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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丸雨/鳥雨1

天瓢 曹文轩 3078 2018-03-19
這年春天,油麻地迎來了一批從蘇州城來插隊的知青,其中有個女,叫艾絨。 艾絨是這批知青中年紀最小也最文弱的一個。他們是油麻地人用一隻大船接來的。當大船靠定碼頭後,是油麻地的人將他們一個個攙扶到岸上的,最後一個上岸的是艾絨。她給油麻地人的印像是:白、嫩、細、甜。本來,這些個來自蘇州城的男孩女孩與油麻地土生土長的男孩女孩不一樣,一個個都會吸引人的目光的,但到最後,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艾絨的身上。 他們還從未見到過長得如此青蔥似的女孩。 說是女孩,卻已有了幾分成熟的氣息。開始發育了的胸、腰、臀、兩條長長的腿,甚至是那雙流動的目光,都分明已有女人的氣象與風韻了。可看上去,又確實是個還沒長成的女孩兒———水一般清淡的女孩兒。

杜元潮注意到這個女孩兒,已是油麻地的歡迎大會接近尾聲了。他坐在台上,偶然一瞥,看到了坐在人群中的她。那時,她似乎忘記了在這打穀場上舉行的歡迎會,微仰著臉,朝天空望著。那天空,似乎沒有什麼動靜,既不見飛鳥,也不見游絲之類的飄物,也就是一片天空。然而,她卻專注地望著。也許是那一朵悠然而去的雲?也許是油麻地天空的那番動人的清純與高遠?她就那樣眼睛瞇著看著,一副孩子的稚氣與忘我。 邱子東正在宣讀這批知青分配到各個生產隊的名單。 有片刻的時間,杜元潮似乎也忘記了此時此刻正開歡迎會,就覺得四周一片闊盪,只有柔和的春風在原野上輕吹,四周寂然。他無聲地看著她,就在那片刻的時間裡,她周圍的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於驟然間蒸發了,廣漠的天空下,也就只剩下一個神情癡痴的她,很孤獨的樣子,像田野上的一棵小樹。

歡迎會一結束,杜元潮就將艾絨忘記了。 艾絨再度引起杜元潮的注意,已是在初夏的一天上午。 他從油坊出來,正沿著河岸往鎮委會走…… 河上,五六個知青正駕著一條木船在戲耍。這是一條小木船,才坐了五六個人,就吃水很深,如果稍微一搖晃,水就能漫進船艙。他們本來是想駕著這隻船,沿著大河,一路慢慢地行駛下去,看一看水上與兩岸風光的,但當船離了岸邊,往河心搖去、看到水就在離船沿幾寸遠的地方晃動著時,一個個都心慌起來。幾個男知青裝成滿不在乎的樣子,其中一個還顫顫悠悠地唱歌,但神情顯然是擔憂和緊張,而幾個女知青,不是互相緊緊地抓著手,就是用手牢牢地抓住船沿。艾絨則用手死死地抓住那隻拴纜繩的鐵環,眼睛不時地閉起,不敢看那河水。她有一種眩暈的感覺,覺得大河旋轉了起來。當那些知青不時地發出尖叫時,她卻一聲不響地閉著雙眼。河上的風已吹散了她的頭髮,一絲絲地在她的臉上輕拂著,她不敢用手去撩一撩它們,任由它們胡亂地飄動。她臉色蒼白。

沒有人能將船引回岸邊。一個男知青企圖搖櫓,將船搖回去,但結果卻使船離岸越來越遠。 風大了,河面起了水波,船開始不由自主地搖晃。幾個女知青的尖叫聲,驚動了在水面悠閒地飄游著的幾隻鴨子,撲著翅膀,嘎嘎嘎四下逃竄。 艾絨聽到了水聲拍擊船頭船幫的聲音,當水濺起,直濺到她臉上時,她竟嗚嗚嗚地哭了。 一個男知青未能站穩,船一搖晃時,身體失去平衡,向船的一側倒去,見此情形,其他幾個男知青便下意識地一齊向他倒去的相反方向傾倒,企圖保持船的平衡,不想用力完全失去分寸,本向左側傾斜的船又更大弧度地向右傾斜,水嘩啦流進了船艙。此時所有的人又下意識地向左側傾斜而去,不想,這次的傾斜更是缺乏分寸,船向左猛烈傾斜,水又嘩啦湧進了船艙。僅僅幾個回合之後,進了水的小船,終於在一片尖叫聲中傾覆於河中。

