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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代號:烏雞

大兵團 许开祯 33073 2018-03-19
羅正雄陷入了沉默。 這是張笑天他們回來的第二天,黑風暴已徹底退去,沙漠再次露出它多變的面孔。 風暴過後,太陽格外的毒。 但畢竟已到了深秋,再毒的太陽,還是不能阻止住戰士們征服沙漠的腳步。 二營長張笑天提供的情報至關重要,它再次印證了羅正雄的猜想,這支隊伍裡,確實藏有毒蝎子!但羅正雄並沒馬上採取行動,目前還不是時候,外圍的敵人還沒偵察清,草率行事,只能打草驚蛇,羅正雄不想犯這種低級錯誤。他告訴張笑天:“先沉住氣,只當啥也沒看見,另外你轉告杜麗麗,讓她設法接近阿哈爾古麗,要裝出很友好的樣子。在師部沒有明確指示前,我們決不能輕舉妄動。” “是!”張笑天啪地敬了個禮。敬完,又覺不對勁,鎖著眉頭問:“為什麼讓我轉告,你直接下命令不是更好?”

羅正雄笑笑:“我這是給你機會,你做了啥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張笑天臉涮地紅了,狡辯道:“團長,你可別冤枉好人,我跟杜麗麗,啥事兒也沒有。” “瞧你沒出息的樣,啥事兒也沒有就偉大了,我們是鋼鐵軍人,鋼鐵軍人是無堅不摧的,不就一個杜麗麗,好像多大個堡壘,你要是攻不下,回兵團種地去。” 張笑天的臉更紅了,好像自己真對杜麗麗做了什麼,可羅正雄這番話,又說得他心裡癢癢,恨不得立刻拿個爆破筒,去攻下杜麗麗這個堡壘。 杜麗麗卻像個沒事人,遠遠地坐在紅柳叢中,看深秋的紅柳在秋陽下一點點吐出殘紅。這兩天她吃得香,睡得足,羅正雄破例批給她兩盆水,讓她美美地洗了一回頭。此刻,那一頭秀發散開著,煞是奪目,微風一吹,黑亮的髮絲舞動起來,清風裹著暗香,熏得張笑天心裡一撲兒一撲兒,恨自己少長了幾個鼻子,不能將這香氣全都吸進心肺。羅正雄瞅了一眼,被他的傻樣兒逗樂了。多勇猛的男人,一遇上看中的女人,咋就全變成了沒有頭腦的羊。

這麼想著,他離開營地,腳步往沙梁子那邊去。剛越過沙梁子,一股子濃香襲來,熏得他胸肺裡立刻多了內容。抬眼望去,萬月正手捧沙棗枝,從遠處的沙海走來。沙海像一幅深遠的背景,越發襯托得萬月有了內容。這內容不只是簡單的美,更像是,像什麼呢,羅正雄想了想,還是想不出一個貼切的詞。索性一搖頭,朝萬月走去。 經歷了水囊漏水事件,萬月變了,跟剛來時判若兩人,任憑羅正雄怎樣做工作,她就是高興不起來,老是陰鬱著臉,好像蒙受了多大的冤。當然,那件事真是冤枉了她,擱誰身上怕都不好受,在總結會上,羅正雄嚴肅批評了於海,對一營長江濤,更是沒客氣。他還特意叮囑田玉珍,讓她多安慰安慰萬月,畢竟,有些話,他這個團長是不好當面說的。

憑啥不好說?羅正雄忽地問了句自己,轉而一笑,微風中,他那一笑有點沙棗花的顏色,可惜如今沒有沙棗花,只有那乾敗的枝條,拼命地發出最後一道香。 當然,萬月的情緒絲毫沒影響工作,正是靠了她頑強的勁頭,特二團才在黑風暴襲擊的這些日子,窩在地窩子裡將前期的地形圖繪了出來。羅正雄真是沒想到,師部派給他的這支部隊,啥人才都有。藏龍臥虎啊,一想田玉珍繪圖的那副專注勁,羅正雄不由得發出一聲讚歎。他是小看這些年輕的女兵了,與其說她們是女兵,倒不如說她們個個是精靈。哦,精靈。羅正雄猛地想起杜麗麗說過的這個詞:“東突精靈”,他倒要看看,到底誰才是真正的“精靈”。 步子剛剛跟萬月迎上,還沒來及說話,遠處便響起駝五爺的聲音。駝五爺在沖他招手,意思是讓他趕快趕過去。

又是什麼事?羅正雄對這個性格怪誕的老頭生出一絲兒不滿,怪他不該在這時候打擾自己。但腳步卻絲毫不敢怠慢,緊著朝駝五爺走去。經歷了一場生死的駝五爺近來越發詭秘,他成了特二團的一雙眼睛,團裡有任何風吹草動,他都能頭一個捕捉到。 “團長,雙羊這女子,死腦筋,我勸了半天,勸不回。” “又咋了?”羅正雄緊問。 “還能咋,你不處理秀才,她心裡不舒服,說團裡看人做事,不公平。” “這丫頭。”羅正雄笑笑,一聽是這事,心裡輕鬆下來。這些天他最怕同志們反映情況,一場黑風暴,弄得誰的神經都敏感起來,只要看見點啥,馬上就打報告,好像敵情隨處可見。這雖是個好事,但長期這麼下去,對團結不利。羅正雄已跟於海囑咐過,一定要做好部隊的思想工作,決不能搞得草木皆兵,什麼時候,都要以團結為重,團結才能讓敵人徹底孤立起來。

羅正雄走向張雙羊,張雙羊是讓嚮導鐵木爾大叔大風暴中馱回來的。鐵木爾大叔找到她時,她已在沙漠中昏迷了兩天,半個身子被沙埋著,若不是她將尺子綁在身上,憑藉身子的力量讓尺子立在風暴中,怕是早就成了沙漠的殉葬品。這個可愛的胖姑娘,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團長,你槍斃我吧,我沒把秀才看好。”可是到第二天,她的話就不像了。 “團長,等秀才回來,你一定要開除他,這種人,不能用。” “為啥?” “還為啥,他能把尺子扔掉,就能把特二團也扔掉。” “不要這麼想,他可能遇到了啥困難。”羅正雄盡量將口氣說得輕鬆。 “困難?有困難就能把尺子扔掉,你不是再三教導我們,尺子和儀器,就是我們的槍,是特二團的武器,跟生命一樣重要,他咋不把命扔掉?”這丫頭,說話還總是帶著理。等秀才吳一鵬和阿哈爾古麗一前一後回到營地,張雙羊第一個向秀才發難。 “你不是有困難麼,咋好好的回來了?”秀才嘴動了幾動,艱難地說:“是阿哈爾古麗救了我。”

“救的真神啊,那麼大個沙漠,她咋就偏偏找見了你?” “你——”秀才吳一鵬怕的就是張雙羊,他是讓張雙羊整服了。 羅正雄對此事沒加任何追問,風暴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比誰都清楚,但他裝糊塗。只要大家都活著回來,就是最大的勝利。但在此後召開的一次會上,他將張雙羊跟秀才分開了,把張雙羊調到了一組,跟著田玉珍。張雙羊不服氣,囔著要繼續留在二組,就跟秀才做搭檔。 “我要不讓他哭著離開特二團,我就不姓張。” 羅正雄嚴厲批評了張雙羊,指出她身上有農民的壞脾氣。 “哭,你讓誰哭?”張雙羊一聽羅正雄把矛頭對準她,哇地就哭開了,邊哭邊委屈地說:“好人不得好報,我就是農民,嫌我是農民,我走,我走還不行麼?”

