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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騷雨/痴雨4

天瓢 曹文轩 3242 2018-03-19
早晨,天還未大亮。巷子裡,才有三兩隻剛醒來的狗在懶懶散散地走動。大河上,霧茫茫一片,許多過路暫歇在水上的船,依然沒有一點動靜,只有幾隻捕魚船已經開始撒網。那網在空中開放時,成了一朵一朵灰色的花,霧裡的花。 樹樹迷離。今天將是一個特別的好天氣。 五隻高音喇叭在早晨的沉寂中,於霧裡發出嗤嗤嗤的電流聲。這電流聲穿過一扇一扇窗戶,進入了那些個還在迷糊中的人的耳中。接下來,不知是誰在敲試話筒,一下一下,聲音沉重而清脆,猶如幾聲槍響。這聲音徹底地敲碎了人們的睡夢。接下來,就是吹試話筒。猛烈的氣流在最短的距離裡直撲話筒,發出的是火車穿越原野的聲音。今天早晨的喇叭,頗有點淘氣,有點兒口技的味道。這樣的敲試與吹試,輪番進行了好幾遍,顯出那個要講話的人很沉著,很有耐心。他要讓油麻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耳朵,都要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的聲音。

油麻地要醒來! 隨著兩聲清理嗓子而發出的咳嗽聲,他終於講話了:“油麻地的父老鄉親們,大家早晨好。我是杜元潮,我回來了……” 整個油麻地大吃一驚。原因不是杜元潮回來了,而是杜元潮講話不再結巴了。 “我杜元潮對不起大家,丟下油麻地不管,竟出去逍遙了半年哪!但在這半年時間裡,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油麻地。我是油麻地的,永遠是油麻地的。許多年前,是油麻地收留了我們父子倆,那時,我才五歲!我杜元潮一輩子當牛作馬,也還不清油麻地給予我的恩情。我之所以放棄教師的工作,就是還債的,還父老鄉親們的債,還油麻地的債。我回來了,從今以後,我杜元潮要加倍努力,勤奮工作。昨天夜裡,我快要走近油麻地時,心裡好一陣發酸。當我打開手電,見到油麻地鎮前的那根旗桿時,我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杜元潮忘記了是在話筒前,他像面對著無數的油麻地的人,在訴說著他的心裡話。許多話,似乎已在心中積壓得太久太久了。他很動情,也很真摯。 所有的油麻地的人———種田人、小商小販、捕魚人、學校的老師,都在靜靜地聽著從高音喇叭中傳出的杜元潮的這番發自肺腑的講話。此時,他們不再驚訝杜元潮講話的忽然流暢,而是沉浸在那種情深意長的溫熱之中。許多人的眼睛在杜元潮的講話中一點一點地變得潮濕。他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許多年裡,杜元潮委屈了。不知為什麼,幾乎所有的油麻地人,在聽到杜元潮講話時,都從心底里希望他能夠暢通無阻地講話。他們希望油麻地能說會道的人是杜元潮而不是邱子東。 老婆婆們撩起衣角或是用粗糙而僵硬的手去擦眼淚。

範瞎子站在院子裡,聽著喇叭聲,竟淚流滿面。 在杜元潮流動不息的、抑揚頓挫的、溫和而又充滿張力的講話中,油麻地的河流、房屋、莊稼與樹木,正在被一輪燦爛的太陽照亮。 此後,杜元潮開了一次全體油麻地人都參加的大會。會上,人們見到的杜元潮,臉色稍嫌蒼白———那是蘇州的半年城裡生活悶出來的,人比從前更顯文氣,也更顯年輕。那乾淨與整潔,甚於從前。會上他將他的講話本領更表現得淋漓盡致,但不露一絲賣弄痕跡。他還當著全體油麻地人特地感謝了邱子東,說在他病休在外的這半年時間裡,由於邱子東的出色工作而使油麻地變得更加光彩。他的話非常得體。但同時將事情無聲地定位在:油麻地是一個家,作為這個家的主人,他要出門,在臨出門時,他將這個家委託給了另一個人,這個人在他外出的這段時間內,十分精心地照管著這個家,該給狗餵食了就餵食,該給院子裡的花澆水了就澆水,現在他回來了,見到他的家被照應得很好,他很滿意。

在杜元潮的整個講話過程中,邱子東始終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坐著。 杜元潮始終也未向任何人說明他的口吃之疾是如何被治癒的。厚道的油麻地人知道這是杜元潮的心病,也一個個避而不談,彷彿杜元潮從來就是一個口齒伶俐的人。 過了些日子,上頭下來一個通知,說縣里要組織一個參觀團,到外省一個先進單位去參觀學習,油麻地的負責人得參加。杜元潮對邱子東說:“我不在家這陣你辛苦了,你去吧,算是休息。”邱子東正情緒不好,點頭答應了。 邱子東又坐車又坐船,在外面高高興興,一點煩惱也沒有,只是有時想和戴萍做愛,呆了十天,於一天的傍晚回到油麻地。 油麻地看上去與十天前他離開時,沒有任何變化。 第二天下午,他來到鎮委會,走進會議室,見了周禿子說:“我有兩張發票報一下。”說著,就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發票來。也沒有花什麼大錢,只是買了一本筆記本、一支鋼筆,還有一隻軍用水壺。這三樣東西,凡去參觀的人,差不多也都買了,開了發票,各自回來報銷。

