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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楓雨2

天瓢 曹文轩 5389 2018-03-19
這年秋天,油麻地人有點兒惶惶不安,先是一連幾天聽到北方有隆隆的砲聲,接下來,就看到河上有不少逃難的船隻,紛紛駛過,那船上人一口外地腔調,男女老少,一個個皆驚魂未定的樣子。他們說,那邊在打仗,馬上就要打過來了。這天深夜,油麻地人被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驚醒了,但沒有一個敢開門出來觀望的,黑暗中,悄悄推開窗戶,或將一雙吃驚的眼睛貼到門縫上,將喘氣聲壓住,向外窺望著:街上正在過兵。好長的一支隊伍,從深夜一直走到天將拂曉,那有力的腳步聲才漸漸遠去。天亮後,人們走到街上,已不見兵影,只是從 街邊撿起一隻被子彈打穿過的頭盔,或是一隻漏水的軍用水壺,或是其他幾件無關緊要的東西。 又過了一些日子,有消息傳來,軍隊已到了山東的界面,正在打仗,打的是一場惡仗,為了爭奪一些光禿禿的山頭,死了成千上萬的人。

又有不少船隻出現在水面上。但不是逃難的人,而是傷兵。水面上不時響起痛苦的嗷嗷聲,讓人心裡發緊。一些船隻行過之後,水面上竟有一條細細的血線,水中的魚聞到了血腥味,紛紛浮到水面上。 漸漸地,聽不到槍砲聲了,水面上也安靜下來。天下,顯出一副太平的樣子。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李長望帶著一支小小的隊伍,回到了油麻地鎮。與這支隊伍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由五六個人組成的土改工作組。 當李長望腰間別了一支駁殼槍,身後跟了幾個扛長槍的兵,氣宇軒昂,從鎮上大搖大擺地走過時,油麻地的人不禁往後倒退著,或貼住牆,或貼住一棵樹,眼睛裡滿是疑惑與驚愕:這就是那個成天背著一隻破魚簍、光著脊梁、褲管捲到大腿叉到水塘水溝裡捉魚摸蝦的李長望嗎?這就是那個將大小不一、品種混雜的魚蝦放在一隻水桶裡向人兜售、渾身散發著魚腥味的李長望嗎?

五年前,李長望與另一個年輕人隔河砸磚頭玩耍,不想一塊磚角飛過去,正砸中對岸那個年輕人的額頭,那年輕人一聲不吭,當即倒下了。不知什麼時候,那年輕人又被清風吹醒了,便慢慢扶著一棵大樹站起來,向河對岸叫道:“李長望———!”沒有李長望的回答———自以為砸死了人的李長望,從此失踪了。 李長望在鎮上走著,見了父老鄉親們,威嚴但又很客氣地向他們點頭,並搖擺著手打著招呼。有時,鎮上的人會偶爾聽到他說:“哇,禿子長成大姑娘啦!”“三奶奶,還認識我嗎?我是李長望!”“二爺,看上去您身子還很硬朗!”…… 某個僻靜處,有個年輕人說:“不是說李長望下蘆葦蕩當土匪了嗎?” 這時被他的父親聽到了,連忙過來,一把將他扯到無人處:“婊子養的,別胡說八道!人家是下蘆葦蕩打游擊,都當了游擊隊長了。”

有知道內情的,說:“人家在正規軍都已乾了好一陣了,剛從前線下來。” 李長望不停地在鎮上走著,走得人心惶惶的。 頭一天,沒有動靜;第二天,也沒有動靜。到了第三天,鎮上的人被召集到鎮中的大場院。 當李長望莊嚴宣布現在我們窮人翻身了時,人群顯得有點兒惶惑,有點兒發蒙,有點兒不知所措,互相張望了一陣之後,顯出了幾分不安與興奮。當李長望大手一揮說大家去分程瑤田的浮財時,喧鬧的人群像一群鬧水的魚,忽然被一股涼風所驚,一忽閃潛入水底,只留下一片讓人生疑的平靜水面。 “分!全都給我分了!一點都不要剩下!他家的一口鍋,一隻碗,一根筷子,一把勺,統統是我們窮人的!咱一不是搶,二不是奪,是拿回!拿回自家的東西!……”幾年不見,李長望已是一條大漢,也變得很會說話了。

