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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食草家族 莫言 5157 2018-03-19
不容諱言,我們吃草家族的歷史上,籠罩著一層瘋瘋癲癲的氣氛;吃草家族的絕大多數成員,都具有一種騎士般的瘋癲氣質。追憶吃草家族的歷史,總是使人不愉快;描繪祖先們的瘋傻形狀,總是讓人難為為情。但這有什麼辦法呢? “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住血染的事實”,翻騰這些塵封灰蓋的陳年帳簿子,是我的瘋癲氣質決定了怪癖,人總是身不由己,或必須向自己投降,這又有什麼辦法子? 蝗蟲遷移到河北,蠟廟前殘存的香煙味道尚未消散,一團團烏雲便從海上升起,漂游到食草家族的上空。被乾渴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大地可憐巴巴地張望著毛茸茸的雲團,沼澤地裡鬼哭狼嚎,植物的枯乾被海上刮來的潮濕的腥風激動,嚓嚓啦啦地碰撞。四老媽的屍體、鋦鍋匠的屍體、毛驢的屍體和美麗士兵們的屍體被村里人搬運到沼澤地裡,扔到一片紅樹林般的高大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稀疏的陰影下。村里人腿上沾著暗紅色的、粘稠的、濁氣撲鼻的淤泥,立在沼澤邊沿上,看著一群群藍色的烏鴉、灰色的雄鷹、潔白的仙鶴混雜在一起,同等貪婪地撕扯著、吞食著死屍。四老爺和九老爺自然也站在人群當中。他們鬥雞般地對望著,恨不得把對方撕成碎片。

等到高貴的仙鶴、勇敢的雄鷹和幽默的烏鴉把屍體的面孔啄得模糊不清後,村里人開始往回走。烏雲彌合,遮沒了太陽和天空,陰森森的風吹拂著人們百結千納的破衣爛衫和枯草般的頭髮,飛揚的紅塵落滿了一張張乾燥的面孔。一道血紅的閃電在雲層後突然亮起,像疾跑的銀蛇和火樹,畫破烏黑的天,畫出驚心動魄的圖案。眾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臉在紅光中閃爍,藍色的眼在紅光中變色。驚雷響起時,人們齊齊跪倒,嘴唇一起嚅動,咕咕嚕嚕地聲音從乾裂的嘴唇間流出,匯成一個聲音,直接與上帝對話。 先是有大如銅錢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人們仰望上蒼的臉上,雨點冰涼,寒徹肌膚,令人毛骨悚然。村人激動起來,嘴唇急速哆嗦,頭顱頻繁點搖。雷聲隆隆不斷,閃電滿天亂竄。又是一批極大的白雨點落下來,村人們脫下破衫在手裡搖著,一邊歡叫,一邊雀躍,尚未濕潤的塵土被他們的腿腳騰起,猶如一叢叢紅色的海底灌木,濃郁而厚重,人在塵煙中跳躍,好像在沸騰的海水中掙扎。大雨點降過後,烏雲變色——由黢黑而暗紅而花花綠綠——而且突然降低了幾萬幾千米,天和地極大極快地縮短了距離,溫度迅速降到冰點,剛剛還為天降甘霖歡欣鼓舞的人們都停了手腳,啞了歌喉,袖手縮頸,彼此觀望,不知所措。寒冷關閉了他們汗水淋漓的毛孔,誘發了他們遍體的雞栗,塵煙降落,顯出他們裸露的肌體,群鳥驚飛,飛至七八米高處就像石塊一樣啪噠啪噠掉在地上,烏鴉、仙鶴、灰鷹、鳳凰,全都拖拉著僵硬的翅膀,像喪家狗一樣遍地爬行,它們聚集在一起,都把自己的腦袋往對方的羽毛里插。預感到災難即將降臨的鳥類簇擠成一座座華麗的墳頭,星星般分佈在沼澤里和田野裡。

