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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食草家族 莫言 9122 2018-03-19
乾巴,你怎麼老是白日做夢,是不是狐狸精勾走了你的魂?九老媽在我背上猛擊一掌,憤憤地說。 我晃動著腦袋,想甩掉夢魘帶給我的眩暈。太陽高掛中天,頭皮上是火辣辣地疼痛。 九老媽絮絮叨叨地說著:男人們都是些瘋子,我說的是吃草家族裡的男人,你看看你四老爺,看看你九老爺,看看你自己! 九老爺提著他的貓頭鷹,在光禿禿的草地上徘徊著,嘴裡一直在唱著那些呼喚魔鬼的咒語,貓頭鷹節奏分明地把一聲聲怪叫插進九老爺浩浩蕩蕩的歌唱聲中,恰如漫長道路上標誌里程的石碑。貓頭鷹的作息時間已經顛倒過來了,果然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四老爺倚在臭杞樹籬笆上曬太陽,他的骨頭縫裡冒出的涼氣使他直著勁哆嗦,只怕是日啖人參三百支,也難治愈四老爺的畏寒症了。

追捕蝗蟲的士兵們已經吹號收兵,蝗蟲研究所的男女學者們也回到帳篷附近去埋鍋做飯,街上的蝗蟲足有半尺厚,所有的物件都失去了本色變成了暗紅色,所有的物件都在蠢動,四老爺身上爬滿蝗蟲,遠看像一個巨大的蜂巢,只有他的眼睛還從蝗蟲的縫隙裡閃爍出寒冷的光芒。村里的人全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龐大的食草家族好像只剩下我們幾個活物,但我記得我是有妻子有兒子的,我還為兒子買了幾盒蔥味餅乾,母親父親也是健在著的,還有五老媽、六老媽、十八叔、十八嬸,眾多的眾家兄弟姐妹,侄女侄孫,他們都是存在過的,也永遠不可能消逝,等到蝗蟲過去之後,我一定能看到他們集合在村頭的空地上,像發瘋一樣舞蹈,一直跳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我一定要加入這場舞蹈,到那時候,九老爺銅籠中的貓頭鷹一定會說一口流利漂亮的奶油普通話,肉麻而動人,像國民黨廣播電台播音員小姐的腔調。

我不去管一直像個巫婆一樣在我耳邊唸咒語的九老媽,也不回顧僵硬的四老爺和瘋子般的九老爺,徑自出村往東行,沿著當年四老媽騎驢走過的道路。 忍受著蝗蟲遍體爬動的奇癢,人們還是集中起精力,觀看著頸掛破鞋口出狂言的四老媽,心裡都醞釀著惡毒而恐怖的情緒,儘管人們事先聽說了四老媽私通鋦鍋匠被休棄的醜聞,但四老媽騎驢出村堂堂正正走大道氣焰洶洶衝祭壇的高貴姿態卻把他們心中對蕩婦的鄙視掃蕩得乾乾淨淨,人們甚至把對蕩婦的鄙視轉移到臉色灰白的四老爺身上,完全正確,我忽然意識到,作為一個嚴酷無情的子孫,站在審判祖宗的席位上,儘管手下就擺著嚴斥背著丈夫通奸的信條,這信條甚至如同血液在每個目不識丁的男人女人身上流通,但在以獸性為基礎的道德和以人性為基礎的感情面前,天平發生了傾斜,我無法宣判四老媽的罪行,在這個世界上,幾千年如一日,還是男人比女人壞,大家自動地閃開道路,看著那頭神經錯亂的毛驢像一股俏皮的小旋風,呼嘯而過。九老爺虛攬著韁繩頭,跟在驢腚後奔跑,我的靈魂尾隨著九老爺和毛驢的幻影,追著四老媽的撲鼻馨香,漸漸遠離了喧鬧的村莊。

