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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丸雨/鳥雨2

天瓢 曹文轩 2514 2018-03-19
麥收季節。 油麻地的每一個季節都是值得欣賞與玩味的。 鬧哄哄的太陽底下,萬物在蒸汽般的空氣中,瘋狂地生長著。春天還是流水光光的大河小河,現在卻被各種各樣的綠色植物侵占了。空心蓮子草,像綠色的火焰向四面八方蔓延, 彷彿要於一夜間徹底遮住清澈的河水,再不讓它映照藍天。大河中間,只有一條勉勉強強的航道,其餘都被它們綠生生地覆蓋了,而那些不怎麼行船的小河,則幾乎完全被遮蔽。在一條小河中間,半沉半浮著一條小船。也許是船的主人駕船行到這裡時,見四周都被它們包圍了,嘆息一聲,只好將船丟棄在了這裡,也許那船本是停在河上的,等主人想起要用它時,卻見它在濃厚的綠色包圍中出不來了,於是站在岸邊無奈地看了看,就永遠地走開了。當心閒著的人走到此處時,遠遠望去,只見綠色茫茫,直通天際,倒分明覺得這是一番很好的鄉野景色。

田埂、水邊、廢棄的磚窯旁,一處一處的泥胡菜,已經落葉,只剩下光光的菱形的綠莖。頂端,是一顆顆包裹了羽絨的花果。風起時,花果裂開,那淡紫色的羽絨,就隨風飄揚,給人一個錯覺:這夏天的陽光下,瑞雪紛飛。 野胡蘿蔔花不分場合地生長著。它們的身體是嬌貴而柔韌的。它們散發出來的是一股帶了藥味的香氣,但卻偏偏招來無數的蜂蝶。那花高高矮矮地開放著,像無數把秀氣而精美的花傘,錯落有致地舉在陽光下。 …… 然而,油麻地的人,沒有一個會顧及這些景色。這是一個忙碌的季節,一個使人疲憊不堪的季節。景色年年,卻又年年無人駐足觀望。這個季節裡,只有牛馬一般的勞作。 那些在蘇州城嬌生慣養的知青們,也無一例外地被驅趕到了這沒完沒了的勞作中。這些即便是油麻地的莊稼人也都感到無法忍受的勞作,對於他們來說,無異於沉重的苦役。

他們企圖想逃避這種苦役,然而早已有話在先:誰不勞動,就不發給口糧。 艾絨的手,也許只適合繼承母親的藝業,去彈琵琶。那手在琵琶上時,則靈巧之極,而一旦抓握鐮刀什麼的,要么就軟弱無力,要么就笨拙不堪。天還未見曙色時,她就被催命般的上工鑼聲敲醒,直到月上梢頭,繁星滿空,才放工。長長的一天,只有一個詞可以概括她的狀態:掙扎。 她覺得活不起了。 雖然,她沒有像其他女知青動不動就哭,但初時的新鮮感已蕩然無存,從頭到腳都覺得,在這莊稼地裡,真是苦不堪言,心中滿是酸辛與絕望。 曾因她們的美貌、膚色、衣著、聲音、一舉手一投足而嫉妒過的油麻地的姑娘們,現在有點兒幸災樂禍。看到她們用雙手使勁去托著扁擔以減輕肩頭疼痛,臉都扭曲了的樣子,看著她們將秧苗插得歪八斜扭蛇行一般的樣子,看著她們走不穩狹窄的田埂連人帶糞桶一起跌翻在地裡的樣子,油麻地的姑娘們會為她們的健壯與身體的韌性而自得,而心滿意足。

還好,她們在以嘲笑的目光去看那些女知青時,卻很少那樣去看艾絨。她們原諒她的無力,也原諒她在勞動方面的無能與無知。她們甚至有點兒憐憫她———她這樣的女孩兒,無論走到這個世界的哪一個角落都是讓人憐憫的。她們沒有理由地在許多地方都暗暗地照顧著她,扶助著她。 但她仍然會不時地聽到隊長以及那些年輕男子們的大聲呵斥。每一聲呵斥,都會使她縮起脖子,睜大吃驚的眼睛,就彷佛有人揮著鞭子向她突然地抽來。 她在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 這是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 杜元潮在縣城開完會,連夜趕回了油麻地。月光下,他看到了綿延起伏的麥地。今年的麥子長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麥秸粗硬,穗頭大,顆粒飽滿。杜元潮走在麥浪間的田埂上,心中滿是喜悅。

