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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食草家族 莫言 12636 2018-03-19
我的意識跟隨著馱著四老媽的毛驢和趕著毛驢的九老爺走在五十年前我們村莊的街道上。我的身體卻跟隨著九老媽站在現在的街道上。我看到水晶般的太陽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緩慢移動著,街道上黃光迷漫,籠罩著幾隻在疲憊不堪的桑樹陰下耍流氓的公雞,公雞羽毛華麗,母雞羽毛蓬鬆……鬧蝗災那年,為什麼不辦個養雞場呢?雞和螞蚱的關係難道不是與熊貓與竹子、蛐蟮與泥土的關係一樣親密無間嗎? ——我就是這樣問過瘦高瘦高的九老媽。九老媽斜著眼——我忽然想起,九老媽生著兩隻鬥雞眼,眼珠子黑得讓人感到有幾分虛假,懷疑她的眼睛是染過墨汁的玻璃球——嘲笑著我:識文解字的大孫子,你簡直是把書念進肛門裡去了,狗屁也不通,混蛋一個,你是個雙黃的雞子掉進漿糊里——大個的糊塗蛋!豬肉好吃,讓你連吃一個月,你還吃嗎?你吃膩了豬肉就想吃羊肉,吃著碗裡的看著碗外的,你們男人都一樣!別看你臉皮磁溜溜的像個沒閹的牛蛋子,滿嘴酸文假醋,恐怕也是一肚子壞水!就跟你那個九老爺一樣,他現在老了,老實了,年輕時,連他親嫂子都不放過——其時,九老爺提著豢養在青銅鳥籠裡的貓頭鷹正在草地上徘徊,我和九老媽站在過去的也是現在的也許是未來的土街上,遠遠地望著在雪亮的陽光下游盪著的九老爺。我說不清楚那天的陽光為什麼閃爍著寶劍般的寒光,一向遛鳥時必定唱出難懂的歌子的九老爺為什麼閉塞了喉嚨。九老爺像一匹初初能夠直立行走的類猿人一樣笨拙稚樸地動作著。我猜想到面對著透徹的陽光他一定不敢睜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神聖又莊嚴,具體又抽象,宛若一段蒼茫的音樂,好似一根神聖的大便,這根大便注定要成為化石……在包裹住九老爺的銀白色裡——地平線跳躍不定——高密東北鄉近代史上第三次出現的紅色蝗蟲已經長得像匣槍子彈那般大小;並且,也像子彈一般又硬又直地、從四面八方射向罩上耀眼光圈的九老爺。九老爺極誇張地揮動著手臂——鳥籠子連同著那隻咿呀學語的貓頭鷹——一起畫出逐漸向前延伸的、週期性地重複著的、青銅色的符號。

從紅色沼澤地對面的部隊營房里傳出了緊急集合號聲,一會兒我和九老媽就看到一百多個士兵拿著棍棒沖向草地,他們的草綠色的軍裝被雪白的陽光照耀得像成熟的桑葉一樣放著墨綠色的光澤,他們身上都像結了一層透明的薄冰。他們大聲地呼叫著,我告訴九老媽說部隊幫助我們滅蝗蟲來了。我說只有在抗災救災中才能看到子弟兵的英雄本色,九老媽說,他們胡鬧,他們是劉猛將軍手下的兵嗎?我歪歪頭,注意地觀察了一下九老媽的兩隻互相嫉妒和仇視的眼珠,忽然感覺到我對家族中年齡長者的彈性強大的模糊語言有一種接受的障礙。我悲哀起來。 這時天像一半湛藍的玻璃球了,太陽亮得失去圓形,邊緣模糊不清。士兵們繞過沼澤,在草地上散開,像一群撒歡的馬駒子。他們在九老爺對面,離著我們遠,九老爺離著我們近,所以我覺得士兵們都比九老爺矮小、孱弱,我不知道九老媽與我看到的是否一致,她的鬥雞眼構造特殊是不是看到的景像也特殊呢?