河堤是高陡的,高陡的河堤頂部是平坦的沙土道路,毛驢曾經從河堤上跑下來,但出村之後,依然必須在河堤上走。河水是藍色的,但破碎的浪花卻像菊花瓣兒一樣雪白,毛驢見到河水並不頭暈。多麼晴朗的天空,只有一朵駱駝狀的潔白雲團在太陽附近懸掛著。大地蒼茫,顫巍巍哆嗦,那是被四老爺的祭文感動了、或是挑唆起了遷徙念頭的蝗神的億萬萬子孫們在向河堤移動。紅色沼澤里的奇異植物都被蝗蟲們吃光了莖葉啃光了皮膚,只剩下一些堅硬的枯乾淒楚憂憤地兀立著,像巨大的魚刺和渺小的恐龍骨架。我遠遠地看到沼澤里零亂地躺著一些慘白的屍骨,其中有馬的頭骨、熊的腿骨和類人猿的磨損嚴重的牙齒。空氣中瀰漫著河水的腥氣、蝗蟲糞便的腥氣與沼澤地裡湧出來的腥氣,這三種腥氣層次分明、涇渭分明、色彩分明、敵我分明、絕對不會混淆,形成了腥臊的統一世界中三個壁壘分明的陣營。

那天,四老媽、小毛驢、九老爺走在河堤上,離開村莊約有三里遠時,就听到田野裡響起了遼遠無邊的嘈雜聲,光禿禿的土地上翻滾著跳蝗的濁浪,一浪接一浪,湧上河堤來,河堤內是黝藍的河水,河堤外是蝗蟲的海洋。蝗蟲們似乎不是爬行,而是流動,像潮水沖上灘頭一樣,嘩——一批,幾千幾萬隻,我的親娘!嘩——又一批,幾千幾萬隻壓著幾千幾萬隻,我的親親的娘!嘩——嘩——嘩——一批一批又一批,層層疊疊,層出不窮,不可計數啊,我的上帝!我真擔心蝗蟲們把這道高七米上寬五米下寬十二米的河堤一口口吞掉,造成河水氾濫。幸虧蝗蟲不吃土,多麼遺憾蝗蟲不吃土!蝗蟲匯集在堤下,團結成一條條水桶般粗細、數百米長短的長龍,緩慢地向堤上滾動。毛驢驚懼得四腿打抖,不停地拉胯撒尿,九老爺也面露驚懼之色,額頭上被四老爺啃出的鮮紅牙印和被四老媽踢出的紫紅腳印在白色的臉皮上更顯出醒目和光彩。九老爺用韁繩頭抽打著毛驢的屁股,意欲催驢飛跑,但那毛驢早已筋酥骨軟,羅鍋羅鍋後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串喪魂落魄的驢屁兇猛地打出,吹拂得紅塵輕揚。四老媽跌下驢來,還是似睜非睜菩薩眼,似嗔非嗔柳葉眉,懵懵懂懂站著,不知她是真四老媽還是假四老媽。我們看到,蝗蟲的巨龍沿著河堤蜿蜒,一條條首尾相連,前前後後,足有三十多條,我把每條蝗蟲的長龍按長一百米、直徑五十厘米計算,我知道,那天上午,滾動在河堤上的半大蝗蟲有一萬九千六百二十五立方米之多,這些蝗蟲十火車也拉不完,何況它們還在神速地生長著,而且我還堅信,在被村莊掩蔽的河堤上,在村西的河堤上,都有這樣的蝗蟲長龍在滾動。

