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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楓雨1

天瓢 曹文轩 2903 2018-03-19
油麻地鎮到處長著楓樹,並且都是一些很古老的楓樹。樹幹粗碩、枝葉茂,夏天時,能遮出好大一塊陰涼地,如果是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要走出這塊陰涼地,似乎要花上半天的時間。深秋,枯葉隨風而落,地上都是,也無人打掃,踩在上面沙沙作響,柔軟如踩在雲彩上。 這年的楓樹展葉,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暮春進行的。雨不大,但卻下個不停。那些長在 橋頭、院裡、屋後、塘邊、大路旁的楓樹,被雨一天到晚地濕潤著,眼見著眼見著,那樹幹樹枝泛出鮮活的光澤,眼見著眼見著,枝頭冒出了葉芽,眼見著眼見著,那芽越長越突出,忽地,展開了,展成一片小小的、油亮亮的嫩葉。 就在這楓樹向油麻地人顯示一派勃勃生機的季節裡,邱家卻於一夜之間破敗了。

邱家的木行,已經營三代以上,傳至邱半村手上時,其家業已厚實得令人眼紅。然而,邱家的任何一代人,都不及邱半村的心路大和富有心機,祖傳的家業到了他這裡,如日中天。油麻地的人以及油麻地以外的人,在談論邱家財富時,都會有人說:“瞧人家的名字起的! 半村———油麻地一半的財富都是他邱家的。 ” 邱半村卻並不滿足,他要超過程瑤田,要遠遠地超過,不光有錢,而且還有良田,與程瑤田一樣多的良田。有錢不如有田那麼踏實。 初春,遠方的一個朋友給他一個訊息:現在有一批上等的珍貴木材,正在兩千里外的地方堆放著,等待著一個大買家,價錢合適,但那個木材商只堅持一個條件,要買就全都買去,他要將這筆生意做得乾脆利落,不想拖泥帶水。那位朋友如數說出了總價,邱半村聽罷,半天,嘆息一聲,搖搖頭:“我到哪裡去弄這麼多錢?罷了罷了。”那位朋友說:“數目是大了點,可是你想過沒有,這批木材一出手,你邱半村就不是邱半村了。”邱半村依然搖了搖頭:“不可貪心,不可貪心,我也沒法貪心。”

可是,過了三天,邱半村卻日夜兼程,找到了那個木材商,說要看看貨。木材商將他領到了江邊。望著那堆木材,他兩腿發軟,竟拉不開腳步。堆得像山一樣高的木材,好到絕頂的木材!邱家祖祖輩輩與木材打交道,材相、材品、材質,邱半村是一眼便能看出的。這木頭,是那種砍掉一棵少一棵的木頭,是幾十年、上百年、幾百年才長那麼一根的木頭。 邱半村繞著木材堆轉了幾圈,不時地用手拍拍其中一根。他對那位木材商說:“我不還你價,不還你價。”他讓那位木材商先回去,說自己要在木材堆旁呆一會兒。木材商說:“也好。”說罷,留下邱半村一人,轉身走了。 邱半村爬到了高高的木材堆上,望著川流不息、滾滾東去的大江。他順著大江,向東眺望。他知道,木材從這裡下水,紮成排,然後憑藉江水的力量一路東去,然後入大河、小河,兩三個月後,木排就會停泊在油麻地鎮前的大河上。當時還在冬春交替之際,寒風強勁,凍得邱半村瑟瑟發抖,他終於結束眺望時,軀體已麻木得幾乎無法站立了。

回到油麻地,他將所有的錢聚攏在一起,又將家產的大部分抵押給城裡的錢莊,終於將錢湊足,帶了管家以及雇來的十八名放排工,日夜兼程,重回堆放那堆木材的江邊。交錢、點貨,一切安排停當之後,邱半村向十八名身強力壯的放排工躬身抱拳:“拜託諸位了,拜託了!”又將管家拉到一邊,輕聲叮囑:“大江大河的,一路風餐露宿,他們是很辛苦的,手頭要寬鬆一些。” 邱半村走陸路回到油麻地後,顯得十分平靜,只在心裡一天一天地計算著那浩浩蕩蕩的木排的行程。 一天又一天…… 雨淅瀝淅瀝地下著,院牆外的楓樹很快就要展葉了。 邱半村望著雨中的楓樹說:“那列木排,再過幾天,就要出江入河了。” 又過兩天,院中的楓樹展葉了,微雨之中,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好讓人喜歡。當時,邱子東正與采芹在楓樹下玩耍。望著這對小兒女,邱半村的心情好得出奇。他做夢都不會想到,差不多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大江上,那列木排崩排了!

