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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巫雨5

天瓢 曹文轩 2870 2018-03-19
那天,艾絨去了楓橋,並且在那裡住下了,一住就半個月。 當杜元潮獨自一人守著這個清冷的家時,倒也顯得很平靜。他照常在田野上不停地走,照常開會,照常通過高音喇叭向油麻地全體老百姓講話,說插秧的問題,說施肥的問題,說修理水渠的問題以及禁止私家雞鴨糟踏集體莊稼的問題。只是到了夜晚,他才會覺察到一種孤獨。躺在床上,聽著初春的夜風吹過屋後的竹林時所發出的寂寞之聲,他心中會泛起淡淡 的悲涼。但想到兩個女人此時此刻正在一起,或許是在燈光下一邊說話一邊做她們女人的事(這些事似乎永遠也做不完),或是已經睡下了,但卻沒有睡著,在說話(這些話似乎永遠也說不完),他心中會有一種柔和的、溫熱的感覺,甚至有點兒感動,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讓人有點兒悲憫。有一刻,他想到了邱子東,竟對邱子東同情起來。他還想起他們在一起時的許多愉愉快快的事情來。他總是遲遲不能入睡,想像著兩個女人的樣子。他覺得她們從前是一對姐妹,天各一方,忽然的一天,又相聚了。采芹是姐,艾絨是妹。若只是采芹一人時,采芹一直是以妹的樣子出現的,而一旦有了艾絨,她就成了姐了。姐像個姐,妹像個妹,親親切切,依依賴賴。還有隔膜,悠長而哀怨的隔膜。但這番隔膜卻又將這兩個女人吸引到一起,互相心照不宣地掩藏著心底的憂傷、不安與歉疚,而代之而起的卻是一番溫情與兩人都喜歡向對方顯示的感傷。她們說著話,唱著歌,說著說著,唱著唱著,就會笑著在眼中汪滿淚水,然後就默默無語地偎依在了一起。

他就這樣很平靜地呆在油麻地。 那天,杜元潮正要出門去上頭開會,艾絨回來了———是采芹陪她回來的。杜元潮稍微顯得有點兒尷尬。 艾絨好像是第一次見到杜元潮一般,有點兒生分,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要出門去上頭開會。”他走出門去。 當杜元潮走出幾步遠之後,艾絨說了一聲:“你等一下。”她發現杜元潮的袖口磨破了,有根布絲在飄忽著。她轉身到里屋,從抽屜裡取出一把小巧玲瓏的剪子,走到杜元潮的身邊,一手輕輕抬起他的胳膊,一手用剪子細心地將那根布絲剪掉了。 杜元潮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繼續往前走。 這時,采芹又說了一聲:“你等一下。”她發現杜元潮的另一隻袖口也磨破了,也有一根布絲在飄忽著。她一邊說著“你等一下”,一邊走向杜元潮。她抬起杜元潮的胳膊,低下頭去,用她細而白的牙,將那根布絲咬斷了。那布絲在被咬斷時,發出細微的卻又清脆的聲響。

杜元潮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朝前方大踏步走去。一路上,艾絨不止一次地用她的那把纏著紅色玻璃絲的小剪子為他剪去布絲的情景,采芹同樣不止一次地用她的牙齒為他咬掉布絲的情景,總在眼前交替地忽閃著。 此後的許多天,艾絨平靜地甚至是快樂地出現在油麻地人的面前。她似乎完全走出了失去女兒的悲傷。雖然依舊瘦弱,但蒼白的臉上卻已有了淡淡的紅潤。她穿著幹乾淨淨、寬寬鬆鬆的衣服,經常出現在三月的陽光下。她走到哪兒,哪兒就有一番柔和的明亮。世界萬物,彷彿因為她的到來,都變得十分得柔和。油麻地的人都喜歡看到她,見到她時,都很客氣。她在離去時,人們都會站在那兒,無聲地,長久地望著她的背影。她朝油麻地的所有男女老少微笑著。這種微笑自打從蘇州城來到油麻地的那一天開始,就是這樣的,是一個女孩兒的微笑,文靜,帶了幾分羞澀。