我仔細地觀察著蝗蟲們,見它們互相摟抱著,數不清的觸鬚在抖動,數不清的肚子在抖動,數不清的腿在抖動,數不清的蝗嘴裡吐著翠綠的唾沫,濡染著數不清的蝗蟲肢體,數不清的蝗蟲肢體摩擦著,發出數不清的古怪聲響,數不清的蝗蟲嘴裡發出咒語般的神秘鳴叫,數不清的古怪聲響與數不清的神秘鳴叫混合成一股嘈雜不安的、令人頭暈眼花渾身發癢的巨大聲響,不是狂風掠過地面,勝似狂風掠過地面。災難突然降臨,地球反向運轉。也許幾百年後,這世界就是蝗蟲的世界。人不如蝗蟲。我眼巴巴地看著蝗蟲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滾滾上堤,陽光照在蝗蟲團結成的巨龍上,強烈的陽光單單照耀著億萬蝗蟲團結一致形成的巨龍,放射奇光異彩的是蝗蟲的緊密團體,遠處的田野近處的河水都黯然失彩。閃閃發光的蝗蟲軀殼猶如巨龍的鱗片,嚓啦啦地響,鑽心撓肺地癢,白色的神經上迅跑著電一般的恐怖,迸射著幽藍的火花。如果我們還是這樣呆立在河堤上無疑等待滅亡,蝗蟲會把我們裹進去,我們身上立刻就會沾滿蝗蟲,我們會隨著蝗蟲一起翻滾,滾下河堤,滾進幽黑的、冰涼的、深不可測的河水,我們的屍體腐爛之後就會成為魚鱉蝦蟹的美餐,明年上市的烏龜王八蛋裡就會有我們的細胞。我們被裹在蝗的龍里,就像蝗的龍的大肚子,我們就像被毒蛇吞到肚腹裡的大青蛙。多麼屈辱多麼可怕多麼刺激人類美麗的神經。趕快逃命。我喊叫一聲。毛驢緊隨著我的喊叫嗥叫一聲。九老爺去拉四老媽,四老媽臉上卻綻開了溫馨的笑容。四老媽揮了揮手,蝗蟲的巨龍傾斜著滾上堤,我奇異的發現,我們竟然處在兩條蝗蟲巨龍的空隙處,簡直是上帝的旨意,是魔鬼的安排。四老媽果然具有了超人的力量,我懷疑她跟蠟廟裡那匹成精的老蝗有了曖昧關係。

蝗蟲的龍在河堤上停了停,好像整頓隊形,龍體收縮了些、緊湊了些,然後,就像巨大的圓木,轟隆隆響著,滾進了河水之中。數百條蝗蟲的龍同時滾下河,水花飛濺,河面上遠遠近近都喧鬧著水面被砸破的聲響。我們驚悚地看著這世所罕見的情景,時當一九三五年古歷五月十五,沒遭蝗災的地區,成熟的麥田裡追逐著一層層輕柔的麥浪,第一批桑蠶正在金黃的麥秸紮成的蠶簇上吐著銀絲做繭,我的六歲的母親因為裹腳只能扶著牆壁行走,時間像銀色的遍體粘膜的鰻魚一樣滑溜溜地鑽來鑽去。 蝗蟲的長龍滾下河後,我的腦子裡突然跳出了一個簡潔的短語:蝗蟲自殺!我一直認為,自殺是人類獨特的本領,只有在這一點上,人才顯得比昆蟲高明,這是人類的驕傲賴以建立的重要基礎。蝗蟲要自殺!這基礎頃刻瓦解,蝗蟲們不是自殺而是要過河!人可以繼續驕傲。蝗蟲的長龍在河水中急遽翻滾著,龍身被水流沖得傾斜了那就傾斜著翻滾,水花細小而繁茂,幽藍的河千瘡百孔,殘缺不全,滿河五彩虹光,一片歡騰。我親眼看見一群群凶狠的鱔魚衝激起疾促的浪花,劃著銀灰色的弧線,飛躍過蝗的龍,盤旋過蝗的龍。它們用槍口般的嘴巴撕咬著蝗蟲。蝗蟲互相吸引,團結緊張,撕下來很難,鱔魚們被旋轉的蝗的龍甩起來,好像一條條銀色的飄帶。