幾個反應敏捷的,如朱小樓,如朱荻窪,本是站在場院中央的,不等李長望將話說完,扭頭就往外跑。其他的人忽然明白了他們幾個的心思,稍微愣了愣,也都扭頭往場院外跑,一時間人擠人、人撞人、人踩人,有人疼痛了,哎喲哎喲地叫喚著。不知是誰家的孩子被踩著了,尖哭起來。 李長望站在台上:“你們上哪兒?你們上哪兒?回來!回來!……” 回不來了,人流滾滾,直湧向場院外。 出了場院,人們直撲程家大院。紛亂的腳步聲,使整個油麻地鎮都在發顫。 人群中,忽然有人停住:“為什麼只往程瑤田一家跑,還有邱半村家嘛!” 跑在這人身旁的一個,倒還仗義,拉了他的手:“你他媽的大癡逼,邱半村家還有啥?連毛都沒有一根了!”

這人聽罷一拍腦門:“娘的,我糊塗了!” 程家大院的兩扇厚重高大的門,這幾天就一直緊閉著。 人們聚集在大院門口,並未一下衝進大院。面對這兩扇威嚴的大門,剛才路上的那番氣勢洶洶,竟一時不見了踪影。人們猶豫著,徬徨著。光天化日之下,將一戶人家的全部財富哄搶一空,這事情畢竟太重大也太離奇了。後面的人叫喊著:“娘的,怎麼還不動手?!”“你有種。”有人小聲嘀咕,人群自動為後面的人閃出一條道來。後面的人一副勇往直前的樣子,但等走到大門口時,不禁收住腳步,甚至往後退縮了幾步。 程家大院悄然無聲。 天又在下雨。雨中有棵楓樹,葉子變大變厚顏色變深,經雨水的清洗,閃著幽幽的光澤。也許是風吹的緣故,也許是雨打的結果,一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許多人彷彿不是衝著程家大院來的,而是擺出一副悠閒的樣子來,抬起頭去觀望楓樹———那一樹的葉子,在風雨中輕輕搖擺,彷彿是一樹的綠色的袖珍型扇子。 有幾個人靠近了大門,在門口慢慢轉悠起來。在他們後面,人群站成一堵厚實的牆。 幾個孩子鑽出人群,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門口,趴在門縫上往裡瞅,不時地說一句:“院子 裡空空的。 ”“院子裡,有隻大公雞正往一隻母雞身上爬呢。 ”“爬上去了,爬上去了……” 人群裡有個大人問那孩子:“你老子往你娘身上爬嗎?” 眾人就笑。 “別笑了!你們他媽的都來幹什麼的?!”朱小樓吼叫著,“怕他個鳥呀,天下是老子們的了!”說罷,顫顫抖抖地走上前去,伸出又寬又厚的巴掌拍響了大門。

人們站在雨地裡,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一個個都顯得瘦骨伶仃的,但一個個眼睛賊亮,像用力打磨過的一般。 又是幾個人上去拍擊大門。咚咚聲像戰鼓一樣鼓舞著面黃肌瘦、嘴唇髮烏、扛肩縮腮的窮人們,他們吼叫著:“開門!開門!” 程瑤田坐在一張紫檀木卷書式搭腦扶手椅上,紋絲不動。他不能去開這個門,而家人又早已嚇得縮成一團,沒有一個敢去開門的。 咚咚的拍門聲,最終變成了隆隆的撞門聲了。 采芹緊縮著身體,鑽在母親的懷抱裡哆嗦著,不敢向外張望。 人群後面有人發一聲喊:“衝呀!———”群體響應,隨即,人群排山倒海般地向大門衝來,大門嘩地沖開了。 采芹一直鑽在母親的懷抱裡哆嗦著。她聽到了花瓶粉碎的聲音、櫃子翻倒在地的聲音、布匹撕裂的聲音、腳步跑動的聲音、呼哧帶喘的聲音、因互相搶奪一件家甚而爭吵的聲音……她覺得房子在被掏空,在搖晃。