週禿子正在劈裡啪啦地打算盤,等把一筆賬算完了,合上賬簿,才看邱子東已放在他面前的發票。看了看,說:“你得讓杜書記簽個字。” “什麼?”邱子東一下子就火了。 週禿子說:“這是杜書記交待的,以後不管誰來報賬,都必須由他簽字。” “我分管審批!”邱子東彎曲起手指,使勁地敲了敲週禿子的辦公桌。 週禿子用一隻粗大而乾燥的手摸著油光光的禿頭,說:“你出去參觀期間,開過一次鎮委會,已作出決定了。” “我不同意!”邱子東叫著,氣沖沖地走出鎮委會,他要去找杜元潮。週禿子跟了出來:“邱鎮長,邱鎮長……” 邱子東站住了。 “這是你的發票。”週禿子跑上來,將三張發票還給邱子東。 邱子東當著周禿子的面,立即將三張發票撕得粉碎,然後拋撒在地上。

週禿子一直笑著:“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呢,一把手是有權這樣決定的。” “禿子!”邱子東沒有理會周禿子,掉頭走了。他要責問杜元潮:憑什麼剝奪了他的審批權。路上遇到了副鎮長吳同幹。 “老邱你回來了?” “你去哪兒?”邱子東看著吳同幹提了兩塑料桶油,問。 吳同幹舉了舉手中的塑料桶,說:“杜書記讓我去上頭要化肥。” “你去上頭要化肥?”邱子東不明白了,油麻地跑外交的是他呀! “杜書記說,以後,你與他一起抓全面,原先由你管的這攤事就都分給我來做了。我怎麼行呢?我也不像你那樣,外頭有那麼多關係,人又笨。” 邱子東譏諷地一笑:“你怎麼就不行呢?你行!”他看著吳同乾手中的兩塑料桶油,“這油是從哪兒打來的?”

“油坊。” “我對二釦子說過,沒有我的批條,誰也不能從油坊裡打油,一滴都不行!” 吳同乾笑了:“二釦子已不再負責油坊了,二釦子到三隊做隊長去了,現在是三隊隊長林一如管油坊,他倆正好倒了個個兒。” “誰的主意?” “杜書記提議的。”吳同幹心裡惦記著要化肥計劃,就往前走去,但走了幾步又回來說,“窯廠負責人也換了,王家寬去六隊做隊長,六隊隊長沈國民做窯廠廠長。”說完,提著灌得滿滿的兩桶油,邁著闊步,信心十足地走在油麻地通向外面的路上。 最終,他沒有去找杜元潮。 他雙手插在腰間,站在油麻地的田野上,任由風撩起他的衣角、吹亂他的頭髮。他的嘴角一直掛著冷冷的微笑。 傲慢之後,便是一股抵擋不住的虛弱。審批與外交,是他得以在油麻地縱橫馳騁的雙翼。而如今,這雙翼被他一向不放在心上的杜元潮剪斷了,他有一種扑騰在泥灰裡的無可奈何的感覺。他來到這個世界上,一路高揚,一路風光地生活了這麼多年頭,第一回刻骨銘心地體味到了“剝奪”一詞的含義。這種感覺猶如一枚冷箭穿透了脊椎。

他覺得油麻地的田野似乎變得空曠起來。 虛弱之後,又是傲慢。 二傻子在田野上追逐著一條發情的母牛,在嘴中含糊不清地叫喚著。他看到了那條母牛的臀部上方所流出來的亮晶晶的黏液。這黏液的氣味刺激了他,使他不顧一切地向母牛撲去。母牛越過一條水渠,向前奔突著。二傻子在母牛越過水渠時,掉進了水渠,半天,才爬了上來。 邱子東想到了戴萍,他想要她,現在就想要。 邱子東拼命地與戴萍做愛。長長地做,狠狠地做,花樣翻新地做。一次,他們將小學校的一張課桌整得癱瘓在了地上。白天,戴萍講課總打不起精神來,學生做作業時,她原來是想看著的,但不一會兒就趴在講台上睡著了。下一堂課的老師都進教室了,她還沒醒來。邱子東越來越瘦,也越來越慵懶,常常是睡到快中午了,才起床。

但,兩人也越來越覺得沒有味道了,尤其是戴萍。一堆火,正在灰暗中一點一點地矮下去。居然有一回,邱子東讓她在夜晚於草垛下等著他時,她說:“今天,我不怎麼想……” 與此同時,油麻地小學的男教師林文藻正一步一步地向戴萍靠近。 林文藻一副很文弱的樣子,十指修長,白嫩光滑,會拉一手好胡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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