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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食草家族 莫言 14247 2018-03-19
抓姦之後,四老爺除了繼續看病行醫之外,還同時干著三件大事。第一件,籌集銀錢,購買磚瓦木料油漆一應建廟所需材料;第二件,起草休書,把四老媽打發回娘家;第三件,每天夜裡去流沙口子村找那個喜歡穿紅色上衣的小媳婦。 從我們村到流沙口子村,要越過那條因乾旱幾乎斷流的運糧河,河上有一道橋,橋墩是松木樁子,橋面是白色石條。年久失修,橋墩腐朽,橋石七扭八歪、凸凹不平。馬車牛車行人走在橋上,橋石晃晃悠悠,橋墩嘎嘎吱吱響,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坍塌。四老爺一般都是在晚飯過後星光滿天的時候踏上石橋,去跟那個小媳婦會面。這條路四老爺走熟了,閉著眼睛也能摸到,小媳婦家住在河堤外,三間孤零零的草屋。她養著一隻小巴狗,四老爺一走到門外,小巴狗就親熱地叫起來,小媳婦就跑出來開門。有關小媳婦的家世,我知道得不多。她是怎麼和四老爺相識,又是怎樣由相識發展到同床共枕、如膠似漆,只有四老爺知道,但四老爺不肯對我說,我用想像力來補充。

我說,四老爺,你不說我也知道。四老爺說,毛孩子家知道什麼!知道你怎樣勾搭上了小媳婦。四老爺搖著頭,挺淒涼地笑起來。我說,四老爺,你聽著,聽聽我說得對不對——你認識小媳婦逃不出這兩種方式:一,你去流沙口子村給小媳婦看病;二,小媳婦到藥舖裡來找你看病。第一種可能性比較小,因為小媳婦年輕,不可能有什麼不能行動的重症,即便是你去她家為她看病,那時候她的昏頭昏腦的公公還在,這個老東西像只忠實的老狗一樣,為他犯了案子跑去關東的兒子看護著那塊肉。她的公公是你跟她相好之後得暴病死的!你記住,四老祖宗,那老東西死得不明不白!第一種可能性排除了,那麼,你就是在你的藥舖裡認識了小媳婦。四老祖宗,你的藥舖裡邊的格局是這樣的:四間房子,東邊三間是打通了的,東西向立著兩架藥櫥,藥櫥外是一道櫃檯,櫃檯是用木板架起來的,下邊是空的,彎腰可以鑽進去,當然彎腰也可以站出來。一台製藥的鐵碾子在牆角上放著,櫃檯外的牆角。一盤切草藥的小鍘刀與藥碾子並排放著,碾子像個鐵的小船,中間一個安有木軸的大鐵輪子,你後來用蝗蟲屍體製造那種騙人的丸藥時,就是用這個鐵碾子粉碎原料。最西邊一間是個套房,有兩扇薄薄的門。套房裡有一盤火炕。在櫃檯外的西南牆角上,你還壘著一眼灶,灶口朝北,灶上安著一口八印的鐵鍋,你用這口鍋炮製中藥,也用它炮製過騙人的假藥。屋裡拾掇得很乾淨,炕上被褥齊全。里屋裡有茶壺茶碗,還有酒壺酒盅。你的藥舖、也是你的診所,基本上就是這個樣子! (四老爺點點頭。)好了,戲就要開場,藥舖是舞台,你和小媳婦是主要演員,也許還應安排幾個群眾角色。

那是四月裡的一個上午,濃郁的春風像棉絮般湧來,陽光明媚,你診所的院子裡的槐樹上槐花似雪,槐花的香氣令人窒息,幾千隻蜜蜂在槐樹枝丫間採集花粉,它們胸前挎著兩隻花籃嗡嗡地飛著,院子裡飛來飛去的蜜蜂像射來射去的流星。你的牆壁上挖了幾個大洞,洞口用鑽著密密麻麻洞眼的木板封住,這就變成了蜜蜂的巢穴,蜜蜂們從那些洞眼裡爬進爬出,辛勤地釀造蜂蜜。 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氣候這樣的環境,你知道,人們最容易春情萌動,你一定忘不了一句俗諺:四月的婆娘,拿不動根草棒。女人們都慵倦無力、目光迷盪,好像剛出浴的楊貴妃。她們的肉體焦渴,盼望著男人的撫摸,她們的土地干旱,盼望著男人的澆灌。這些,你用你的陰陽五行學說可以解釋得很清楚。

所以,我把你和她的初次接觸安排在四月裡一個春風拂煦、陽光明媚的上午。 我緊緊逼視著聚精會神聽我講話的四老爺。四老爺臉上無表情,咳嗽一聲——不是生理性的咳嗽,是掩飾某種心情的精神性咳嗽——嗯,往下說。四老爺說。 你坐在櫃檯後的方凳上,手裡捧著那把紅泥紫茶壺,慢慢地啜著茶。你處理了幾個病人,為他們診脈處方,在藥櫥裡抓藥,他們從破爛手絹裡扒出銅板付給你,你收下診金和藥費,扔在一個木盒子裡。你的鋪面臨著大街,目光越過院落的紅土泥牆,你看著大街上的行人和車輛,飛禽與走獸,春風團團翻滾,卷來草地上的、沼澤里的野花的幽香和麥田裡的小麥花的清香與青蒿棵子清冽的氣味。你一定努力排斥著槐花的悶香、排斥著甬路兩側白色芍藥花的郁香而貪婪地呼吸著野花的香氣。這就叫做:家花不如野花香!不愛家雞愛野雞,是一條鐵打的定律,男人們都一樣,這是一種能夠遺傳的本能。四老爺,你啜著茶,感到無聊而空虛,你對四老媽嘴裡的銅鏽味道深惡痛絕,她又拒絕吃茅草,她的口中怪味撩起你的厭惡情緒使她的全身都醜陋不堪,你對她一點都不感興趣,她求偶時的嘶嘶鳴叫使你厭惡,與她交配你感到沒有一絲一毫快感你感到一種生理性的反感。就是這樣的時刻,小媳婦出現在大街上。