男知青差不多都會游泳,而女知青差不多都不會游泳。男知青嗆了幾口水,想起還有女知青,就都英勇地去救女知青。幾個女知青跌入水中之後,憑著一股求生的本能,一個個又失魂落魄地冒出水面。就在那一剎那間,男知青們看到了幾張恐怖得變了形的面孔,游上去,或揪住對方的頭髮,或抓住對方的胳膊、衣服,一人搭救了一個。 艾絨是最後一個從水中冒出水面的。艾絨沒有人救,因為女知青比男知青多一個。 碧綠的水面上,那張白嫩嫩的、水淋淋的面孔上,一雙黑眼睜得大大的。那是一雙極度驚恐的眼睛、孩子般讓人憐愛的眼睛。她竭力不讓自己沉沒下去,兩隻胳膊猶如一雙細弱的翅膀,在水面上拼命地撲楞著。她沒有叫喚,而只是用眼睛一個勁地尋找著能夠抓握的東西和能夠救她的人。

幾個男知青看到了她,可他們都無可奈何,因為他們已各自救了一個女知青。 她沉沒了,可又再度掙扎出水面,向天空揮舞著十指纖細的雙手。 她看到了一座大橋投照到水面上的弧形之影。 緊接著,她看到了一個身影從橋上飛落下來,像一隻巨大的鳥。 這隻大鳥扎入水中,激起一團晶瑩的水花。 就在艾絨再度沉沒時,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胸前的衣服,隨即,她被一股強勁的力量所帶動,又重新回到了水面上。 艾絨似真似幻地看到了杜元潮的面孔。 她變得十分的乖巧,既不喊叫,也不亂動,像一隻風雪天忽然找到一垛溫暖乾草的羔羊,任由他托著、推著、抓著、揪著。 杜元潮一手揪住艾絨胸前的衣服,一手劃著水,朝岸邊游去。他是伏在水上,而艾絨則

是仰在水上。 有片刻時間,杜元潮想起了他很小時與父親一道漂流在茫茫大水上的情景。 艾絨微微仰著頭,眼中已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慌,她的神情是安詳的。她聽到了流水輕輕碰擊頭頂然後被分開滑過耳輪與兩頰時的聲音,那聲音很清脆,猶如彈撥琴弦。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十分輕盈,像一片葉子。她看著初夏的天空,那是一片淡藍的天空,有一群野鴨正在笨重地飛翔,似乎是在向蘆葦蕩方向。 杜元潮離岸越來越近,估計可以站起身來時,他停止了劃動而將身體慢慢在水中站立起來。但落空了,一時間,他自己往水中沉去,艾絨也隨之沉去。杜元潮嗆了一口水,立即用雙手托起艾絨的後背,使勁將她頂出了水面。 艾絨再次看見了天空,哭了起來。 杜元潮腦袋在水中,雙手卻舉出水面,托著艾絨一步一步地走向岸邊。他感到那具被他的雙手舉起的柔軟的身體在輕輕地顫抖。

杜元潮終於露出了面孔,他看到了岸,看到了從艾絨的頭上垂掛下來的流水滴答的頭髮。 已有許多人正向這邊跑來。 杜元潮朝岸邊走去,胳膊累了,他就用頭頂著艾絨的腰部來分流艾絨的重量。 艾絨一動不動,彎曲的身體隨著杜元潮的走動,在富有彈性地悠然擺動著。 上了岸,杜元潮順手一託一放,艾絨便哆哆嗦嗦地站在了地上。 陸續被救上的幾個女知青,開始哇哇吐水,接著開始哇哇大哭。 艾絨撇了撇嘴,也哭了起來。 杜元潮很不耐煩地說:“哭!哭什麼?” 還有一個女知青正被一個男知青揪住頭髮,拖死狗一般拖著,還未到岸邊。 杜元潮看著,十分惱火地說:“怎麼就不淹死一個呢!” 艾絨哭得更厲害了。 杜元潮掉過頭來,正想發火,但看到艾絨那副模樣,那火就煙消雲散了。

艾絨緊縮著身子,猶如一隻落水的雞雛被救起,正在陽光下顫悠不已。 杜元潮憐憫地看著她。 濕透了的艾絨,被衣服緊緊地包裹著,將身體的實際線條,十分清晰地呈現了出來。 那天,站在橋上、岸上觀望的油麻地人,都看到了明亮的陽光下這優美的讓人心動的曲線。 艾絨胸前的一顆鈕扣在杜元潮的拉扯中脫落了,加之衣服浸了水往下耷拉,她的胸脯比往常袒露出許多,猶如穿了一件開口極低的抹胸。 兩道白如新雪的乳坡,帶著慢慢滾動著的鑽石一般晶瑩的水珠,在極短的距離內,獻祭一般地呈現在杜元潮的眼前。 杜元潮就覺得心房被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了一下。 驚魂未定的艾絨忽地發現了自己的身體,立即用雙手緊緊捂在了胸前,並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

而此時,杜元潮已扭頭走了。 這幾個知青都是八隊的。 杜元潮一眼看到了八隊隊長潘大明,走向前幾步,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吼叫著:“潘大明,你給我聽著,這些人,要是有一個閃失,我要你腦袋!”說完,大踏步往前走去,人群立即閃開一條道來。 艾絨低著頭,她沒有看著他遠去的身影,而是看著一行他在地上留下的潮濕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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