我們看到蝗的龍靠近對岸,又緩慢地向堤上滾動,蝗蟲身上沾著河水使蝗的龍更像鍍了一層銀。它們停在河堤頂上,好像在喘息。這時,河對岸的村莊里傳來了人的驚呼,好像接了信號似的,幾百條蝗的龍迅速膨脹,突然炸開,蝗蟲的大軍勢不可擋地撲向河堤北邊也許是青翠金黃的大地。雖然只有一河之隔,但我從來沒去過,我不知道那邊的情況。 因為出生,耽誤了好長的時間,等我睜開被羊水泡得粘糊糊的眼睛,向著東去的河堤望時,已經看不到四老媽和九老爺的身影,聰穎的毛驢也不見了。我狠狠地咬斷了與母體聯繫著的青白色的臍帶,奔向河堤,踩著噗噗作響的浮土,踩著丟落在浮土裡、被暴烈的太陽和滾燙的沙土烤炙得像花瓣般紅、散發著烤肉香氣的蝗蟲的完整屍體和殘缺肢體,循著依稀的驢蹄印和九老爺的大腳印,循著四老媽揮發在澄澈大氣裡的玫瑰紅色茉莉花般撩人情慾的芳香,飛也似地奔跑。依然是空蕩蕩的大地團團旋轉,地球依然倒轉,所以河中的漩渦是由右向左旋轉——無法分左右——河中漩渦也倒轉。我高聲喊叫著:四老媽——小毛驢——等等我呀——等等我吧!淚水充盈我的眼,春風撫摸我的臉,河水浩浩蕩盪,田疇莽莽蒼蒼,遠近無人,我感到孤單,猶如被大隊甩下的蝗蟲的傷兵。

我沿著河堤向東奔跑著,河中水聲響亮,一個人正在渡河。他水性很好,採用的是站泳姿勢,露著肩頭,雙手擎著衣服包。水珠在他肩頭上滾動,陽光在水珠上閃爍。我站在河堤上,看著他出類拔萃的泳姿。陽光一片片灑在河面上,水流沖激得那人仄歪著肩膀,他的面前亮堂堂一片,他的身後留下犁鏵狀的水跡,但立刻就被水流抹平了。 他赤裸裸地爬上河堤,站在我面前三五米遠的地方,嚴肅地打量著我。陽光烤著他的皮膚,蒸氣裊裊,使他周身似披著紗幕。我依稀看到他身上盤根錯節的肌肉和他的疤痕猙獰的臉。他的一隻眼睛瞎了,眼窩深陷,兩排睫毛猶如深谷中的樹木。我毫不躊躇地就把他認了出來:你就是與我四老媽偷情被四老爺用狼筅戳爛了面孔戳瞎了眼睛的鋦鍋匠!

鋦鍋匠哼了一聲,搖搖頭,把耳朵上的水甩掉,然後把手裡的衣包放在地上,用一隻大手托起那根粗壯的生殖器對著陽光曝曬,我十分驚訝地打量著他的奇異舉動。 他曬了一會,毫無羞恥地轉過身來,開始慢條斯理地穿衣服。衣服穿光,剩在地上的竟是兩支烏黑的匣子槍。 他穿好鞋,把匣子槍插在腰里,逼進一步,問我:看到過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毛驢沒有? 我不敢撒謊,如實交代,並說我因為出生耽擱了時間,已經追不上他們了。 鋦鍋匠又逼近一步,臉痛苦地抽搐著,那兩排交叉栽在深凹眼窩裡的睫毛像蚯蚓般扭動著,他說:你是進過城市的人,見多識廣,我問你,你四老媽被休回娘家,如入火坑,我該怎麼辦? 我說:你愛我四老媽嗎? 他說:我不懂什麼愛不愛,就是想跟她睡覺。