當然,這都是前些日子發生的事,後來羅正雄單獨找過張雙羊,雖沒明說什麼,但在話語裡,還是透出一份對她的信任。羅正雄真是藏有私心的,發現田玉珍在繪圖還有計算方面的硬功夫後,他就想把張雙羊交給她,讓這個來自農家的女娃兒多學幾樣本事。田玉珍也很喜歡張雙羊,尤其喜歡她率真的脾氣,兩人近來親熱得很,形同姊妹。若不是田玉珍此時忙著整理資料,張雙羊絕不會形單影只。 “怎麼,還想不通?”羅正雄來到張雙羊面前,笑著問。 “我就是想不通。”張雙羊起身,鼓著嘴說。 “想不通好,想不通就證明你一直在思考。人只有思考,才能進步。但思考不是鑽牛角尖,知道不?” “團長,你為啥……”張雙羊還是想讓羅正雄開除秀才。羅正雄拿手勢止住她,“張雙羊同志,你現在的任務是好好跟著田玉珍和萬月學技術,等把技術學精了,你就是特二團未來的專家,誰也不會小瞧你,知道麼?”

“團長……” “不要說了,快回營地去,田玉珍一個人忙不過來,你是助手,不能開小差。” 張雙羊不服氣地走了,望著她胖乎乎的背影,羅正雄發出會心的笑。 第二天。經過休整的隊伍再次出發,一定要把黑風暴耽誤的時間奪回來,要提前完成測量任務。羅正雄做了一個大膽的調整,將嚮導鐵木爾大叔和駝五爺換了組,把鐵木爾大叔父女倆分開了。 秀才吳一鵬真是慶幸,總算不再受張雙羊的氣了,可一聽新搭檔的名字,他的頭唰地低下來。 這一次,跟他搭檔的竟是副團長劉威! 部隊是重新拉了出去,羅正雄的心,卻一點不得輕鬆。偵察員祁順到現在還沒回來,難道他真的出事了?一想這件事,羅正雄就後悔得要死,他不該將祁順派去跟踪頭人阿孜拜依。據最新得到的情報,頭人阿孜拜依·馬哈西並沒有帶著駝隊遷居,他至今還在偵察連的嚴密監視下。也就是說,羅正雄跟祁順看到的那支駝隊是假的!

消息是風暴減弱後偵察連連長孫虎派人送來的,羅正雄他們進入沙漠前,師長劉振海曾將孫虎叫去,跟羅正雄見了面,再三強調,特二團擔負的,不只是測繪任務,更重要的就是引蛇出洞,將殘存的敵特分子一網打盡,把特一團丟失的絕密資料找回來。因此,羅正雄他們前腳進沙漠,孫虎他們的工作便也開始。據偵察連的同志講,目前疆內有多股反動勢力,最危險的,仍是東突分子,為了達到他們顛覆紅色政權的目的,東突勢力跟疆內一些頑固分子暗中勾結,密織網絡,發展骨幹,伺機對我圖謀報復。其中頭人阿孜拜依·馬哈西就是東突分子最頑固的支持者。不過,就目前掌握的情況看,阿孜拜依·馬哈西採取的還是按兵不動的策略,但也不排除他利用下人秘密跟東突分子勾結,圖謀不軌。

羅正雄猜想,那個自稱是頭人的,說不定就是阿孜拜依·馬哈西的手下。馬哈西在疆域有不可小瞧的勢力,他從十六歲跟著阿大鬧獨立,到現在少說也有四十年光景,這四十年,這個新疆大富翁不知發展了多少惡勢力,而且他還有國外敵對勢力的暗中支持。 一定要打掉這股頑固勢力!羅正雄暗暗地跟自己說。 下午四點多,偵察員小林回來了,一路風塵,小伙子看上去瘦了很多。 “情況怎麼樣?”羅正雄顧不上寬慰他,剛進地窩子就問。 小林擦了把汗,說:“本來要提前回來的,但師長不讓走,非要等黑風暴平息後再走。” “沒跟你問這個,快說,師部怎麼講?” “師長有重要指示。”說著,小林彎下腰,褲腿裡摸半天,取出一封信。單從這封信藏的位置,就能看到它的重要程度。羅正雄接過信,急切地看起來。這一看,羅正雄的心陰了。 那支駝隊果然是假扮的,領頭的並不叫阿孜拜依,他是阿孜拜依·馬哈西的二管家烏依古爾,是個極盡狡猾的傢伙,他在阿孜拜依家負責訓練手下,有“笑面魔王”之稱。這些年,經他訓練出來的手下已有不少混入新疆各種勢力,意圖在更廣的範圍內為這個家族發展成員。烏依古爾跟東突分子來往密切,是阿孜拜依家族跟東突勢力聯繫的橋樑。這些情況,是師部前些日子截獲的一支駝隊供出的,那支駝隊也是烏依古爾派出的,目的就是想擾亂我解放大軍的視線,為他本人在沙漠中平安出入充當煙幕。 信中說,黑風暴前,二師三十六團曾接到過求救信號,可等戰士們趕去時,沙漠早已歸入寂靜,四周靜靜的,沒一點異樣。但地上明顯留下搏鬥的痕跡。照此分析,求救信號定是祁順發出的,信中所說的地點正好跟祁順跟踪的方向吻合。據此,羅正雄判定,祁順出事了。 一股悲傷湧來,他忍了幾忍,還是掉下一股子眼淚。 小林說,目前師部已派出力量,到處搜救祁順,按照師長劉振海的判斷,祁順一定還活著,烏依古爾有個怪癖,不殺自己抓到的人,他會變著法子折磨,直到你忍受不住,答應替他賣命。依照祁順的堅強勁,烏依古爾的陰謀輕易不會得逞。但,師長劉振海擔心的是另一個人。在對特一團的調查中,兵團司令部發現了一個重要情況,滲透進特一團的,不是別人,正是在特一團負責資料分析的鄧家樸。鄧家樸原為甘肅地質院一名工程師,解放前夕曾到新疆搞勘探,被國民黨馬步芳部所控制,後來甘肅解放,馬步芳逃往台灣,隨鄧家樸到新疆的那支部隊在我先遣部隊的動員下,決定起義,鄧家朴成了新中國第一代地質工程師。組建特一團時,他主動請纓,要求隨團工作,組織上考慮到他是名工程師,準了他的要求,還委以重任,讓他擔任特一團技術顧問,沒想…… “想不到是他。”羅正雄的語氣裡有一股遺憾,這個鄧家樸他認識,剛到新疆時,那支部隊就是在他的說服下起義的,當時為國民黨馬家軍二十一旅,旅長是一回民,眼下在軍區後勤處工作,是個很盡職的老兵,跟羅正雄關係也很好。當初鄧家樸進特一團,還是羅正雄推薦的,說他年輕,專業知識很豐富,應該是邊疆建設的主力軍。誰知他竟是內奸! “這個人現在還活著,”小林接著說,“特一團出事後,鄧家樸跟一個叫王濤的拿了所有資料,想逃出沙漠,沒想讓東突的人發現,兩人便將資料分開,各拿一半。後來王濤落入阿孜拜依的人手中,鄧家樸卻一直沒有下落。司令部分析,鄧家樸現在還在沙漠一帶,他必須要等到王濤,那些資料才能以高價賣給台灣人。” “賣給台灣人?”羅正雄越聽越糊塗。 “鄧家樸是為國民黨殘餘賣命,他天真的認為,拿到資料,國民黨就能給他高官厚祿,還能將他接到台灣去。孰不知,台灣方面早就下了命令,一等拿到資料,立刻讓他去見閻王。跟鄧家樸接頭的,是一個叫鐵貓的老特務,此人很善於偽裝,司令部派出的精銳力量幾次聞到了他的氣息,但都讓他逃掉了。關於鐵貓的情況,目前掌握的不多,司令部正在全力調查,一有消息,就會派偵察員送過來。師部要我們做好資料保密工作,切不可再讓敵人有可乘之機。另外……”小林壓低聲音,將另一個重要情況報告給了羅正雄,羅正雄聽完,長長出了口氣。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啊…… 有了這些情報,羅正雄迅速做出判斷,那些襲擊駝五爺的黑衣人,正是在沙漠中尋找鄧家樸的東突分子,當然,如果有機會,他們也會伺機對特二團下手。