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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黑風暴

大兵團 许开祯 43741 2018-03-19
按預計的日子,駝五爺他們沒趕回來。 團裡開始鬧水荒。兩天前,羅正雄已經下令,將每人每天用水量減半。眼下看來,這還不行,還得減,羅正雄將命令傳達下去,每個組總量再減一小半,讓組裡均衡掌握。 消息一出,人心就有點浮,羅正雄一開始擔心的是女兵,沒想,女兵倒是沒說什麼,鬧點話的,反倒全是男同胞。羅正雄心裡有一絲不快,任何時候,他都不願聽到叫苦的聲音,尤其男同志。但眼下還不是他鬧情緒的時候,必須想辦法把大家的心穩下來。 隊伍已按萬月的建議,重新調整一番,並且第一組目前就住在測點,臨時宿營地離野豬井不遠,萬月也在裡面。羅正雄派人,讓於海連夜趕來開會。駝五爺沒按時回來,這不是個好兆頭,羅正雄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想搶在前面,把應對措施制定出來。

將近半夜,於海趕回營地。羅正雄情急地問:“怎麼樣,一組沒啥異常吧?” “有一點,但問題不大,我剛剛給他們開完會,強調了一下。”於海看上去很樂觀,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越到緊要關頭,越是表現得樂觀。 羅正雄主持召開了特二團第一次緊急會議,他說:“眼下我們有兩個骨頭要啃,一是水,如果路上真的出了啥意外,我們必須搶在徹底斷水前找到水源。二是即將到來的黑風暴,按風期,每年的黑風暴都會在這個時候來臨,一定要提前做好防範準備。”於海接過話說:“等把野豬井測完,我想再把大家集中起來,人多力量大,對付黑風暴,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羅正雄和於海都是親自經歷過黑風暴的,號稱沙漠第一殺手的黑風暴,要是真刮起來,你簡直找不到詞形容,它似乎摧毀整個沙漠都有可能。

副團長劉威有點不大贊成於海的意見:“隊伍剛拉上去,再撤回來,會不會影響士氣?” “這是兩碼事,我們首先得為安全著想。”於海說。 劉威接話道:“身為軍人,口口聲聲講安全,太沒自信了吧?” “可我們也不能盲目自信,你是沒遇過黑風暴吧?”於海反問道,口氣多少帶點不滿。羅正雄拿眼神制止於海,可惜光線太暗,加上於海壓根就沒朝他這邊看。對於海,羅正雄算是熟悉,兩人以前在一個營幹過,後來分開了,但彼此性格相投,稱得上生死之交。對劉威,羅正雄就不大熟,只知道他是一條漢子,團一級幹部中,他的威猛是出了名的,甚至不在羅正雄之下,大家都叫他獨角獸。北彊兩次叛亂,都是他帶隊平息的,其中一次,他被一個部落的人包圍起來,居然他臉上就顯不出個怕字,最後他用短刀逼住了頭人,才得以突出重圍。後來那頭人,還是讓他一槍結果掉了。

“操他姥姥的,敢下老子的槍!” 當時他罵過的這句話,成了北彊一帶嚇唬人的話,王震還在會上點名,批評他做事魯莽,不怕死也不能蠻幹,但會後,他很快升為副團。如果不是他後來犯了錯誤,早就成正團了,壓根輪不上給羅正雄當副手。 兩個人還在爭論,一個堅持要撤,一個說膽小就別進特二團。羅正雄心裡明白,劉威是在賭氣,他帶的二組工作進度慢,比計劃延誤了三天,到現在還沒到規定野宿的距離,所以心裡急,想把進度追上去。 羅正雄趕忙打圓場:“你們兩個,到一起就爭,啥時能心平氣和討論問題?”兩人一聽團長怪罪,這才收住話頭。於海遞給劉威一支煙,劉威接過,猛抽起來。 外面野風在吼,裡面,誰的心都沉下來。劉威確實沒遇過黑風暴,也算僥倖吧,可心裡,對即將到來的風期,還是不敢有絲毫的輕視。

接連等了五天,駝五爺他們還是沒有消息。負責尋找水源的張笑天那邊也沒有動靜,形勢嘩地嚴峻起來。用水量已減到最小,再也不能減了,皮囊裡的水卻越來越少,讓人望一眼都擔心。這中間,偵察員小林回來了,帶回一封信。看完信,羅正雄的心情稍稍輕鬆,擔心的事總算不會發生,也好讓他集中精力應付眼前的事。不過小林匯報中說出的一句話,又讓他的心情驀地變得沉重。 “師長說,眼下形勢非常複雜,特一團不幸遇難引發一場信任危機,兵團內部正在秘密肅清,僅二師就有三個團級幹部被清理出去。他要我們務必謹慎,雖說目前不能證明誰有問題,但形勢在變化中,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這麼說,他的懷疑並不能徹底消除,師長也沒保證他懷疑的對象絕對清白,只是說在選配時進行過摸查,並沒發現可疑之處。必須擦亮眼睛!這是師長在信中給他的忠告,也是要求。他將信點燃,望著那一團火焰,他忽然想,特一團的悲劇,會不會真的在特二團身上重演?