她已是一個油麻地人了,但油麻地人從來沒有將她看成是一個與他們完全一樣的油麻地人。他們始終覺得,她與他們不一樣。然而,他們就是喜歡她與他們不一樣。 家家戶戶開始種菜了,艾絨也走進了菜園。油麻地的那套農活,她早已樣樣會乾了,只是做起來沒有油麻地人那般風風火火罷了。她幹活,透出的是秀氣,是那種柳絲般的柔韌。相對於粗粗拉拉的油麻地人的活,她的活似乎更讓人喜歡看。油麻地的那些已經不再下地干活的上了年紀的女人,尤其喜歡看她幹活。她們乾了一輩子的活,卻沒有想到活能幹得讓人喜歡看。她在菜園裡翻地,將土塊細心地碎得那麼地均勻。菜苗栽下之後,她從河邊提來一桶一桶的水,一瓢一瓢澆去時,那水在空中形成了一片透明的薄膜,落下時,又細又勻,絕不會使菜苗傾伏到泥裡。

她整天忙碌著,沒完沒了地清洗著家中的什物。等她終於覺得該干的一切都已經乾完時,她便在鎮上走動,在田野上走動,彷彿油麻地的一切,原先沒有看仔細,這回一定要看個仔細。 這一天,許多油麻地人都看到了一個情景:艾絨安靜地坐在船頭,杜元潮搖櫓,將船搖向遠處。看到的人就站到水邊,直看到船消失在遠處的蘆葦叢裡,卻還站在那兒看。他們從未看到過杜元潮親自駕船帶著艾絨出現在水面上。他們感覺到了什麼,但卻又說不清楚究竟感覺到了什麼。 船一路向西,水面越來越開闊。 杜元潮有了想停下來的意思。 艾絨卻指著前方:“再往前去。” 杜元潮順從著她,將船不住地向遠處搖去。 行至一處,艾絨終於示意杜元潮將船停下。這片水面的四周都是蘆葦。

杜元潮說:“再往前去吧。” 艾絨卻搖了搖頭。船就一動不動地停在這片水面上。水中倒映著藍天,白云如馬,在水中悠然飄動。而水中的水草,便成了草原。有時,那水草也像是跑動的馬群,水中便跑著白馬與青馬,但卻無絲毫蹄聲。動,卻又是一番似乎萬古不變的靜。 艾絨的鼻翼張開,嗅著這裡的空氣。這空氣裡似乎殘留了什麼氣息似的,使她感到新奇。 “你們原先把船就停在這兒?”她問,臉微微揚向天空,鼻翼依然張開,嗅著這裡的空氣。 他沒有吭聲,用眼睛望著遠處水面上飛著的四五隻鶴。 天氣暖洋洋的,蘆葦已經抽穗,是乾乾淨淨的紫色。風一吹,到處紫光閃爍。 剛才還是平靜的淺灘上,忽地激起一團水花,緊接著就看見水像被鋒利的犁鏵劃破了一般,出現一道長長的水痕。兩條鯉魚在淺水中激烈追逐著,不時地將脊背露出水面,有時幾乎露出了銀光閃閃的全身。前面的那條顯得嬌小而修長,而後面的那條則顯得壯實而凶悍。這是一個交尾產子的季節。那前頭的雌魚,不知道是什麼心思,後頭的雄魚追上來時,它就往前躥去,而一旦甩掉雄魚之後,它又停在了那兒,甚至回過來向那雄魚挑釁。它們就這樣在淺灘上不停地追逐,不停地糾纏,不停地翻滾,將水弄得嘩啦啦響。

艾絨不太明白它們究竟在幹什麼,但卻感到一陣一陣的興奮。 有時,雄魚竟對雌魚下口,疼痛的雌魚沖向淺灘,好幾回被擱在淺灘上,讓人擔憂它回不到水里了。 艾絨看到,有幾片魚鱗在水中閃爍著。 總算平靜了下來。 艾絨望著杜元潮,杜元潮也望著她,這樣的互相對望,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杜元潮過來,像抱一個孩子一樣,將她從船頭抱到船艙裡,然後熟練地將她一一打開。當他進入她柔軟的身體時,那兩條鯉魚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追逐,淺灘上又不時地激起浪花。 杜元潮預感到,此時此刻被他壓在身下任他自由把握的身體,將要離他遠去了。他很有分寸地耕耘著,希望永遠沉浸在那番感覺中。艾絨閉著雙眼,躺在船艙裡。他想到了采芹。

他想為這兩個處在這樣狀態中的女人分別找到一個比喻。他終於想到了兩個詞。這兩個詞是他在當年做語文老師時會經常用到的:“朗讀”與“默誦”———如果說采芹是朗讀的話,那麼艾絨就是默誦。他說不清楚他到底是喜歡朗讀還是默誦,還是既喜歡朗讀又喜歡默誦。也許,他更喜歡朗讀。 船搖擺著,天在晃動。 淺灘上,那對鯉魚的追逐已進入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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