我說:想得厲害嗎? 他說:想得坐立不安。 我說:這就是愛! 他說:那我怎麼辦? 我說:追上她,把她搶回家去! 他說:怎麼處置你的九老爺和四老爺? 我說:格殺勿論! 他說:好小子,真是精通法典鐵面無私!跟我追! 他伸出一隻堅硬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手脖子。 我被他拽帶著,在離地五米多高的低空飛行,春風洶湧,鼓起了我的羽絨服,我感到周身羽毛豐滿,胸腔和肚腹裡充盈了輕清的氣體。我和鋦鍋匠都把四肢舒展開,上升的氣流托著我們愉快地滑翔著。河裡爛銀般的閃光映著我們的面頰,地上飛快移動著我們的暗影,想起“飛鳥之影,未嘗動也”的古訓,又感到我們的影子是死死地定在地上的,久久不動。只有兩邊疾速撲來的田野和經常擦著我們胸脯的樹梢才證明我們確實是在飛行。驚詫的喜鵲在我們面前繞來繞去,它們的尾巴一起一伏,它們喳喳唧唧地叫著,好像詢問著我們的來龍去脈。我陶醉在飛行的愉悅裡,四肢輕,無肉無骨,只有心臟極度緩慢地跳動。我的耳邊繚繞著牡丹花開的聲音,所有的不舒服、不安逸都隨風消散,飛行消除了在母親子宮裡受到的委屈,我體驗到了超級的幸福。 後來,我們緩緩降落到地面,終止飛行與開始飛行一樣輕鬆自然,沒有發動機的轟鳴,沒有強烈的顛簸,也不須緊咬牙根藉以減輕耳膜的壓痛。我們走在河堤上,九老爺、四老媽、小毛驢在我們前邊大約一百米遠的地方。 我十分緊張,我看到鋦鍋匠從腰里掏出了一支匣槍,瞄準了九老爺的頭。 鋦鍋匠沒有開槍,是因為從河堤的拐彎處突然冒出了一支隊伍,這支隊伍經常在我們村莊里駐紮,他們都穿著毛藍布軍裝,腿上紮著綁腿,腰里扎著皮帶,口袋裡別著金筆,嘴裡鑲著金牙,嘴角上叨著煙卷,鼻孔裡噴著青煙,腰帶上掛著手槍,手槍裡裝滿子彈,子彈裡填滿火藥,手裡提著馬鞭,鞭柄上嵌滿珠寶,手腕上套著鐘錶,指頭上套著金箍,個個能言善辯,善於勾引良家婦女。 誰也說不清楚這支隊伍歸誰領導,他們都操著江浙口音,對冰塊有著極大的興趣。村里人經常回憶起他們搶食冰凌的情景。 那群兵把四老媽圍住了,我聽到他們操著夾生的普通話調笑著,兵的臉上黃光燦燦,那是金牙在閃爍。他們舉起手來去摸四老媽的臉去擰四老媽的乳房,兵的手上黃光燦燦,那是金箍在閃爍。 九老爺衝到驢前,驚懼和憤怒使他說話嗚嗚嚕嚕,好像嘴裡含著一塊熱豆腐:兵爺!兵爺!誰家沒有妻子兒女,誰家沒有姐姐妹妹……兵們都乜斜著眼,繞著四老媽轉圈,九老爺被推來搡去,前仆後仰。 一個兵把四老媽頸上的大鞋摘下來,舉著,高叫:弟兄們,她是個破鞋!是個大破鞋!別弄她了,別弄髒了咱們的兵器。 一個兵用一隻手緊緊抓住四老媽的乳房,淫猥地問,小娘們,背著你丈夫偷了多少漢子? 四老媽在驢上掙扎著,嚎叫著,完全是一個被嚇昏的農村婦女,根本不是半仙半魔的巫婆。 九老爺撲上前去,奮勇地喊著:當兵的,你們不能欺負良家婦女啊! 那個攥著四老媽乳房的兵側身飛起一腳,踢在九老爺的要害處,九老爺隨即彎下了腰,雙手下意識地摀住被踢中的部位,豆粒大的黃汗珠掛滿了他的額頭。另一個兵屈起膝蓋,對準九老爺的尾巴根子用力頂了一下,九老爺骨碌碌滾到河堤下,一直滾到生滿水草的河邊才停住,一隻癩蛤蟆同情地望著他。 