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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梧桐雨/病雨4

天瓢 曹文轩 4318 2018-03-19
邱子東被派出所放出來後,依然沒有回油麻地。 又是一年的秋天。城市在雨裡,天天在雨裡。路是潮濕的,房屋是潮濕的,人的衣服、頭髮與臉都是潮濕的。雨一時停住時,攥一把空氣居然可以擠出水來。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梧桐樹的樹幹,被雨洗得鮮亮,而葉子飲飽了雨水後,一葉一葉地舒張著。處處梧桐,雨不能直接落到地上,那如云如煙的梧桐葉先將雨水接住了,然後再由它們將雨水滴落下來, 雨彷彿不是天下的,而是梧桐下的。 空氣裡飄散著梧桐樹特有的木香。 邱子東走在梧桐雨裡,一臉憔悴,一身疲憊。濕漉漉的邱子東,更顯蒼老。他的背駝得厲害了,腳步疲軟,已不能像從前那樣將雙腳提得高高地很氣派地走路了,雙腳幾乎是拖地而行的。他衣衫單薄,不住地咳嗽著。他雖然還是在撿垃圾,但對垃圾已顯得很遲鈍了,不少可以被撿起來賣錢的廢品,都被那些眼疾手快的傢伙搶先一步撿走了。

他拖不起了。 “我該回油麻地了。”他深刻地懷疑起來:也許,杜元潮根本就沒有這幢房子。他用迷茫的目光望著城市以及城市的梧桐以及沒完沒了的梧桐雨。 他將撿垃圾積攢起來的錢仔細數了好幾遍之後,已經開始計算著回油麻地:去浴室洗個澡,去理髮店理個發、刮一刮鬍子,去商店買一身新衣服、一雙新鞋,給老婆買一塊頭巾,再給兒子買一輛便宜的玩具汽車……對油麻地的人說:我不想在朋友的工程隊乾了,我年紀大了,吃不了那樣的苦了,我回來了…… 想起油麻地,他的眼睛就會潮濕。 雨隨心所欲地下著,下得人心煩,下得讓人覺得日子毫無出路。 邱子東拖著一隻沉重的裝滿廢品的袋子,走在梧桐樹下。雨從梧桐葉上滑落下來,澆著本來早已潮濕的地。稀疏而灰白的頭髮,被雨水所衝,貼在他蒼黑色的額頭上。他的身體大幅度地向前傾著,即使這樣,他身後的那隻圓鼓鼓的袋子,也只是非常緩慢地跟著他向前行進。袋子在路上擦出一條乾淨的印跡。

他渴了,就吮吸著流到嘴角的雨水。那雨水是浸泡了一陣梧桐葉之後才流下的,有一股苦澀的氣味。 雨越下越大,梧桐葉再也無法遮擋。 他身後的袋子越來越沉,他都有點兒想放棄它了,但最終還是緊緊抓住袋口,將它拖向前方。 行進到了一條斜街。 雨毫不節制地傾瀉下來,梧桐葉再也無力承受,一片一片地傾斜著,水從葉上流下時形成了無數的小瀑布。 邱子東被雨水嗆得連連咳嗽。他終於扔掉了那隻袋子,走到一座房子的屋簷下。他蹲了下來,將背靠在牆上。雨水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水流,在他眼前匆匆流過。看著看著,他竟然蹲在地上睡著了。 雨聲一片。 油麻地竟然來到他的睡夢裡:河、橋、船、蘆葦、雨……他的嘴角還傻呆呆地流淌著溫暖的笑意。

有個過路的人見他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有點兒擔憂,就停住腳步仔細觀察,忽地見他蕩漾出笑波,不禁脊背有點兒發涼,趕緊走開了。 梧桐樹改變著雨本來的形狀,千姿百態地下著。但下到地上卻都是一樣的,一樣地到處流淌。 地上的水漸漸漲高,淹沒了邱子東的雙腳。他依然沉睡著,即使起風,梧桐樹搖晃著,將水珠撒落在他的臉上,也不能使他醒來。 這幢房子的門打開了,一個女人端著一盆洗腳水,一邊仰臉看著水淋淋的天空,一邊隨意地將盆中的水潑了出去。當那盆水已在空中開放成薄薄的一大片時,她忽地看到了牆根下蹲著一個人,而那盆水正向他的頭上澆去,不禁驚叫了一聲。 這盆洗腳水,終於驚醒了邱子東。他一邊用手抹著淋漓不止的水,一邊朝那女人望著,或許是水使他一時睜不開眼睛,或許是剛醒來,一時目光模糊,他眼前的女人,只是一個虛而不定的影子。