一切皆有可能! 劉威不顧其他人反對,堅決將二組帶了上去,在離營地五十公里的地方臨時駐紮下來。此舉令羅正雄等人憂心忡忡,本來打算撤回來的一組,也因了此舉,不得不將臨時宿營地往前挪了一站。對水荒,劉威回答得很乾脆:“哪怕一天只喝兩口水,也要把拉下的任務追上來。”可是老天偏偏不幫他的忙,野宿第一晚,就有兩個士兵發高燒,高燒來得很突然,半夜時分兩個人燒得跟火球一樣,其中那位年輕的儀器手甚至說起了胡話。天亮後情況稍稍有點好轉,但出工顯然不可能,這樣,一架儀器逼迫停工。氣得劉威真發脾氣:“姥姥的,早不燒晚不燒,偏在這節骨眼上跟我撂挑子。”隨隊軍醫提醒道:“這高燒不是個好兆頭,應該讓別的隊員多加小心,如果感染……”

劉威不耐煩地打斷軍醫:“感染,你少拿那些詞嚇唬人好不?這才出來幾天,就都受不了了,受不了全給我回去,我向師部重新要人!” 劉威說的雖是氣話,卻也擊中了這支新隊伍的要害。這支新隊伍跟原來那些敢打敢拼的隊伍比起來,簡直沒法提。按劉威的話說,這支隊伍是一支秀才兵,人裡頭難打交道的是先生,兵裡頭難帶的是秀才。逼得輕了不頂用,逼得緊了,各種毛病都給你出。劉威所以不顧大家反對,堅決要在這斷水缺糧黑風將至的緊要關頭把二組帶出來,就是想逼掉這支年輕兵的嬌氣、嫩氣,甚或心裡那層兒清高氣。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會擺弄幾架儀器,一個個裝得跟大知識分子一樣,跟真刀實槍地和鬼子對著幹,差遠了!劉威不是說看不慣文化人,他是看不慣文化人太把自個當人。

他指著秀才吳一鵬:“你把儀器扛起來,跟我走。” 吳一鵬嘀咕道:“我不會。” “不會學呀,人哪有天生會的?”秀才還要說什麼,劉威已經怒了,他衝胖丫頭張雙羊喊,“張雙羊,你跟吳一鵬一組,今天要是測不完規定的點,別回來!” 張雙羊早就對吳一鵬不滿,一聽副團長這樣命令,當下高興的扛起標尺,嘴裡哼著陝北民歌,往前走。吳一鵬磨蹭了一會,還是乖乖扛起了儀器,跟著張雙羊屁股,上了路。到了測點,吳一鵬真是啥都不知道,三角架怎樣打,他都不會操作。氣得張雙羊扔了尺子,跑過來道:“你跑尺子,我來。”吳一鵬不相信地盯住張雙羊,“你會?” “不用你管!”張雙羊邊說邊打開三角架,將儀器裝上去,令人驚訝的事兒發生了,誰也不知道,張雙羊啥時學會了擺弄水準儀,可她的確會擺弄。邊上的儀器手不大放心,跑過來想證實,結果張雙羊連讀了幾個數字,都跟他讀出的一樣。年輕的儀器手盯住這位胖墩墩的姑娘,眼裡露出少有的讚許。劉威看到這一幕,心裡激動得直跳歡。事上真是沒啥難事,就看你用不用心思。

悶,燥,渴,太陽像個秋老虎,歹毒得沒法提。 兩個組一走,營地便沒了幾個人,但這些人一刻也不敢閒。羅正雄帶著這些後勤兵,搶挖地窩子。地窩子是為即將來臨的黑風暴準備的,按羅正雄的經驗,眼下住人的這些地窩子,怕是風還沒正式捲過來就讓沙塵給填了,他計劃挖兩個大的,能裝得下三四十號人,這樣,黑風暴一來,男女兵就可集中起來,趁黑風中不能幹活的這些日子,抓一下隊伍的學習。當然,這樣的地窩子挖起來很有講究,不是三兩下就能掏出的,好在炊事班有兩個本地兵,幹這個在行。 人都以為後勤兵好當,沒危險,活也輕閑,還能吃好喝好,其實不然。任何一支軍旅,都有不成文的規定,或者也叫傳統,就是一切為了前沿,戰爭時期如此,現在更是如此。比如此刻,加上哨兵統共八個人,羅正雄定的用水量是一天一碗。平均下來,每人也就兩大口。換在平時,這兩口水,怕是潤嘴唇都不夠,可這陣兒,這碗水卻成了一口清泉,蕩漾在那兒,望一眼便能止渴。炊事班裡有個叫老準頭的老兵,四十多歲,平日是個笑話筒子,只要逮著機會,就能把你的眼淚笑出來。這兩天,老準頭突然失了語,任憑戰友們怎麼逗,就是不講一句。羅正雄見他太過嚴肅,把隊伍搞得死沉沉的,就說:“老準頭,講講你一槍打掉亂兵頭子鼻尖子的事。”老準頭吭了半天,還是沒話,羅正雄再鼓動,他啞啞地道了一聲:“省著點唾沫吧,一口唾沫頂兩碗水哩。”

羅正雄無言地出了地窩子,這兩天他挖著挖著,就會控制不住地走出來,衝黃沙古道望上一陣。深秋的大漠,除了一波兒一波兒捲起的風,還有沙浪,真是望不見別的。草儘管還綠著,可那綠是極其有限的,你不仔細盯著看,那綠便從你眼裡逃過去,如同疾跑的兔子,噌一下就沒影了。古道依然,黃沙依然,就是望不見他想望到的身影。怎麼回事呢,再耽擱也耽擱不到現在啊?羅正雄心裡充滿了不安,那股潛伏在心底的不祥再次湧出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不但這幾十號人的生命會有危險,派去取水的三個人,說不定就會像黃沙一樣真的消失。 這麼想著,他踅回地窩子,將這邊的工作交付給老準頭,自個,騎了馬火速往野豬井那邊趕,他要把一組撤下來,全力搜救駝五爺他們。

