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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梧桐雨/病雨5

天瓢 曹文轩 4306 2018-03-19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油麻地鎮鎮長李長望的兒子李大國,在省城已混得很有人樣兒了。這小子從小學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一路悄然無聲,卻一路順風順水。在油麻地讀書時,他很少與其他孩子來往,喜歡獨處。在油麻地人的記憶裡,這小子總是拿一根木棍、枝條之類的東西,獨自一人,在深巷裡走動,或是用棍子敲打地面,或是一邊走一邊用棍子的一端在人家牆上留下一條長長的印跡。人問他話,他一般不作答,彷彿沒有聽見,依舊玩耍,依舊走他的路。油麻地沒有一個人在意他,而就在這不在意之中,他從鄉下的小學考 入城裡的中學。從此,十天半個月,油麻地人才能見到他一次。他在不停地長高,越來越有李長望的模樣,但卻沒有李長望的野氣與雄風,反而越來越顯得文弱,像個書生。他與油麻地,油麻地與他,更是一天一天陌生起來。人們看到,他從城裡回來,大部分時間是坐在油麻地的最高處———一座廢窯的頂上,看大河,看蘆蕩,看炊煙裊裊的油麻地小鎮。這一印象淡淡的,淺淺的,油麻地人依然沒有在意他。那年秋天,他竟然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油麻地人的心震動了一下。然而,他卻顯出一番無動於衷的樣子,安靜地呆在家中,要不還是坐到那座廢窯的頂上。後來,他去唸大學了,很少再回油麻地。即使回來,還未等鎮上有多少人看到他,便又走了。後來,聽說留省城工作了,但油麻地人搞不清楚他在省城究竟幹什麼工作。偶爾,他回來一趟看看母親,都是速回速去,幾乎了無痕跡。

油麻地沒有一個人會想到多少年後李大國會重返油麻地並在一段時間裡主宰這裡的天下。 大學畢業後,他被分到省政府辦公室。本是一個普通工作人員,但他頭腦清楚,聰明伶俐,手腳勤快,有人緣,有人氣,有能力,做事有分寸,拿捏得當,有點兒才氣,加之還有一點兒鄉下人的樸直,不到一年就做了科長,然後又做了副處長。這回組織部找他談話,話雖沒有挑明,但他聽得出上頭有讓他去瓢城承擔重要工作的意圖,要安排他到基層掛職。告訴他,他馬上便可去瓢城。到何處去掛職,由瓢城的組織部門安排。他沒有多作停留,匆匆收拾行裝,第二天就趕到了瓢城。瓢城的組織部門早已接到上頭的通知,見了他,十分殷勤。他從這番殷勤中感覺到了他日後在瓢城的位置。但他小心謹慎,萬分的平和與謙遜。當談到掛職一事時,他說:“我到最基層,那裡最鍛煉人。”組織部門知道上頭日後對他的安排,覺得將他放到最基層去掛職不妥,建議他去一些中層單位掛職,他卻固執地堅持:“還是去最基層吧。”組織部門勸說不了他,只好作罷。在商量去哪一個具體基層時,他像是早已考慮好了,說:“去油麻地。”隨即,他說,“那是我的家鄉。我是油麻地養育大的,正好可藉這個機會,為家鄉做點兒事情,也算是報答父老鄉親。”組織部門覺得他的選擇是有些道理,並為他不忘家鄉的精神所感動。但也感到為難: “在油麻地安排一個什麼職務呢?”他情況透熟:“油麻地的黨委書記是杜元潮,他已經到了年齡了,可以退居二線了。組織上如果放心,在還未向油麻地派新的一把手之前,我可以暫時負責那裡的工作。”組織部門同意了。

於是,杜元潮被通知上來談話。杜元潮還想幹幾年,但現在既然組織部門讓他退下來,他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他早已有了思想準備。他問誰去接替他的工作,組織部說過不幾天就知道了。當天,他就留在了城裡的那幢大房子裡。晚上,他與采芹睡在那張大床上,說起他要退下來將有新人去油麻地接替他的工作時,二人都未想到李大國。杜元潮說:“退下來也好。退下來我就能常住在城裡,跟你天天在一起了。”想到自己常將采芹獨自一人留在城裡守著這幢房子,心裡很是過意不去。 他感到自己老了。 這天,李大國在組織部的副部長老胡陪同下來到了油麻地。當小輪船靠在鎮前的碼頭上第一個走下李大國時,跑過來圍觀的人說:“這不是李大國嗎?”“李大國,是李大國,就是李大國!”有他的同學,情不自禁地喊:“李大國!”