小媳婦出現在大街上,你捏著茶壺的手裡突然冒出了涔涔的汗水。你看著她的暗紅色的褂子,像看著一團抑鬱的火。她推開院子門口半掩的柵欄,輕步趨上前來,蜜蜂圍繞著她的頭顱旋轉,她把手裡拎著的紅布小包舉起來轟趕蜜蜂,有一隻蜜蜂受了傷,跌在地上,翅膀貼地轉磨。你放下茶壺按著櫃檯站起來,你的心怦怦地跳著,你的眼睛貪婪地看著她黑紅的臉龐上那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她的額頭短促,嘴唇像紫紅的月季花苞。你又用眼盯住了她的胸脯,你其實已經用你的狂熱的慾念剝光了她的衣裳。鑑於當時的習俗,你一定認真打量過她的小腳,她穿著一雙綠緞子繡花鞋,木後跟在地上鑿出一些白點子。 她進屋裡來,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先生。你顧不上回答,只顧盯著她看,你那樣子很可怕;眼睛斜睨著,噼劈啪啪噴濺著金黃色的火星,嘴半張著,哈拉子流到下巴上。四老祖宗,你那時像一匹發情的公狗,恨不得一口把她吞掉。她又叫了一聲先生,你才從迷醉狀態中清醒過來。她說她身子不舒坦,你讓她在櫃檯外的凳子上坐下。她坐得很遠,你讓她往前靠,你讓她再往前靠,她又往前靠了一下。她的肚子緊靠在櫃檯上,她的腿伸到櫃檯上,你在櫃檯裡也是這樣坐著,你感覺到你的膝蓋抵在她那兩個又圓又小的膝蓋上。她的臉漲得發紅,呼吸急促引起她的胸脯翕動,她那兩隻奶子像兩隻蠢蠢欲動的小兔子,你的手裡全是汗水。你咬住牙,把火一樣的慾念暫時壓下去,把用穀子填充的小枕頭拖到櫃檯中央,你讓她把手腕枕在上面,她的手仰著,五根尖尖手指神經質地顫抖著。你伸出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按住她的手腕內側的寸、關、尺。你的手指一接觸她的肌膚,腦袋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你心裡濤聲澎湃,牆上土巢裡的蜜蜂好像全部鑽進了你的雙耳裡。你亂了方寸,喪失了理智,你的三個指頭按著她腕上滑膩的肌膚,感到頭腦在飛升,身體在下陷,陷在紅色沼澤的紅色淤泥裡。

她把手腕抽回去,站了起來,她說先生俺走啦。你一下冷卻了,在那一剎那間,你感到很羞愧,你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在褻瀆醫家的神聖職責,同時,你還感到自尊心受到損傷,你甚至有些後悔。 你咳嗽著,掩飾窘態,你說你傷風了,頭腦發熱發暈。你啜了幾口涼茶,懇求她坐下。你平心靜氣,收束住心猿意馬為她切脈。她的脈洪大有力,急促如簸豆。切完右手切左手。你對她的病症已經有了八分了解。女人在春天是多半犯的是血熱血鬱的毛病,可以丹參紅花白芍之類治之。你讓她吐出舌頭,你察看著她的舌苔。她的舌頭猩紅修長,舌頭輕巧地翹著,舌心有一點黃。從她嘴裡噴出的氣息初聞好似剛剖開的新鮮蛤蜊,仔細品咂如蘭如麝,你非常渴望把她的舌頭含在你的嘴裡,你恨不得咬下她的舌頭咽到肚子裡去。

看完病,你為她開方抓藥。你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用戥子稱藥時,你總是怕分量不夠——愛情是多麼偉大、多麼無私,四老祖宗,當一個醫生愛上了病人的時候,病人吃藥都足兩足錢,享受特別優待。 她從小紅包袱裡摸出一串銅錢,那時銅錢是否還流通?你不要回答,這沒有意義。你拒絕接受她的錢,你說要等她病好了才收她的錢。你給她抓了三服藥,一服藥吃兩遍,早晚各一次,三天之後,吃完藥,你讓她再來一趟。 她要走的時候,你的喉嚨哽住了,一句熱辣辣的話堵在嗓子裡你說不出來。你直愣愣地站著,目送著她的兩瓣豐滿的屁股在院子裡扭動,在金黃的春風裡在流動的陽光裡扭動。她像突然出現一樣突然消失,你痛苦地嚥下一口唾液,喉嚨著火,你用半壺涼茶澆滅了咽喉裡的火。