暴雨十日不斷,江水怒漲,濁浪滔天。木排在江上搖擺顛簸,一路張狂不馴。十八名放排工猶如駕駛一頭水上怪獸,累得精疲力竭。臨近河口時,兩岸青山聳立,江面忽地變得狹窄,那江水即便是寬闊之處,也早已洶湧澎湃,如今水道一下收緊,便大吵大鬧,撒瘋耍潑,猛烈撞擊山崖。萬年山崖,銅牆鐵壁,並不在乎江水的撞擊,倒是江水弄得粉身碎骨,水面上一時白浪排天,漩流密布,險象叢生。 木排剎不住地奔突而下。十八名放排工,或握竹篙,或掌舵,叉開步站好,圓睜,隨時準備伸出竹篙去抵擋山崖。木排幾次一頭扎向山崖,又幾次被放排工們將它逼向正道。經過最狹窄的一段江面時,流速猛地加快,木排與山崖擦肩而過,放排人眼中的兩岸青山一閃而過,岩石樹木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木排再一次自殺一般地撞向山崖,而這一回是死定了。 放排工揮起竹篙,一齊抵著山崖,可木排鐵了心要撞山崖,藉著江水的怒氣與暴力,無論放排工們怎麼用竹篙去抵著山崖,它卻一寸不肯後退。竹篙一支支彎成巨弓,隨著其中一支咔吧一聲斷折,其他的也一根根相繼斷折,只是一瞬間,木排便猛烈地撞在了山崖上,也是一瞬間,本來扎得十分牢固的木排在一陣巨大的震動之後,轟然崩潰了! 捆綁在一起的木頭,現在散開了,彷彿一根根都滿懷自由的愜意,爭先恐後,橫七豎八地漂滿了江面。它們在浩浩江水中沉浮、亂竄,全然不像是木頭,倒都像是有生命的無名獸物,景象十分壯觀,引得江岸上許多人跑來觀望。 這天,邱半村撐著油布傘,走到雨地裡,抬頭觀望著院中那棵楓樹:一樹嫩葉,在細雨中搖搖擺擺,像是落了一樹嬌小秀氣的綠色蝴蝶。就在這時,衣衫襤褸、泥跡斑斑的管家,面容憔悴地出現在了邱家大院的門口。

邱半村似乎感覺到了門口有人,微微側過臉來,見是管家,不禁一驚。 管家跌跌撞撞地進入大院,望著邱半村,撲通跪在了雨水汪汪的地上,往邱半村乾淨的黑綢褲上濺了一片渾濁的水珠:“老爺……”他將額頭一直抵到濕漉漉的地上,“崩排了!” 邱半村半天沒有反應,隨即,雨傘從手中滑落在地。當時有風,傘在院子裡旋轉著,往院牆外而去。 邱子東見了,覺得好玩,從屋裡跑出,追雨傘去了。 “老爺……崩排了!”管家的聲音已經嘶啞得接近無聲。 邱半村的身體搖晃了幾下,手下意識地捂在了腦門上。就在邱子東終於追上雨傘的那一刻,他聽到了撲通一聲,扭頭一看,只見邱半村直挺挺地躺在了雨地裡…… 一連五天,邱半村不省人事,任家人怎麼呼喚,也不肯睜開眼睛。家里人又讓邱子東再次呼喚父親。邱子東在這幾天已經呼喊了數百遍了,邱半村與死人一般毫無動靜,邱子東早已不耐煩了,哪里肯再次呼喚,竟掙著要朝院門外跑。母親生氣至極,揚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嘴巴上。他咧了咧嘴,哇地大哭起來。母親揪著他的衣領,將他硬拖到邱半村的病榻前,命他跪下大聲呼喚。邱子東心裡忽生悲傷,竟然嚎哭著呼喊著父親,其聲哀切動人,令在場人無不落淚。

黃昏時,邱半村在邱子東的呼喊中竟然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 不久,程瑤田一手牽著采芹來到邱家看望邱半村。 邱半村眼斜嘴歪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 程瑤田站在邱半村的病榻前,身體微微彎曲,輕聲說道:“沒事的,沒事的。” 邱半村已口齒不便,在喉嚨裡嗚嚕著:“多謝你來看我。” 那時,邱子東正木呆呆地倚在門口,瞧著債主們在往院門外搬動他家的家甚。 邱半村看到了采芹,勉勉強強地伸出手,將她細嫩柔軟的手抓住。他看了看邱子東,又看了看采芹,然後望著程瑤田長嘆一聲:“子東沒福氣。”說罷,閉上眼睛,眼角便滾出了渾濁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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