母親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緊緊地摟抱著她。 人們不加選擇地“拿回”著,因為沒有時間加以選擇,稍一遲疑,眼前的一把椅子或是一條凳子就會被一個眼捷手快的人奪了去,只能見到什麼就趕緊上去先佔有它。人們抱著、扛著、摟著、抬著、拖著、推著,將長的、短的、大的、小的、硬的、軟的、能吃的、不能吃的、能用的、不能用的,一股腦兒地向院門外搬動著。 程瑤田閉著眼睛坐在椅子上,面色蒼白,形同死人。 小孩、老人也都一起參與了這場油麻地歷史上很少見的洗劫。他們偶爾抬起頭來見到程瑤田時,會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但隨即低下頭去,趕緊尋找還未被人拿走的東西。 碗,要;盤子,要;象牙筷子,要;鍋,要;鞋,要;襪子,要;擀麵杖,要;大煙槍,要;夜壺,要……手裡拿著,懷裡揣著,頭上頂著,嘴裡銜著……真他媽的痛快———痛快淋漓啊!

家中有身強力壯的兒女們的,當然會佔更大的便宜。即使在一片混亂之中,他們都會迅速作出明確分工,誰搬東西,誰看東西,一會兒工夫就派定了。勢單力薄的,一邊嫉妒著,一邊拼命搜羅著,竭盡全力地想找回一些平衡。也有將東西搬出了大院但一轉眼的工夫又被別人弄走的,於是就去尋找,找到了就要搶回,搶不回就爭執,就破口大罵,甚至大打出手。 一個老太太與另一個老太太為一隻鍋蓋吵起來了: “是我拿到手後放在這兒的!” “誰見著了?” “人要講理,不講理還不如吃屎!” “對了,不講理的還不如去吃屎!” 大夥都很忙著,沒有人理會她們的爭吵。 鎮西頭柳篾匠家的二傻子在人群裡跑來跑去,傻乎乎地笑著。他褲襠的那一截東西,似乎永遠像一根胡蘿蔔般舉著,頂起了他薄薄的骯髒的短褲。因短褲經了雨,使他那一截東西顯得半明半暗。他搖晃著,蹦跳著,見哪兒姑娘多,就往哪兒蹭。姑娘們見了,罵著:“不要臉!”都躲著他。