第四天上午,又是個春光無限美好的日子,第一批從南方歸來的燕子從沼澤地裡銜來紅色淤泥在人家的房檐下築巢,這一天,四老祖宗,您是精心打扮過的,您腳穿直貢呢面的白底布鞋,一雙白洋線襪子套在您的腳上,您穿著黑士林布掃腿燈籠褲,外套一件藍竹布斜襟長袍,您新刮了鬍子剃了頭,摘掉瓜皮小帽您戴上一頂咖啡色呢禮帽,您像一個在官府里幹事的大先生。換上新衣服後,四老媽懷疑地看著你,你說今天縣里有一位大官來看病,你嚴格叮囑四老媽不要到藥舖裡去,其實四老媽從來不敢到藥舖裡去,四老爺,您還沒及做賊已經心虛。 你坐在櫃檯後焦灼地等待著,繁忙的蜜蜂在陽光裡飛行,滿院子裡都是柔和的弧線。你想像不出她是微笑著出現還是憂愁地出現,你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記住她的模樣,她留給你的只是一些零亂的局部印象。你可以回憶起她的水汪汪的眼睛,她的短促的額頭,她的紫紅色的花苞般的嘴,但您想把這些局部印象合成一體時,頓時什麼都模糊了,您被淹沒在一片暗紅的顏色裡,那是她的褂子的顏色,稠密而凝滯,好像紅色淤泥。

一上午,你竟然忘記了咀嚼茅草,你感到牙齒上沾著一層骯髒的東西,於是你咀嚼茅草。 中午,她出現在院子裡。她的出現是那樣缺乏浪漫色彩,你頓時覺得整整一上午你像個火燎屁股的公猴子一樣焦灼是沒有道理的,是滑稽可笑的。如此想著,但你的心還是發瘋般撞擊著你的肋條,沒嚼爛的一口茅草還是不由自主地滾下喉嚨,你還是像彈簧一樣地從凳子上彈起來,你的衣袖把紅泥紫茶壺掃到地下跌成九九八十一瓣你也沒有看一眼。你掀起櫃檯頭上的折板,以兒童般的輕捷動作跑到門口迎接她。 她衣飾照舊,滿臉汗珠,鞋上沾著塵土,看來走得很急。 你竟然有些惱怒地問:你怎麼才來? 她竟然歉疚地說:“家裡有事,脫不開身,讓您久等了。”你把她讓到櫃檯裡坐下,你忙著給她倒水,你突然看到茶壺的碎片。

她說不喝水。你十分拘束地站著,牙巴骨得得地打著戰,手腳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放——這是男人在向女人發起實質性衝擊之前矛盾心情的外部表現。為了挽救自己,你從衣兜里摸出一束茅草塞進嘴裡。 你咀嚼茅草時,她好奇地看著你。咀嚼著茅草,你的心裡稍微安定了一些,那種灼熱的寒冷略略減退,手腳漸漸自然起來。 她說她的病見輕了,你說再吃兩服藥除除病根。 你溫柔而認真地切著她的脈,你聽到她呼吸急促,她的臉上有一種你只能感覺但無法形容的東西使你迷醉。 遞給她藥包的時候你趁機捏住了她的手,藥包掉在地上。你把她拉在你的懷裡,她似乎沒有反抗。四老爺,你應該溫存地去親她的紫紅的嘴唇,但是你沒有,你太性急了,你的手像一隻飢餓的豬崽子一樣拱到她的懷裡,如果你動作稍微輕柔一點,這件好事會當場成功,但你太著急了,你的手太重了,你差點把她的奶子揪下來,她從你的懷裡掙脫出來,滿臉飛紅,不知是嬌羞還是惱怒,你眼睜睜地看著她挾著小包袱跑走嘍!

四老祖宗,你吃了敗仗,沮喪地坐在櫃檯裡,你把呢禮帽摘下來,狠狠地摔在櫃檯上。蜜蜂依然漫天飛舞,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又好像什麼事情都發生過了,沼澤地裡的淤泥味道充塞著你的鼻腔,近處的街道和遠處的田野,都泛著扎眼的黃色光芒。你知道她不會再來了。她的兩服藥還躺在地上,站起來時,你看到了,便用腳踹了一下,一包藥的包紙破裂,草根樹皮流在地上,另一包藥還囫圇著,你一腳把它踢到牆角上去,那兒正好有個耗子洞,一個小耗子正在洞口伸頭探腦,藥包碰在它的鼻子上,它吱吱叫著,跑回洞裡去了。 胡說!四老爺叫著,胡說,沒有耗子,根本沒有耗子,我在藥包上踹了兩腳,不是一腳,兩包藥都破了,我是把兩包破藥一起踢到了藥櫥下,而不是跑到牆角上! 四老爺,四老祖宗,您別生氣,聽我慢慢往下說。 以後十幾天裡,你儘管惱恨,但你沒法忘掉她,聽到院子裡響起腳步聲,你的心就咚咚亂跳,你睡覺不安寧,你那十幾天一直睡在藥舖裡,你好像在等待著奇蹟發生,夜裡你經常夢到她,夢到她跟你同床共枕、魚水交融,你神思恍惚,夢遺滑精,為了挽救自己,你一把一把地吞食六味地黃丸,熟地黃把你的牙齒染得烏黑。 後來,奇蹟發生了。四老爺,你聽好,發生奇蹟時間是五月初頭的一個傍晚——不,是晚飯後一會兒工夫,白天的燠熱正在地面上發散著,涼風從沼澤里吹來,涼露從星星的間隙裡落下來,你坐在院子裡的槐樹下,手搖著蒲草編成的扇子,轟打著叮你雙腿的蚊子。你聽到拍打柵欄的聲音。你不耐煩地問:誰呀? 是我,先生。一個壓低了的女人的聲音。 四老祖宗,聽到她的聲音後,你那份激動,你那份狂喜,我的語言貧乏,無法準確表達,你沒有翅膀,但你是飛到柵欄旁的,你著急得好長時間都摸不到柵欄門的掛鉤。 拉開柵欄門,像閃電一般快,你就把她抱在了懷裡,你的雙臂差不多把她的骨頭都摟碎了。這一動作持續了約有吸袋旱煙的工夫。後來,你抱著她往屋裡走去。你那時比現在還要高大,她小巧玲瓏,你抱著她像抱著一隻溫順的羊羔。你把她放在炕上,點亮油燈,她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好像死去了一樣,清亮的淚水從她的眼角上涔涔地滲出來,你心裡有些躊躇,但終究無法忍耐慾念。