他已經確信駝五爺他們出了事。 黃沙滾滾的沙漠,馬蹄踏起的,不是沙塵,而是青煙。三個多小時後,羅正雄趕到野豬井,出乎意料的是,野豬井靜靜的,沒有人煙。人呢?羅正雄心裡嘀咕著,策馬四下找尋,轉了一大圈,還是沒找到一組的官兵。真是奇怪,明明說是在這安營,怎麼找不見踪影?羅正雄心裡急起來,莫不是一組又往前行了?這麼想著,雙腿一夾,驅馬往前趕。走了不到半小時,忽然看見前面冒煙,羅正雄照著青煙的方向趕過去,果然看見一堵破舊的殘牆下,一組的戰士橫七豎八躺在那裡,不遠處,堆放著儀器和尺子。 “怎麼回事?”羅正雄驚問。 躺在地上發楞的一營長江濤猛地起身,敬禮道:“報告團長,一組出事了。” “什麼事?”羅正雄下馬,目光掃在江濤臉上,因為沒看見政委於海,他的心越發緊張。 其他戰士聞聲站起來,臉上,青一色透著沮喪。 “團長,我們……”一營長有點吞吐,似乎什麼事說不出口。 “說呀,到底咋了?!” “團長,你跟我來。”一營長見狀,神情變換著,引羅正雄往前走。 這是一座廢棄的寨子,跡像上看,這兒曾經定是一座豪宅,說不定是哪個王爺的王府。寨子雖然成了一片廢墟,但四址還有房屋的痕跡都很清晰,江濤帶羅正雄去的,正是當時寨子的後院,一間類似於廂房的位置。那兒有個坑,不深,但能遮擋住陽光,裡面出奇的干淨,好像風沙吹不進去。這真是個奇蹟,羅正雄還從沒見過這麼奇的事。可這陣,他壓根顧不上好奇,因為擺在他眼前的,是比這還令人驚憤的事。 一組的水囊破了! 水囊放在這坑里,本是個奇妙的主意,這兒不但吹不進風沙,更奇的是,坑里還隱隱透著一股涼氣,水囊放一夜,那水便成了涼水,喝起來不但解渴,還潤肺清心。誰知—— “咋回事?”只一眼,羅正雄的心就疼得跳起來,那可是一組的身家性命啊,居然—— “我們正在開會查,是有人蓄意搞破壞。”一營長江濤道。 “破壞,哪個王八羔子乾的?”羅正雄噌地掏出槍,蹭蹭蹭就朝破土牆下走去。一營長江濤緊跟過來,聲音怯怯地說:“敵人太狡猾,是在夜里大夥睡死後下手的。” “睡死?幾十號人看不住一個水囊,你們吃乾飯的呀?!”罵著,羅正雄已到了牆下,牆下有一抹陰涼,人們輪流著往陰涼底下擠。羅正雄並不知道,這是政委於海的命令,如果查不出搞破壞的人,誰也別離開那堵牆。 這事非同小可,試想一下,如果一組裡面沒混進敵人,誰又能狠了心將水囊扎破,放走最後半囊救命的水? 可這敵人是誰? 羅正雄的目光一一掃過牆下每個人的臉,誰都像,誰又都不像。 “政委呢?” “一大早就出去找她了。”江濤的聲音已恢復正常。 “她?”羅正雄這才發現,牆下還少著一個人,萬月不在。 “萬月去了哪?”羅正雄的心再次緊張。 “不知道,”江濤垂下目光,低聲道,“事發之後,她就不見了。” “什麼?!”羅正雄提著槍的那隻手臂軟下去,感覺什麼地方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不會是她!”這時,牆下一個女兵走過來,幹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同時,她鄭重地請求羅正雄,“團長,決不是萬月,現在全組都懷疑她,萬月心裡一定不舒服,團長,你一定要查出真兇,為萬月洗清不白之冤。” 說話的女兵好像叫田玉珍,來自二師二團三營,羅正雄一時恍惚,不敢斷定她是不是叫這個名。 “你叫什麼名?”羅正雄問了一聲。 “報告團長,我叫田玉珍,二團三營女兵排排長,我還聽過你的事蹟報告哩。” 果然是她,羅正雄接著問:“憑什麼斷定不是萬月?” “這次遷營後,萬月堅決不同意水集中放,她兩次建議政委把水分給大家,政委怕大家抗不住,把水提前喝了,就……” “有這回事?”羅正雄的目光轉向一營長江濤。江濤紅臉道:“有,但這不能排除她放煙幕彈。” “煙幕彈?”不知怎麼,羅正雄忽然就對江濤生出一絲反感,很強烈,他壓制著,沒讓臉上露出什麼。 “萬月走了哪,走了有多長時間?” “昨天一大早就不見的,我們不該坐在這裡開分析會,應該抓緊時間找人。”田玉珍搶著說。 “胡鬧!”羅正雄丟下一句,憤憤地躍上馬,朝沙漠深處奔去。 沙漠越到裡,就越神秘,比之營地那邊,野豬井四周就顯得更加荒蕪,更加蒼涼。羅正雄走的方向,幾乎是一個挨一個的沙梁子,憑直覺,他相信万月是去了裡面,因為來時他一路留意過,沒發現有人影,再者,萬月如果真被一組懷疑,拿她的性格,只能往裡走。胡鬧!羅正雄腦子裡仍然響著這兩個字,政委於海怎麼能如此胡鬧!沒走多遠,棗紅馬費起勁來,馬蹄踩下去,很快被沙子吸住,再抬就顯得相當吃力。馬畢竟比不得駱駝,再者,這匹馬也是三天沒給水喝了,一路嘴大張著,看見一星兒綠就要往前奔。羅正雄跳下馬,正好看見後面田玉珍領著幾個女兵緊跟過來。 “把馬牽回去,想法兒找點綠草給它。”羅正雄喊完這句,丟下馬,毫不猶豫地就衝沙梁子走去。 接連翻過三個沙梁子,羅正雄累得已喘不過氣,可他不敢停。