九老媽提著我的乳名對我說:乾巴,你九老爺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軟起來像羊,兇起來像狼。當年跟他親哥四老爺吃飯時都把盒子炮擱在波棱蓋上…… 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小時,我和九老媽站在已經佈滿了暗紅色蝗蟲的街道上,似乎說過好多話,又好像什麼話也沒說。我恍惚記得,九老媽斷言,最貪婪的雞也是難以保持三天對蝗蟲的興趣的,是的,事實勝於雄辯;追逐在疲倦的桑樹下的公雞們對母雞的興趣遠遠超過對蝗蟲的興趣,而母雞們對灰土中谷秕子的興趣也遠遠勝過對蝗蟲的興趣。幾百隻被撐得飛不動了的麻雀在浮土裡扑棱著灰翅膀,貓把麻雀咬死,舔舔舌頭就走了。蝗蟲們煩躁不安或是精神亢奮地騰跳在灼熱的浮土裡,不肯半刻消停,好像浮土燙著它們的腳爪與肚腹。街上也如子彈飛迸,浮土噗噗作響,桑樹上、牆壁上都有暗紅色的蝗蟲在蠢蠢蠕動,所有的雞都不吃蝗蟲,任憑著蝗蟲們在它們身前身後身上身下爬行跳動。五十年過去了,街道還是那條街道,只不過走得更高了些,人基本上還是那些人,只不過更老了些。曾經落遍蝗蟲的街道上如今又落遍蝗蟲,那時雞們還是吃過蝗蟲的,九老媽說那時雞跟隨著人一起瘋吃了三天蝗蟲,吃傷了胃口,中了蝗毒,所有的雞都腹瀉不止,屁股下的羽毛上沾著污穢腥臭的暗紅色糞便,蹣跚在蝗蟲堆裡它們一個個步履艱難,扎煞著凌亂的羽毛,像剛剛遭了流氓的強姦,伴隨著腹瀉它們還嘔吐噁心,一聲聲尖細的呻吟從它們彎曲如弓背的頸子裡溢出來,它們尖硬的嘴上,掛著摻著血絲的粘稠涎線,它們金黃的瞳孔裡晃動著微弱的藍色光線——五十年前所有的雞都中了蝗毒,踉蹌在村里的家院、胡同和街道上,像一台醉酒的京劇演員。人越變越精明,雞也越變越精明了;今天的街道宛若往昔,可是雞們、人們都對蝗蟲抱一種疏遠冷淡的態度了。

我真想死,但立刻又感到死亡的恐怖,我注視著拴在牆前木樁上的一匹死毛漸褪新毛漸生的毛驢,忽然記起:上溯六十年,那個時候,家族裡有一個奇醜的男人曾與一匹母驢交配。他腦袋碩大,雙腿又細又短,雙臂又粗又長,行動怪異,出語無狀,通體散發著一種令人掩鼻的臭氣,女人們都像避瘟神一樣躲著他。他是踏著一條凳子與毛驢交配的,那時他正在家族中威儀如王的大老爺家做覓漢,事發之後,大老爺怒火萬丈,召集了十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每人手持一支用生牛皮擰成的皮鞭,把戀愛過的驢和人活活地打死了。現在,這樁醜事,還在暗中斑斕多彩地流傳著。我深深感到,被鞭笞而死的驢和人都是無辜的,他和它都是階級壓迫下的悲慘犧牲品。我記起來了,他的綽號叫“大鈴鐺”,發揮一下想像力,也可以見到那匹秀美的小毛驢的形象。家族的歷史有時幾乎就是王朝歷史的縮影,一個王朝或一個家族臨近衰落時,都是淫風熾烈,扒灰盜嫂、父子聚、兄弟鬩牆、婦姑勃——表面上卻是仁義道德、親愛友善、嚴明方正、無欲無念。

嗚呼!用火刑中興過、用鞭笞維護過的家道家運俱化為輕雲濁土,高密東北鄉吃草家族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我面對著尚在草地上瘋狂舞蹈著九老爺——這個吃草家族純種的孑遺——一陣深刻的悲涼湧上心頭。 現在,那頭母驢站在一道傾圮的土牆邊上,就是它喚起了我關於家族醜聞的記憶。它難道有可能是那頭秀美的母驢的後代嗎?它一動不動地站著,一條烏黑的韁繩把它拴在牆邊腐朽的木樁上。它的禿禿的尾巴死命夾在兩條骨節粗大的後腿之間;它的腚上瘢痂累累,那一定是皮鞭留給它的終生都不會消除的痛楚烙印;它的脖後久經磨難,老繭像鐵一樣厚,連一根毛都不長;它的蹄子破破爛爛,傷痕累累,它的眼睛枯滯,眼神軟弱而沮喪;它低垂著沉重不堪的頭顱……五十年前,也是這樣一頭毛驢馱著四老媽從這樣的街道上莊嚴地走過,它是它的本身還是它的幻影?它站在牆前,宛若枯木雕塑,暗紅色的蝗蟲在它的身上跳來跳去,它巋然不動,只有當大膽的蝗蟲鑽進它的耳朵或是鼻孔裡時,它才擺動一下高大的雙耳或是翕動一下流鼻涕的鼻孔。牆上土皮剝落,斑斑駁駁,景象淒涼;牆頭上的青草幾近死亡,像枯黃的亂發般紛披在牆頭上,那兒,有一隻背生綠鱗的壁虎正在窺視著一隻伏在草梢上的背插透明紗翅的綠蟲子。