李大國仰起頭,望著岸上的人,搖搖手。 他怎麼在輪船上?油麻地的人猜測他大概是跟順船回來的。 杜元潮穿得滑滑滴滴地早等候在鎮委會辦公室裡。聽到外面的動靜,知道新書記來了,就出門來迎接。那時,李大國一行幾人,已經穿過人群往鎮委會而來。李大國叫了一聲杜書記,杜元潮看到了李大國,微微有點兒驚訝,但也未多想,只是點點頭,走過他身邊,老遠就伸出雙手握老胡的手。他認識老胡。握了手,他就來回張望,尋找那個接替他的新書記,但除了看到小輪船的駕駛員和一個他見過的秘書外,並沒有看到其他新面孔,心裡感到疑惑。 鎮委會門前的廣場上站滿了人,他們是被通知來開會聽組織部宣布新書記的。他們與杜元潮一起疑惑著。他們有人將那位組織部的副部長當成了新書記。

在進鎮委會的大門時,李大國與老胡互相謙讓著,這個讓那個先進,那個讓這個先進,最後還是李大國大大方方地先進了。 杜元潮很納悶,但依然沒有想到會由李大國來坐鎮油麻地的天下,因此依然沒用正眼看他。 杜元潮還在向後望。 老胡笑了:“老杜,你在張望什麼?” “人呢?” 老胡指著李大國:“這不是給你帶來了嗎?李大國!怎麼你連一個鎮上的人都不認識了?” 杜元潮不敢相信,愣在了那裡。 老胡坐下,一邊喝茶,一邊將事情的經過一一道來。 杜元潮臉色大變,但卻還尷尬地微笑著。 老胡說:“是大國的主意,讓我們先按住不對你說,好到時給你一個驚喜。” “好……好……”多年不再結巴的杜元潮忽然地又有點兒結巴了。他臉色蒼白,額頭上沁出一片虛汗。他走過去,握住李大國的手,“好……

好……” 李大國不卑不亢地握住杜元潮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 老胡在群眾大會上宣布了任免之後,坐小輪船回城裡去了。李杜二人站在碼頭上,等小輪船遠去後,又互相淡淡地握了一下手。這之後,李大國沒有去鎮委會,先回家去了。 當戴著眼鏡、一副教書先生模樣兒的李大國走過油麻地的那條街時,油麻地人陷入了迷茫、疑慮與不安。 在杜元潮心煩意亂地等待上面給他在某個單位安排一個閑職時,李大國卻安靜得像一座移動的墳墓。有時候,他還會爬到那座廢窯的頂上,但不是像從前那般坐著,而是站著俯瞰油麻地的河流與村莊。那時,油麻地人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計,翹首眺望這一形象———這一令人揣摩不透的形象。 這一形象像一枚楔子一般釘入了他們的心中。

春雨三月,桑田肥沃,新桑在雨中泛著綠光。紫色的蠶豆花,開放在每一條田埂邊,而菜花鋪天蓋地一般將油麻地的大地裝扮得十分華貴。每一棵樹上都有喜鵲,燕子在麥田上空或是在大河的水面上飛翔。 油麻地真是這天底下一片難得的風景。 就在這樣的風景裡,朱荻窪朱瘸子被幾個民兵用繩捆了起來關在了鎮委會的一間小黑屋裡。一天一夜,居然沒有人來管他。他像一頭餓壞的豬,蹬著瘸腿,在牆角上嗷嗷亂叫。 李大國聽到了這種聲音,但依然安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很細緻地剪著指甲。天在下雨,空氣潮濕,他的眼鏡片起霧,使人無法看到鏡片後那雙足智多謀且又冷酷無情的眼睛。但走過他辦公室門口的人,依然感到了一種森嚴、威脅與壓抑。 晚飯後,李大國讓人將餓得臉呈菜色的朱荻窪拎到了他的辦公室。他讓人給朱荻窪鬆了綁,然後讓那幾人離去。他點了一枝煙,走過來,插進朱荻窪的嘴中。