萬月兩天沒回來,這一帶又如此荒蠻,虧他們還能安坐在那裡開會。他摸摸腰上的水壺,那兒還有半壺水,可他實在捨不得喝。他搖了搖,聽了聽水響,感覺不那麼渴了,伸出舌頭舔了下嘴唇,又往前走。這時候他想起平息和田叛亂的那次,也是這樣一個挨一個的沙丘,一眼望不到頭的黃沙,還有滾熱的太陽。部隊同樣是在缺水的情況下,可戰士們誰都不言一聲累,寧可把水省下來給戰馬喝,也不把自己的舌頭放水壺上舔一下。那時的隊伍多有拼勁呀,一個個都像有三頭六臂,在沙漠裡行走三天三夜,居然沒一人掉隊。再看看現在這支隊伍,羅正雄就不得不嘆氣,雖說這支隊伍是臨時組建,一多半沒經受過正規訓練,可畢竟這支隊伍更年輕,也更該有血氣才是。 看來解放兩個字,的確讓不少人鬆了勁,特別是新加入部隊的,以為只要當兵,就意味著坐享革命果實。半年前師部一次政治會上,師政委童鐵山提出這個問題,不少同志還持不同意見,說現在解放了,我們不該拿戰爭年代的那套要求隊伍,應該把大家的思想往和平建設上引,這樣才能顯出我們是一支勝利的隊伍,一支能通向光明的隊伍。當時羅正雄沒發表意見,因為他知道自己就要轉業,心裡想的,是到地方上怎麼幹。現在反過頭一看,童政委的憂慮沒錯,一支隊伍,不論到了啥時候,都得有信念,都得有跟艱難困苦作鬥爭的最壞的準備。缺少了這個,這支隊伍就是渙散的,沒有前途的。羅正雄決定,這次回去,要集中時間開展一場政治教育,一定要把大家的信念鼓起來。 信念是戰勝一切困難最銳的武器。 酷熱的沙漠中,信念就是水,就是鼓舞我們往前走的綠洲。 綠洲。 那真是一場聞所未聞的奇遇,更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殺,如果羅正雄稍稍晚上幾分鐘,或是多在沙漠裡迷上一會兒步,後果將不堪設想。 事後想起來,羅正雄仍忍不住倒抽涼氣。 羅正雄是在傍晚時分到達出事地的,記不清他已翻了幾座沙梁,越了幾道沙壑,反正,站在九景兒樑上時,夕陽已殘血似的潑下來。羅正雄一眼望見那抹綠,真的,按說站在那個方向,是看不見那抹綠的,可羅正雄分明是望見了它。那綠盈盈的,閃著光兒,泛著波兒,令九景兒樑上的他頓然掃去疲憊。那不是幻覺,羅正雄後來再三想過那個傍晚沙漠裡發生的一切,點點滴滴,都很真實。他當時確實是被那抹綠吸住了,灌了鉛的雙腿忽然間有了慾望,衝下去的慾望。他站在沙梁子上,似乎衝沙谷裡吼了一聲,似乎沒,但他心裡,確實發出過一種聲音。那是被荒漠灼痛了的雙眼望見綠時情不自禁發出的喚,那是焦渴的心田聞見水的氣息時自然升騰起的響,喜浪滾滾啊!羅正雄幾乎以野馬脫韁的速度,衝九景兒樑下衝去。 那是怎樣一道梁啊,你在沙漠中,幾乎望不見那樣的梁,或者,那原本就不叫梁,沙漠是生不出那種樑的,那梁只在深山峻嶺中有,只有羅正雄的老家有。從九景兒梁到對面的十景兒梁,似乎只有一步,羅正雄如果用力一點,幾乎就能縱身躍過去,可那一步是沒有人能躍過去的,很多個日子後,羅正雄帶著萬月,拿經緯儀測過,那看似一步的距離,其實比黃河還寬,但站在九景兒樑上,你看十景兒梁,仍覺得它只有一步。 那一步是心的距離,你認為它近它就近,你認為它遠它就遠。萬月後來這樣解釋了一切。可那個傍晚,那個被血似的夕陽籠罩了一切的傍晚,羅正雄心裡是沒有這些想法的,他就一個念頭,必須要找到萬月,一定要找到萬月。他甚至懷疑,站在九景兒樑上吼出的那一聲,事實上只可能有兩個字:萬月。 羅正雄不是跑下九景兒樑的,他跟萬月一樣,是被流沙送下去的。很多年以後,羅正雄在九景兒梁建起了一個滑沙場,還特意給它起了一個名:萬月夢園。 細沙如同一隻有力的手掌,不容質疑地將他一把推到了谷底。 那是一種夢幻般的感覺,那是一種天旋地轉撕心裂肺的感覺。 墜入谷底,羅正雄拼命嘔吐起來,沙把他的整個腸胃洗涮了一遍,沙也把他的靈魂徹底洗理了一遍,等他艱難地支撐起身子時,世界不像了,天不見了,地也不見了,能看到的,只是一條窄而長的深溝,幽幽的,空靈,神秘,密佈著陰暗,還有看不見的危險。羅正雄下意識地拔下槍,從九景兒梁失重般地一頭栽下時,他的手居然能死死地捂在槍上,可見他跟槍是怎樣的一種親密關係。他往裡走,那時完全是下意識的,他已失去了方向,壓根辯不清東南西北,他覺得應該往裡走,步子就邁向了裡。後來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裡,溝谷是沒有里外的,它像一根腰帶,環住了九景兒梁,無論從哪個方向走,他都能遇到那片綠,遇到綠中跟死亡對峙的萬月。 萬月跟死亡只有半步之遙,或者說,她的一條腿已踩進了死亡谷,另一條腿,正掙扎著,一步步地,向死亡靠近。 跟她對峙的,正是那頭野豬。 這一切或許都可以理解為巧合,九景兒梁是神秘之梁,那谷底更是神秘之谷,多少代,多少人,幾乎沒有誰把腳步送往那,送去了,也只有一死,因為你在清楚的時候,是不敢把腳步送往那座樑上的,那用上帝之手堆起的沙梁,是很難用雙腳跋涉上去的,既或你有通天的本事,跋了上去,那谷底也是等著葬你的穴。