你手哆嗦著,解開了她的衣扣,她那兩隻結結實實的奶子像兩座小山聳立在你眼前。你抬起頭來了,她像鯉魚打挺一樣躍起來,嘬嘴吹出一口氣,燈滅了,兩隻瘋狂的胳膊纏住了你的脖子,那股新鮮蛤蜊的味道撲到了你臉上,你聽著她斷斷續續地嘟噥著:先生……先生……她的聲音那麼遙遠,那麼朦朧,你好像陷在紅色淤泥裡,耳邊響著成熟的沼氣升到水面後的破裂聲……四老爺抽了兩聲鼻子,我看到他撩起掛在衣襟上的大手絹擦去掛在眼瞼下的兩滴混濁的老淚。 四老祖宗,難過了嗎?回憶過去總是讓人產生淒涼感,五十年過去,風流俱被風吹雨打去,青春一去不復返,草地上隱隱約約的小路上瀰漫著一團團煙霧,在煙霧的洞眼裡,這裡顯出一簇野花,那裡顯出一叢枯草,這就是你走過來的路。 四老爺,您別哭,聽著,好好聽著,今天我要把你的陰私——陳穀子爛芝麻全部抖擻出來。那天晚上,你和她狂歡之後,你的心情是十分複雜的,你好像佔有了一件珍寶,但又好像丟失了一件同等價值的珍寶,你生出一種淒涼的幸福感。太文啦?太嗦啦?你那天晚上陪著她走過那座搖搖晃晃的石橋,走進了她的家。她的公公得了重病,她是來搬你為她公公看病的,當然,她來的時候,不會想不到你們剛幹完了的事,她是一箭雙雕。那十幾天裡,她恐怕也沒睡過一宿好覺,一個守活寡的女人,在春四月裡,被你撩逗起情慾,遲早會來找你。你四老祖宗年輕時又是一表人材。她的公公哮喘得很厲害,山羊鬍子一撅一撅地像個老妖怪。你心虛,你認為他那兩隻陰鷙的眼睛像刀子一樣戳穿了你。 四老祖宗,現在,我要揭露一樁罪惡的殺人案。一個中醫,和一個小媳婦通姦,小媳婦家有個礙手礙腳的老公公,他像一匹喪失性功能的老公狗一樣嫉妒地看護著一條年輕的小母狗,於是這個中醫藉著治病的機會,在一包草藥裡混進了——嘩啦一聲響,九十歲的四老爺帶著方凳子倒在地上。 我扶起老人,掐人中,捏百會,又拍又打,忙活了一陣,躺在我臂膊裡的四老爺呼出一口氣,醒了過來。他一看到我的臉他臉上的肌肉就抽搐,他恐懼地閉著眼,戰戰兢兢地說:魔鬼……雜種……雜種……魔鬼……成了精靈啦……後來,四老爺讓我把他交付有司,拉出南門槍決,他挺真誠,我相信他是真誠的,但我怎麼能出賣我的四老祖宗呢?人情大於王法!為了安慰他我說:老祖宗,你九十歲了,還值得浪費一粒子彈嗎?你就等著那個山羊鬍子老頭來索你的命吧! ——隨口胡說的話,有時竟驚人的靈驗。 我現在後悔不該如此無情地活剝四老爺的皮,雖說我們這個吃草的家族不分長幼亂開玩笑,但我這個玩笑有些過火啦。在四老爺壽終正寢前那一段短暫時光裡,他整日坐在太陽下,背倚著斷壁殘牆冥思苦想,連一直堅持去草地里拉屎的習慣都改了。那些日子裡,蝗蟲長得都有一公分長了,飛機沒來之前,蝗蟲像潮水般湧來湧去,四老爺倚在牆邊,身上落滿了蝗蟲他也不動。家族中人都發現這個老祖宗變了樣,但都不知道為什麼變了樣,這是我的秘密。母親說:四老祖宗沒有幾天的活頭啦!聽了母親的話,我感到自己也是罪孽深重。 四老爺倚著斷牆,感覺著在身上爬動的蝗蟲,想起了五十年前的蝗蟲,一切都應該歷歷在目,包括寫休書那天的氣候,包括那張休書的顏色。那是一張淺黃色的宣紙。四老爺用他的古拙字體,像開藥方一樣,在宣紙上寫了幾十個杏核大的字。這時候,離發現蝗蟲出土的日子約有月餘,炎熱的夏天已經降臨,村莊東頭的蠟廟基本完工,正在進行著內部的裝修。 蠟廟的遺跡猶在,經過五十年的風吹雨打,高牆傾圮,廟上瓦破碎,破瓦上鳥糞雪白,落滿塵土的瓦楞裡野草青青。 廟不大,呈長方形,像道土戴的瓦楞帽的形狀。四老爺倚在斷牆邊上,是可以遠遠地望到蠟廟的。 寫完了處理四老媽的休書,四老爺出了藥舖,沿著街道,沐著強烈的陽光,聽著田地里傳來的急雨般聲音——那是億萬隻肥碩的蝗蟲囓咬植物莖葉的聲音——走向修廟工地。他的心情很沉重,畢竟是夫妻一場,她即便有了一千條壞處,只有一條好處,這條好處也像錐子一樣扎著他的心。四老爺提筆寫休書時,眼前一直晃動著鋦鍋匠血肉模糊的臉,心裡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鋦鍋匠再也沒有在村莊里出現過,但四老爺去流沙口子村行醫時,曾經在一個胡同頭上與他打了一個照面:鋦鍋匠面目猙獰,一隻眼睛流癟了,眼皮凹陷在眼眶裡,另一隻眼睛明亮如電,臉頰上結著幾塊烏黑的血痂。四老爺當時緊張地抓住驢韁繩,雙腿夾住毛驢乾癟的肚腹,他感覺鋦鍋匠獨眼裡射出的光芒像一支寒冷的箭鏃,釘在自己的胸膛上,鋦鍋匠只盯了四老爺一眼便迅速轉身,消逝在一道爬滿葫蘆藤蔓的土牆背後,四老爺卻手扶驢頸,目眩良久。從此,他的心臟上就留下了這個深刻的金瘡,只要一想起鋦鍋匠的臉,心上的金瘡就要迸裂。 修廟工地上聚集著幾十個外鄉的匠人,四老爺僱傭外鄉的匠人而不用本村本族的匠人自然有四老爺的深意在。