黑衣人所以知道特二團的行踪,靠得就是那個代號叫“烏雞”的內線。看來,駝五爺的懷疑沒錯,早在師部選配力量時,對方就已做好了局,所以師部被迷惑了,這才將東突分子引到了特二團身邊。 但是,小林說的另外一個黑衣人是誰?會不會就是鐵貓?如果是,他的內應又是誰? 一團接一團的迷霧,到底何時才能揭開? 小林帶回來的消息一點沒錯,祁順真是落入了虎口。 事實上,二管家烏依古爾是有意將駝隊暴露給祁順的,目的就是引羅正雄上鉤。祁順帶著羅正雄來到面前時,二管家烏依古爾露出了一絲奸笑。羅正雄,你不是一隻神鷹麼,怎麼也會往我的口袋裡撲? 二管家烏依古爾的確是一個精於偽裝的人,這份天才是與生俱來的,要不然,這個自小在草原上靠打野兔或偷盜為生的小扒手,怎能得到富翁阿孜拜依如此器重,又怎能在短短幾年裡,坐上二管家的位子?他靠的,就是那張堆滿笑的臉,還有一肚子總也用不完的壞主意。 特一團出事後,阿孜拜依很快得到消息,說資料落入了工程師鄧家樸和新兵王濤的手中,他自己的人啥也沒撈到,還白白送了三條命。阿孜拜依暴跳如雷,指著烏依古爾鼻子罵:“你個養肥了不跑路的兔子,事情是怎麼辦的?!”烏依古爾自知罪責難逃,如果追不回資料,他這條命就沒了。他拍著胸脯說:“主人請放心,不出一個月,我就把這兩個強盜給你抓來,讓他捧著資料給你長跪。”烏依古爾說到做到,靠著四處的眼線,他很快抓到了王濤,這個年輕的兵蛋子,居然想逃過他的掌心,烏依古爾將他暴打一頓,然後關起來。他要利用王濤,引出狡猾的鄧家樸。因為他從王濤身上搜出的,竟是假資料,而真的,他相信在鄧家樸手上。可惜氈房裡等了十天,還是不見鄧家樸上鉤,他這才懷疑鄧家樸落到了羅正雄他們手中,於是生出這麼一計,想探一下羅正雄的口風。 僅僅在沙漠裡那麼一次短短的遇面,老道的烏依古爾便斷定,鄧家樸還在“自由”,這只狡兔,居然連羅正雄們都找不到,可見他藏身的辦法有多妙。 那天羅正雄跟祁順離去後,烏依古爾笑了很久,只要鄧家樸不落到解放軍手中,他就有辦法。 “放心地走吧,他們是看不出破綻的。”他衝駝隊喊。就在駝隊剛剛離開那個沙灣,意外發生了。羊一樣捆綁著裝在口袋裡的王濤竟然咬開了繩子,趁駱駝翻過沙梁子時,從口袋裡逃了出來,沒命地就往沙梁子那邊跑。跟在後頭的手下驚喊:“逃了,逃了,快開槍啊。” 烏依古爾望著野兔一般奪命的王濤,舉起了手中的獵槍,就在扣動板機的一瞬,他忽然想起了羅正雄。不好,槍聲一響,還不驚動了他們?他憤怒地收回槍:“讓他去吧,逃不了的,他會乖乖地回來找我。” 那天烏依古爾沒有開槍是對的,如果一開槍,不但他們會暴露,而且王濤也會落入羅正雄手中。對羅正雄,烏依古爾早就有所耳聞,他帶著那個尖刀團,在遼闊的疆域乾了多少讓頭人阿孜拜依煩心的事。頭人阿孜拜依曾經懸賞,拿五十峰駝換他的人頭,可惜沒誰敢拍胸脯,包括老謀深算的烏依古爾。後來聽說羅正雄要轉業,回旺水,烏依古爾笑著跟頭人阿孜拜依說:“主人,那匹來自荒原上的狼是立不住足的,他就要滾回他的老家了,我們的疆域,總算能清靜一些了。”萬萬沒想到,姓羅的又帶了一支古怪的隊伍,再次進入大漠,這一次,他們說啥也不能放過機會。烏依古爾早已跟東突那幫人秘密達成協議,一定要在羅正雄他們離開紅海子那一刻,將這支男女混雜的隊伍全都報銷掉。 “想霸占我們的地盤,沒門!” 烏依古爾帶著他的駝隊,有點掃興地往前走,他心裡直納悶,挨了若干天餓又被繩子牢牢捆上的王濤,怎麼能逃出口袋?還沒等他把問題想明白,他機敏的耳朵就听到了動靜。 他收住駝,裝做觀天,靜聽了幾秒鐘,就衝手下喝:“快,放好那峰駝上的袋子。”手下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幾乎在烏依古爾聽到動靜的同刻,他也聽出了馬蹄聲,不用烏依古爾多說,他就知道該怎麼做。所以羅正雄他們二番擋住駝隊時,那峰駝並沒有因為王濤的逃走而顯出什麼破綻。對烏依古爾忠心耿耿的獨眼男人這點本事還是有,他連東突那幫人都瞞得一楞一楞的,還怕瞞不過對駝隊不大有經驗的羅正雄? 憑藉著超常的鎮定力,烏依古爾再次瞞過了羅正雄。但他從羅正雄眼睛裡,看到了異樣。真是名不虛傳啊,這麼細小的變化,都被他懷疑在眼睛裡。烏依古爾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他提醒獨眼男人:“睜大眼睛,豎起耳朵,不要只想著你的賞,中了他們的圈套,你的右眼也會保不住。”果然,話說完沒幾分鐘,他就感覺到了變化。這變化是一個經常出入沙漠者對身邊環境的本能反應,只要沙漠有細微的響動,哪怕溜過一隻沙鼠,也休想瞞過他的耳朵。烏依古爾對沙漠的敏感幾乎無人能敵,多少次,他都是憑藉這超乎想像的感應力,躲過了劫難。 祁順剛一跟上來,立馬就掉入烏依古爾跟獨眼男人的算計中。烏依古爾衝獨眼男人揮揮手,示意他別驚了這隻羊,就讓他一路跟著,只當是給他們送賞錢來的。 每完成一次任務,頭人對他們都有賞。這一次所以冒險將王濤帶上,就是按頭人的吩咐,將王濤轉到另一個地方。因為機敏的頭人已經發現,解放軍對他的懷疑日益加重,繼續把王濤關在寨子裡,實在是件危險的事。 王濤逃了當然不爽,至少這次的賞錢是拿不到了,不過能再次獵到一個新獵物,這份遺憾就小得多了。 烏依古爾再次露出一絲笑。 他們在沙漠裡走了三天三夜。中間阿依汗很不高興,質問烏依古爾為什麼走這麼慢,還要故意多走幾次彎路?烏依古爾笑著說:“我的阿依汗,路是一天走不完的,要想分享美味的果實,就得先學會跟日月為伴。你看看天空多麼湛藍,星星多麼晶亮,這麼好的夜,我們應該露出微笑才對。” 阿依汗就是那個掂著大肚子的孕婦,其實她的大肚子是假扮的,這女人的真實身份是“東突精靈”的教頭,就是專門負責訓練小精靈的。特一團出事後,她派進去的一個最得力的精靈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怕這個可愛的精靈落入解放軍手中,進而把她的整個組織都暴露出來,所以急著去見頭人阿孜拜依。沒想,阿孜拜依跟她談的很不愉快,意思是她往特一團派精靈,事先沒跟他通氣,結果各方都派了力量,最終卻讓台灣方面的人搶到了資料。 “損兵又折將,這樣糟糕的結局我阿孜拜依從來沒遇過。”阿依汗自知理虧,當初瞞著阿孜拜依派精靈進去,她是藏了私心的,就是想趁火打劫,亂中竊得資料,據為己有。誰知黑河一場風暴把一切都給攪亂了。但對烏依古爾,阿依汗卻不能容他放肆,更不能容忍他的傲慢和無禮。烏依古爾怕是打死也想不到,王濤正是因了她的暗中幫忙,才得以逃走的。