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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四章-柿子樹(4)

紅瓦 曹文轩 2243 2018-03-19
早晨,我被窗外的風雨聲和院門被風所吹之後發出的撞擊聲鬧醒了。透過天窗,可見到灰濛蒙雨濛濛的天空。 “你聽這院門聲音,好像沒有關上。”我捅了捅身旁的馬水清說。 “關了,是我關的。”他還未醒明白,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我突然想到了爺爺,“大概是爺爺出門去了。” “睡吧睡吧!”馬水清不耐煩地說著,還把腿又蹺到了我的腿上。 我猜測了—會兒爺爺的去向,便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秋風秋雨中,不受任何打擾地睡懶覺,,是件讓人不願放棄的事情。 不知睡了多久,—個粗啞的男人的聲音,急促地將我們從睡夢中拽出來,“水清水清,你爺爺摔了!” 我們連忙坐起來。 這個男人就是三呆子。他對馬水清說:“你爺爺去馬尾鎮上割肉去,摔到橋下,摔得不輕,被人抬到鎮上醫院去了。”

我和馬水清急忙下床,冒著風雨往醫院跑。這地方上的黏土實在讓人難忘。天—下雨,這浸了水的黏土便變得滑如油拌的一樣。我總記得—首歌謠裡的兩句:“上面下,地上滑,滑得姑娘屁嗒嗒。”雨天裡,如果你無聊地站在自家門口望門前路上的行人,會有無窮的樂趣和一種刻毒的快惑:好些人像在抹了油的冰上,極小心地走著,常常半天才挪出去—截遠,其間,總會有人要滑倒,或滑倒在水溝裡,或堅持了幾下仰在泥濘的路面上,爬起後,自覺反正是已不成人樣了,便不在乎了,欲要奔出個速度來,其結果是連連摔倒,摔得直罵:“狗日的路!”我們在這“狗日的路”上東倒西歪地走著,十個腳趾緊緊地抵著爛泥之下的板泥,不—會兒腳趾就又酸又疼了。馬水清摔了兩跤之後,便來了性子,站著不走了,“不管他!”

我掉頭望著他。 “誰讓他去割肉的!!” “還不是為了我們!你不在家,爺爺吃過幾回肉呀?”我有點生氣,從人家菜園子邊上的籬笆上拔了一根竹竿扔給他。 馬水清—路叨咕不休,我也不理他。快到鎮上時,他像磕頭—樣往前磕了一跤,兩手未能及時摁地,下巴就觸到了地上。他用衣袖擦去爛泥,掏出小鏡子照了半天,見下巴上劃了一道口,正往外滲血。他把小鏡子砸了,竟然用髒話罵爺爺。 我覺得他太不像話,便獨自一人頭里走了。 我先到了醫院,在急診室裡找到了爺爺。他躺在—張歪斜的床上,臉色蒼白,沾了泥水的鬍子在顫抖著。地上,一張荷葉里,有—塊很新鮮但已沾了爛泥的肉。爺爺見了我,說:“林冰哪,你來啦?” 我點了點頭。

“沒事的。”爺爺想掙扎來,但胳膊一使勁,疼得他立即又躺了下去。 馬水清來了,見爺爺渾身泥跡斑斑的,沒好氣地問:“摔傷了沒有?你沒有瞧見天下雨?” 爺爺不吭聲,蠕動著無牙的嘴,下巴上那撮沾了泥的鬍子便—撅—撅的,像只已啃不動草的老山羊。 醫生說爺爺的傷得好好檢查,一時不能回去。我們只好待在了風雨中的馬尾鎮上。濕乎乎的,黏糊糊的,沒有一塊乾淨地方,濕了的衣服綁在身上,又沒有一個好去處,心裡感覺很不好。馬水清丟下爺爺,拉我去了鎮上商店——那地方寬大,好消磨一陣。他的心情很不好,新買了一枚小鏡子,胳膊支在櫃檯上,不停地照那弄壞了的下巴,竟無心思與我說話。 我望著灰暗的天空,心裡惦記著在醫院裡躺著的無人照料的爺爺,也很沒有情緒。

到中午時,我們給爺爺買了些吃的,又來到醫院。醫生說:“至少有一點已經查清,老頭的胳膊摔斷了。” 下午,醫生給爺爺的胳膊打了石膏。我們想僱條船將爺爺弄回去,醫生不答應,說還得觀察觀察,看看是否還有別處摔壞了。眼見著天黑下來,那雨還沒完沒了地漏個不停。住沒個住處,吃沒個吃處,洗也沒個洗處,馬水清的心情糟透了。他終於克制不住拉了我—把,“走,回家!” 我看著爺爺。 爺爺說:“我不要緊的,你們先回去吧!” 我搖了搖頭,“不,我留在這兒。” 馬水清對爺爺發作起來,“活該!”他彎腰撿起地上的肉,跑到門口,像擲鉛球—樣,將它擲進雨地裡,“吃肉吃肉,誰要吃這狗屁的肉!” 我咬著嘴唇站在爺爺的身邊,用雙手抓住他的一隻手。那隻手因為胳膊打了石膏而變得冰涼。我能感覺到這隻手在不停地顫抖著。我看了看爺爺的臉,瞧見他的眼睛裡汪滿了渾濁的淚水。

我衝著馬水清叫起來:“你走吧!” 馬水清真的一扭身子出了急診室。 我拉過一把椅子,守在爺爺的身旁。 “林冰哪,跟水清一起回家吧!”爺爺說。 我搖搖頭。 爺爺—動不動地躺著。臉上、手上的泥巴被體溫烘乾了,裂成了小塊,我幫他—塊—塊地剔去後,又把一隻煤球爐往他床邊拉了拉,讓他暖和—些。這微不足道的照料,竟使爺爺的眼角滾下—串淚珠來。 天黑後,我想去給爺爺找點開水喝,走出門時,見到廊下昏暗的燈光下站著馬水清。 “上哪兒去?”他問“給爺爺找點水喝,他的嘴唇焦幹。” “到食堂去要吧。” “好吧。” 當馬水清端了一碗開水來到爺爺的床邊時,我瞧見爺爺眼角上的淚痕一下子粗大起來。

夜裡,我和馬水清住到了一間醫生看病的屋子裡。我們睡不著,面對面地坐著。 我知道,馬水清在心裡總怨恨著爺爺。在他看來,他這一切,都是由爺爺—手造成的。當初,把他的母親從遙遠的地方帶到吳莊是—個錯誤,而自作主張,將他的母親與他的父親結合在一起生下他來,去接更永遠的孤獨與無愛,則是一個更大的錯誤。這中間,爺爺還犯了—個不可原諒的錯誤:當馬水清的父親總是不歸吳莊時,許多人曾建議爺爺去部隊找兒子,但爺爺以自己對祖母的經驗代替了兒子的心思,搖頭謝絕了人們的好意:“放著這麼一個媳婦,他憑什麼不回來!”在他看來,兒子即使走到天涯海角,那顆心也會被這個熄婦牢牢拴著的。而等他終於開始懷疑兒子時,—切都已經太晚了。

“可是,”我對馬水清說,“你該看到,爺爺他已經很老了,活不了多久啦……”'我一直以為,在感情這—方面,我比馬水清要懂事得多。 馬水清趴在桌上,很久,也沒有將頭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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