我不敢再把這件事猜測成是四老爺為了方便貪污修廟公款而採取的一個智能技巧了。呵佛罵祖,要遭天打五雷轟。我寧願說這是四老爺為了表示對蝗蟲的尊敬,為了把廟宇修建得更加精美,也可以認為那種盛行不衰的“外來和尚會念經”的心理當時就很盛行,連四老爺這種敢於嘯傲祖宗法規的貳臣逆子也不能免俗。 廟牆遍刷朱粉,陽光下赤光灼目,廟頂遍覆魚鱗片小葉瓦,廟門也是朱紅。匠人們正在拆卸腳手架。見四老爺來了,建廟的包工頭迎上來,遞給四老爺一支罕見的紙菸,是綠砲台牌的或是哈德門牌的,反正都一樣。四老爺笨拙地吸著煙,煙霧嗆他的喉嚨,他咳嗽,牽動著心臟上的金瘡短促地疼痛。他扔掉煙,掏出一束茅草咀嚼著,茅草甜潤的汁液潤滑著他的口腔和咽喉。四老爺把一束茅草敬給包工頭,包工頭好奇地舉著那束茅草端詳,但始終不肯往嘴裡填。四老爺面上出現慍色,包工頭趕緊把茅草塞進嘴,勉強咀嚼著,他咀嚼得很痛苦,兩塊巨大的顎骨大幅度地運動著,四老爺忽然發現包工頭很像一隻巨大的蝗蟲。 族長,我明白了您為什麼要修這座廟!包工頭詭譎地說。 四老爺停止咀嚼,逼問,你說為什麼? 包工頭說他發現四老爺咀嚼茅草時極像一隻蝗蟲,這個吃草的家族里人臉上都帶著一副蝗蟲般的表情。 四老爺不知該對包工頭這句話表示反對還是表示贊同,包工頭請四老爺進廟裡去觀看塑造成形的蠟神像,四老爺隨著包工頭跨過朱紅廟門,一隻巨大的蝗蟲在一個高高的磚台上橫臥著,四老爺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裡,再次產生了對於蝗蟲的尊敬、恐懼。 兩個泥塑匠人正在給蝗蟲神塗抹顏色,也許匠人們是出於美學上的考慮,這只蝗蟲與猖獗在田野裡的蝗蟲形狀相似,但色彩不同。在蝗蟲塑像前的一塊木板上,躺著幾十隻蝗蟲的屍體,它們的同夥們正在高密東北鄉的田野裡、荒草的甸子裡、沼澤里啃著一切能啃的東西,它們卻斷頭、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四老爺心裡產生了對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敵視,他打量著他們倆:一個六十多歲、瘦骨嶙峋、頗似一隻褪毛公雞的黃皮膚老頭子;另一個是同樣瘦骨嶙峋、年約十三四歲好像一隻羽毛未豐的小公雞的黃臉男孩。他們臉上濺著星星點點的顏色,目光凶狠狡詐,尖尖的嘴巴顯出了他們不是人類。四老爺以為他們很可能是兩隻成了精的公雞。他們不是來修廟的,他們是來吃蝗蟲的!木板上的蝗蟲就是他們吃剩的。四老爺還看到那堆死蝗蟲中兀立著一隻活蝗,它死命地蹬著那兩條強有力的後腿,但它跳不走,一根生鏽的大針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爺怒沖沖地盯著給塑像塗色的一老一小,他們渾然不覺,小匠人用一支小毛筆點著顏色畫著蝗蟲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毛筆點著顏色畫著蝗蟲的眼睛。 四老爺走到木板前,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根生鏽的鐵針,針從木板上拔出,螞蚱卻依然貫在針上。 這是一隻半大的螞蚱,約有兩厘米長。現在田野裡有一萬公斤這樣的螞蚱,它們通體紅褐色,頭顱龐大,腹部細小,顯示出分秒必長的驚人潛力。它們的脖子後邊背著兩片厚墩墩的肉質小翅,像日本女人背上的襁褓。 遭受酷刑的螞蚱在針上掙扎著,它的肚子抽搐著,嘴裡吐著綠水。四老爺被它那隻肉感強烈蠢蠢欲動的肚子撩起一陣噁心。它在空中努力蹬著後腿,想自己解放自己,從人類的恥辱柱上掙脫下來,它的嘴裡湧出了最後幾滴濃綠的汁液,那是蝗蟲的血和淚,那是蝗蟲憤怒的和痛苦的感情的分泌物。四老爺膽戰心驚地捏住了蝗蟲的頭顱,蝗蟲的兩隻長眼彷彿在他的手指肚上骨碌碌地轉動。蝗蟲低垂著頭,頸部的結節綻開,露出了乳白色的粘膜。它把兩條後腿用力前伸——它這時想解脫的是頭顱上的痛苦——它的後腿觸到了四老爺的手指,好像溺水的人突然踏到水下的硬底一樣它用力一蹬,它的脖頸和身體猝然脫節。這只耶穌般的蝗蟲光榮犧牲。它的生命之火還沒有完全熄滅,它的身體懸掛在一根黑色的、被白色粘膜包裹著的長屎上,它的頭在四老爺的食指和拇指的夾縫裡擠著,它的兩條後腿在懸掛的身體上絕望地蹬著。 四老爺扔掉蝗蟲,連同依然插在蝗蟲脖子上的針,像木樁一樣地立著。他的手指上刺癢癢的,那是蝗蟲腿上的硬刺留給他的紀念。 泥塑匠人把蝗蟲之王的塑像畫完了。包工頭戳了一下發楞的四老爺。四老爺如夢初醒,聽到包工頭陰陽怪氣的說話聲:族長,您看看,像不像那麼個東西? 泥塑匠人退到一邊,大蝗蟲光彩奪目。