早在上路前,她就背著烏依古爾,在王濤的繩索上做了手腳,駝隊越過沙梁子時,也是她向王濤發出了一聲咳嗽,王濤才敢冒然跳出口袋,往沙漠深處逃命。 阿依汗這樣做,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想讓資料落入烏依古爾手中。她的人會在沙漠深處等著王濤,說不定這陣兒王濤已掉進口袋,正在乖乖跟她的人招出資料藏在什麼地方。 阿依汗冷冷地剜了烏依古爾一眼,沒跟他爭辯。她從烏依古爾的話裡聽出另一層意思,這老狐狸又在玩花樣哩。 這天晚上他們住在一座土圍子裡,睡覺的時候已近半夜,烏雲籠罩著天空,天地一片昏黑。阿依汗把衣服裡填充的東西取出來,剛躺下不久,就听土圍子裡響起異常的腳步聲。她知道,那個影子一樣跟在駝隊後面的兵蛋子要出事了,等著瞧吧,又有好戲看哩。阿依汗笑了一下,閉上眼睛,慢慢進入夢鄉。 祁順無法原諒自己,一個偵察兵,怎麼能犯那麼愚蠢的錯誤?後來他把那晚的過程細想了若干遍,終於明月,他中計了。烏依古爾這隻老狐狸真是狡猾,自己一上路,就暴露在他的眼皮下,後來落入魔掌,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那個晚上的祁順太累了,三天三夜,他憑著兩條腿,跟在駝隊後面,能不累?烏依古爾這隻老狐狸,用一個老笨的辦法戲弄了他,他故意在沙漠裡走得很慢,不停地繞圈子,目的就是想拖垮祁順。可惜祁順當時沒起警覺,只以為老狐狸習性如此,總愛跟別人玩迷藏。他小心翼翼地跟在遠處,每走一步,都冒著被獵槍擊中的危險,烏依古爾的槍法是疆域裡出了名的,能憑著聲音擊中野兔。到了這個晚上,祁順已斷定跟踪的不是阿孜拜依,他對阿孜拜依家族多少有些了解,對頭人阿孜拜依,也聽過不少傳聞,那是一個做事從不討價還價的人,更不可能對誰讓步或是屈從,他要是橫穿沙漠,這沙漠就是他的,一隻鳥都不許驚擾他。可見,那個帶著駝隊繞來繞去的人壓根就不是阿孜拜依,至於這人的真實身份,祁順還不敢確定。畢竟,他進疆不久,參加偵察兵也只有一年光景,遼闊疆域,有太多的未知,每一次執行任務,對偵察兵都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看到駝隊走進土圍子,祁順心想他們今晚要歇腳了,是啊,再走下去,怕是駝也受不了。就近找個小土窯,祁順貓下身,靜靜地註視著一切。直等烏雲罩滿天空,土圍子那邊再也不發出聲音,祁順的心才安下來。困倦趁勢湧來,不可抗拒,這一路,他跟得真是辛苦。祁順想瞇一會,那怕丟個盹也行,這麼想著,他瞇上了眼睛。身子哧溜一聲,軟軟地滑開,累極了的祁順跟沙漠一起進入了夢鄉。 等感覺到不對勁時,祁順已失去反抗的能力。烏依古爾帶著兩個男人,抓小雞一樣將他捏在手中,祁順剛一掙扎,頭上便重重挨了一下,他似乎聽見過一句話:“把他捆起來!”然後就沒了知覺,等再次醒來,已被關在一間黑屋子裡。 黑,真黑。祁順起初以為是地窖,關了三天后才發現,不是地窖,是主人家專門用來懲罰下人的一間暗室。室內沒有任何設施,地面冰涼,潮濕,他被反捆著,雙腳還不能落地。烏依古爾拿一根繩子,將他懸吊在空中。這還不算,烏依古爾還扒了他的褲子,在他的襠裡惡毒地懸了一個小鐵鎚。 按烏依古爾的話說,他不想折騰他,“我這人向來不喜歡折騰別人,折騰起來大家都費事,只要你把該說的說出來,我就放你走,或者,跟我們幹。” 烏依古爾問他:“解放軍到底要幹什麼,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跑進沙漠,是不是想找礦?”祁順說不知道。烏依古爾又問:“你們到底在塔克拉大沙漠發現了啥,油田,還是煤?”祁順還是說不知道。結果,他挨了兩火棍。拿火棍的正是獨眼男人,這傢伙下起手來遠比烏依古爾狠,他是烏依古爾最得力的打手。火盆就放在祁順面前,燃燒的木炭發出噼噼的響,跳躍的火焰舔著祁順的臉,獨眼男人稍微不耐煩,就會猛地一用力,將祁順的臉摁到火盆上。祁順的眉毛沒了,頭髮沒了,就連下體那兒,也被燎光了。獨眼男人似乎對下體特別垂愛,冷不丁就將火棍攻擊到那,祁順喊不出,嘴被牢牢堵上了,等獨眼男人折騰夠,撕出嘴裡的棉花時,他已痛得昏了過去。 “拿涼水潑。”烏依古爾的聲音充滿磁性,在這間專門用來審訓的屋子裡,聽上去甚至有一種質感。祁順後來想,那是自己的幻覺造成的,興許是被折騰得太殘酷了,他便靠幻想緩解神經。 祁順被折騰了多少次,他自己也記不清,反正,每折騰一次,就昏死一次,醒來後再接著來。那個獨眼男人後來真是不耐煩了,大約他從沒見過祁順這麼頑固這麼能經得住折騰的人,氣恨恨說:“你要是再不說,我一刀把它割下來,餵貓,信不信?” 如果不是中間出了檔子事,怕是…… 那聲音是從隔屋發出的,祁順被丟進黑屋子不久,大約是兩天后吧,就听到隔屋有響動。那聲音起先很弱,黑暗中的祁順以為屋裡有老鼠,後來側耳細聽,不像,像是人的低泣聲,隱隱綽綽,但分明有一股悲傷。後來放風,祁順才發現,這院裡還關著別人,在復式小樓中間鏤空花欄處漏下的陽光下,坐著一對像是母女的漢族婦女,老的在抽泣,小的拿花巾擦臉。祁順剛把目光投過去,便重重挨了一棍。獨眼男人是不容許他在這院裡多望的。這座看上去很有氣派的院子是典型的維族建築,帶廊,廓裡鋪著鮮豔的地毯。前室後室分得很清,藤蔓覆蓋的天井下,是誘人的葡萄架。祁順只看了幾眼,便被獨眼男人帶回。後來他聽到響聲,是隔屋發出的,祁順明白,那一對婦女也被剝奪了曬陽光的權力。 她們是什麼人,為什麼也要遭受這樣悲慘的遭遇?一個人吊在黑屋裡,祁順忍不住就去想。後來他從獨眼男人跟烏依古爾不多的對話中,聽出她們不是母女,小的是未過門的媳婦兒,老的算是準婆婆,是因了兒子,才被關在這裡。 真是一夥禽獸! 每每聽到隔屋發出悲慘的叫聲,祁順就忍不住怒火攻心,可惜他身陷囹圄,無法幫助她們。沒想到,這一天居然是她們救了他。 就在獨眼男人提著一把寒光森森的維族小刀向他下毒手時,院裡突然傳來叫聲,是維語,祁順聽的不是太清楚,但從獨眼男人和烏依古爾的臉色看,定是那一對婦女出了事。果然,後來祁順聽說,是那位母親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想自殺,趁放風時一頭撞在了磚牆上。大約他們並不想讓這位母親死,所以才停下對祁順的折磨,忙忙亂亂地去救那位可憐的母親。 也就在這一天,祁順看見了一張臉,一張裹在花巾下的美麗的臉。 那是一位維族姑娘,頂多十七八歲,看樣兒是院裡打雜的,前幾次放風,祁順好像沒見過她。這院里人雜,但能讓他看到的,極少。看來這是一座規矩森嚴的院子,輕易,是沒有人在院里胡亂走動的,特別是祁順放風的時候。