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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四章-柿子樹(3)

紅瓦 曹文轩 2525 2018-03-19
天很黑了,爺爺才回來。見了我們,他很高興。昏暗的燈光裡,掉光了牙齒的嘴巴,像老牛反芻似的蠕動著,一撮灰黑的鬍子像—把枯了的秋草一撅—撅的。我們問他去哪兒了,他說他剛才也在河邊上的,並沒有見到我們,見毛頭找到了,就又直接去了莊後的柿子林裡——柿子熟了,總有人偷摘柿子。 “三呆子呢?不是僱他看柿子林的嗎?”馬水清問。 “他不看了,說我們給他的柿子太少。”爺爺抹著總是流淚的眼睛。 “那就再給他一樹柿子。”馬水清說。 “就等你回來拿主意呢。”爺爺說。家中一切事情,不分鉅細,處理起來,爺爺總要得到馬水清的意見。 “三呆子這雜種!就再給他—樹柿子!”馬水清強調了一遍。 爺爺進了廚房,開始為我們弄晚飯。馬水清還是坐在椅子裡。我幫爺爺燒火。藉著油燈的燈光和灶膛裡跑出的火光,我感覺到,爺爺又蒼老了許多。他的眼睫毛已爛倒或爛掉了,失去彈性的眼皮,疲軟地蓋住了眼睛,衰老帶來的不可挽回的收縮,使我覺得他的腦袋與身子,又比我上次見到時縮小了許多。他張著嘴,不住地喘息著,喉嚨裡發出讓人難受的呼嚕聲。他本應坐在牆根下曬曬太陽,或無所事事地坐在柳蔭下回憶回憶那即將泯滅的陳年古事了,然而,這個家卻不允許他停頓下來。他必須像—只掘洞覓食的老鼠一樣,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

吃完晚飯,我和馬水清到西房裡去玩撲克牌,爺爺開始伺候東房裡的奶奶。他進進出出的。我不看也知道,他是在奶奶飯後打水給她清洗。聽人說,奶奶極愛乾淨。這種清洗是緩慢的,煩瑣的。爺爺總要來回七八趟地換水。這種太講究的清洗,使得—間終年睡著一個垂死者的黑房間居然沒有散發出絲毫難聞的氣息,反倒淡淡地飄出一個淨潔的人體才可能散發出的好聞的氣味。爺爺幾十年時間裡無言無語地端著水盆,把他的生命—點一點地用在了奶奶的清潔上。 東房裡的事情做完之後,我聽到了爺爺走出院門的腳步聲。 “這麼晚了,他還要去那兒?” 馬水清說:“別管他。” 我打牌時,總是在傾聽爺爺歸來的腳步聲,然而直到我覺得困了想要上床睡覺了,也未見爺爺回來。

馬水清今天玩牌玩得不入神,終於說:“不玩兒了。”就拿了手電,要出門。 “去找爺爺?” 他不吭聲地往外走。 我跟著他。 穿過—片莊稼地,便是馬水清母親的墳。墳在馬水清家的地裡。人家的地裡都種了莊稼,馬水清家的地裡卻種了一片柿子。 這些柿子,有爺爺栽下的,有馬水清栽下的。現如今已是—片可愛的柿子林。 林子裡搖曳著一盞馬燈。 我們走進林子裡,看見馬燈掛在樹丫上,爺爺疲憊地坐在柿子樹下。 “爺爺,你怎麼坐在這兒?”我問。 “三呆子不看柿子林了,有人偷柿子。”爺爺扶著樹匣慢地站起來。 “就讓他們偷吧。”我說。 “全偷了也不要緊,反正也是讓大夥兒吃的。可他們偷的時候太慌張,淨糟踏樹。看看那邊那棵,那麼粗一根枝被拽劈了……”