壁虎對紅蝗也不感興趣。這不是馱過四老媽的那頭驢,它的紫玉般的蹄子上雖然傷痕瘢疤連綿不絕,但未被傷害的地方依然煥發出青春的潤澤光芒。一隻蝗蟲蹦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感覺到蝗蟲腳上的吸盤緊密地吮著我的肌膚,撩起了我深藏多年的一種渴望。我輕輕地、緩緩地、悄悄地把手舉起來,舉到眼前,用溫柔的目光端詳著這只神奇的小蟲……淚水潸然下落……乾巴,九老媽用狐狸般的疑惑目光打量著我,問:你眼裡淌水啦,是哭出來的嗎?我舉著手背上的蝗蟲,說:不是眼淚,我沒哭,太陽光太亮了。九老媽噢了一聲,抬手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上,把那隻蝗蟲打成了一攤肉醬。為了掩飾憤怒憂傷和惆悵,我掏出了墨鏡,戴在了鼻樑上。

天地陰慘,綠色氾濫,太陽像一塊浸在污水中的圓形綠玻璃。九老爺周身放著綠光,揮舞著手臂,走進了那群滅蝗救災的士兵裡去。都是些年輕小伙子,生龍活虎,龍騰虎躍,追趕得蝗蟲亂蹦亂跳。他們嗷嗷地叫著,笑著,十分開心愉快。我可是當過兵的人,軍事訓練殘酷無情,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摸爬滾打夠人受的。滅蝗救災成了保衛著我們的莊稼地的子弟兵們的盛大狂歡節,他們奔跑在草地上像一群調皮的猴子。九老爺的怪叫聲傳來了,記錄他叫出來的詞語毫無意義,因為,在這顆地球上,能夠聽懂九老爺的隨機即興語言的只有那隻貓頭鷹了。它在大幅度運動著的青銅鳥籠子裡發出了一串怪聲,記錄它的怪聲也同樣毫無意義,它是與九老爺一呼一應呢。從此,我不再懷疑貓頭鷹也能發出人類的語言了。有十幾個士兵把九老爺包圍起來了,九老媽似乎有點怕。九老媽,休要怕,你放寬心,軍隊和老百姓本是一家人,他們是觀賞九老爺籠中的寶鳥呢。他們彎著腰,圍著鳥籠子團團旋轉,貓頭鷹也在籠子裡團團旋轉。那個吹號的小戰士捏著一隻死蝗蟲遞給貓頭鷹,它輕蔑地彎勾著嘴,叫了一聲,把那小戰士嚇了一跳。

後來,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那群研究人員從紅色沼澤旁邊的白色帳篷裡鑽出來,踢踢踏踏地向草地走來——草地上的草已經成了光杆儿,蝗蟲們開始遷移了——連續一年滴雨不落之後又是一月無雨,只是每天凌晨,草莖上可以尋到幾滴晶瑩的可怕的露珠——太陽毒辣,好似後娘的巴掌與獨頭的大蒜,露珠在幾分鐘內便幻成了毛蟲般的細弱白氣。如今,只有紅褐色的蝗蟲覆蓋著黑色的土地了。蝗蟲研究人員們初來時潔白的衣衫遠遠望著已是髒污不堪,呈現著與蝗蟲接近的顏色,蝗蟲伏在他們身上,已經十分安全。名存實亡的草地上塵煙冲起,那是被士兵們踢騰起來的,他們腳踩著蝗蟲,身碰著蝗蟲,揮動木棍,總能在蝗蟲飛濺的空間裡打出一道道弧形的縫隙。蝗蟲研究人員肩扛著攝影機,拍攝著士兵與蝗蟲戰鬥的情景,而那些蝗蟲們,正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朝著村莊湧來了。

蝗蟲們瘋狂叫囂著,奮勇騰跳著,像一片碩大無比的、貼地滑行的暗紅色雲團,迅速地撤離草地,在離地三尺的低空中,迴響著繁雜紛亂的響聲,這景像已令我瞠目結舌,九老媽卻用曾經滄海的滄桑目光鞭撻著我兔子般的膽怯和麻雀般的狹小胸懷。這才有幾隻蝗蟲?九老媽在無言中向我傳遞著信息:五十年前那場蝗災,才算得上真正的蝗災! 五十年前,也是在蝗蟲吃光莊稼和青草的時候,九老爺隨著毛驢,毛驢馱著四老媽,在這條街上行走。村東頭,祭蝗的典禮正在隆重進行……為躲開蝗蟲潮水的浪頭,九老媽把我拖到村東頭。頹棄的蠟廟前,跪著一個人,從他那一頭白莽莽的刺猬般堅硬的亂毛上,我認出了他是四老爺。九老媽與我一起走到廟前,站在四老爺背後。低頭時我看到四老爺鼻尖上放射出一束堅硬筆直的光芒,蠻不講理地射進蠟廟裡。廟門早已爛成碎屑,尚餘半邊被蛀蟲囓咬的坑坑洼窪的門框。五十年風吹雨打、軟磨硬蹭,把磚頭都剝蝕得形同蜂窩鋸齒,廟上開著天窗,原先圖畫形影的廟裡粉壁上,留下一片片鐵鏽色的雨漬,幾百隻蝙蝠棲息在廟裡的梁閣之間,遍地佈滿蝙蝠屎。