後來在開發滑沙場時,已經脫下軍裝多年的羅正雄就親手揀起過一堆白骨。 嚮導鐵木爾大叔就說,只有心靈迷失了方向的人,才能站到九景兒樑上。只有靈魂被神掏走的人,才能安全地降臨到谷底。可見,那個傍晚,羅正雄是迷失了方向的,兩天前的黃昏,萬月也是迷失了方向,還有那頭野豬,它在更早的時候就迷失了方向。 是野豬最早發現了那片綠,那頭斷了一條腿的野豬從野豬井方向一路逃來,逃得昏頭轉向,壓根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出這片沙漠,後來它站在了九景兒樑上,那是一幅很美的畫面,極其壯觀,可惜沒有誰看得見。高大雄猛的野豬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夕陽下,那個傍晚的夕陽同樣絢爛無比,甚至有點嬌豔,映襯得野豬越發具有力量。野豬驕傲地四下瞅瞅,正要長嘯一聲,突然腳下一滑,沙漠以溫柔無比的方式摧毀了它的驕傲,又以溫柔無比的方式將它捲進沙浪,沙浪滾滾中,野豬墜入了谷底。墜入谷底的野豬跟萬月跟羅正雄有同樣的恐懼和慶幸,恐懼是它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慶幸是它沒被沙浪吞掉,它還活著,它居然原又站了起來。對墜入谷底的這三個生靈來說,這次墜入是致命的,卻也是一生都值得自豪的,因為他們發現了綠。 在對綠的敏感上,野豬的嗅覺遠遠超過了人類,因此那頭野豬幾乎沒怎麼猶豫,就尋著那渴望已久的氣息,很快竄入了那麼灌木。那是多麼可愛的一片灌木啊,它簡直就是神靈賜給野豬的一塊福地,野豬用嘴頭拱了幾下,就從茂密的灌木中拱出一條路,順著那條路,野豬興奮地往裡撲。野豬渴壞了,對乾渴的抵抗上,野豬比人類好不到哪裡,人類活不過去的地兒,野豬照樣不能生存太久。所以早先的野豬井,到現在只能成為一片廢墟。 野豬後來發現了水源,不是說野豬多偉大,因為水源就擺在那兒,清凌凌的,它像沙漠中一眼聖泉,往外咕嘟咕嘟冒著水泡,每一顆水泡,就能孕育一個生命,你想想,多少年下來,這片灌木里,孕育了多少生命。但直到現在,沒有哪一個生命能像野豬這麼強悍,所以野豬一頭扎進水源狂飲亂喝時,那片灌木里的生命嚇得全都縮起了脖子。它們弄不明白這只龐然大物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為什麼要侵犯它們的領地?野豬卻全然顧不上這些,它一頭扎進去,就永遠不想再起來,它要喝個足,喝個夠,要把這咕嘟咕嘟的水源全吞進它肥碩的肚子裡。 野豬足足飲了一個小時,那是多麼痛快淋漓的一場飲啊,簡直痛快得要死。等它抬起頭時,才發現那一汪水源讓它飲沒了,飲乾了,如果再想飲,它就得蹲邊上等。 野豬決計等。 這一等就是漫長的一個過程。無比漫長。這中間,野豬已把這片灌木看了個夠,其實灌木林不大,充其量也就有一座院子大,甚至比不上於海他們野宿的那座古寨子的二分之一,比起野豬曾經生活的野豬井,小得就更有點兒可憐。可野豬很知足,能在這綠色絕蹟的沙漠中找到這麼一片水草地,能在這死亡密布的旱沙漠中找到這一汪綠波蕩漾的水源,它還有什麼不知足?野豬飲完第二次水,已是第三天后晌,這時候它已習慣了這片灌木林,並且非常老練地把它當成了自己的王國。是啊,這頭野豬已經很老了,老得它都記不起自個活了多少年,反正它的孫子的孫子都已死去好多年了,它居然還活著,有了這座綠草盈盈的王國,它還能活這麼長時間。 這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 但它萬萬沒想到,若干天后,居然有不怕死的生靈跑進來,想跟它爭奪王國的主權。 這個生靈就是萬月。 萬月一頭闖進灌木林時,野豬正在睡覺。野豬吃飽了,喝足了,剩下的事,就是美美睡一覺,盡快養好腿上的傷。萬月發現灌木林的心情絕非野豬能比,也絕非羅正雄能理解,對萬月而言,此趟進沙漠,她帶著太多的使命,貌似柔弱的肩上,有太沉的負重。有時候她真是茫然,茫然得找不到方向,有時,卻覺一切很明確,壓根用不著猶豫。但有一點,她必須找到水源,這是她向師長劉振海保證了的。為此她向天堂中的母親一次次求救,希望母親能給她暗示,讓她儘早聞到水的氣息。 望見灌木林的那一刻,萬月幾乎要暈厥過去,她似乎看到母親在前面招手,並發出親暱的喚。哦,母親,萬月幸福地叫了一聲,一頭扎進灌木林。 萬月比野豬更猛地飲了一場,真是痛快,她想起多少年前第一次見到母親的情景,也是這樣的一場痛飲。只不過那時不是在荒漠裡,是在母親的香閣裡。 母親。 幸福的淚水滾滾而下。 淚水退潮時,萬月揉了揉眼,再揉揉,還是覺得奇怪。她明明是一個人扎進灌木林的,怎麼一抬頭,眼裡多了東西?