有些田塊,已經被收割了,金色的麥秸茬正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在離鎮子一里地的地方,正走路的杜元潮隱隱約約地聽到麥地裡有低低的哭泣聲。他好生奇怪,就朝著哭聲發出的地方緊走了幾步。 有一個人正在割麥子。 這塊地的麥子都已收割了,就只剩下這一壟還未收割完。 那個割麥子的人,在杜元潮看來,不像是在割麥子,而更像是在割韭菜。他有點生氣,也感到有點兒好笑。 那人一邊割,一邊小聲地哭。 是個女孩兒。 “誰呀?”杜元潮問了一句。 哭聲停止了,但不久又開始了,像先前一樣,聲音小小的。 杜元潮又走近了幾步,依稀辨認出了這個一邊哭泣一邊割麥的女孩兒:艾絨。他環顧四周,心裡立即明白了:艾絨還沒有割完本應由她割完的麥子。他在田埂上站了站,走了。

艾絨的哭聲,就像一隻小貓跟著他。 他停住了。 除了草叢中的蟲鳴,這夜晚的天空下,也就這一縷時斷時續的哭聲。這哭聲並不顯得十分悲哀,是那種類似於一個女孩兒丟了一件東西或是過河時看到橋不在了而發出的哭聲,幽幽的,怨怨的。在東一聲西一聲的蟲鳴聲中,這哭聲充其量也就是另一番蟲鳴,但卻是晚秋時的蟲鳴,使人感到有點兒哀傷。 杜元潮回頭走向艾絨。 艾絨感覺到有人向她走了過來,放掉了本已抓在手中的麥子,立直了身子。她看到了杜元潮。 杜元潮說了一句:“真沒有出息!” 不想艾絨的哭聲倒大了起來。 “哭什麼?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 艾絨的哭聲變成了小聲的嗚咽。 杜元潮藉著月光打量著她:她的雙臂無力地垂掛在身體的兩側,右手抓著一把鐮刀,那鐮刀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頭髮散亂地耷拉在額頭上,遮住了一雙淚眼,那淚珠便猶如草叢中的露珠在月光下閃爍。

杜元潮看了看還有好幾丈遠未割的麥子,向艾絨伸過手去。 艾絨竟然很乖巧地將鐮刀遞給了杜元潮。 杜元潮舉起鐮刀,在月光下晃了晃,然後雙腿一叉,彎下腰來,左臂向前一划拉,將足夠艾絨割數十回的麥子攬到了臂旁裡。隨即,右手抓著鐮刀,咔嚓咔嚓,齊刷刷地將它們割倒了。他的左臂再一攬,右手的鐮刀幫著兜底一鉤,就將它們輕輕地放到了地上。緊接著,他又開始下一輪的動作。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節奏分明,章法分明。轉眼間,就有一大片麥子倒了下去。 艾絨慢慢地跟在他身後。 杜元潮的動作越來越顯瀟灑與練達,他投入到那份他所熟悉的勞作所產生的愉悅中去了。在扭動中,在搖擺中,在一摟一抱、一拿一放中,他忘記了許多事情,甚至忘記了身後跟著的艾絨。

當他忽然想起艾絨時,他讓他的收割看上去像一曲音樂、一首詩。 艾絨跟著,她忘記了疲倦,忘記了無奈,忘記了肉體的痛苦與心靈的憂傷。 杜元潮脫掉了襯衫,只留下一件背心。 艾絨從地上撿起杜元潮隨手扔下的汗浸浸的襯衣抓在手中,尾巴一般,依舊跟在他的身後。 遠處,傳來範瞎子沙啞而蒼老的歌聲,歌詞無一句能聽清楚,像是在濃稠的夢裡飄忽一般。 風起雲散,那天空的月亮竟亮如新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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