恍然記起幼年時跟隨四老爺進廟蒐集夜明砂時情景,一隻像團扇那麼大的蝙蝠在梁間滑行著,它膨脹著透明的肉翼,宛若一道彩虹,宛若一個幽靈。它拉出的屎大如芡實,四老爺一粒粒撿起,視為珍寶。四老爺,你當時對我說,這樣大顆粒的夜明砂世所罕見,每一粒都像十成的金豆子一樣值錢……那時候龐大蝗神塑像可是完整無損地存在著的呀,只是顏色暗淡,所有的鮮明都漫漶在一片陳舊的煙色裡了……沿著四老爺鼻尖上的強勁光芒,我看到了蠟廟裡的正神已經殘缺不全,好像在烈火中燒熟的螞蚱,觸鬚、翅膀、腿腳全失去,只剩下一條烏黑的肚子。四老爺禮拜著的就是這樣一根蝗神的泥塑肚腹。西邊,遷徙的跳蝗群已經湧進村莊,桑下之雞與牆外之驢都驚悸不安,雞毛煞驢股栗,哪怕是蟲介,只要結了群,也令龐然大物吃驚。士兵們和蝗蟲研究人員追著蝗群湧進村莊,乾燥的西南風裡漂漾著被打死踩死的蝗蟲肚腹裡放出的潮濕的腥氣。

九老媽說:四老祖宗,起來呢,蝗蟲進村啦! 四老爺跪著不動,我和九老媽架住他兩隻胳膊,試圖把他拉起來。四老爺鼻尖上的靈光消逝,他一回頭,看到了我的臉,頓時口歪眼斜,一聲哭叫從他細長的脖頸裡湧上來,沖開了他閉鎖的喉頭和紫色的失去彈性的肥唇:雜種……魔鬼……精靈……我立刻清楚四老爺犯了什麼病。他跪在蠟廟前並非跪拜蝗蟲,他也許是在懺悔自己的罪過吧。 四老爺,起來吧,回家去,蝗蟲進村啦。 雜種……魔鬼……精靈……四老爺囁嚅著,不敢看我的臉,我感覺到他那條枯柴般的胳膊在我的手裡顫抖,他的身體用力向著九老媽那邊傾斜著,把九老媽擠得腳步凌亂。 冷……冷……赤日炎炎似火燒,四老爺竟然說冷,說冷就是感覺到冷,是他的心裡冷,我知道四老爺不久於人世了。

跳蝻遮遍街道,好像不是蝗蟲在動而是街道在扭動。士兵們追剿蝗蟲在街道上橫衝直闖,蝗蟲研究人員搶拍著跳蝻遷徙的奇異景觀,他們驚詫地呼叫著,我為他們的淺薄感到遺憾,五十年前那場蝗災才算得上是蝗災呢!人種退化,蝗種也退化。 四老爺,您不要怕,不要內疚,地球上的男人多半都乾過通姦殺人的壞事,您是一個生長在窮鄉僻壤的農民,您幹這些事時正是兵荒馬亂的時代,無法無天的年代守法的都不是好人,您不必掛在心上。比較起來,四老爺,我該給您立一座十米高的大牌坊!回家去吧,四老爺,您放寬心,我是您的嫡親的重孫子,您的事就算是爛在我肚子裡的,我對誰也不說。四老爺您別內疚,您愛上了紅衣小媳婦就把四老媽休掉了,您殺人是為了替愛情開闢道路,比較起來,您應該算作人格高尚!四老爺,經過我這一番開導,您的心裡是不是比剛才豁亮一點啦?您還是感到冷?四老爺,您抬頭看看,天是多麼藍啊,藍得像海水一樣;太陽是多麼亮,亮得像寶石一樣。蝗蟲都進了村,草地上什麼都沒有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您是不是想到草地上拉屎去?我可以陪您去,我多少年沒聞到您的大便揮發出來的像薄荷油一樣清涼的味道了。士兵們一個比一個勇敢,他們手上臉上都沾滿了蝗蟲們翠綠的血;牆外邊那頭母驢快被蝗蟲壓死了,它跟您行醫時騎過的那頭毛驢有什麼血緣關係沒有?它們的模樣是不是有點像?鞭笞與“大鈴鐺”戀愛的那匹秀美母驢的行刑隊裡您是不是一員強悍的干將?您那時血氣方剛、體魄健壯,八股牛皮鞭在您的手裡揮舞著,好似鐵蛇飛騰,颼颼的怪叫令每一個旁觀者的耳膜顫栗,您也是心狠手毒,一鞭一道血痕,就是鋼鐵的身軀也被您打碎了,我的四老爺!人,其實都跟畜生差不多,最壞的畜生也壞不過人,是不是呀?四老爺,您還是感到寒冷嗎?是不是發瘧疾呢?紅色沼澤里有專治瘧疾的常山草,要不要我去採一把熬點湯藥給您吃。發瘧疾的滋味可是十分不好受,那真是:冷來好似在冰上臥,熱來好似在蒸籠裡坐,顫來顫得牙關錯,痛來痛得天靈破,好一似寒去署來死去活來真難過。記得我當年發瘧疾發得面如金紙,站都站不穩,好像一株枯草,是您不顧蚊蟲叮咬,從紅色沼澤里採來一把常山草,治好了我的病,救了我一條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為了採藥,被沼澤里的河馬咬了一口,被蘆葦中的斑馬打了一蹄子。您為了採到名貴中藥,冒著生命危險深入沼澤,有好多次差點陷進紅色淤泥裡淹死。您一輩子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行善遠比作惡多。