萬月起先弄不明白那是頭啥,只覺它很陌生,很龐大,牛似的,不,比牛還猛,還要帶股蠻氣。是啥呢?萬月靜靜地瞅著那頭怪物,心裡發出這樣的疑問。嘩地,萬月明白了,野豬,她遇見了野豬! 萬月曾經遇到過野豬,那是參加解放軍以前,那時她的身份還很特殊,特殊得幾乎不能跟別人講。 那一次她險些就被野豬吃掉,幸虧有個人關鍵時刻救了她。 救她的人身份更為特殊,救她的人後來成了她的災難。 是的,災難。萬月現在還身陷災難中,不能自拔。 野豬靜靜地瞅著她。 野豬一睜眼,便看見了這個美人。跟人類打的交道多了,野豬不僅能分辨出男女,還能分辨出美醜,這個年老的野豬已成了半個精靈,已能洞察出人類的心理。可惜那陣兒它沒洞察,沒顧上,眼裡突然闖進一個美人,野豬也有點呆。野豬隻能靜靜地先望一會兒。 野豬發現這個美人不僅長得漂亮,還很可口。如果用四支蹄子和一張嘴巴來分享,那該是件多美的事兒。年老的野豬咽了口唾沫。 萬月沒敢動。認出是野豬時,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不能動。 有人教過她這個求生術,野外遇見狼或野豬什麼的,一定要鎮靜,你不動它就不敢動。 野豬也沒動。野豬更有這個本能,遇見不了解底細的生靈,最好先不要亂動。 灌木林裡出現了一場奇特的對峙。這是黃昏快要結束時發生的事,這一天的黃昏似乎有點兒長,萬月站在九景子樑上時,夕陽就已潑下來,這都過去了兩個多時辰,那淡淡的光影還從刀劈一般的斜縫裡漏下來,映得灌木林光怪陸離,映得那頭野豬越發地具有某種力量。萬月緊急地思考著,這個時候除了冷靜,就是要有辦法,對付這頭怪獸的辦法。憑直覺,萬月斷定這頭野豬不會太年輕,萬物都是如此,越年輕越具有殺傷力,但老也不是件好事,老便意味著深算,意味著它經多見廣。它會怎樣地撲向我呢?萬月料定野豬會撲,它會選擇一個最佳時候,後蹄一用勁,前蹄張開,一個凌空躍起,撲向她。那張兇惡的嘴巴便是致命的武器,如果躲不開,她就會成為一道好菜,讓這頭怪獸貪婪而又盡情地享受。它會咂幹她的血,會撒開她的身體,然後用鋒利的牙齒,一步步地,將她美麗的肢體咬成碎塊。萬月疼起來,感覺自己已被野豬擊中,已被它兇殘的牙齒吞噬。她努力鎮靜著,盡量不往這個方向去想,可是不行,她拒絕不掉這種可怕的想法,她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被吞噬的情景,儘管那不是野豬,儘管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吞噬的手段還有疼痛感出奇的相似,甚至那人的牙齒也有點像野豬的牙齒,在瘋狂地咬著她,萬月發出一片巨痛,很真實,彷彿身體的某個部位還含在那張嘴裡,那是一張能言善道的嘴,也是一張極盡巧舌的嘴,可惜,那嘴裡沒一句實話,沒一句能打動女人的話,但偏偏,萬月就掉進了那張嘴裡。我怎麼能掉進那張嘴裡呢?萬月忽然間恍惚,思想離開了身體,往另一個方向跑,這很危險,如果野豬選擇這個時候襲擊,萬月是躲不過去的。 野豬沒。野豬有野豬的思想。野豬並不急於向這個漂亮女人下手,一則它不餓,這個下午野豬吃得很足,灌木林裡有太多的食物可供選擇,不像乾涸絕望的沙漠,有時候好幾天都填不飽肚子。這兒的水草鮮美,用舌頭就能輕鬆地享用,這兒有太多奇形怪狀的小生命,每一種吃起來都味道精美,野豬不小心,就把自個吃得有點撐了。碩大的肚皮又鼓又脹,拖在水草上,動一下都很難。野豬暗暗後悔,如果早知道會闖進這麼一個美人,它應該吃少點。更重要的,野豬怕美人給它設計。計是很可怕的,尤其人類的計,野豬的同類為什麼會一個個死掉,就是中了人類的奸計。別的生靈它們不怕,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線上,你能搏殺我也能,人類不同,人類有時候太毒辣,不用搏殺,只給你設個計,就把你滅了。這頭年老的野豬所以能活到現在,就是比別的同類多個腦子,搏殺之前,它必須弄清,有沒有陷阱? 野豬懷疑萬月有同類,就隱藏在某個地方,說不定還是個英雄。一等它躍身,那種叫做槍的東西就會發出凶狠的一聲響。野豬領教過,不至一次,它的腿所以傷掉,就是被那種叫做槍的東西給擊中了。 按野豬的思維,這麼漂亮的一個人兒,不可能單獨闖進這種地方。人類最大的嗜好就是喜歡圍著美人轉,這一點它很清醒,它怕英雄,尤其是敢為美人獻身的英雄。 萬月轟走那個男人,她必須清醒,必須全神貫注,這時候想那個男人顯然是不理智的,野豬正虎視耽耽盯著她,她首要的任務就是把這頭野豬幹掉。 怎麼干呢?萬月開始想策略,這是策略,如果從容一點,萬月會先設下一計,一個圈套,讓野豬鑽進來,那樣就好對付了。可惜野豬不給她機會,她的才能沒辦法施展。萬月先是看清它肥碩的肚子,這好,如果它撲,就衝它肚子下手,這麼想著她摸了一下刀。