可這一天,就在獨眼男人和烏依古爾跑向廊那頭的時候,那張臉出現了,從偏房一扇門裡露出來,對住祁順這邊,張望了一會兒。兩人目光相對時,姑娘並沒躲開,而是有意地,衝祁順使了個眼神。 祁順牢牢記住了那個眼神。 這一天正是偵察員小林回到營地的日子,祁順已無法辨清,自己在這里關了多長時間,甚至那場黑風暴,他也不知曉。 秀才吳一鵬這些天可真是怨言滿腹,你簡直想像不到,副團長劉威將他折騰得有多難受。 劉威原本不會擺弄儀器,黑風暴那些天,窩在地窩子裡難受,他跟女兵田玉珍說:“你教我吧,看著你們擺弄它,我心裡癢癢。”田玉珍驚愕地瞪住他:“你是副團長,擺弄儀器是我們戰士的事。”“哪來的這些歪道理,讓你教你就教,不教我請別人。”劉威佯裝生氣。 “副團長的命令,我哪敢不接受。”田玉珍扮了個鬼臉,打開箱子,取出儀器,就在地窩子裡教起來。啥事都怕上心,只要一上心,天下就沒啥難事。等黑風暴刮完,自以為很笨的劉威已能對著尺子很準確地讀出數字了。這次跟秀才吳一鵬做搭檔,是他自己的主意,一則,他剛學會,還沒實際操練過,換一個熟練的尺子手,他怕對不住人家。秀才吳一鵬也是個半瓶子,半瓶子對並瓶子,正好。另則,黑風暴中發生的很多事,令他們對吳一鵬有了懷疑,這層懷疑又不敢當面講出來,畢竟,人家是師部來的,又是師長劉振海的紅人,胡亂猜疑,是會犯原則性錯誤的。他跟羅正雄私下商量後,決計利用這個機會,徹底搞清吳一鵬跟阿哈爾古麗之間的秘密。 甭看在地窩子裡他能將儀器整平,一到了測點,三角架支在沙灘上,那個小水泡就變得不聽話起來。第一個測點,他費了三個小時,還沒能將水泡調到中間,地窩子裡田玉珍教他的那些法兒,全都不管用,儀器像是跟他作對似的,越急越不聽擺弄。折騰出了幾頭汗,那個小水泡居然找不到了,氣得他一腳踹起一團沙:“老子能對付得了一個旅的日本鬼子,卻對付不了一個小水泡!” 在遠處扶著尺子站了半天的吳一鵬跑過來:“這樣整下去,到明天也整不平,要不你再找個儀器手,讓他重新教你?” “你放的啥臭屁,站回去,把尺子扶好,沒我的命令,要敢再亂跑,小心我先把你整平!” 罵完了秀才,他接著再整,這次那個小水泡居然很聽話,沒幾下就給到了中間。真是怪了,劉威心裡疑惑著,卻悟不到竅門。後來他請教儀器手,人家告訴他,擺弄儀器時一定要心靜,手上動作稍微一大,小水泡就跑遠了。 “真是個秀氣的傢伙!”接連測了兩天,劉威才發現,儀器手不但要沉著、冷靜,更要培養對儀器的感覺。這感覺就在手上,就跟你玩槍一樣,玩得越熟,手跟槍的默契就越高,久了,槍就成你手上一個部件,一會兒沒了它,你就難受。他變得溫和,變得有耐心,儘管每天都被其他儀器手遠遠甩在後頭,可他一點兒不慌,甚至有點慢條斯理。吳一鵬卻受不了,有時他得在一個點上站兩三個鐘頭,還不能把尺子放下。劉威罵他:“幹啥就得有乾啥的樣,你是尺子手,扶尺子是你的天職,我整平整不平是我的事,你把尺子扔一邊,躺沙灘上,跟放羊的有啥區別?”他心裡不服氣地道:“你整不平,我抱著個尺子,站給誰看?”劉威卻不管他的委屈,哪怕一個點熬上一上午,也要他中規中矩。更可怕的,每天都讓人家甩後頭,沙漠裡就剩他跟劉威,兩個大男人,守著這一片荒漠,心裡多寡味。 他有點思念阿哈爾古麗,一陣見不著她的影子,心裡就鬧得慌。這真是一種荒唐的感覺,怎麼會思念她呢?秀才吳一鵬把自己也給搞糊塗了,自己不是發誓要跟她劃清界限麼,前些日子他還在猶豫著,要不要把阿哈爾古麗說過的話報告上去,怎麼這才幾天工夫,就變了?難道…… 吳一鵬不敢想下去,這是件很危險的事,鬧不好,自己會讓這個女人毀掉!還是向羅正雄如實坦白吧,免得……這個念頭剛一蹦出,阿哈爾古麗的聲音便響起來:“你要是敢把秘密洩露出去,我讓你死得比孫旺子還難看。” 孫旺子是吳一鵬的老鄉,同學,也是他最最親近的一個人。當年他跟孫旺子一同從山西老家參軍,兩個人在同一個班,後來又到同一個連,一路從太行山打過中原,打過八百里秦川,在甘肅又跟馬步芳部打了幾個月的惡仗,最後總算活著進了疆。原想到了新疆,他們的日子可能好過點,沒想又遇到一次次的叛亂。那些個日子,兩個人很是苦悶,特別是孫旺子,已經有點後悔跟著大部隊進疆了。 “早知道新疆這麼苦焦,還不如不來。”“不來能到哪去?”吳一鵬也是一肚子牢騷沒地兒發。 “當初留在延安就好了,都怪你,嫌延安窮,還說到了新疆,有吃不完的葡萄、哈密瓜,還有漂亮的維族姑娘,這下好,天天跟叛亂分子玩命,哪天要是落他們手裡,怕是連個全屍也落不下。”“能怪我麼,前面的路黑著哩,早知道這樣,我黃河都不過。可現在說這些頂啥用,得想個辦法,不能這麼盲目地混下去。” “能想啥法啊,要是有辦法,我還犯得著這麼垂頭喪氣?” 這是兩人間的悄悄話,每次執行完任務,兩人總要找個地兒,把壓在心頭的鬱悶說出來。一則兩人都有種懷才不遇的恨憾,眼下他們所在的團,就數他倆有文化,也有腦子,可團裡有好差,總也挨不到他們,這就讓他們有一種夢想落空的感覺。二則,他們原以為,只要解放了新疆,仗就徹底打完了,剩下的,就是該論功行賞,給個縣長什麼的噹噹,也好把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擔的驚彌補一下。至少,應該能討一房漂亮的媳婦,多生幾個兒子,享一下人生的福。誰知上頭突然下了令,不讓進疆的隊伍回了,真要在這大漠戈壁困一輩子,誰也不甘心。 那次談過之後,兩人暗中都採取了行動,就是改變自己命運的行動。老天可能格外開眼,讓吳一鵬遇上了師長劉振海。劉振海到團裡檢查工作,吳一鵬讓團長抽去搞總結,順便幫團裡寫些宣傳材料,正巧劉振海就在找這樣一個人,能寫會說,讀過書,肚裡有墨水。眼下不比戰爭時期,師裡有很多宣傳工作要做,再者,劉振海也想多學習,提高自己,有個這樣的人在身邊,自己提高起來就快。就這麼著,吳一鵬被劉振海看中,談過一次話後,他就坐著劉振海的吉普車到了師部。這一下,他飛黃了,高升了,再也用不著提上腦袋跟那些叛亂分子打游擊了。一度時期,他跟孫旺子失去了聯繫,後來有一天,孫旺子突然找到他,很神秘地說:“想不想結識維族姑娘,很漂亮的。” “漂亮頂啥用,又不能通婚。”吳一鵬似乎對這話題不感興趣,他現在有更高的志向了。 “幹嘛非要想著結婚,再說了,也不是沒可能,只要答應信她們的教,這事聽說也有辦法通融。” “還通融哩,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瘋了,居然動起這個腦子來,小心人家拿你當祭品祭了。”那天吳一鵬很忙,師部來了新兵,清一色女的,劉振海讓他把二師的輝煌戰績全寫出來,貼到牆上,讓這些女兵一來就受到教育,所以沒工夫多陪孫旺子。