您滿可以正大光明地活著,良心上不要有什麼不安。您現在還是那麼冷嗎四老爺?太好啦,不冷就好啦。 “常山”不是草?對,我那時被瘧疾折騰得神昏譫語,眼前經常出現虛假的幻影。 “常山”是落葉灌木,葉子披針形,花黃綠色,結蒴果,根和葉子入藥,主治瘧疾。四老爺,我知道您活活是一部,不過您用鐵藥碾子扎碎蝗蟲團成梧桐子大的“百靈丸”出售,騙了成千上萬的金錢,這件事可是夠缺德的! ……四老爺,您怎麼又哆嗦成一個蛋了?您別抖,我聽到您的骨頭架子像架破紡車一樣嘎嘎吱吱地響,再抖就嘩啦啦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啦!說一千道一萬,我們還是希望您能多活幾年。

我和九老媽把抖得七零八落的四老爺暫時安放在一道臭杞樹夾成的黑籬笆邊上,讓灼熱的太陽照耀著他寒冷的心,讓青綠的臭杞刺針灸著他冥頑不化的腦袋,讓他鼻尖上的光芒再次射進蠟廟內,照亮蝗神的殘骸和污穢的廟牆,讓沾滿灰土的蛛網在光明中顫抖,讓團扇大的蝙蝠在光明中翩翩飛舞。廟裡空間狹小,蝙蝠輕若柔紗,飛行得瀟灑漂亮,游刃有餘,永遠沒有發生過碰撞與摩擦……我記不清墨鏡是什麼時候滑落到街上的熱塵埃里的了,蝗蟲的糞便塗滿了墨鏡的鏡片和框架。四老爺,您就要死去嗎?您像一匹老狗般蜷縮在臭杞樹黑暗的陰影裡,當年主持祭蝗大典的威嚴儀表哪裡去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想想真讓人心酸!四老爺,那時候您穿著長袍馬褂,足登粉底青布鞋,手捧著一隻三腿銅爵,把一杯酒高高舉起來——蝗蟲們湧進村來,參加村民們為它們舉行的盛典,白色的陽光照耀著蝗蟲的皮,泛起短促渾濁的橙色光芒,街上晃動著無數的觸鬚,敬蝗的人們不敢輕舉妄動,惟恐傷害了那些爬在他們身上、臉上的皮膚嬌嫩的神聖家族的成員。九老爺隨著毛驢,走到蠟廟前,祭蝗的人群跪斷了街道,毛驢停步,站在祭壇一側,用它的眼睛看著眼前的情景。幾百個人跪著,光頭上流汗,脖子上流汗,蝗蟲們伏在人們的頭頸上吮吸汗水,難以忍受的搔癢從每一個人的脊梁溝裡升起,但沒人敢動一下。面對著這等莊嚴神聖的儀式,我能夠想像得到癢的難捱。 蝗蟲腳上強有力的吸盤像貪婪的嘴巴吻著我的皮膚,蝗蟲的肚子像一根根金條在你的臉上滾動。我和你——我苦戀著的水性楊花的女人——站在昔日祭蝗的場所,在距那次大典五十年的又一次蝗災發生時,在蝗蟲的包圍和侵襲下,聽我用語言和想像復活了那次大典的盛況。我清楚地嗅到了從你的腋窩裡散出的熟羊皮的味道。有一匹蝗蟲蹦到了你的紅紅的鼻頭上,蝗蟲眼睛明亮,好像戴著一副水晶眼鏡。你的因為穿高跟鞋而變形的腳把其餘一些企圖爬到你身上去的蝗蟲咯咯唧唧地踩死了。我看著你的不健康的臉,那隻大蝗蟲正在你臉上爬行著,你的眼裡迸發出那種藍幽幽的火花。五十年前的事情再次顯現是多麼樣的不容易,這機會才是真正的彌足珍貴,你順著我的手指往前看吧,在吹鼓手的鼓吹聲中,四老爺持爵過頭,讓一杯酒對著浩浩蕩蕩的天空,吹鼓手的樂器上,吹鼓手皮球般膨脹的腮幫子上,都掛滿了蝗蟲。四老爺把酒奠在地上,抬手一巴掌——完全是下意識——把一隻用肚子撩撥著他的嘴唇的蝗蟲打破了,蝗蟲的綠血塗在他的綠唇上,使他的嘴唇綠上加綠。四老爺始作俑,眾人繼發瘋,你看到了嗎?跪拜蝗神的群眾騷動不安起來,他們飛舞著巴掌,噼劈啪啪,打擊著額頭、面頰和脖頸,打擊著脊背、肩膀和前胸,巴掌到處,必有蝗蟲肢體破裂,你是不是準備打自己一個嘴巴,把那隻在你臉上爬動的蝗蟲打死呢?我勸你打死它,這樣,你才能真正品嚐到紅蝗的味道。我們吃過的蝗蟲罐頭都加了防腐劑,一點也沒味。祭蝗大典繼續進行,四老爺面前的香案上香煙繚繞,燃燒後的黃裱紙變成了一片片黑蝶般的紙灰索落落滾動,請你注意,廟裡,通過洞開的廟門,我們看到兩根一樣粗細的紅色羊油大蠟燭照亮了幽暗的廟堂,蝗神在燭光下活靈活閃,栩栩如生,彷彿連那兩根雉尾般高揚的觸鬚都在輕輕抖動。四老爺敬酒完畢,雙手捧著一束翠綠的青草,帶著滿臉的虔誠和擠鼻弄眼(被蝗蟲折磨的)走進廟堂,把那束青草敬到蝗神嘴巴前。我們恍惚感到,蝗神翅膀支腿,翻動著柔軟的薄唇,齜出巨大的青牙,像騾馬一樣喀嚓喀嚓地吃著青草。