四老爺幾乎想跪下去為這個神蟲領袖磕頭。 這只蝗蟲長一百七十厘米,高四十厘米,伏在青磚砌成的神座上,果然是威武雄壯,栩栩如生,好像隨時都會飛身一躍衝破廟蓋飛向萬里晴空。塑造蝗神的兩位藝術家並沒有完全忠實於生活,在蝗蟲的著色上,他們特別突出了綠色,而正在田野裡的作亂的蝗蟲都是暗紅色的,四老爺想到他夢中那個能夠變化人形的蝗蟲老祖也是暗紅色而不是綠色。這是四老爺對這座塑像惟一不滿足的地方。 顏色不對!四老爺說。 包工頭看著兩個匠人。 老匠人說:這是個螞蚱王,不是個小蝗蟲。譬如說皇帝穿黃袍,文武群臣就不能穿黃袍,小蝗蟲是暗紅色,蝗蟲王也著暗紅色怎麼區別高低貴賤。 四老爺想想,覺得老匠人說得極有道理,於是不再計較色彩問題,而是轉著圈欣賞蝗神的堂堂儀表。 它以蔥綠為身體基色,額頭正中有一條杏黃色的條紋,杏黃里夾雜著黑色的細小斑點。它的頭像一個立起的鐵砧子,眼睛像兩個大鵝蛋。老匠人把蝗神雙眼塗成咖啡色,不知用什麼技法,他讓這雙眼睛裡有一道道豎立的明亮條紋。蝗神的觸鬚像兩根雉尾,飛揚在蝗頭上方,觸鬚塗成乳白色,尖梢塗成火紅色。四老爺特別欣賞它那兩條粗壯有力的後腿,像尖銳的山峰一樣立著,像胳膊那麼粗,像紫茄子的顏色那麼深重,腿上的兩排硬刺像狗牙那麼大像雪花那麼白。蝗王的兩扇外翅像兩片鍘刀,內翅無法表現。 舉行祭蝗典禮那一天,護送因犯通姦罪被休掉的四老媽回娘家的光榮任務落到了素以膽大著稱的九老爺頭上。早飯過後,九老爺把四老爺那匹瘦驢拉出來,操著一把破掃帚,掃著毛驢腚上的糞便和泥巴,然後,在驢背上搭上了一條藍粗布褥子。 九老爺走進院內,站在窗前,嬉皮笑臉地說:“四嫂子,走吧,趁著早晨涼快好趕路。”四老媽應了一聲,好久不見走出來。 九老爺說:走吧走吧,又不是新媳婦上轎。 四老媽款款地走出房門,把九老爺唬得眼睛發直,九老爺後來說四老爺是天生的賤種,他根本不知道四老媽打扮起來是那麼漂亮。四老媽白得像塊羊脂美玉,一張臉如沾露的芙蓉花,她被休時還不到三十歲,雖然拒吃茅草牙齒也是雪白的。她昂首挺胸走到九老爺面前,挺起的奶頭幾乎戳到九老爺的眼睛上。九老爺眼花繚亂,連連倒退。 老九,你四哥呢?四老媽平靜地問。 九老爺僵唇硬舌地說:俺四哥……祭蝗蟲去了。 你去把他給我找來! 俺四哥祭蝗蟲去啦……你去叫他,就說我有話跟他說。他要是不來,我就點上火把房子燒了。 九老爺慌忙說:四嫂,您別急,我這就去叫他。 四老爺指揮著人們擺祭設壇,準備著祭蝗的儀式,心裡卻惦記著家裡的事情。九老爺慌慌張張跑來,附耳對他說了幾句,四老爺吩咐九老爺先走。 四老爺一進院子,就看到四老媽坐在院子正中一條方凳上,閉著眼,塗脂抹粉的臉上落滿陽光。他咳嗽了一聲,四老媽睜開眼,並不說話,惟有開顏一笑,皓齒芳唇,光彩奪目,像畫中的人物。 四老爺心中的金瘡迸裂,幾乎跌翻在地。 你……你怎麼還不走……四老爺!四老媽說,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我十八歲嫁給你,至今已有十一年,我一去不回還,難道你連一句話都沒有嗎? 你要我說什麼?四老爺兇聲惡氣地說著,手卻在哆嗦。 老四,四老媽說,你這一下子,實際上是要了我的命,休回娘家的女人,連條狗都不如。老四,你的心比狼還要狠,到了這個份上,我什麼都要挑明,你跟流沙口子那個女人的事,我早就知道;我跟鋦鍋匠的事,也是你定下的圈套。這就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老四,你絕情絕意,我強求也無趣,只不過要走了,什麼話都該說明白。老四,你沒聽說過嗎?休了前妻廢後程,往後,你不會有好日子過,你毀了一個女人,你遲早也要毀在一個女人身上。我死了以後,我的鬼魂也不會讓你安寧! 四老爺洗耳恭聽著,好像一個虔誠的小學生聽著師傅教導。 休書呢?四老媽問,你寫給我的休書呢? 在老九那裡,我讓他交給你爹。四老爺說。 老九,把休書給我!四老媽說。 九老爺看了四老爺一眼,臉上有為難之色。 四老媽挪動著兩隻小腳,步步入土般地逼近九老爺,陰冷地一笑,說:你的膽量呢?去年夏天你來摸我的奶子的時候,膽子不是挺大嗎?還想不想摸了?四老媽把胸脯使勁往前挺著,挑逗著九老爺,想摸就摸,別不好意思也別害怕,你四哥已經把我休了,他沒有權利管我啦。 九老爺滿臉青紫,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 四老媽捲起舌頭,把一口唾沫準確地吐到九老爺嘴裡。她一把扯出夾在九老爺腋窩裡的小包袱,抖擻開來,鋦鍋匠那兩隻大鞋掉在地上,一張黃色宣紙捏在四老媽手裡。 幾十滴眼淚猝然間從四老媽眼裡迸射出來,散亂地濺到四老媽搽滿官粉的腮上,她手中那張休書在索索抖動,四老媽幾次要展開那張休書,但那休書總是自動捲曲起來,好像要掩藏一件怕人的秘密。 