二傻子不知從哪兒找到了一隻帶銅箍的小木盆,緊緊地摟在懷裡。 正在將一隻鍋頂在頭上往外跑的柳篾匠看到了,大聲吼道:“放下!放下那玩藝兒!” 二傻子非但不肯放下,反而將那小木盆摟得更緊。 柳篾匠叫道:“那是程瑤田他老婆夜裡撒尿用的!” 二傻子摟著小木盆,鑽出人群,朝院門外跑去。 週銅匠對柳篾匠說:“你老婆這輩子能用到這麼好一隻上等的尿盆嗎?”一笑,趕緊往屋裡走去。 院子裡,朱小樓與一個叫朱連城的漢子為爭奪一條油光閃閃的長凳幹上了。他們各抓住長凳的一頭,死不撒手,在院子裡誰也不讓誰地對峙著。 “是我先抓到的!”朱小樓說。 “是我先抓到的!”朱連城說。 然後,兩人就賴下屁股,往各自的方向拉那條長凳。兩人力氣差不多大小,長凳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來來往往的人就躲避著他們,怕耽誤了自己“拿回”東西,誰也顧不上來加以調解或勸阻。 朱小樓畢竟是個屠夫,性子要野蠻一些。這時,他一眼看到一個人手中正抓了一把從程瑤田家的雜物房裡“拿回”的鋒利斧子,扔下長凳,一把從那人手中奪過斧子,朱連城有點兒害怕,他撒手放下了長凳:“你…… 你要幹什麼?” 朱小樓拿起斧子走向長凳,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手起斧落,攔腰砍在了那條硬木長凳上,立即濺起一片新鮮的木屑。將那些看的人,直心疼得要死。 屠夫朱小樓忽地變成了一個伐木工,一斧頭一斧頭地朝那張長凳砍去。朱連城一旁站著:“砍吧,你有力氣,你就砍吧。” 又是一斧頭,好端端一條長凳斷成了兩半。 朱小樓扔下斧頭,拍了拍手,朝朱連城說道:“逼上屙泡屎,誰也日不成!” 充實而富有的程家大院,轉眼間,變得一派蒼涼、虛空。 油麻地鎮的男女老少都在興沖沖地走動著,誰也不是空手。 整個油麻地,只有兩戶人家沒有參加這場史無前例的、群情激蕩的“拿回”,一是邱半村家,一是杜少岩、杜元潮父子。 邱半村早在兩個月前就已傾家蕩產,只剩下一幢空無一物的大屋。這些日子,他和家人很少在鎮上露面,只是關緊了門,躲在門後,緊張不安地聽著外面的動靜。當邱子東掙扎著要往外面跑時,邱半村就用已經半身不遂的身體死死擋在門口,用含糊不清的言詞喝令邱子東老老實實地在家呆著。 杜少岩與杜元潮在人們如狼似虎地出入程家大院時,父子倆一直手牽著手,在不遠處的一棵楓樹下無聲地站著。 在他們父子麵前經過的人,會有一兩個人提醒道:“一根樁!愣在這里幹什麼?還不趕緊地去取一兩件東西!” 杜少岩、杜元潮依然站著不動。 那張黃梨木六柱式架子床被人抬走了,那條紅木夾頭榫長案被人抬走了…… 杜元潮幾次要衝上去幹什麼,都被杜少岩用有力的大手死死抓住了。 杜元潮站在父親身邊,心裡想著的是要進程家大院。自從他和父親離開程家大院後,他就再也沒有跨進過這座大院的大門。他不是想看院子,也不是想看那些人是怎樣將程家大院的東西抓到自己手上的,他想知道此時此刻采芹在哪兒、采芹怎麼樣了。他似乎看到了她在恐懼中哆嗦,像一隻從冰水中掙扎出來的鴿子。 杜少岩似乎看出了兒子的心思,拍拍他的腦袋安慰他:“沒有人會欺侮一個孩子的。” 杜元潮的眼睛里便有了亮晶晶的淚水。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還在走動,一個個喜氣洋洋。 這是油麻地的節日———不是節日的節日,盛大的節日。 但,李長望發怒了,當他帶著他的隊伍與工作組成員從場院趕到程家大院時,程家大院已是空空蕩盪。 “是分浮財,是他媽分,不是他媽搶!”他爬上鎮上那座高塔,用一隻鐵皮喇叭向四周叫喊著:“將所有從程家大院取出的東西,給我統統送到場院裡,然後統一分配,誰膽敢不服從老子的命令,誰膽敢私自窩藏,一旦發現,絕不輕饒!”說完,從腰間掏出手槍,往空中叭叭叭打出去一梭子子彈。在塔下站著的那幾個兵,也端起槍,呼應著,朝空中射出震懾人心的子彈。 人們嘟囔著,但卻乖乖地將那些東西又從家中搬到鎮中心的大場院裡。 這些大大小小的東西,在程家大院裡,各自在各自應呆的地方呆著,倒也不顯有多麼的多,現在一旦散亂地平鋪開,差不多擺滿了一場院,看上去竟然有一望無際的感覺。 分配是公平合理的,有根據的,都可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釋的。 輪到杜少岩、杜元潮了。工作組說:“你們可以先自選。” 杜元潮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張床。 杜少岩從兒子的目光裡得知了他的心思:“那床不是我們這樣的人睡的,還不如要一隻盛水的桶,一張吃飯的小桌子。” 但杜元潮的眼睛裡只有那張床。一個孩子竟然對那麼多東西視而不見,視野裡只有那張床,這未免有點兒可笑。但不知為什麼,杜元潮就只想要那張床。 杜少岩嘆息了一聲,決定滿足杜元潮的願望,用手一指,向工作組說:“這孩子,想要那張床。” 工作組組長將杜少岩拉到了一邊,與杜少岩嘀咕了一陣,杜少岩連連點頭,轉身走向杜元潮,說:“那床別人要下了,你另選一件吧。” “誰……誰要了?” “你就別問了,快點說,除了那張床,你想選哪一件?” “哪一件也……也不要了!”杜元潮說罷,扭頭就走。 杜少岩一把抓住杜元潮的胳膊:“兒子,還是選一件吧。” 當杜元潮向那一場院的東西望去時,發現了那張他與采芹一起讀書寫字的長案還在那兒,又有了笑臉:“要……要那張長……長條桌吧。” “淨選一些沒有用的東西。”杜少岩一邊抱怨著,一邊走過去,拉起了那張被雨水洗得鏡子一般明亮的長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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