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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巫雨6

天瓢 曹文轩 2328 2018-03-19
艾絨要走了。 走之前,她去了女兒的墳上。女兒的墳在一片樹林裡,小小的一個土包。林子裡,一年四季都有鳥鳴。安眠於土中的小姑娘,也許到了一個十分美好的地方。她可以聽著鳥叫,聽著嫩葉的擺動與枯葉的飄落而無憂無慮地長眠於這片安靜之中。艾絨已有許久不來看女兒了,那個小小的墳使她感到有點荒涼與陌生。她彎下腰,將墳上的雜草一一除淨,然後從一旁的土堆上摳下一塊一塊泥土,將它們掰碎,均勻地撒在女兒的墳上。不一會兒,墳就成了新墳,顯得很有活氣。她又采了許多色澤鮮豔的野花,然後一朵或三兩朵地丟在新土上。 陽光穿過枝葉,照在這座花墳上。 艾絨對著墳說:“媽媽要走了……”說著,淚水頓時汩汩而下。過了一會兒,她雙腿一軟,跪在了墳前。她低著頭,先是無聲哭泣,繼而啜泣有聲,繼而竟號啕大哭。

油麻地的人聽到這番哭泣,紛紛向這邊走來。最先來到的都是一些女人。她們並沒有立即上去勸她,而是站在她身旁,陪她一起落淚。她們一邊流淚一連說:“這小丫頭可好玩了。 ”“可讓人心疼了。 ”……過了一陣,她們才走上前來勸艾絨別哭。但勸著勸著,她們就越發的悲傷,哭聲更大,淚流不止。誰也不能勸起艾絨,她像長在了地上一般,將頭抵在新土與野花里,讓淚水打濕了新土與野花。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女人們為她讓開一條路。她走到艾絨身邊,用僵硬的黑枯枯的手,輕輕拍打著艾絨顫抖的後背說:“好寶寶,別哭了……” 眾人都說別哭了。兩個力氣大的年輕姑娘趁勢過來,這才將艾絨從地上勸起。 在離開墳時,艾絨不時掉過頭來,看一眼女兒的墳。這是她與油麻地的惟一聯繫,但它也將永遠消失在她的記憶裡。

艾絨走時,將琵琶留下了,留在了漫長的歲月裡。 她什麼也沒有帶走,只提了一隻皮箱。許多年前,她就是提著這只皮箱來到油麻地的。 朱荻窪將一條船收拾得乾乾淨淨地停靠在碼頭上。 杜元潮一身乾淨地抓著竹篙站立在船頭上。他的臉色,顯得很平靜,彷彿他只是與艾絨一道去趟縣城,或是傍晚或是明日,就會回來。 整個油麻地,凡是能夠走出家門的人,都走了出來,或是站在河邊,或是站在橋上,等著那條木船行過大河,行向遠方。他們似乎並不感到突然,在他們看來,艾絨是一隻鴿子,一隻品種高貴的鴿子,它長途飛行,翅膀受傷,落腳此地,心卻永遠在來處,總有一天還要飛走的———哪怕是已生兒育女。油麻地人對艾絨這麼久也未飛離油麻地,就已經有幾分驚奇了。

杜元潮撐著船,線路極其分明地行駛在水面上。 這一年的初夏,將成為油麻地人一份永久的記憶。他們眼看著一道風景,消逝在水天相接的蒼茫之處。 “我走了,油麻地。”一場夢。淚眼裡,村莊影影綽綽,人群也影影綽綽,一切皆影影綽綽。一道風景,也在漸漸地從艾絨的視野裡退出。 河灣的那棵大樹下,早站著采芹。當年,她出嫁楓橋,船行過時,杜元潮也是站在這棵大樹下目送她的。 艾絨站了起來,向她無聲地搖著手。 船將消失時,采芹從頭上摘下了杏黃色的頭巾,向遠方揮舞著。船終於無影無踪,頭巾從采芹的手中滑脫出去,飄落在水面上。她心中悲切不已,抱住大樹,失聲痛哭。 …… 船正在駛向輪船碼頭。 空闊的水面上,就這一條船。天淨風輕,水波溫柔。十幾隻鳥,劃動翅膀,在天空低低飛翔,速度慢得幾乎沒有船快。

艾絨先是背朝杜元潮而坐,以面迎風。空氣濕潤至極,也令人愜意至極。她用雙手抱住雙膝,將下巴放在雙膝間。或是怕風,或是因為陽光與波光的刺激,瞇覷著眼。 竹篙在杜元潮手中滑動著,水珠滴滴答答地滴在船頭與水中。隨著船的前行,他的心中漸感空落。 不知什麼時候,艾絨轉過身來,面朝杜元潮而坐。她像一個熱戀中的少女,陶醉地欣賞著杜元潮撐船的動作。多少年過去了,杜元潮除了增添了少許白髮,身材、體型居然沒有太大的變化。草在草中枯了,鳥在鳥中老了。歲月如風,吹著村莊,也吹著他,然而村莊彷彿漸漸老了,他卻還是從前的樣子。她在想: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呢?他當書記時,就是一個書記的樣子,即便對每個人微笑著,也是威嚴的。他什麼農活都能幹,只要一出手,就把別人都比下去。他乾淨,他斯文,他寫一手好字,不像是這片土地上生長起來的。他瘋狂,他溫柔,他悲憫,他狠心,他像個單純的孩子,卻又足智多謀、深不可測……這個男人與她生活了這麼多年頭,而至今她還是覺得他遠離她而立,有點兒影影綽綽。

快到輪船碼頭了,時間卻還有許多。杜元潮放下竹篙,正好是順風,任由船自己漂去。 他們默然無語地對望著。 “還記得那天夜裡你在地裡割麥子嗎?” 艾絨望著他,點點頭。 麥浪與月光,寂寞與疲倦。 “你一邊哭,一邊割。” 艾絨微笑著,眼睛開始潮濕起來。 輕輕的風,淡淡的雲,有夜鳥飛過麥田。 “我從你手裡拿過鐮刀,我割麥子,你就跟著我……” 艾絨無聲地哭了,眼前的杜元潮模糊成了一團,像霧中的一叢蘆葦。天上的月亮像鐮刀,地上的鐮刀像月亮,天上流動著銀子,地上流動著金子。 杜元潮仰天輕嘆了一聲,心潮濕起來,眼睛也潮濕起來。 將近中午,艾絨踏上了輪船的跳板。在杜元潮的手鬆開皮箱的把手而她的手將皮箱接住的那一刻,一切都結束了。

杜元潮站在岸邊,看著身體單薄的艾絨走過跳板時,心酸萬分。 她一直站在艙口,直到汽笛鳴響,輪船撤去跳板離開碼頭。 輪船拖著長長的黑煙,駛向天邊。 杜元潮駕船在返回油麻地的半路上,天氣驟變,風雨交加,雷聲大作。河水沸騰起來,鳥在雨中倉皇飛行,發出驚恐的尖叫。他扔下了竹篙,坐在船艙裡。他從內心深處渴望著風更大,雨更大,雷聲更大。 天地似乎重回混沌,一片黑暗。 杜元潮先是低聲哭泣,轉而號啕大哭。 後來,他像躺在一口棺材裡一般躺在了船艙裡。 不一會工夫,雨就將船艙灌滿,他的身體整個兒浸泡在水中。欲沉未沉的船,在風雨中飄泊,直至深夜風停雨住,雲開月出,他仍是一動不動地浸泡在水中。他看到,天空高闊而飄逸,一輪沉靜的新月,正伴他向前慢慢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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