孫旺子一看他對自己的話題不感興趣,遂失望地說:“你現在有出息了,把兄弟不當兄弟了,算了,我走,就當我啥也沒說。” 孫旺子的話吳一鵬並沒深想,聽完就忘在了腦後,直到孫旺子出事,他才猛地醒悟,當初,孫旺子的真實意圖並不是跟他介紹維族姑娘,而是想拉他到“那邊”。 “那邊”是個很危險的詞,進疆後,這種事兒不是沒有,僅吳一鵬知道的,就有五六個,有些還是副團幹部,不知怎麼就讓人家給拉攏了過去。按“那邊”的意思辦事兒,重點就是策反。 “那邊”抱著一個夢想,想把進疆的官兵全部策反過去,這事聽起來有點像天方夜譚,但“那邊”很執著,既或不能達到策反的目的,也要讓進疆官兵立不著腳,乖乖兒離開新疆。你還別說,在他們的利誘或脅迫下,真還有人帶著一個排的力量倒了戈,當然下場就不用說,跟孫旺子一樣。 孫旺子死得真是慘,他被砍了頭,身首分開,掛在一個叫布爾津的小城裡。據說,砍他頭的正是當初跟他關係很親熱的維族姑娘熱娜。此事由於影響極壞,被兵團封鎖了消息,吳一鵬也是在劉振海的絕密材料夾裡偷看到的,當時只當是孫旺子可能做了讓熱娜傷心絕望的事,激怒了維族人,才遭此下場。直到黑風暴中阿哈爾古麗一怒之下吐出真相,他才震驚了。 原來熱娜跟阿哈爾古麗一樣,都是“東突精靈”。 天呀,真是可怕。東突精靈居然盯上了他! 吳一鵬矛盾死了,按說,如此重大的軍事機密,他應該在第一時間向羅正雄報告,“東突精靈”是我人民解放軍堅決打擊並要徹底消滅的反動勢力,絕不能讓他們有任何滲透的機會,可他居然將此瞞了下來。羅正雄有意跟他談起這個話題時,他居然傻傻地說:“啥叫精靈,我沒聽說過,我跟阿哈爾古麗真是迷了路,你如果懷疑,可以向師部打報告,讓師部來人調查。”聽聽,這種時候,他還沒忘提醒羅正雄,自己是師部的人,如果要調查,也只有師部有權限。 羅正雄只好將話題打住。 事實呢?他在黑風暴中根本沒有迷路。黑風暴來時,他丟下張雙羊,一個人鑽進了坎兒井,他跑尺子,早就對那一帶的地形做了觀察,哪兒能藏身,哪兒能抵擋黑風暴,他摸得比誰都清,而且他備有足量的水。張雙羊那傻丫頭,捨不得喝自個的水,老把水和食物節省下來給他,阿哈爾古麗那一天也偷偷給過他一壺水,還向他拋了個眼神,那眼神,真是能迷死人。一想眼神,吳一鵬的心就蕩漾了,無法控制。黑風暴中難忘的情景再次奔出來,令他熱血沸騰。 阿哈爾古麗是在第二次風頭到來前找到他的,其實壓根就不用找,那個藏身的地方就是阿哈爾古麗告訴他的,當時好像很無意,他也裝得極其自然,就像跟阿哈爾古麗談論天氣一樣,讓誰都覺不出話中還有話。一等跳進那個坎兒井,他才發現,阿哈爾古麗跟他說的地方真是特殊,不但風沙襲擊不到,裡面竟還備有食物,水,用來點火的柴禾,甚至還有供人睡覺的小炕。阿哈爾古麗跳下來時,他略略有些驚訝,沒想她真的找了來,而且是在如此危險的關頭。 “這兒舒服吧,我的秀才。”阿哈爾古麗一改平時的矜持,笑著說。阿哈爾古麗是輕易不笑的,在營地,你很難看到她漂亮的臉上盛開笑容,她矜持慣了,老給人拘謹或是羞怯的樣子,那雙明亮的黑眼睛更是絕少向人流露出什麼,只有跟秀才吳一鵬在一起,她臉上的烏雲才能散開,露出皎潔明亮比月光還要令人心動的面容來。 吳一鵬沒說什麼,有點痴傻地盯住這個比黑夜還讓人看不透的女人。 “這是我們專門為自己準備的,所有的嚮導和駝隊都能在這兒歇腳,當然,你們漢人是不能進入的。”阿哈爾古麗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笑著解釋。 吳一鵬哦了一聲,這解釋似乎有道理,但他沒打算相信。跟阿哈爾古麗私下接觸久了,他才發現,她的很多話都是不能相信的,但他也不打算懷疑,更不會傻到向她質問。因為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主動向你微笑,很是殷勤地照顧你,體貼你,一眼清泉般讓你在烈日燒烤的沙漠享受到透心的溫涼,你若再懷疑她,就有點太殘忍了。 “謝謝你,阿哈爾古麗。” 阿哈爾古麗的目光動了下,臉上突地飛出一團紅。那是吳一鵬最想看到的顏色,每次阿哈爾古麗臉上染上紅雲,他的心都要陶醉很久。真是一個美麗的姑娘。 他們在那座更像是家的洞穴裡度過了三天三夜,起先好像很平靜,兩人誰也保持著應有的矜持和距離,但是後來,後來…… 到現在吳一鵬也沒想清楚,他跟阿哈爾古麗是怎麼抱到一起的,這事真是不可能,怎麼可能呢?兩人中間隔著那麼多障礙,況且他也從沒想過在阿哈爾古麗身上撈什麼便宜,他只想天天看到她,享受她的微笑,感受她的溫柔,以此打發掉這枯燥而煩人的可怕日子。跟一個美麗的維族姑娘有肌膚之親,這是吳一鵬想也不敢想的事。但是這樣的事偏偏就發生了。 真的發生了。 一切來得很沒先兆,彷彿一刻間,他們被什麼東西點燃,然後就不可遏制地走向了瘋狂。是的,瘋狂。吳一鵬認定那天是瘋狂了,不但他瘋狂,阿哈爾古麗也瘋狂,比他還瘋狂。多麼可怕的一次瘋狂啊。 可又是多麼令人回味的瘋狂! 忍不住的,吳一鵬就會沉迷到那天的情景中去,儘管一切早已朦朧,很多的細節他都記不起了,但那個場景在,那份如飢似渴的感覺在,那份迷醉在,那份……吳一鵬不敢想下去了,再想,他就會被這個女人折磨得瘋掉。 遠處又響起副團長劉威的喝喊聲:“秀才,發什麼呆,扶好尺子啊!” 吳一鵬打個激靈,惶惶地扶好尺子。 秀才吳一鵬被劉威斷喝著重新罵回上一個測點時,另一個組裡,團長羅正雄正跟嚮導鐵木爾大叔展開一場看似艱難的談話。羅正雄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找鐵木爾大叔好好談一次。師部和偵察連反饋來的消息再次證明,鐵木爾大叔是可信的,他是解放軍最好的朋友。那麼,問題一定出在阿哈爾古麗身上,會不會是駝五爺懷疑的那樣,阿哈爾古麗是假的,鐵木爾根本就沒有女兒。 “鐵木爾大叔,我很希望你把真話講出來,你知道,師部是很相信你的,你是兵團的老朋友,也是漢族人民的老朋友。” “你不要說了,羅,”鐵木爾大叔打斷羅正雄,“我知道你們在懷疑我,但是我鐵木爾行得端,走得正,是草原上最光明的鷹。傷害解放軍的事,我不會做。” “鐵木爾大叔,你誤會了,我們只是想把事情搞清楚。” “誤會?羅團長,你只相信你們漢人,從來不相信我鐵木爾,這趟嚮導做完,我再也不給你們特二團做了,我要向劉師長建議,一個不暢開胸襟的人,是很難找到真朋友的。”鐵木爾大叔顯得很激動,他是在生羅正雄的氣,他幾次發現,羅正雄跟駝五爺深更半夜在一起,密談著什麼。鐵木爾大叔猜想,一定是談他們父女。 “如果你懷疑我,我現在就可以回去,沒關係的,我不要你們解放軍一分錢。”