回去,就在外面待著。” “還是回去吧!” “不回去!” 月亮暗淡了些,躁動不安的小鎮以及喧囂不寧的校園,此刻進入了安寧。微風吹動白楊樹的梢頭,“沙沙”作響,更把這種安寧深刻地印上人的心頭。 兩個女人一個牆內—個牆外地沉默著。 我微微覺到了倦意,正欲離去,卻聽見丁楊氏說:“再過兩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一直未哭過的丁黃氏卻在牆裡哭起來,“死鬼,他兩腿—蹬走了,把我們擱了下來,讓人家糟踏……”丁黃氏一邊哭,一邊“罵”著。

丁楊氏也哭起來,不言,只哭。 丁黃氏不哭了,卻陷入了沒完沒了的回憶:“記得那年嗎? 我得病了,臥床不起大半年,什麼樣的醫生都請了,什麼樣的藥也都吃了,都說沒希望了,你跟他兩人老背著我哭。可我不傷心。我傷心什麼?那些日子,你和他整天就守在我身邊,我心裡想:我這—輩子還缺什麼?女人也好好做了一回了,情分也受足了,我—樣也不缺。那天夜裡,你和他—人抓了我一隻手睡在我兩側,以為那—夜我過不來了呢。不想,我居然挺過來了。能挺過來,就是仗著那份情分。是你們把我硬拉回來的呀……“ “他還在,多好,”丁楊氏說,“偏偏走得那麼早!他在世時,那日子,一日一日地過著,也沒有個大響動,可天天讓人記著。他總有的說,晚上躺下了,熄了燈,就听他說那些事情,後來,也不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

“冬天早晨,天冷,三個人都不肯起床,賴在被窩裡。困也不困,可就是不想起來,就又讓他講那些事情。” “我們也有那麼多不知哪兒來的話,躺在床上,說也說不夠。把凡能記起來的事,都跟他說了。” “有一回,你跟他說你跟父親進城走親戚的事,他實在太累,睡著了,可你又把他弄醒了。” “記得我剛來時,看見這張大床,心裡說:這麼大呀!就站在那兒看。你問我:'這張床漂亮吧?'我點點頭。第二天,你就開始把那一幅幅圖案指給我看,又講出一則則故事來,一連講了好幾日……” “可惜,就只剩我們兩人了。” 牆裡牆外,又是低聲的哭泣。 遠外有鴉聲。 丁黃氏小聲說:“床……不會被人看見吧?”

“不會的。沒人會走到蘆塘那兒去。” “那就好。” 此後,她們又說了許多話。但聲音太小、,似乎在說—些很隱秘又很溫馨的事情,我再也聽不清楚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她仍在溫隋脈脈地回憶從前那些美好光景,而其中有許多事,是與那張大床有聯繫的。 我終於承受不住困倦,回宿捨去了。 那天的夜風出奇地溫柔。 據第二天早晨起得早的同學說,他們看到丁楊氏裹了一塊毯子,像—個孩子—樣睡在走廊上的草蓆上。太陽都快出來了,她還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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