四老爺獻草完畢,走出廟門,面向跪地的群眾,宣讀著請鄉里有名的庠生撰寫的《祭蠟文》,文曰:維中華民國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高密東北鄉食草家族族長率族人跪拜蠟神,畢恭畢敬,泣血為文:白馬之陽、墨水之陰,系食草家族世代聚居之地;敬天敬地,畏鬼畏神,乃食草家族始終恪守之訓。吾等食草之人,粗腸糙胃,窮肝賤肺,心如糞土,命比紙薄,不敢以萬物靈長自居,甘願與草木蟲魚為伍。吾族與蠟神族五十年前邂逅相遇,曾備黃米千升,為汝打尖填腹,拳拳之心,皇天可鑑。五十載後又重逢,紛紛吃我田中谷,族人心裡苦。大旱三年,稼禾半枯,族人食草囓土已瀕絕境。幸有蝗神託夢,修建廟宇,建立神主,四時祭祀,香煙不絕。今廟宇修畢,神位已立,獻上青草一束,村醪三盞,大戲三台,祈求蠟神率眾遷移,河北沃野千里,草木豐茂,咬之不盡,囓之不竭,況河北刁民潑婦,民心愚頑,理應吃盡啃絕,以示神威。蝗神有知,聽我之訴,嗚呼嗚呼,泣血漣如,供獻青草,伏惟尚饗! 四老爺拖著長腔念完祭文,吹鼓手們鼓起腮幫,把響器吹得震天動地,蝗蟲從原野上滾滾而來,蝗蟲爬動時的聲響雜亂而強烈,幾乎嚇破了群眾的苦膽。我們把視線射進廟內,我們看到那匹巨大的蝗蟲領袖依然像騾馬一樣吞食著四老爺敬獻到它嘴邊的鮮嫩的青草,我們注視著它生龍活虎的形象,從心靈深處漾發對蝗神的尊敬。你與我一起分析一下四老爺高聲誦讀過的祭文,你發現了沒有,這祭文挑動蝗蟲過河就食,並且吃盡啃絕,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要是河北的人知道了,一定要過河來拚命。這時,群眾紛紛站起來,有幾個年老的站起來後又栽倒,毒辣的陽光曬破了他們的腦血管,他們也成了供獻給蝗蟲的犧牲。正當群眾們遙望蝗蟲的洪流時,坐在毛驢背上的四老媽長嘯一聲,毛驢開蹄就跑,九老爺緊緊追趕,無數的蝗蟲死在驢蹄和人腳下。毛驢跑到祭壇前,撞翻了香案,沖散了吹鼓手,四老爺躲在一邊顫抖。四老媽高叫著——聲音雖然出自四老媽之口,但絕對是神靈的喻示:它們還會回來的,它們爬著走,它們飛著回!老四老四,你發了昧心財,乾了虧心事,早晚會有報應的! 你忽然驚恐不安地問我:真的有報應嗎?我問:你幹過虧心事嗎? 你搖著頭,把目光避開。你現在看到的是五十年後的四老爺像條垂死的老狗一樣倚在臭杞樹籬笆上,瞇著混濁的老眼曬太陽,艷陽似火,他卻渾身顫抖,他就要死去了,他現在正回憶著他的過去呢。 要是有報應,那也挺可怕……你說。 你怎麼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呢? 我想回城裡去,你怕冷似地縮著肩頭,說。 祝你回城市的路途上幸福愉快,我伸出手與你告別,但是當我的手剛一接觸到你的冰涼刺骨的手,你就像一塊冰一樣蒸發了。 你扭動著緊緊裹在那條破舊的牛仔褲裡的發達的臀部,大步向西走去。你熱切地盼望著住在高樓上的一個大學教授伸出生滿肉刺的舌頭去舔舐你的乳頭。你穿著一件斑馬皮縫成的上衣,坐在一張用老虎皮蒙成的沙發上,嘬著嘴唇喝一杯美酒加咖啡。你觀賞著牆壁上一幅業餘畫家精心臨摹的油畫:一個生著三隻乳房的裸體女人懷抱著一個骷髏,周圍,生長著一些沼澤地裡的植物,植物的莖上綴滿紅蝗蟲。你和他肩並著肩,注視著油畫,他的兒子坐在你們身後的沙發上,劈著腿,端詳著自己的稚嫩的小生殖器,一聲也不吭。你們的心裡都燃著烈火,燉魚的鍋下藍火熊熊,咸巴魚的味道溢出來。巴魚又漲價了。因為肉類先漲了價,政府鼓勵人民吃魚。你們把那個參拜著生命之根的男孩子拋在客廳裡。你們進了臥室,像一對迷醉的企鵝。你很駭怕,你一抬頭就看到他的面部肌肉飽綻的妻子在鏡框裡冷冷地對你微笑,並發出一聲聲的長嘆……客廳里傳來一聲慘叫,你們毛骨悚然,衝到客廳你們發現,男孩的生殖器上鮮血淋漓,一把沾滿鮮血的鉛筆刀扔在地板上……你怎麼啦?他問,他驚慌失措地問,淚水在眼眶裡滾動。男孩不動聲色地坐著,像冬瓜一樣的長頭顱疲倦地倚在沙發的靠背上。一隻骯髒的黃毛里生滿跳蚤和蝨子的波斯貓伏在電冰箱高高的頭顱上,閉著眼睛,均勻地打著呼嚕。貓身上那股又腥又鹹的好像醃巴魚一樣的味道突然喚起了一種陌生而親切的回憶,當然,毫無疑問地,貓身上的腥臊味道同樣喚起了他的親切又陌生的回憶。不是貓的味道,是巴魚的味道。巴魚又他媽的漲價了,所以動物園的門票貴了。怎麼回事?海豹要吃巴魚呀。還是斑馬好,斑馬只吃草。