四老媽雙手痙攣,把那張休書撕得粉碎,然後攥成兩團,握在兩隻手心裡。她的目光極其明亮,淚水被灼熱的皮膚烤乾,腮上的淚跡如同沉重的雨點打在鹽鹼地上留下的痕跡。 老九,四老媽的嗓子被烈火燒燎得嘶啞了,她說,你吃了我一口唾沫,去年你就摟我摸我親我,你老老實實地對你哥說,我嘴裡到底有沒有銅鏽味道? 九老爺困難地吞嚥了一口唾沫,巴咂著舌頭,好像在回憶,又好像在品嚐,他說:沒有味道,沒有銅鏽味道。 四老媽把手裡的紙團狠狠地打在四老爺臉上,罵道:”毛驢,你們這些吃青草的毛驢!然後抬手抽了四老爺一個耳光子,打得是那樣凶狠,聲音是那樣清脆。四老爺脖子歪到一側,嘴裡咕嚕嚕一陣響,好像圓球在地上滾動的聲音。四老媽又抬手貼去,但這時她的胳膊已經酸麻,全身力量好像消耗完畢,她的手指尖擦著四老爺腮邊下滑,又擦著四老爺為舉行祭蝗蟲典新換上的藍布長袍下滑,又在空氣中劃了一個弓背弧,四老媽身體踉蹌,傾斜著歪倒了。第二巴掌打得筋疲力盡,其實像一次絕望的愛撫。 九老爺大聲地喊叫:四哥,別休她了! 四老爺腮幫子痙攣,眼裡迸射綠色火花,他如狼似虎地向九老爺撲過去,雙手抓住九老爺的脖領了,前推後搡,恨不得把九老爺撕成碎片。四老爺胸腔裡響著吭哧吭哧的怪叫聲,九老爺被勒緊的喉嚨裡溢出哦哦的響聲,好像在滔天巨浪上飛行的海鷗發出的絕望的鳴叫。被勒昏了的九老爺用腳亂踢著四老爺的腿,用手撕扯著四老爺的背。四老爺情急智生,把嘴插在九老爺的額頭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幾十顆牙印,在九老爺光滑的額頭上排列成一個橢圓形的美麗圖案。 九老爺鬼叫一聲,捂著血肉模糊的額頭,撤離了戰鬥。 一個小時後,四老爺出現在祭蝗大典上;九老爺牽著毛驢,毛驢上馱著因與眾妯娌侄媳們告別時哭腫了眼睛的四老媽,走在出村向東的狹窄土路上。 剛才,瘦瘦高高的九老媽、矮矮胖胖的五老媽,還有七個或是八個近支晚輩的媳婦們,圍繞著門口那棵柳樹站著,看著額頭流血的九老爺把衣冠楚楚的四老媽扶上了毛驢,九老媽和五老媽抽抽塔塔地哭起來,那些媳婦們也都跟著她們的婆母們眼圈發了紅。九老爺把那兩隻用麻繩串好的大鞋原本是奮力扔在了牆角上的,但四老媽親自走去把鞋子撿起來。起初,四老媽把鞋子搭在驢脖子上,左一隻,右一隻,毛驢低垂著頭,似乎被恥辱墜彎了脖子。四老媽跨上驢背後,也許是因為那兩隻大鞋碰撞她的膝蓋,也許是為了減輕毛驢的負擔,她彎腰從驢脖子上摘下大鞋,掛在自己的脖頸上,那兩隻大鞋像兩個光榮的徽章趴在她的兩隻豐滿的乳房上。這時,她猛地轉了身,對著站在柳樹下淚眼婆娑的女人們,揮了揮手,綻開一臉秋菊般的傲然微笑,淚珠掛在她的笑臉上,好像灑在菊花瓣上的清亮的水珠兒。四老媽驢上一回首,看破了一群女人的心,多少年過去了,當時是小媳婦現在是老太婆的母親還清楚地記著那動人的瞬間,母親第九百九十九次講述這一電影化的鏡頭時,還是淚眼婆娑,語調裡流露出對四老媽的欽佩和敬愛。 如果沿著槐陰濃密的河堤往東走,九老爺和四老媽完全可以像兩條小魚順著河水東下一樣進入蝗蟲肆虐的荒野,不被任何人發現,但九老爺把毛驢剛剛牽上河堤、也就是四老媽騎在驢上頸掛大鞋粉臉掛珠轉項揮手向眾家妯娌侄媳們告別的那一瞬間,那頭思想深邃性格倔格的毛驢忽然掙脫牽在九老爺手裡的麻線韁繩,斜刺裡跑下河堤,往南飛路,沿著胡同,撅著尾巴,它表現出的空前的亢奮把站在柳樹下的母親她們嚇愣了。四老媽在驢上上竄下跳,腰板筆直,沒有任何畏懼之意,宛若久經訓練的騎手。 截住它!九老爺高叫。 九老媽膽最大,她跳到胡同中央,企圖攔住毛驢,毛驢齜牙咧嘴,衝著九老媽嘶鳴,好像要咬破她的肚子。九老媽本能地閃避,毛驢呼嘯而過,九老媽瞠目結舌,不是毛驢把她嚇昏了,而是驢上的四老媽那副觀音菩薩般的面孔、那副面孔上煥發出來的難以理解的神秘色彩把九老媽這個有口無心的高桿女人照暈了。 在毛驢的奔跑過程中,那兩隻大鞋輕柔地拍打著四老媽的乳房,毛驢的瘦削的脊背摩擦著四老媽的臀部和大腿內側。幾十年裡,當母親她們把驢跑胡同時四老媽臉上出現的神秘色彩進行神秘解釋時,我基本上持一種懷疑態度。母親她們認為,四老媽在驢上揮手告別那一瞬間,其實已經登入仙班,所以騎在毛驢上的已經不是四老媽而是一個仙姑。既然是仙姑,就完全沒有必要像一個被休掉的偷漢子老婆一樣灰溜溜地從河堤上溜走,就完全有必要堂堂正正地沿著大街走出村莊,誰看到她是誰的福氣,誰看不到她是誰一輩子的遺憾。