萬月有刀,很精緻,很鋒利,如果比殺傷力,這把刀比軍用刺刀還管用。這是萬月的秘密,特二團沒人知道,也不能讓他們知道,因為這把刀不是誰都能擁有的,她相信包括羅正雄,也沒有機會看到這麼精緻而又惡毒的刀。 這把刀來自德國。 萬月接著看清了野豬的腿,儘管光線很暗,萬月還是一眼斷定,這是條傷腿,傷得還不是太輕。這更好,萬月心里莫名地輕鬆了下,野豬的凶狠在於腿,失去一條腿,野豬的殺傷力就減半。如果它撲,身體就會傾斜,那樣給她的機會就更多,萬月判斷著,能不能一刀擊中它脖子?或者直接攻擊它眼睛?這樣太冒險,要是一刀不能奪命,它跟著反撲過來,情況就糟了。 這時候萬月又摸了下另一條腿,她的小腿,那兒有條繃帶,繃帶裡還藏著另樣東西,也是件秘密武器。萬月想它總是派上用場了。剛接到命令,要她到特二團報到時,萬月還猶豫過,要不要帶上它。現在看來,帶得很正確。這麼想著,她又感激起那個男人來,是他讓她最終下了決心。萬月還記得臨行前他說的話:“那兒情況復雜,隨時都會遇到生命危險,你必須把它帶上,這東西比槍更管用。” 萬月相信,對付野豬,它的確比槍更管用。 天徹底黑下來,最後一絲亮光消失時,野豬打了個哆嗦。這是野豬最不願意看到的時候,天一黑,野豬的兩隻眼便如同掉進黑洞,再也不起作用,狡猾的人類往往選擇這個時候,向野豬發起攻擊。所以那一刻野豬顯得格外緊張,甚至做好了拼死一搏的準備。還好,萬月沒有動手,野豬有點慶幸,她為什麼不動手呢,野豬也有點不明白。 難道她想跟我友好相處?或者她也受了傷,跟我一樣不方便動手?野豬亂想著,不大明白這個漂亮女人的用意,它甚至生出一絲兒對這女人的好感。你別怪野豬,其實它跟人差不多,有時候也會憐香惜玉。只可惜無法表達,豬畢竟在這方面比人類遜色。愈發加重的黑夜讓它的雙眼徹底變瞎,它已看不清女人了,只在腦子裡反复閃現她那張嬌美而又略帶憂傷的臉龐。她也是個不幸的人,說不定也被什麼流言中傷著。年老的野豬想起自己,它在很早的時候就被同類中傷,一度時期被同夥驅逐出野豬井,四處流浪,過著漂泊無定的日子,那是一段多麼憂傷暗淡的日子啊,年老的野豬流下了不被理解的淚。 黑夜靜悄悄的,靜得他們互相能聽得見彼此的心跳。野豬沉浸在往事裡,萬月也沉浸在往事裡,似乎,眼前的危險被彼此的往事化解著,灌木林的氣氛也被感染成另一種色彩,有點曖昧,有點惺惺惜惺惺。萬月的手從刀上滑下來,野豬的前爪也從奮起的姿勢收攏回去。 這時候奇蹟發生了,不是發生在這兩個生命身上,而是那眼咕嘟咕嘟響著的水井。那眼水井突然沒了響聲,徹底地沒了。萬月正在生疑,以為什麼干擾了自己的聽覺,忽然就聞見一股奇特的味道,這味道淡淡的,尤如一股遠古的香氣,從地層深處悠悠蕩來,令人嗅一口便能沉醉。野豬也嗅到了這股氣味,它感覺這味兒更像是從女人身上發出,帶著一股亙古不變的母體的芳澤。野豬前幾天也被這種氣味誘惑過,它迷醉了過去,但今天這感覺更濃,更鮮,野豬忍不住就多吸幾口,它打了個哈欠,它聽見女人也打了個哈欠。 萬月果真打了個哈欠。然後,她就迷迷的,暈暈的,堅持了沒多久,身子一軟,倒在了灌木林裡。 一絲月光灑下來,罩住了灌木林,透過朦朦的光兒,你可以清楚地看見,灌木林裡這兩個生靈,一個比一個姿勢更憨地,睡在了月光下。 月光柔美。 這時候,離九景兒梁很遠的地方,那座古寨裡,政委於海正在組織一組成員,召開一場別開生面的檢舉會。水囊被扎,一組人最後救命的水洩漏一空,這在兵團歷史上,也是少有的事。於海不能不急。可光急不頂用,他調查了一天,除了一營長江濤匯報說,半夜時分他曾看到儀器手萬月往那個方向去,別的同志都提供不出有價值的線索。他正欲懷疑萬月,記錄員田玉珍馬上說:“萬月每天晚上都起夜,她有失眠症,再說,她去水囊那邊,就是怕有人搞破壞。” 他到底該信誰,或者誰也不信?但,水囊被扎,明顯是有人搞破壞,而且這人就在一組當中。是誰?既然能扎破水囊,他就有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如果……於海不敢想下去。現在萬月失踪,就因為他多問了一句,她便一怒而去。她是賭氣而去,還是?情況不容他多思考,他必須趁勢發動大家,將這個暗藏的敵人挖出來。 情況遠沒於海想的那麼簡單,檢舉會開得一團糟,到後來,幾乎成了吵架會。 於海憂心忡忡。 羅正雄後來想,如果他不到九景兒梁,如果他不被沙浪摧下去,情況可能會是另番樣子。 據後來萬月回想,那天早上,她比野豬醒來的晚,晚了足足有一個鐘頭。這是沒辦法的事,萬月後來才弄清,神秘的九龍泉會在夜間散發出一股氣體,這股氣體有催眠的成份,人或動物嗅了,會不自禁地進入睡眠狀態。等太陽升起,第一縷陽光投向九龍泉時,那股氣味便倏地消失。沙漠中這樣的神秘景觀很多,只不過憑特二團的力量,還不能將它們一一解開。 野豬的適應力遠遠超過人類,那股氣味剛一消失,野豬便睜開了眼睛。