天地擠在一起,銀光閃爍,鼓角齊鳴,萬馬奔騰,冰雹把天地聯繫在一起。 冰雹,這位大地期待已久的精靈終於微笑了!她張開溫柔的嘴巴,齜著凌亂的牙齒,迷人地微笑著下降了。她撫摸著人類的頭,她親吻著牲畜的臉,她揉搓著樹木的乳房,她按摩著土地的肌膚,她把整個肉體壓到大地上。 冰雹像瀑布般傾瀉到焦渴的大地上。 冰雹是大地的殘酷的情人。 也只有大地才能承受得了她的毀滅一切的愛情。 冰雹!無數方的、圓的、菱形的、八角形的、三角形的、圓錐形的、圓柱形的、雞蛋形的、乳房形的、芳唇形的、花蕾形的、刺猬形的、玉米形的、高粱形的、香蕉形的、軍號形的、家兔形的、烏龜形的、如意形的冰雹鋪天蓋地地傾瀉下來。 冰雹嘎嘎吱吱地響著,咔咔嗒嗒地碰撞著,跳著蹦著翻滾著旋轉著,掉在食草家族的頭上、肩上、耳朵上、鼻樑上,掉在鳥類的彎曲脖頸上、烏黑利喙上、突兀肛門上,掉在紅色沼澤的紅色淤泥土、人的屍首上、馬的牙床上、狐狸的皮毛上、孔雀大放的彩屏上、幹綠的苔蘚和紫紅的灌腸般植物上……溫柔的冰雹,我愛你,當我把你含在口腔裡時,就像吮吸著母親和妻子的溫暖的乳房……天空多壯麗。自然多輝煌。塵世多溫暖。人生多蔥薑。鏗鏗鏘鏘,嗒嗒,冰雹持續不斷地掉下來,天地間充溢著歡樂的色彩和味道,充滿了金色的童年和藍色的多瑙河。五彩的甜蜜的冰雹降落到蒼老枯萎的大地上,喚醒了大地旺盛的性慾和強大的生殖力。

鄉親們一無遮掩地徘徊在土地上。他們焦頭爛額,鼻青眼腫;他們搖搖擺擺像受了重傷的拳擊運動員;他們嘴裡哈出雪白的蒸氣,鬍鬚和眉毛上結著美麗的霜花;他們踩著扑棱棱滾動的冰雹,腳步踉蹌。 冰雹野蠻而瘋狂,它們隆隆巨響著,橫敲豎打著人類的肉體,發洩著對人類、對食草家族的憤怒。他們盲目地、毫無理性地把無數被蝗蝻蹂躪過的小樹攔腰打斷。 太陽出來時,已是傍晚時分,烏雲排泄完畢,分裂成淺薄的碎片,升到高空。雲的間隙裡,大塊的天空被車輪般大的血紅夕陽湮染成漸遠漸淡的胭脂色。大地上鋪著足有半米厚的冰雹,青藍與雪白交叉,溫暖與寒冷套疊,天空大地五彩繽紛,混亂不堪。原本無葉現在無枝的禿樹像一根根棍棒指著威嚴的天空。被砸斷的小樹傷口上湧流著乳白色的汁液,被砸得斷翅缺羽的禽鳥在凹凹凸凸的冰雹上掙扎著,並發出一聲聲嘆息般的淒厲哀鳴。我緊緊地裹著鴨絨服,戴著雙層口罩保護著酸溜溜的鼻頭。我用凍得像胡蘿蔔一樣的手指笨拙地抓著照相機,拍攝著冰雹過後的瑰麗景象,在寬闊的鏡頭外,銀色的大地無窮延伸,我按動快門,機器“咔嗒”一聲響。 (在這張安裝偏振鏡後拍攝出的照片上,世界殘酷無情,頭腦腫脹的四老爺和滿鼻子黑血的九老爺率領著族人們艱難地行進。四老爺的腰帶上掛著兩柄短槍,九老爺腰帶上掛著兩支匣子槍,手裡舉著一支勃朗寧手槍。四老爺張著嘴,好像在吼叫,九老爺緊蹙著額頭,斜眼看著四老爺,好像對四老爺充滿仇恨。)族人一步一滑地跋涉著,他們口裡的噴出的氣流彩色紛紜,宛若童話中的情形。一個牙齒被冰雹敲掉的白鬍子老者嚶嚶地哭著,兩滴淚珠像凝固的膠水粘在他的腮上,他的耳朵被凍死了,黑黑的像兩隻腐爛的蝙蝠。我哈著手指,哈氣的時候我的嘴感覺到口罩凍成了堅硬的冰殼。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閃爍,晃得人眼疲倦。我費力地調動著僵硬的手指,把“星雲式色散鏡”裝在精密的卡儂照相機鏡頭上。我蹲在厚厚的冰雹上,一股尖銳的涼氣射進肛門,迂迴曲折上沖咽喉,使牙齒打戰,舌頭冰涼。我對准在冰雹裡掙扎著的家族成員們,撳下了照相機的快門。 (在這張照片上,世界是由色和光構成的。冰雹散射著玫瑰紅光澤,人類放射著青銅的光澤,每個人都是一輪奇形怪狀的太陽。四老爺更加像一個失敗了的英雄,他弓著腰,好像對太陽鞠躬。九老爺也許開了一槍。因為槍口附近散射著一簇雪蓮般的火花)。九老爺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手中的“勃朗寧”給搗鼓響了,錚然一聲響劃破了冰涼潮濕的空氣,子彈上了天,槍口冒著格外醒目的藍煙。九老爺吃驚不小,下意識地把手槍扔掉了,手槍落在冰雹上,藍光閃爍。