鋦鍋匠早已伏到一株無有一片綠葉的桑樹後,兩支槍都拉出來,我焦急地看著他的手,等待著他開槍。他的面孔像燒爛又冷卻的鋼鐵,灼熱,冷酷可怕,他的獨眼裡射出惡毒的光線——鋦鍋匠的獨眼使他每時每刻都在瞄準,只要他舉起槍他的眼就在瞄準——射著惡濁的腥氣,照到攥住四老媽乳房愉快地歡笑著的士兵臉上。鋦鍋匠的手指動了一下,匣子槍口噴出一縷青煙,槍筒往上一跳,槍聲響,我認為槍聲尚未響那個攥著四老媽的乳房耍流氓的兵的頭就像石榴一樣裂開了。 那個兵嗓子裡哼了一聲就把頭扎到毛驢肚皮下,如果四老媽要撒尿恰好滋著他的臉,溫柔的、鹼性豐富的尿液恰好沖洗掉他滿臉的黑血和白腦漿,衝涮淨他那顆金牙上的紅血絲。他的幸福的手戀戀不捨地從四老媽的乳房上滑落下來,毛驢不失時機地動了一下,他就一頭栽到驢肚皮下去了。假如這不是匹母驢而是匹公驢,假如公驢正好撒尿,那麼粘稠的、泡沫豐富的驢尿恰好衝激著他痙直的脖頸,這種衝激能起到熱敷和按摩的作用,你偏偏逢著一匹母驢,你這個倒霉蛋! 那群儀表堂皇的大兵都驚呆了,他們大張著或緊閉著嘴巴,圓睜著眼睛或半瞇著眼睛,傻乎乎地看著臥在毛驢腹下、嘴扎在沙土裡、腦袋上咕嘟嘟冒著血的同夥。 又是兩聲槍響,一個士兵胸脯中彈,另一個士兵肚腹中彈。胸脯中彈的張開雙臂,像飛鳥的翅膀,揮舞幾下,撲在地上,身體抽搐,一條腿往裡收,另一條腿向外蹬。肚腹中彈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灰黃,雙手緊緊揪住肚子上的傷口,稀薄的紅黃汁液從他的指縫裡溢出來。士兵們如夢方醒,彎著腰四散奔逃,沒有人記得撥出腰里漂亮的手槍抵抗。我嚇得屁滾尿流,伏在地上,連氣都不敢喘。鋦鍋匠提著雙槍,大搖大擺地向毛驢和照舊穩穩騎在驢上的四老媽走去。 ——也是該當有事,當鋦鍋匠即將接近四老媽時,那毛驢竟發瘋一般向前奔跑起來。那些軍容嚴整風度翩翩的士兵都在河堤拐彎處埋伏起來,都把手槍從腰里撥出來,對著毛驢和四老媽射擊。子彈胡亂飛舞,天空中響著子彈劃出的尖銳的呼嘯,四老媽腰板挺直,好像絲毫無畏懼,也許已被嚇成癡呆,毛驢直迎著那些兵衝去,不畏生死。 鋦鍋匠哈著腰,輕捷地躍進著,他大聲喊叫:彎下腰!彎下腰! 四老媽果真彎下了腰,好像一根圓木往前倒去,毛驢前蹄失落,驢和人都翻跌在地。子彈很密,鋦鍋匠腳前腳後噗噗地跳起一簇簇子彈冲起的黃煙,他一頭栽倒在河堤上,抻了幾下腿,便不動了。 河堤上突然沉寂了,河水流動汩汩聲,蝗蟲作亂嚓嚓聲,土地干裂噼噼聲,十分響亮地從各個方向凸起。微風輕輕吹拂,河堤上槍煙縷縷,在各種味道中,硝煙味十分鮮明地凸現出來。我的肚皮被灼熱的沙土燙得熱辣辣的,幾粒金燦燦的彈殼躺在我面前的沙土上,伸手即可觸摸,但我不敢摸,我趴在地上裝死。 那些漂亮的兵慢慢地從堤外把頭抻出來,抻抻縮進去,進去又抻抻,堤後活像藏著一群灰背大鱉。良久,看看沒危險,那些兵們都從堤後跳起來,他們齜著金牙,提著手槍,摘下藍布帽,撣打著身上的塵土和草梗。