鐵木爾大叔接著說。 “鐵木爾大叔,你聽我解釋。” “羅團長,不用你解釋,該怎麼做,我心裡清楚。阿哈爾古麗是我的女兒,這一點你不必懷疑,不過……” 接著,鐵木爾大叔講出了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羅正雄聽完,啞了。 阿哈爾古麗真是鐵木爾大叔的女兒,這一點絕對不會有錯。十三年前,鐵木爾家遭了災,那是一場少見的瘟疫,疫情讓周遭幾百里陷入了恐慌。鐵木爾大叔家的牛羊死光了,他美麗的妻子也染了病,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三歲的兒子還有五歲的女兒阿哈爾古麗也整日發高燒,咽不下飯。鐵木爾急壞了,天天爬在地上跟真主禱告:主啊,救救你可憐的子民吧,讓他們遠離災難,過上平安的日子。可是第二天,他美麗的妻子還有可憐的兒子還是離開了人間,鐵木爾大叔傷心無比,抱著燒成一團的阿哈爾古麗,不知道該怎麼做。村子裡不時響起哭嚎聲,那是死了人的人家發出的,這樣的哭嚎幾乎隔上一陣就響起一次,後來,死的人太多,活著的人實在哭不動了,就學他那樣,抱著孩子,傻傻地坐地上發呆。 就在這一天,離他們村落一百多里處的一個叫烏爾沁的部落來了人,說是受真主的旨意,來村落拯救孩子。一聽是真主派來的人,村落裡的老人感動了,紛紛爬地上,虔誠地磕起頭來。幾乎沒怎麼耽擱,阿哈爾古麗還有十多個活著的孩子都讓頭人帶走了,說是真主讓她們離開這被罪惡浸染了的地方,到有聖水的地方去。這一去,阿哈爾古麗便杳無音訊。 一年前,阿哈爾古麗突然回來了,她尋著牛羊的足跡,一路從天山那邊找來,終於在這個叫庫哈的小村落找見了自己的阿大。鐵木爾大叔真是不敢相認,十三年未見,女兒的模樣在他腦海中已很模糊,他只記得當年女兒傻兮兮的樣,可眼前的阿哈爾古麗不僅出落得婀娜多姿,而且會多種語言,漢語甚至講得比他還流利。阿哈爾古麗見父親的眼神裡流露出一股陌生,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雙手捧給了父親。 一見香包,鐵木爾大叔不再猶豫了,一抱子將女兒攬入懷中:“阿哈爾,我的女兒。” 香包是吉祥物,是她美麗的母親在她三歲時做給她的,裡面不但有來自草原深處的香草,還有一塊鷹骨,意思是祝福她堅強、美麗。這個香包自從戴上去,就再也沒離開過阿哈爾古麗的身子。如今看到它,鐵木爾大叔真是熱淚盈眶,感慨萬分。 “那你有沒有問過她,這些年,她去了哪些地方?”羅正雄小心翼翼地問。 “我的女兒,當然是去草原上飛翔。”鐵木爾大叔忽然充滿了激情,帶著讚美的語氣誇獎起阿哈爾古麗來。 “鐵木爾大叔,有句話我真想問問你,可不知當講不當講?” “沒什麼不能講的,你說吧。” “你……聽沒聽過一個叫'東突精靈'的組織?” 鐵木爾大叔猛然黑了臉,半天,啞著聲音問:“你懷疑,阿哈爾古麗是精靈?” 羅正雄重重地點了點頭。 鐵木爾大叔的臉色更為難看了,不過他沒衝羅正雄發火,其實,同樣的疑問也在他心裡懸著,所以不敢講出來,是他不敢正視。 我美麗的阿哈爾古麗,你可千萬不能讓魔鬼符身啊。 這一天,羅正雄回到營地,意外地收到了兩樣禮品。禮品是師長劉振海派人送來的,一雙布鞋,一把精美的藏刀。 布鞋是江宛音一針一線納出的,藏刀是江默涵託人從藏區高價買來的。包裹裡,還有一封信,是江宛音寫給他的。 羅正雄捧著信,心情突然變得複雜。 就在他抱著布鞋發怔的時候,營地里傳來萬月悠揚低婉的歌聲,那是首俄羅斯民歌,特二團只有萬月會唱。 駝五爺不負厚望,終於查到黑衣人的線索。 派駝五爺到二組,看似隨意,實則卻是羅正雄深思熟慮後下的一步妙棋。儘管羅正雄從未向這個耿直倔犟的老嚮導明確要求過什麼,但言行中,他卻對這位老嚮導寄予了厚望。兩個人坐在沙梁子後頭深談的那些個夜晚,羅正雄盡量避實就虛,目的,就是打消這位老駝人的顧慮,讓他跟特二團鐵起心來。羅正雄先是跟駝五爺聊一些過去的事,包括新疆解放時解放軍跟駝客子之間魚水相親的故事。聊著聊著,羅正雄會冷不丁地說:“還是你駝老五厲害,新疆這幫駝客子中,哪個敢跟你比,別的不說,單說你能一個人帶著二十多峰駝,穿過乾驢皮灘,把糧食送到解放軍手上,這事就讓軍區首長大會小會誇了一個多月。”說得駝五爺心裡一片眩乎,不好意思地垂下頭。羅正雄趁熱打鐵,猛就扯出一檔子事。 “哎,那個黑三的小老婆你最後給弄到哪去了?”駝五爺驚了一驚,等辯清羅正雄沒啥惡意時,撓了撓頭,不安地道:“那都是老早的事了,提它做啥?” “喧喧麼,反正又沒外人,說出來讓我也長長見識。”羅正雄不依不饒。 “嘿,丟死個人哩,不能喧,真不能喧。”駝五爺客套著,沒喧,心裡,卻翻過一層細浪。 沙漠裡奔命的人,有的,不只是那些悲天悲地的故事,隔空不隙,他們也鬧些花花事,供駝客子們當笑料。駝五爺拐跑黑三的小老婆,算是件值得讓人開心的事。黑三是沙漠裡的一霸,仗著跟國民黨一個團副是拜把子兄弟,又跟地方上的保安團混得賊熟,常常,就把沙漠當成了私家院子,誰要犯了他的戒,駝客子這碗飯,你就甭吃了。駝五爺偏是跟這人較上了勁,幾次,都把黑三到手的活給搶了,惹得黑三放出話,要給他在幹驢皮灘準備個好院子,讓他安安穩穩睡裡頭。駝五爺聽了,笑笑,照舊在沙漠裡輕鬆出入。一次,黑三攬了活兒,跑不過來,意外地找到駝五爺,讓他代腳,銀子三七分。駝五爺沒猶豫,說行。臨上路時,黑三突然不放心,怕駝五爺起歹心,吞了這幾十袋大煙,讓自個二十來歲的小老婆帶兩個心腹跟在駝隊裡,做他的哨。誰知二十天下來,駝五爺不但瓦解了兩個心腹,還把那花似的小老婆搞到了手。這在當下簡直成了沙漠裡一檔子奇聞,誰都知曉,小老婆是黑三拿一年的腳錢從國民黨一個營長手裡買的,他垂涎這小婦人的姿色,費盡了心機,讓營長染了大煙,硬是把原來喚嫂子的小婦人給弄到了懷中。還沒怎麼享受哩,竟讓一個又憨又笨的駝老五給甜言蜜語哄騙走了。氣得黑三帶了五十多支獵槍,沙漠裡追了十多天,最後,連人帶槍讓一股土匪收拾了。可憐的黑三,英雄了一輩子,最後竟栽到了駝老五手裡。 都說,那股土匪是駝老五引來的,叫洪五的土匪頭子還是他拜把子兄弟。駝五爺嘿嘿笑笑:“哪有的事啊,我連洪五是光臉子麻臉子都不知曉,要真有那麼個拜把子,我還用得著討這碗飯?” 不過駝五爺也是個沒艷福的人,雖說是把小婦人拐到了手,但沒命享。沒出一個月,小婦人得一場怪病給走了,臨走,拉著他的手:“好人啊,等下輩子,我來侍候你。”駝五爺哭了一場,擦掉眼淚,笑笑:“你個妖精,剛把我的癮抖上來,你給一蹬腿走了,這日月,叫我駝老五咋過?!” 這些事,駝五爺輕易不敢翻騰,一翻騰,難受,心裡堵。