你的藍光閃爍的眼睛盯著我,看著我把用各種鏡頭拍攝的珍貴歷史照片攤開在玻璃板上,聽著我用沉悶的腔調講述著大雹災過後,人類如何向失落的家園前進。我認為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尋找家園的歷史。你看到了嗎?那片被冰雹敲打得破破爛爛的茅草屋頂,就是我們食草家族的家園,它離著我們好像只有數箭之地,卻又像天國般遙遠。我跟隨著先輩們,忍受著寒冷,忍受著對自然的恐怖和敬畏,忍受著被冰雹敲打出來的痛苦。一步一滑,兩步一跌,哭聲震動被冰雹覆蓋的大地,連太陽也淚水汪汪。九老爺有時是狗,有時是狼,他那時就成了狼。他從冰雹上撿起手槍,用剛才的動作操作著,槍聲響起,振奮起在死亡邊緣上掙扎的族人們的精神,大家攜著手,互相攙扶著,艱難地行走。你知道嗎?沒有光就無所謂色——知道,三歲娃娃都懂的道理——照相機是客觀的,但人對光的感受卻是主觀的,是極端主觀的——你還有什麼照片,拿給我看嘛!攝影不僅僅是一門技術,更重要的是一門藝術——藝術不過是你們勾引女孩子的武器。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裡的照片散落在水泥地板上。她冷冷地笑著,說:怎麼啦?擊中了你的要害了?不要怕,對“藝術”的評價也是極端主觀的,你駭怕什麼?她蹲下去,撿著散在地上的照片,每撿一張她都用頗為挑剔的目光打量一番。她舉起一張照片,勉強地說:這張還不錯!

太陽像個雪白的十字架,套著一圈圈金色的光環,一棵鮮紅欲滴的禿樹鑲著灼目的白邊,樹下張牙舞爪的人們像從煉鋼爐裡流出來的廢渣的人形堆積。 冰雹被紅色淹沒了。 太陽也沉下了紅色的海洋。 如果我把四老爺和九老爺親兄弟反目之後,連吃飯時都用一隻手緊緊攥著手槍隨時準備開火的情景拍下來,我會讓你大吃一驚,遺憾的是我的照相機出了毛病,空口無憑,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你無法想像,那個冰雹融化之後接踵而來的夏天是多麼悶熱,滋潤的大地溫度持續上升,生殖力迸發,所有的種籽和所有的莖根都發瘋般萌芽生長,紅褐的赤裸大地幾天后就被繁榮的綠色覆蓋,根本不須播種,根本不須耕耘,被蝗蟲吃禿的莊稼和樹木都生機蓬勃,如無不虞,一個月後,小麥和高粱將同時成熟,到時金黃的麥浪會漾進鮮紅高粱的血海裡,夏天和秋天緊密交織在一起。