但那女人卻看清楚了他,手中的木盆咣當跌落在地上,濺起無數渾濁的水珠。 采芹!程采芹! 邱子東的眼神漸漸恢復後,望著那女人,渾身顫抖起來。 采芹望著在地上蹲著的、似乎起不來的邱子東,愣住了,竟如一根木頭般站在那兒動彈不了。 邱子東努力想使自己站起來,但身體就是不聽使喚,只好依舊蹲在那裡。 采芹終於走了過來,彎下腰,用雙手抓住邱子東的右手,然後用力將他從地上拉起。她扶著他,欲將他扶進屋裡。但邱子東的腳將要碰及門檻時,卻不肯往門裡走了。 “進去吧。”采芹用力推著他的後背。 邱子東猶豫了一下,將腳邁進門裡。 采芹扶著邱子東,讓他坐到一張椅子上。 邱子東的手下意識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並摩挲了一陣,立即有一種幾乎沉睡了千年的感覺喚醒了。他瞇覷著眼睛,讓雙手由上而下,自然地順著由高到低的扶手流淌著。那扶手溫潤如玉,油滑如鰻,細膩的觸摸,給肌膚帶來難以言說的愜意。椅背最是切合人性,順著人體的形狀,悠然彎曲,使後背處處感到實在與熨帖。椅面寬大,使邱子東瘦削的屁股更覺得暢快與氣派。邱子東被這種感覺引領著,穿過歲月的荒涼,來到了童年。他不止一次地在程家大院坐過這把椅子。那時,他只覺得這把椅子太大,要把胳膊伸開,才能抓握住扶手。

他曾在上面使勁搖晃過,但沒有一次能夠搖動。這把椅子實在太沉了。 就是這一把紫檀木圈椅。 邱子東的雙手終於如疲倦的獸物一動不動地伏在了扶手上。他打量著屋裡的陳設。那些他曾觸摸過或是看到過的家具,一一地呈現在他眼前:黃花梨木長方凳、黃花梨木束腰炕桌、 黃花梨木鳳紋衣架、鐵力木床身紫檀木圍子羅漢床、紫檀木雕雲龍紋大方角櫃…… 邱子東將頭微微側向一邊去看臥室,這時,他看到了那張大床露出的一角。那大床幽幽地閃著亮光,一種類似於牛角發出的亮光。 他甚至看到了那隻當年被二傻子抱回去的尿盆———一隻做工極其講究的尿盆。它靜悄悄地立在床前的踏板上。它幹乾淨淨,完全不像是用於排泄的器物。上面的銅箍被擦得金光閃閃,更顯得那器物貴重。

程家大院的輝煌於一天早上突然終結之後,這些東西散落在四面八方,怎麼現在又如此神奇地都集中在了一起呢? 當邱子東環顧了屋內的所有陳設後,心靈感到了一種莫名的震撼,手在椅背上不禁顫抖起來。他的目光在這些家具與其他陳設物上游走著,竟一時忘記了仇恨,倒陷入一番感動之中。 杜元潮費了多少心機,又費了多少功夫?此刻,邱子東只有驚嘆了。 日後,許多人在聽說這樣的情景時,也一個個覺得心頭溫熱,有人甚至不禁淚下。油麻地小學一個姓顧的老師聽罷,仰天感嘆道:“杜元潮,天下第一癡漢!我若是程采芹,一輩子足矣,足矣!” 秋風秋雨秋梧桐。 邱子東看著門外的雨———那雨下得那麼的愁慘,那麼的迷茫,那麼的盲目,那麼的無邊無際。他的心酸痛著,並像被拔涼拔涼的井水浸泡著。

采芹慌慌張張地忙碌著。她給邱子東沏茶,暖瓶中的開水洶湧而瀉,猛烈注入水杯中,翻滾而出,將茶葉沖出來大半。她給邱子東拿來一條毛巾,讓他擦一擦臉上的雨水,等將毛巾交到手上時,這才發現那是一條擦腳用的而不是擦臉用的毛巾,急忙又將毛巾從邱子東手上取回。總算換上擦臉的毛巾之後,她很不好意思地將它交到邱子東手上。在邱子東用幾乎嶄新的、非常柔軟的毛巾有板有眼地擦臉期間,她不時地瞥一眼屋中的陳設,彷彿那一桌一凳,她也是第一回看見。 邱子東擦完臉,還擼起袖子,分別將兩隻胳膊仔細地擦了擦。 在邱子東擦拭自己時,采芹就一旁站著,一副隨時要準備伺候他的樣子。 “茶沏好了。”采芹從邱子東手中取回毛巾時,說。