沒想,這壇子悶酒讓羅正雄給掀騰開了。兩人坐沙梁子後頭,著實唏噓了一陣,駝五爺心說:“你個姓羅的,哪壺不開提哪壺,成心不讓人好受哩。”羅正雄心說:“一個粗粗糙糙的人,竟也是個情種哩。” 莫名地,兩人就近了,很近。駝五爺這才發現,輕易跟他不說話的羅正雄,心裡其實裝著他哩,不但裝,還裝得多。好些個陳年舊事,他都忘了,羅正雄卻一檔檔的,記得清。 “他是個有心人啊。”走在沙漠裡,駝五爺冷不丁就發出這樣的嘆。人世間,遇個有心人不難,遇個跟你對脾氣的有心人,難。遇個把你當人的有心人,更難!駝五爺是誰,一個駝客子,靠雙腳奔命的人,說好聽點是個嚮導,說難聽點,就是個苦力,拿命掙人家碎銀的人。這點駝五爺很清楚,清楚得很,他跑了半輩子腳,從沒把自個當人物。而人家羅正雄是誰,團長,功臣,是個名字能在沙漠裡炸響的人!人家把你當人,不跟你計較取水時延誤時辰,丟掉兩條人命的事,你還咋著?要是不做出點事,能對得住人家?嘿嘿,你個駝老五,這輩子盡遇著好人哩! 駝五爺開始變得心細了,特細。一雙眼,不但要盯住妖野的阿哈爾古麗,還要盯住陰陽怪氣愛擺個譜的酸秀才吳一鵬高瞻遠矚。光盯盯不出啥,得找,不信黑衣人留不下蛛絲馬跡,俗話說雁過留聲,風過留痕,那麼些個人,沙裡來沙裡去,能不踩下個腳印? 這當兒,張笑天他們也開始了行動。按羅正雄的指示,張笑天和杜麗麗的主要任務就是拖住阿哈爾古麗,不讓她有更多自由。本來,嚮導隨組是沒有固定任務的,就是幫組員拿拿東西,送水什麼的,再就是看護好駱駝。張笑天這次來了個別出心裁,讓阿哈爾古麗做杜麗麗的助手,隔空,還讓她扶一陣尺子。阿哈爾古麗當然不願意,可這事不願意由不了她,杜麗麗這女子,算計起人來真是有一套。她先是跟阿哈爾古麗套近乎,白日黑夜的套,白日她跟阿哈爾古麗學維語,熱情地教她怎麼當尺子手,夜,放著自己的地窩子不睡,非要跟阿哈爾古麗擠一起,纏著說女兒家的悄悄話。阿哈爾古麗心裡有苦,卻不敢表現出來,因為她感覺,特二團已對她有警覺了。 怎麼辦?老練的阿哈爾古麗陷入了慌亂。 駝五爺這邊,卻是自由得很。從進入二組,他就沒被分配過一件正經事,天天像個幽靈似的遊蕩在沙漠裡,晚上更是神出鬼沒,冷不丁就要嚇人一跳。 終於,駝五爺聞到了氣息,這氣息是從阿哈爾古麗眼裡發出的,阿哈爾古麗的確有一雙美麗的黑眼睛,說她比葡萄還美,一點不為過,可駝五爺看到的,卻是淫邪,卻是狠辣。僅僅從她瞅秀才吳一鵬那一眼,駝五爺便斷定,秀才吳一鵬完了,他掉進了陷阱,怕是一時半會,逃不出來。沙漠裡闖蕩一生的駝五爺真是見多識廣,他知道“東突精靈”是怎麼回事,這些女人為了目的,啥都敢豁,甭說你是漢人,就算是魔鬼,也一樣讓你拜倒在她的風騷下。按她們的話說,她們的身子是不存在的,她們是精靈,只有靈魂,只有仇恨,獻出身子是為了把仇恨注入到你的身子內,把火苗噴你身上,讓你跟她們一同燃燒。 這女人你也敢碰,不想活了!駝五爺恨了一眼秀才,順著阿哈爾古麗的目光,往坎兒井那邊去。 我以為你有多狡猾,原來你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駝五爺有點驕傲,能從阿哈爾古麗深不可測的眼睛裡看見東西,真不簡單。 黑風暴襲擊後的坎兒井,一片頹廢,儘管之前駝五爺來過多次,但千篇一律的洞穴,一點看不出什麼異樣。這次,他耐下心來,一個洞穴一個洞穴比較。終於,他的目光被一個圖案吸住了,那圖案其實不叫圖案,就是一團梭梭,長得密,葡蔔在洞穴上,如同爬山虎,往天空中伸展,可又伸展不了,像是被什麼魔力給鎮住了。沙漠中的植物大都如此,但這團梭梭分明有被人精心擺弄過的痕跡,猛看起來,它不是梭梭,像頭困獸,掙扎著,呼嘯著,要從洞穴上騰起。 看到這兒,駝五爺明白了,怪不得他們出神入化,在沙漠中如入無人之境,怪不得他們久長地潛伏在沙漠中,而不被外人發現。原來…… 駝五爺一個蹦子,毫不猶豫地就跳入那口穴。 一進去,他便發現,這根本不是坎兒井,貌似坎兒井的這口穴,是有人仿著坎兒井的樣子挖下的,穴內的物甚,更是讓駝五爺目瞪口呆。 這口穴正是秀才吳一鵬和阿哈爾古麗有過肌膚之親的那口。小小的土炕上,似乎還殘留著他們忘情地擁在一起時身體噴發出的熱騷味兒,小炕四周,殘留著沒被塵埃蓋盡的腳印。離小炕不遠的洞壁上,一隻骷髏猙獰地咧著牙,牙齒足有一尺長,仔細辨認半天,駝五爺才認出那是一隻野駱駝頭。 這就是他們的據點,平時藏身的地兒。駝五爺這麼想著,開始四下里找尋,一定要在這穴裡,找到更多的秘密。 駝五爺在穴裡耽擱得太久,等他兩手空空走出穴時,黑夜早把沙漠吞沒了。夜晚的沙漠,透出森森寒氣,彷彿每一寸黑暗,都隱藏著危險。駝五爺咳嗽了一聲,藉以給自己壯膽,就在他抬腿離開洞穴的一瞬,不遠處,沙梁子下,一個黑暗嗖一閃,不見了。駝五爺緊追幾步,越過沙梁子,沙梁子這邊靜靜的,除了幾個腳印,駝五爺啥也沒看到。 駝五爺定了定神,突然衝黑夜放出聲:“你跑不掉的,我駝老五要是怕你,就不會給特二團當嚮導。” 副團長劉威聽完匯報,立刻做出決定,讓張笑天帶上隊員,再次搜查那口穴,自己則和駝五爺火速趕回營地,將這一重要情況向羅正雄做了匯報。羅正雄沉吟片刻,道:“看來,我們對黑衣人的估計太過簡單,他們既然把穴挖到這裡,做的準備就不只一天兩天,命令全團,做好戰鬥準備,要嚴防黑衣人向我特二團偷襲。” “是!”副團長劉威領命而去。地窩子裡只剩羅正雄跟駝五爺時,羅正雄壓低聲音:“你能確定,那個黑影是她?” “看不花眼的,就是夜再黑,我也能辯出是她。”駝五爺回答得很肯定。 “可……”羅正雄困惑了,按劉威的說法,駝五爺走出洞穴的那個時間,阿哈爾古麗跟張笑天他們正在回臨時宿營地的路上,這天張笑天他們測得晚,收工時杜麗麗又扭了腳脖子,所以回到臨時宿營地的時間比平時晚了三個小時。難道她會分身術? “你那個杜麗麗肯定沒說實話。”駝五爺硬梗梗道。 “怎麼講?” “這女娃不正經,依我看,她是想把張營長給毀掉哩。”駝五爺的話裡明顯帶著對杜麗麗的不滿。這話立刻引起羅正雄警覺:“你是說?” “我啥也沒說,你把張營長叫來,讓他自己跟你說。” 羅正雄明白了,一定是駝五爺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羅正雄沒再往下問,心裡,卻添上一層堵,要是張笑天跟杜麗麗之間真的生出什麼,又是件麻纏事,至少,跟師政委童鐵山,他沒辦法交待。 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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