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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騷雨/痴雨5

天瓢 曹文轩 2196 2018-03-19
在收割早稻的時候,采芹回到了油麻地。 她和杜元潮有過一次約會。約會的地點在遠離鎮子的一部野風車下。時間是午後,那時,幾乎整個油麻地都在午睡,曠野上空無一人。 杜元潮先到一步。他在風車下等了片刻,就影影綽綽地見到采芹從鎮子裡走了出來。他 已很久沒有見到采芹了。他很想見到她,所以當采芹一出現時,他的眼睛就一直在註視著她。 采芹首先要穿過一片莊稼地。早稻已經成熟,但剛剛開始收割,在一塊一塊依然還是綠色的晚稻田中,夾雜著一塊一塊的早稻田,此刻陽光十分明亮,早稻田在晚稻田的映襯下,便成了一塊一塊的金地,向天空反射著華貴的亮光。采芹走過早稻田時,人就映成了金色,而走過晚稻田時又被映成了綠色。後來,她就進入了一片桑田。那時,她的身影被樹幹與枝葉所擋,杜元潮就只能見到采芹一閃一閃的身影。她終於走出了桑田,走到了一處荒地上。

那時,她已離野風車很近了。杜元潮已能清晰地看到她走動的姿態———還是那樣的姿態,風情流轉不衰的姿態,讓人面熱心慌腿軟卻又不敢頓生邪念的姿態。這天底下,又能有多少這樣的姿態?此刻,這姿態就這樣呈現在秋天澄澈的陽光下,在時間的流淌中,向杜元潮緩緩而來。杜元潮的眼中,這姿態在不知不覺之中疊化出從前的采芹走路時的一個又一個的姿態:五六歲的采芹、十一二歲的采芹、十五六歲的采芹、十七八歲的采芹、二十幾歲的采芹。這荒野上彷彿走出了一串的采芹。她們互換著位置在杜元潮的眼前錯動著,展示著。這些姿態既一脈相承,又各有情韻。杜元潮發現,姿態也是隨人一起成長的。 相對於出嫁前,采芹稍微胖了一些。 她已看見了站在風車大篷下的杜元潮,就將頭低下,腳步也慢了下來。很久很久以來,她和他之間總有除不去的羞澀。這羞澀像一道半明半暗的簾子遮著她,也遮著他。他們見面時,說話時,總覺得對方在簾子的那一邊。還曾有過一段時間,他們是互相迴避著的,儘管內心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對方。

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了,兩人都有點兒心慌意亂。 蘆葦叢中,紡紗娘正在振翅鳴奏,薄紗樣的翅膀如細密的水波在無休無止地蕩漾。 池塘中盡是各種各樣的落葉,造成一個水上的秋天。 采芹終於走到了杜元潮的面前。她畢竟已經是媳婦了,雖然滿臉緋紅,但還是抬起頭來,直面著杜元潮。她的第一感覺是杜元潮比從前更加的白淨,也更加的成熟了。 杜元潮也直面著她。 但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一個距離。這距離不長不短,恰到好處地將他們規定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們從互相詢問各自近來的情況開始。但接下來就無話可說了。不是杜元潮說一句:“今天的天這麼好!”就是:“那樹上有隻鳥。”常常的,就那樣無語地站著。這時,他們能於風吹青草而發出的沙沙聲中互相聽到對方的喘息聲。而這喘息聲,使得雙方的喘息聲變得更加急促與不勻。男人的有力喘息和女人的微微嬌喘,組成了這秋陽之下的純情合唱。在這合唱中,他們感到了一種緊張,一種窒息,甚至是一種絕望。

“這風車也不轉。”采芹說。 杜元潮仰頭看了看風車,轉過身去,將一頁篷熟練地扯了上去。接著,他又一口氣扯了余下的七頁篷。這時的杜元潮一掃文氣,而顯得充滿活力,甚至還顯出一股可愛的蠻勁。他看了看八頁在陽光下忽閃的大篷,掉頭對采芹說:“往後退。” 采芹就往後退。 杜元潮見她已退到安全的地方,一拉那根拴住風車的繩索,活扣忽地被解開了,那風車先是慢悠悠地轉,隨即呼啦呼啦地轉將起來,氣勢逼人。 采芹看到,那一頁一頁的篷彷彿向她壓過來似的,下意識地又後退了幾步。 杜元潮得意地笑了笑。 清亮亮的河水被車到一口水塘里,當水塘漸漸被注滿後,水就沿著一條乾涸的水渠向遠 處的田野流去。 兩人漸漸放鬆下來。

杜元潮開始講話。此番講話多少帶有一點表演性質。他滔滔不絕,正如這水槽嘩嘩流出的水。他在語流中不由自主地沉浮,他為自己的語言才能而在心中驚嘆與詫異,神情有點兒痴迷。許多年來,他是在那種言語的焦灼中度過的,身心備受折磨。這一切,如噩夢一般終於過去,黑暗之後的滿天光明使他幾乎要跪下對蒼天大謝。流淌,流暢,那語言與他的敏捷的思維合著一個節拍,從他那張好看的十分男性的嘴中汩汩而出,自如地敘述著天地萬物,自如地抒發著胸中的一切思緒與情感。他嚐到了言語所帶給人的莫大快意,並更深切地體會到了言語給他帶來的自信與迷倒天下的風采。 采芹呆了。多少年來,她與杜元潮交流的主要方式,是眼睛。而此刻,她所看到的杜元潮居然如此地能說會道。她感到有點兒陌生,但同時感到著迷。她從前未能覺察出杜元潮的聲音會這麼富有磁性。這聲音流進她溫暖的心房,然後在那兒聚焦著,形成微瀾與波濤。

她望著他。 他也望著她,一任語流奔瀉不絕。 她望著這個男人,這個曾在荷塘邊與她一起脫得一絲不掛赤條條地躺在草地上的男人,神情迷離恍惚。 沒有一個人來打攪他們。 直到太陽偏西,才有一個人趕著一頭牛遠遠地向這邊走來。 分手前,采芹開始完成今天她與杜元潮相約時要完成的一個極其重要的事情。 “你和子東怎麼樣?” “挺好呀,他當鎮長,我當書記。” 采芹輕輕嘆息了一聲:“你讓他離開油麻地吧。” “為什麼?” “一根牛樁上拴不了兩頭牛。” 杜元潮沉默著。 “讓他走吧,看在我們小時一起長大的分上,答應我。” 杜元潮點了點頭。 他們拉了拉手,無言地各自走開了。 采芹在離開油麻地之前,特地找到了邱子東,對他說:“你離開油麻地吧。”

“為什麼?” “一根牛樁上拴不了兩頭牛。” 邱子東說:“我不走。” “你應該走。” 邱子東一撇嘴,冷笑了一聲:“我走?還不知道誰走呢?” 這回,采芹是沉重地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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