這是一群愛清潔的士兵。 我看到,鋦鍋匠一個鯉魚打挺從沙土中躍起來,雙槍齊發,槍聲焦脆、憤怒,幾個士兵跌倒,慘叫聲如貓如狗,在堤上迴響,活著的士兵滾下堤去,飛快地跑走了。 幾十分鐘後,那些士兵躲到一里路外的柳樹林子裡,朝著河堤積極地放槍。他們手裡握的多半是袖珍手槍,有效射程頂多一百米,最大射程不過二三百米,所以,射來的子彈多半中途掉在地上,偶爾有一發兩發的子彈借助角度和風力飛到河堤上,也是強弩之末,飄飄蕩盪,猶如失落的孤魂,伸手即可捕捉,易於捕捉蝗蟲。 那些兵們嗓門圓潤洪亮,都是唱山歌的好材料,他們躲在柳棵子後,一邊放槍一邊高喊:哎喲嗨——啪!啪! ——狗雜種呀你過來呀嗎嗨——啪啪啪! ——有種你就走過來呀喲呼嗨——啪!啪! ——喲呼嗨嗨喲呼嗨——啪啪啪! 鋦鍋匠把雙槍插進腰帶,伸掌打落一顆飄遊的子彈頭,然後,他蹲下,扶起雙腿仍騎著驢背身體伏在驢脖子上的四老媽。四老媽面色如雪,唇上尚有一抹酥紅,沉重短促的呼吸使她的胸脯急遽起伏,從胸脯上被打出的破綻裡,噗噗地冒著一串串魚鰾般的氣泡。 鋦鍋匠用鐵一樣的臂膊攬著四老媽的頭頸,沙啞著嗓子喊一聲:半妞! 四老媽竟有一個這樣稀奇古怪的乳名,這令我惶恐不安。為什麼惶恐?為什麼不安?我說不清楚。 半妞——!鋦鍋匠的嗓音痛苦沙澀,擴散著一股徹底絕望的意味。 四老媽在情人的懷抱裡睜開了灰藍色的眼睛,眼神疲倦而憂傷,包含著言語難以表述的複雜情緒。她的嘴唇翕動著,一串斷斷續續的囈語般的囁嚅把鋦鍋匠的心都敲碎了。他由蹲姿改為跪姿,低垂著那張猙獰的臉,獨眼裡流溢著絕望的悲痛和大顆粒的淚珠。 四老媽的喘息漸漸減緩,傷口裡不僅冒出透明的氣泡,而且奔湧著嫣紅的熱血。血濡濕了她的衣襟,濡濕了鋦鍋匠的手臂,浸透堤上一大片塵土。四老媽的血與毛驢的血流到一起,匯成一灣,但四老媽的血是鮮紅的,毛驢的血是烏黑的,彼此不相融合。她的眼睛半睜,始終是灰藍色,始終那麼疲倦憂傷溫柔淒涼……她的嘴唇——蒼白的嘴唇又抖起來,她的嗓子裡呼嚕嚕響起來,她的僵硬的胳膊焦躁地動起來,抓撓著熱血淋漓的胸脯。 半妞……半妞……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鋦鍋匠把臉俯在四老媽臉上,像個老人一樣低沉地說著。 四老媽的嘴角搐動了一下,腮上出現了幾絲笑紋。她的傷口的血停止流淌,她的胸脯停止起伏,她的美麗的頭顱歪在一側,她的額頭、光滑開闊只有幾條細小皺紋的額頭碰到鋦鍋匠堅韌的胸肌上,那兩隻灰藍色的眼睛光彩收斂,只剩下兩灣死氣沉沉的灰藍……鋦鍋匠放下四老媽,緩緩地,艱難地站起來,他慢慢地脫掉沾滿熱血的褂子,甩到了毛驢的脊背上。他從腰里拔出雙槍。他把雙槍插進腰帶。他彎下腰,從血泊中提起那兩隻給四老媽帶來極度恥辱和光榮的大鞋,翻來覆去地看著。 那群士兵從柳林後鬼鬼祟祟地走出來,他們舉著手槍,弓著腰,在暗紅色的開闊地上蛇行著。 鋦鍋匠把腳上的鞋踢掉,坐下,珍惜地端詳一會手中的大鞋,然後,一隻一隻穿好。