邱子東端起茶杯,努起嘴唇,輕輕吹了吹幾片還未下沉的茶葉。喝去差不多半杯時,他將杯子輕輕放下,然後開始打量采芹:五十五歲的采芹,看上去不到五十歲,幾乎還是那一副柔韌的身段,膚色越發的白淨了,只有少許幾根白髮夾雜在依然黑而有光澤的發叢中,臉部細細的皺紋非但沒有增添她的老相,反而顯出幾分令人心動的嫵媚…… 這個女人,這個散發著體香、舉止非同尋常的女人,為杜元潮所擁有!並且這個女人生活在城裡、城裡的大房子裡、放了一屋上等家具的大房子裡! 一股妒意從邱子東的心底悄然升起,並很快如風暴一般席捲了他的全部身心。繼而是仇恨,一種達抵極致的仇恨。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兩側的腮幫上出現兩道堅硬的卻在微微顫動的肉棱。他在咬牙,往死裡咬牙。

采芹低頭站著,猶如罪人。 一時無話,只有外面敲敲打打的雨聲。 闊大的梧桐樹葉,在窗外搖晃,將天光搖成水光,將雨滴搖成鑽石般的晶瑩。 邱子東搖晃著站了起來,欲向門外走去。 “你?……” “我走了。”邱子東望著門外重重綠瑩瑩的雨簾,朝門外走去。 采芹跑在了他前面,擋在了門口。 他二人長久地對望著。當邱子東再度邁動腳步,欲從她身旁側身走過時,采芹望著他鬍子拉碴、瘦成蟹殼大小的臉,身體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最後撲通跪在了地上。 邱子東站著,風從梧桐樹間吹進門裡,他單薄的身體不住地搖晃著。 采芹將頭低垂著。 當邱子東再次移動腳步時,采芹突然揚起面孔,眼中滿是哀求:“看在我們三人一起長大的分上,你不要把這幢房子說出去,求你了……”說罷,流下兩行淚來。

邱子東沒有看采芹,面孔微微上揚,細瞇著眼,看著門外的梧桐樹以及從梧桐樹葉上不住地流下的雨水。他看到,那雨水不時地被風吹得彎彎曲曲的。 采芹將頭低了下去,幾乎低到了地面。 邱子東一言不發。不知過了多久,他邁動腳步,從采芹的身邊走向門口,走進雨裡。 走出去十幾步,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幢房子:好大的一幢房子,但外表看上去卻很粗糙,甚至顯得有點兒簡陋,彷彿這房子建到後來,資金短缺,只好草草竣工了。他回想了一下,記起他曾兩次路過這幢房子,但都將它忽略了。他對著這幢房子,搖了搖頭,並長嘆了一聲。 他走在梧桐樹下,接受著涼絲絲的雨點,心裡倒也沒有波瀾,反而很平靜。他甚至專心致志地聽著自己的雙腳踩在水汪汪的路面上所發出的吧唧聲。 不久,他感覺到有人跟在他身後。他沒有回頭去看,依然走他的路。 采芹沒有鎖門,也沒有拿傘就跟了出來。她的神情看上去有點麻木。她距離邱子東五十米。她的眼睛一直看著邱子東窄窄薄薄的背影。她的頭髮、衣服很快就淋濕了。幾縷髮絲隨雨水的流淌而垂掛下來,幾乎遮住了她的雙眼,衣服緊貼在身上,身體的線條清晰地顯示出來,雖然依舊很有風韻,但似乎已經有了臃腫鬆軟的跡象。她走著,居然不覺那雨正越來越 大。 邱子東拐進了一條狹窄而僻靜的小巷,並加快了腳步,彷彿要立即消失掉。 采芹在巷口站了一會兒,走向了一條斜巷。 邱子東覺察到身後已不再有人跟隨,便放慢了腳步。但當他就要走出這條深巷時,卻發現采芹出現在了巷口,並朝他慢慢走來。他站住了。采芹一步一步逼近,直走到他面前。她看著他,目光裡是乞求與哀憐。她哆嗦不止,突然像跌倒了一般,撲通跪在了一片水窪裡。 邱子東欲要阻止她,但已來不及了。 她低著頭哭泣著,雙肩顫栗不止。她小聲說著,猶如獨自絮語:“求求你,求求你……”頭越垂越低,直到將腦袋抵到水窪裡,“看在我們三人從小一起長大的分上……” 小巷很窄,雨很大,兩側房屋的簷口,水流如注,傾瀉下來,潑澆在采芹的身上。 邱子東掉轉身走去。沒有走幾步,掉過頭來,見風雨中采芹依然將腦袋抵在水窪裡,他大聲地叫著:“我不說!我不說!我不說還不行嗎?!……”一邊說,一邊跺腳,將雨水濺起一片又一片。 說罷,老淚縱橫。 采芹雙手按在水中,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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