一點麩皮也不吃?吃點豆餅。那大豆早就漲價啦。都怨蝗蟲。貓身上的味道必定喚起你們類似的回憶。貓只舔一點被蝗蟲撐昏的麻雀頸上的血,根本不吃麻雀。貓!不許你掀鍋,鍋裡的巴魚都煮糊了。你們的脊髓裡都遊蕩著一股股溫柔的、不祥的冷氣……電冰箱隆隆地響起來了,波斯貓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橙色的眼睛裡射出一道懶洋洋的司空見慣的光芒,掃射了一下你們倆美麗的面孔,又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周身散發著醃巴魚味道的波斯貓繼續憨睡,電冰箱的響聲戛然而止,房間裡陡然變得異常安靜,你們好像陷進紅色沼澤里,紅色的淤泥粘稠又溫暖,淹沒了你們的脖頸嘴巴和鼻孔,只露著四隻憂鬱的眼睛和兩顆玲瓏剔透的、蒼白的頭。你們的高大挺拔的耳朵聳立著,壓力增大,血管膨脹,你們的耳朵像鮮紅的楓葉在你們的蒼白額頭上投下暗紅色的陰影,你們利用最後的時光品嚐著巴魚。一抹夕陽打在毛毛糙糙半透明的玻璃窗上,噼劈啪啪響著,穿透進來,照著生有三隻乳房的裸體女人和雪白的粉骷髏,照著孳生色欲的紅色沼澤,照著色情氾濫的紅色淤泥裡生長著的奇花異草,照著臥在一株莖葉難分頗似棍棒的綠色植物的潮濕陰影下的碧綠的青蛙,青蛙大腹膨,眼泡像黑色的氣球,當然還照耀著他的兒子沾滿綠色血污的他的傳家之寶。 你睜開眼睛時,看到他跪在地板上用紗布包紮著兒子的傷口。他兒子手持著一根香蕉,寡淡無味地、機械地戳著那個男人聰明智慧的腦袋。你站在一旁,站在波斯貓的腥氣裡,麻木不仁地註視著這一幕可以名為“父子情深”的戲劇,感到一種蝕骨的淒涼。你說:要我幫忙嗎?他不屑回答,他的兒子卻把長長的腦袋揚起來,好奇地問:阿姨,你和我爸爸為什麼像貓一樣叫?你聽到問訊,感到臉皮發燒。男孩又說:我爸爸昨天和胖子阿姨關著門學狗叫。他厲聲呵斥:兒子,不要胡說! 乳白色的門被敲響,不,是金屬的鑰匙在金屬的鎖孔裡扭動發出的金屬聲響,最先被驚動的不是你竟是他。他顧不上為兒子包紮了,他像一隻雄雞從地上跳起來,臉色如黃土。他撲到門邊,頂住門,回頭對你說,輕聲說,我們可是什麼事也沒有。你麻木地站著,聽著門外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的妻子提著旅行包回來了。 你打量著這個凸眼肥唇的女人,加倍地思念著非洲的山岡和河流,斑馬還有河馬。 (她提著一個破帆布包,身上散發著巴魚的味道。)打量著這個女人頭上的一根寶藍色的發卡你想起了自己頭上也有一根翠綠的發卡。 他像下級見到上級一樣為他的老婆鞠躬,那女人把包扔在地上,嘴唇搐動著。男孩從沙發上跳起來,白紗布拖在腿間,向著女人撲去。母子倆擁抱親吻……你滿臉是淚,他向他的妻子介紹你時,板著他的臉,一本正經,好像一頭閹割過的騾子。他向他的妻子流露出他對你這類對他有所求的女人的極度不耐煩,他的妻子也用那種為丈夫驕傲的目光斜視著你。你雖然多次見到過形形色色的女主人的這類目光,但還是感到難過。 ……那女人擎著你的發卡衝出來,舉著一條毛巾衝出來。她舉著那條毛巾像高舉著一面憤怒的義旗。你看到他——幾十分鐘前還頤指氣使、居高臨下地開導著你的他——像一尊泡酥了的神像逐漸矮了下去。你看到他跪在他的老婆面前,仰著一張承露盤般的可愛的臉,在他老婆的膝間。他老婆嚎叫著,把你的綠髮卡、把毛巾摔在他的臉上,把金絲眼鏡打落地下。他跪著,焦急地摸索著。你的腮上響過兩聲之後才知道被那女人了兩耳光,你仰仰身體,退到電冰箱上,沉醉在波斯貓的巴魚氣味裡。你聽到他哀求著:是她……是這個婊子勾引了我……你好像生著蝙蝠般的翅膀,從高樓降落到地面……那天晚上,你穿著黑色長裙鮮紅褲衩肉色高筒絲襪乳白色高跟羊羔皮涼鞋,拎著一個鯊魚革皮包,你其實是狼狽逃竄。坐在公共汽車上,你打開小皮包,掏出小鏡子,照著一張憔悴的臉。你的嘴唇像被雨水浸泡過的饅頭皮,蒼白,破裂。你掏出口紅,擰開蓋,把口紅芯兒用手指頂出來。那口紅芯兒的形狀立刻讓你聯想到他兒子那個割破的小玩意兒。你對這種聯想感到有點輕微的噁心,但你還是用它仔細地塗抹著你的嘴唇,一直等到鮮紅掩蓋了蒼白和醜陋,你才停下手。後來,你走上了那條八角形水泥坨子舖成的小路,你神思恍惚,連那隻火炭般的畫眉的瘋狂鳴叫都沒把你從迷醉狀態中喚醒。