母親她們為了證明這個判斷,提出了幾個證據:第一,四老媽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騎毛驢是生來第一次,毛驢那樣瘋狂奔跑,她竟然穩如泰山,屹立不動,這不是一個女人能做到的事情;第二,四老媽臉上煥發出耀眼的光彩,比陽光還強烈,一下就把九老媽照暈了,一般凡人臉上是難得見到這種光彩的;第三,據當時在場人們過後回憶,毛驢載著四老媽從她們眼前跑過時,她們都聞到了一股異香撲鼻。母親說那是蘭花的香氣,九老媽說:不對,決不是蘭花的香氣,是桂花的香氣!五老媽猶猶豫豫地說:好像是搽臉粉的香氣。十四嬸嬸硬說是茉莉花的氣味。每個人一種說法,每個人感受到的都與別人不同。一股氣味,竟然具有如此豐富的成分,可見也不是人世間的香氣。第四條證據不是十分確鑿,這條關於音樂的證據只有九老媽一人敢做肯定的回答,母親她們懷疑九老媽聽到的音樂是從村東頭蠟廟那裡飄來的,因為四老媽騎驢跑胡同的時刻正是祭蝗大典開始的時候,四老爺雇來的三棚吹鼓手吹奏起古老的樂曲。那天刮的恰恰是東南風。 歸總一句話,四老媽是家族故去人中一個被蒙上了神秘、傳奇色彩的人物,我懷疑這個過程的真實性,我又相信母親們的實事求是精神,那麼多德高望重的女前輩,難道會平白無故地集體創作一個神話?何況神話也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它總要有一點事實根據;而且,四老媽騎驢跑胡同的事情剛過去五十年,母親她們都是親眼目睹者,她們一談起這件事時臉上的表情都如赤子般虔誠和嚴肅,她們敘述這件事的過程達到了相當高度的莊嚴程度,是一個莊嚴的敘述過程,我沒有太多的理由否定這件事情的真實性。 當然,出於對死者的尊敬,出於對四老媽悲慘命運的同情,出於某種兔死狐悲的感情,母親她們是對事情進行了一些藝術性的加工的。擺在我面前的任務就是剔除附在事實上的花環,抓住事情的本質。第一,毛驢掙脫韁繩斜刺裡跑下河堤是勿庸置疑的;第二,四老媽穩穩地騎在飛跑的毛驢上,臉上煥發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也不可能虛假。 毛驢被拉上河堤又跑下河堤,是因為河堤太狹窄,河水太清澈,小毛驢頭暈;四老媽穩坐飛驢不致下跌是因為她小腦機能健全,具有一種超乎常人的平衡能力。惟一費解的是,四老媽臉上為什麼會出現一種類似天神的表情。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四老媽騎在飛驢上時臉上的表情:狂盪迷亂,幸福美滿。我不得不承認,四老媽臉上的表情與性的刺激有直接關係。這種解釋我不願意對母親她們說,但基本上是成立的。根據有關資料,我知道女人在極度痛苦時對性刺激最敏感,反應最強烈。毛驢飛奔,瘦削的驢背不停地摩擦和撞擊著四老媽的大腿和臀部,那兩隻大鞋不停地輕輕拍打著四老媽高聳的乳房。驢背摩擦和撞擊著的、大鞋輕輕拍打著的部位,全是四老媽的性敏感區域,四老媽因被休黜極度痛苦,突然受到來自幾個部位的強烈刺激,她的被壓抑的情慾,她的複雜的痛苦情緒,在半分鐘內猛然爆發,因此說她在那一瞬間超凡脫俗進入一種仙人的境界並非十分的誇張。 毛驢跑上大街,便慢條斯理地走起來,恢復了它幾十年如一日的垂頭喪氣的面目,韁繩拖在它的頸下,宛若一條活蛇。九老爺氣喘吁籲地追上毛驢,彎腰抓住韁繩,然後攥緊拳頭,在毛驢的腚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毛驢毫無反應。 九老爺扯著韁繩,想讓毛驢後轉,重新回到河堤上去,沿著槐陰濃密的河堤上小道,悄悄遁出村去。九老爺是一片好心,是為四老媽的面皮著想,他的好心沒得好報,正在他全力牽扯那匹魔魔祟祟的倔犟老驢時,四老媽一抬腿,把一隻套在硬邦邦的繡花鞋裡的尖腳利索而迅速地踢在九老爺晦暗的印堂上。九老爺眼睛里金星飛迸,雙耳裡鼓樂齊鳴,身子晃蕩幾下,險些僕地而倒。九老爺吃虧就在於不能察顏觀色,他如果早一點抬頭看四老媽端坐驢背猶如菩薩端坐蓮花寶座那般的雍容大度端莊富麗馨香撲鼻,就不會受到迎頭痛擊。九老爺至死都不相信是四老媽飛起一隻腳踢中了他的印堂,因為他的眩暈消失之後,他看到驢上的四老媽雙眼似睜非睜,面帶一種混合著喜怒哀樂的疲倦表情,況且四老媽沒說半句話。九老爺認為這是天對他的打擊,於是毛驢也成了能與神魔對話的靈物,九老爺不敢違拗它的意志,只得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牽扯著聯繫著毛驢智慧的頭顱的麻韁繩,隨著毛驢,哈著腰弓著背,額頭正中半圓形的一圈鮮紅牙印下又青青地留著四老媽堅硬足尖踢出的印痕,迤邐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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