那年夏天蒼蠅出奇的多,牆壁上、家具上佈滿了厚厚的蒼蠅屎。九老爺和四老爺都用右手握著槍,用左手端著青瓷大花碗,哧溜哧溜地喝著蔥花疙瘩湯,湯上漂著死蒼蠅和活蒼蠅。兄弟二人都不敢低頭,生怕一錯眼珠就被對方打了黑槍。湯裡的蒼蠅一無遺漏地進入他們的口腔和肚腹。 難道僅僅因為四老媽的事就使兩兄弟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敵嗎?具有初級文化水平、善於察顏觀色的五老媽告訴我,九老爺子調戲四老媽是導致兄弟關係惡化的一個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因為河北流沙口子村那個小媳婦。這件事是九老爺子不好……五老媽認為,九老爺子不該去與四老爺子爭奪女人。天下的女人那麼多,你另找一個不就行了?男人們就是這樣,無論什麼東西,一爭起來就成了好的,哪怕是一攤臭屎!男人們都是一些瘋瘋傻傻的牙狗,五老媽撇著嘴說,我真看不出那個小媳婦有什麼好看的地方!你四老媽和你九老媽實在都比那個女人要好出三倍。她不就是五冬六夏都穿件紅褂子嗎?不就是她那兩個母狗奶子挺得比別人高一點嗎?

女人最仇恨的是女人!因此休想從一個女人嘴裡聽到對另一個女人客觀公正的評價。 我把一支高級香煙遞給好佔小便宜的十六叔,讓他告訴我四老爺和九老爺爭奪紅衣小媳婦的詳細過程。十六叔用咬慣了煙袋的嘴巴笨拙地含著煙卷,神色詭秘地說:不能說,不能說……我把那盒煙卷很自然地塞進他的衣袋裡,說:其實,這些事我都知道,你說不說都無所謂的。 十六叔把口袋按按,起身去插了門,回來,吸著煙,瞇著眼,說:五十年前的事了,記不真切了……四老爺子帶著從那撥美麗士兵屍體上繳來的手槍,踩著搖搖欲墜的木樁石橋,藉著天鵝絨般華貴的夜空中明亮的星光,去跟紅衣小媳婦幽會。 (這事都怪九老爺子不好,十六叔說,九老爺子也嗅著味去啦,他也提著槍呢!)四老爺有一天晚上發現了從小媳婦的門口閃出一個人影,從那奇異的步態上,四老爺猜出是自己的親兄弟。 (那小媳婦也是個臭婊子,你跟四老老爺子好了,怎麼能跟九老爺子再好呢?不過也難怪,那年夏天是那麼熱,女人們都像發瘋的母狗。)四老爺的心肺都縮成一團,急匆匆撞進屋去,聞到了九老爺子的味道,紅衣小媳婦慵倦地躺在床上,四老爺掏出槍,頂住小媳婦的胸口,問:剛才那個人是誰?小媳婦說:你看花眼了吧? (有一種女人干那事沒個夠,四老爺子那時四十歲了,精神頭兒不足啦,她才勾上了九老爺子。)聽說四老爺子自己配製了一種春藥?

什麼春藥,還不就是“六味地黃丸”! 小媳婦究竟是被誰打死的? 這事就說不准了,只有他們兄弟倆知道。反正不是四老爺子打死的就是九老爺子打死的。幾十年了,誰也不敢問。 四老爺和九老爺開著槍追逐的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就是打死小媳婦那天。弟兄兩個互相罵著,他操他的娘,他日他的老祖宗,其實他跟他是一個娘生的,也沒有兩個老祖宗。 開了那麼多槍,竟然都沒受傷? 受什麼傷呀,畢竟是親兄弟。四老爺子站在橋上,用力跺著腳,渾身顫抖著,臉上身上都沾著麵粉(好像一隻從面缸裡跳出來的大耗子,腐朽的石橋搖搖晃晃),他對著河水開一槍,(河里水花飛濺,)四老爺擠著眼,罵一句:老九,我操你親娘!九老爺子也是滿身麵粉,白褂子上濺滿血星子。他瘋狂地跳著,也對著河水開一槍,罵一句:四棍子,我日你活老祖宗!兄弟倆就這麼走走停停,罵著陣,開著槍,回到了村莊。

他們好像開玩笑。 也不是開玩笑,一到院子裡,老兄弟倆就打到一堆去啦,拳打,腳踢,牙啃,手槍把子敲。九老爺子手脖子上被四老爺子啃掉一塊肉,四老爺子的腦袋瓜子被九老爺子用槍把子敲出了一個大窟窿,嘩嘩地淌血。 沒人拉架嗎? 誰敢去拉呀!都握著槍呢。後來四老爺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條死狗一樣,九老爺子也就不打了,不過,看樣子他也嚇壞了,他大概以為四老爺子死了吧。 四老爺子的傷口沒人包紮? 你五老媽抓了一把乾石灰給他堵到傷口上。 後來嗎? 三天后蝗蟲就從河北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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