這時,一個男人著一塊半截磚頭立在你的面前,你心中突然萌發了對所有男人的仇恨,於是,你抬起手,迅疾地打了那男人一個耳光,也不管他冤枉還是不冤枉。後來,你進了“太平洋冷飲店”,店裡招魂般的音樂唱碎了你的心。你心煩意亂,匆匆走出冷飲店,那個挨揍的男人目露凶光湊上前來,你又了他一個耳光。男人都是些骯髒的豬狗!你屈辱地回憶著。他跪在他老婆前罵你的話像箭鏃一樣射中了你的心。一道強烈的光線照花了你的眼……一個多月前,你打過我兩個耳光之後,我憤怒地註視著你橫穿馬路,你幽靈般的漂游在斑馬線上。你沒殺斑馬你身上這件斑馬皮衣是哪裡來的?你混賬,難道穿皮衣非要殺斑馬嗎?告訴你吧,斑馬唱歌第一流,斑馬敢跟獅子打架,斑馬每天都用舌頭舔我的手。你錄下動物的叫聲究竟有什麼用?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是研究動物語言的專家。雪白的燈光照著明晃晃的馬路,我看到你在燈光中跳躍,燈光穿透你薄如鮫綃的黑紗裙,顯出緊繃在你屁股上的紅褲衩子,你的修長健美的大腿在雪白的波浪里大幅度甩動著,緊接著我就听到鋼鐵撞擊肉體的喀唧聲。我模模糊糊地記著你的慘白的臉在燈光裡閃爍了一下,還依稀聽到你的嘴巴里發出一聲斑馬的嘶鳴。 我只有祝賀和哀悼。斑馬!斑馬!斑馬!那些斑馬一見到我就興奮起來,紛紛圍上來,舔我,咬我,我聞到它們的味道就流眼睛。非洲,它們想念非洲,那裡鬧蝗災了。我還要告訴你,他很快知道了你被車撞死的消息,他怔一下,嘆了口氣。波斯貓,他家的波斯貓也壓死了,他難過得吃不下飯去。 男人的可惡的性慾,是導致女人墮落的根本原因。男人使女人墮落,墮落女人又使男人墮落。這是一個惡性的循環!在我的經歷中……我痛恨男人!在我的一個夢中,你穿著一條洗得發白、補著補丁的破褲子,咬牙切齒地說。 我思索了一下,客觀公允地說:你說的不無道理,不過,一般情況下,母狗不撅屁股,公狗是不會跳上去的。 你罵道:男人都是狗! 我說:不是狗的女人可能也不多。 你說:應該把男人全部閹割掉。 我說:這當然非常好,不過,閹掉的男人可能更壞,從前宮廷裡的太監就是閹人,他們壞起來更不得了。 反正男人都是狗! 女人也是狗,所以,我們罵人時常常這樣罵:這群狗男女! 你笑了。 你不要笑,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被慾望尤其是被性慾毀掉的男女有千千萬萬,什麼樣的道德勸誡、什麼樣的酷刑峻法,都無法遏止人類跳進慾望的紅色沼澤被紅色淤泥灌死,猶如飛蛾撲火。這是人類本身的缺陷。人,不要妄自尊大,以萬物的靈長自居,人跟狗跟貓跟糞缸裡的蛆蟲跟牆縫裡的臭蟲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人類區別於動物界的最根本的標誌就是:人類虛偽!人類的語言往往與內心尖銳衝突,他明明想像玩妓女一樣玩你,可他偏偏跪在你的膝蓋前,眼裡含著晶瑩的淚花,嘴里高誦著專為你寫的(其實是從書上抄的)、獻給你的愛情詩:我愛你呀我愛你,我的相思圍抱住了你,繞著你開花,繞著你發芽,我多麼想擁抱你……他今天晚上把這首詩對著你念,明天晚上,他把同一首詩對著另一個女人念:我愛你呀我愛你……男人太可怕了!你低聲說。 女人不可怕嗎?女人就不虛偽了嗎?她同樣虛偽,她嘴裡說著:我愛你,我是你的;心裡想著明天上午八點與另一個男人相會。人類是醜惡無比的東西,人們涮著羊羔肉,穿著羊羔皮,編造著“狼與小羊”的寓言,人是些什麼東西?狼吃了羊羔被人說成兇殘、惡毒,人吃了羊羔肉卻打著噴香的嗝給不懂事的孩童講述美麗溫柔的小羊羔羔的故事,人是些什麼東西?人的同情心是極端虛假的,人同情小羊羔羔,還不是為了讓小羊羔羔快快長大,快快繁殖,為他提供更多更美的食品和衣料,結果是,被同情者變成了同情者的大便!你說人是什麼東西? 我們去非洲吧!你堅定地說,從今之後,我只愛你一個人! 不,我要回家鄉去消滅蝗蟲! 不,我們去非洲,那裡有斑馬。 我突然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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