朱荻窪深吸一口,覺得軟癱如泥的身體又有了點兒精神。 李大國取下眼鏡,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幹乾淨淨的白手帕,臉衝窗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眼鏡:“朱瘸子,知道你犯什麼罪嗎?” “不知道。” 李大國戴上眼鏡:“不知道?” “不知道。” 李大國突然一拍桌子,大聲叫著:“來人呀,將他捆住,繼續關到那間小黑屋裡去!” 朱荻窪連聲叫道:“我說,我說,我說……” 李大國用兩根手指很優雅地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然後揮了揮手,讓那幾個聞聲趕來的民兵再度離去。 “說吧,你為還賭債,究竟盜賣了油麻地鎮委會多少東西!” 朱荻窪吭吭哧哧半天,只說出幾件不值錢的東西來。 “朱瘸子,你不肯說是吧?我來替你說!”李大國穩穩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仍然像一個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他一口氣說出大大小小數十樣東西來: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文藝宣傳隊一面大銅鑼,將它賣給了銅匠周家寶,得錢十八元五角;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鎮委會辦公室牆上的掛鐘,將它賣給了高倉小學的劉校長,得錢十五元;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油坊十斤好豆油,將它賣給了江村襪子廠的食堂,得錢二十元……

朱瘸子的身體開始顫抖,額上冷汗滾滾。 “這些不算什麼!還有大東西。去年三月十日,放在鎮委會院子裡的三根木料,價值二百多元,本來是用來翻修房子的,可是就在那天夜裡不翼而飛了……” “我沒有偷!我沒有偷!……” “你敢說你沒有偷?!難道還要我說出是怎樣被你偷運出去的、它的去處、你又究竟得了多少錢嗎?!” 朱瘸子的瘸腿垂掛著,現在如鐘擺一般晃悠不止。 一陣沉寂之後,李大國問:“瘸子,你知道你的盜竊罪要坐幾年牢嗎?少則三年,多則五年六年!” 朱荻窪撲通跪在了地上:“看在當年我給你老子馬前馬後跑腿的分上,你饒了我,饒了我……” 李大國冷淡地一笑:“你不是也給杜元潮馬前馬後地跑腿了嗎?杜元潮能夠有個人為他馬前馬後地跑腿,你又能夠為杜元潮馬前馬後地跑腿,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你比我清楚!”他將身體傾伏在桌上,逼視著朱荻窪:“你不是一個好瘸子!”

朱荻窪的腦袋垂到了褲襠裡。 “你是個快活瘸子。我父親當家時,你跟著吃香的喝辣的。後來跟了杜元潮,更是吃香的喝辣的。好本事!這回,我看是快活到頭了!” “你饒了我,你饒了我……我一定好好為你跑腿,就像當年為你老子跑腿一樣……” 李大國冷笑笑。 外面在下雨,油麻地在深夜的酣睡中。 朱荻窪一直跪在冰涼的地上。李大國插上了門:“朱瘸子,我知道你也不想坐牢。那好,你也得幫我一個忙……” 朱荻窪抬頭望著李大國:“我能幫你什麼忙?” “你能幫,就看你肯不肯幫。” “如果我能幫,我掉腦袋都幫。” “好!”李大國走上前來,蹲在了朱荻窪面前,小聲問:“杜元潮在城裡有一幢房子,在什麼位置上?”

朱荻窪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李大國站了起來:“看來,你還是喜歡去坐牢。” “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說,我是你三孫子。” 李大國扭過頭來:“油麻地總有人知道吧?” 朱荻窪張嘴欲說,但卻又將話吞了回去:“不知道有誰知道。” 李大國從門後取出一把傘來,說:“你不幫我的忙,我也就不幫你的忙了。明天一早,我就給公安局打電話。”說完,拉開門,撐開傘,“我要回去睡覺了。” “我說!” 李大國沒有回頭,望著門外在燈光下閃爍的雨絲。 “我琢磨著,油麻地有一個人知道這幢房子在哪裡。” 李大國急轉過身來:“誰?” 朱荻窪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邱子東。” “誰?” “邱子東。” 李大國點了點頭,說:“起來吧,不早了,回家睡覺吧。你給我跑個腿,去邱子東家一趟,請他老到鎮委會來,就說我有要事與他商量。”說著走進雨地裡。 朱荻窪聽到了一陣雨點打在傘上發出的豆莢爆裂般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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