“回去吧。”我說。 爺爺不動。 “回去吧回去吧!”馬水清有點不耐煩。 “讓他們偷吧。”爺爺說著,把馬燈摘下來,“走吧,回家吧……” “你先走。”馬水清說。 爺爺猶豫著。 “讓你回去你就回去吧!”馬水清對爺爺總是很不客氣地說話。 “你們早點回來。”爺爺說完,拎著小馬燈,走上了莊稼地裡的田埂。 馬水清用手電往枝頭照了照,只見光柱裡盡是一個—個的大柿子。 “今年柿子真大。”馬水清說。 空氣裡,散發著甜絲絲的柿子味。 馬水清帶著我,在柿子林裡走了—遍後,沒有顯出回家的意思。我知道馬水清留戀這片柿子林。每次回吳莊,他總要到柿子林裡來坐一坐。幾年之後,春季的一天,幾個小孩放火燒頭年留下的枯草而使這片柿子林化為灰燼時,馬水清彷彿被燒掉了全部的依托和思念,竟然坐在焦土上整整一夜,並且從此很少再回吳莊。

我陪著他在柿子林裡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變得很涼了,他才說:“回家睡覺吧!” 那時,正有一牙月亮掛到柿子林上。 回到家時,爺爺早已將洗腳水為我們準備好了。他坐在椅子上咳嗽著,在等著我們。我知道,在我未出現之前,他早就是這樣每天晚上給馬水清打好洗腳水,然後等馬水清洗完腳再把盆端到院門外倒掉的。我對爺爺承擔了—個老奴的形象時感悲哀,同時對馬水清很不高興。然而在馬水清看來,這—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他非但沒有半點對爺爺的感激之隋,相反,總是對爺爺很不好。他只是看著爺爺不停地在家中為他幹活。我發現,爺爺還生怕惹他不高興,因此,盡可能小心翼翼的。然而他畢竟老了,腦力不夠用了,手腳也不聽使喚了,是很難讓馬水清滿意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看著馬水清的冷臉和聽著馬水清的呵斥。若是我來吳莊,馬水清就會收斂一些。

爺爺知道,有我在,是絕不會讓他去倒洗腳水的,就進東房去休息了。 我們睡下後,馬水清總也睡不著。而這時的東房裡,總傳來爺爺的咳嗽聲。我能感覺到,爺爺怕馬水清對他的咳嗽聲不快,是盡量克制著,不讓自己咳嗽出來或盡量壓抑咳嗽聲的。馬水清終於爆發了:“咳!咳!就知道咳!” 我說:'爺爺忙壞了。你不能這樣不講理。 “ 他將背對著我睡了一陣,竟然穿起衣服不睡了,下了床往外走。 我躺了—會兒,也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他站在院門口望那條大河。 我說:'你大概是想丁玫了。 “ 他要揪我的腮幫子,我躲閃了。就听他說:“我們往北莊去吧。” “發什麼神經,都幾點了?” “你不去,我去。”他說著,就真的走了。

我只好又跟著他。 吳莊實際上分兩個莊子,一為南莊,一為北莊。南莊小,北莊大,中間隔了差不多一里地。這裡的人叫北莊又叫“大莊子”,商店、學校等都在北莊。 此時,月亮已經升高,安靜地照著村莊與田野。 “這麼晚了,你去找誰?” “不找誰。” “不找誰去幹什麼?” “隨便走走。” 馬水清沒有隨便在大莊子走,而是一直走到了東頭的小學校。 小學校在—個大院子裡,早已關了大門。夜深人靜,大院深處卻傳來—縷微帶幽怨的簫聲。這簫聲在秋天的夜晚顯得很是純淨,彷彿由這世界上別無聲響,也就只有這一縷簫聲了。 大門口有十多級台階。我們走上去,往大門裡看了看,見一片黑暗中,只有一間掛了窗簾的屋子亮著燈。馬水清又看了看,就在台階上坐下來。

一隻受了驚動的烏鴉,從離台階不遠處的—棵樹上飛起來,飛進黑暗裡。 “天實在不早了,回去吧。”我說。 馬水清這才站起來,心情頗有些落寞地離開了小學校。 路上,我問道:“你說這簫是—個男的吹的還是—個女的吹的?” 馬水清說:“是一個男的吹的。” 我說:“我覺得像一個女的吹的。” 天空有浮雲,月亮正暗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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