美麗士兵們逼近了,子彈像零落的飛蝗,在他的周圍飛舞。他把頭擱在膝蓋下,打量了一下平放在河堤沙土上的四老媽,再次站起,抽出槍。一顆子彈像玩笑般地緊擦著他的脖頸飛過,他好像全無知覺,脖頸上流著猩紅的血他好像全無知覺;又一顆子彈俏皮地洞穿了他的耳朵,他依然毫無知覺。直棒棒站著,他好像有意識地為美麗士兵們充當練習射擊的活靶。士兵們膽子大起來,彎弓的腰背逐漸伸直,嘴裡又開始發出動聽的咆哮。鋦鍋匠把雙槍舉起來,嘬起堅硬的嘴唇,向兩隻槍筒裡各吹了一口氣,好像惡作劇,又好像履行什麼儀式。那些士兵膽子愈加大,他們以為鋦鍋匠的子彈打光了呢!我告訴你們,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你們不信,那就前行!我親眼看見,鋦鍋匠在扔掉褂子之前,把兩大把黃燦燦的子彈餵進了彈倉,獨眼龍一般都是必然的神槍手,彈無虛發,槍槍都咬肉。士兵們高喊著:投降吧,朋友! 鋦鍋匠笑笑,好像嘲諷著什麼。我分明看到他的兩隻手哆嗦著,緊接著槍聲響了。河堤北邊蝗蟲們進攻莊稼的聲音猶如澎湃的浪潮,槍聲猶如衝出水面的飛魚翅膀摩擦空氣發出的呼哨。走在最後邊的幾個士兵像草捆一樣歪倒了;前頭的士兵回過頭去,看到同伴們橫臥在地上的軀體,寒意從背後生,撒腿就跑,與中間的士兵衝撞滿懷,子彈從背後擊中他們豐滿的屁股,他們鬼叫著,捂著屁股,踩著戰友們的屍體,倉皇逃竄,隱沒在灰綠色的柳林中,再也沒有出現。永遠也再也沒有出現。 九老爺已從河邊灘塗上學著蛤蟆的前進姿勢慢慢爬到堤頂。他滿身臟泥,眼珠子混濁不清,額頭上被四老爺咬出的兩排鮮紅的牙印變成了兩排雪白的小膿皰瘡,如果不是四老爺的牙齒上有劇毒,就是九老爺遭受極度驚嚇之後,身體內的免疫力受到嚴重破壞。 親不親,一家人,固然在飛行前我主張鋦鍋匠把四老爺和九老爺通通槍斃,但現在,九老爺像只被嚇破了苦膽的老兔子一樣畏畏縮縮地站在我身旁時,我的心裡湧起一層憐憫弱者的漣漪——在以後的歲月裡,我認識到,九老爺在弱者面前是條兇殘的狼,在強者面前是一條軟弱的狗——介於狼與狗之間,兼有狼性與狗性的動物無疑是地球上最可惡的動物——但我還是對幾十年前我那一瞬間萌生的憐憫採取了充分寬容的態度。世界如此龐大,應該允許各類動物存在,何況九老爺畢竟是條狼狗,比純粹的狗尚有更多的複雜性,因此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我們看到,鋦鍋匠臉上塗滿鮮血,偏西的太陽又給他臉上塗了一層釉彩,使他的死更具悲壯色彩。 他舉起雙槍,兩隻槍口頂住了兩邊的太陽穴,靜默片刻,兩聲沉悶的槍聲幾乎同時響起。他保持著這姿勢,站了約有兩鈔鐘後,便像一堵牆壁,沉重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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