野豬先是搖了搖頭,清醒了下自己,就在它想起身尋找食物時,腦子裡嘩地跳出一個美人,天呀,差點把她給忘了。野豬馬上繃緊神經,恢復了警戒狀態。經過一夜的休息,野豬的狀態好極了,腸胃也消化到最好處,肚皮不那麼拖了,餓的感覺湧上來,這是一種很美的感覺,它可以激發野豬的鬥志,惟一的恨憾還是那條腿,那條傷腿似乎越發沉重,野豬努力著動了動,它比以前越發的不聽使喚。野豬悲哀地嘆口氣,這條傷腿很有可能把它毀掉。 野豬看了眼萬月,她還睡著,她睡得真香啊,野豬發出一聲嘆。其實野豬是喜歡看人類睡覺的樣子的,人類只有睡著的時候,才跟別的動物顯得沒有兩樣,失去了攻擊心和算計的人類原本也很可愛,甚至能稱得上親切。比如眼前這位美人,她的樣子就很親切,野豬真想走過去,親她一口。這個怪怪的想法一出,野豬腦子裡立馬跳出一個影子,那是一頭漂亮的母野豬,真是漂亮啊,野豬隻要一閉上眼,腦子裡就全是它的影子。可惜它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離它而去了,再也不可能回來,自此它的日子便墜入無邊無際的寂寞。野豬掉下一串子眼淚,每每思念老婆的時候,它的雙眼便會被淚水模糊。這個太陽溫情空氣裡湧動著複雜味兒的早晨,野豬用另一種方式寄託了它對老婆的思念,它終於發現,自己竟是一頭很多情的豬。 這個早晨,搶先醒來的野豬是有很多機會的,如果它貪婪一點,如果它兇殘一點,萬月就會在睡夢中毫不知覺地死掉。這不是什麼吹牛的話,它甚至可以不費多大力氣,只需慢悠悠走過去,邊欣賞邊工作。是的,對野豬而言,覓食就是工作,野豬沒有什麼野心征服沙漠,那是人類的事,它只想讓自己活得更久長一點。如果吃下這位美麗的人兒,它相信可以多活上十幾年。可惜它沒。不是它缺乏信心,是它覺得自己不應該侵犯一個睡著的人,她是多麼的需要保護啊,野豬發出這樣的傷感。我應該讓她睡得更久一點,野豬想。如果她能跟我友好相處,我願意跟她成為朋友,野豬又想。後來野豬後悔了,它多麼愚蠢啊,怎麼可以同情人類呢,怎麼可以對人類發出這樣的感情呢?傻,真傻。世上萬物,還有比人類更殘酷更不講和平共處的麼?沒,真沒。 當然後悔是羅正雄出現以後的事,那時候野豬遠沒這種想法,它只是帶著欣賞的,關愛的,甚至溫情脈脈的目光望住萬月。它把她想像成自己的孩子,野豬有很多孩子,都很漂亮,可惜它們一個個拋下它遠去了,它們全都死掉了,死的方式千奇百怪,可大都跟人類有關。孤獨的野豬現在沒有靈魂,一個什麼也不擁有的野豬哪有靈魂?野豬很想有一個孩子,天天跟著它,守著它,那樣,它的晚年將會很幸福。 野豬正想得痴迷,萬月醒了。美人睜眼真是好看,這是那個早晨野豬發出的最有詩意的一聲嘆,可惜很快讓萬月給毀了。萬月睜眼的第一個表情,便是警惕地瞪住野豬,而且手迅速伸向藏刀的地方。這個動作令野豬傷心,它覺得萬月很不夠意思,我這麼長時間沒傷害你,難道?不過野豬原諒了萬月,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呢,活了這麼大歲數,野豬真是能原諒一切。它衝萬月友好地笑笑,儘管它的笑奇醜無比,但它相信万月能感覺得到。果然,萬月的手漸漸放鬆,從刀上挪開,眼裡,也多了一層感激。 他們就那樣相視著,近距離的,保持著友好而輕鬆的狀態。那一天過得有些漫長,他們各自想起了很多事情,關於生,關於死,甚至還有愛情。直到日頭落下,夕陽再一次灑滿灌木林,他們之間都沒發生衝突。這就證明,後來的一切都是羅正雄引起的,是他的突然出現,打破了這份和諧,也破壞了這份美。 羅正雄墜入谷底的那一聲響,真可謂驚天動地,巨大的沙浪傾天而下,攜捲著轟轟聲,一下就把灌木林的平衡給打破了。沉醉在美好中的野豬猛地豎起耳朵,不用細聽,它便知道,來人了!天呀,來人了!野豬旋即瞪住萬月,這時候它才發現,一切都是偽裝的,這是人類總也改不掉的惡習,太可怕了。如此美麗動人的女子,竟也用偽裝欺騙它,博得它的好感,甚至同情,甚至愛,原來她這樣做,就是為了等同伴的到來,就是為了麻醉住它,好讓同伴出其不意地收拾它。 野豬怒了。因為它清楚地聞見一股男人的味道,那男人帶著殺氣,帶著兇氣,帶著要致它於死地的惡氣,這是野豬不能容忍的。它躍起來,毫不猶豫地,伸出兩隻鋒利的前爪,它要讓這個惡毒的女人去死。滾她的吧,什麼美人,完全是一隻毒蝎子,一隻披著人皮的狼,一條狠毒的蛇。總之,野豬懷著被欺騙被玩弄的複仇心理,撲向萬月。萬月驚了,她真是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因此躲閃得有點慢,甚至有幾分遲疑,她的肩被野豬猛力一抓,一股鑽心的痛生出,她咧了下嘴,就看見血噴出來,鮮紅的血。 第一撲沒能擊中要害,野豬有點羞惱成怒,它是不容許自己失誤的,失誤就等同於把機會留給對方,它必須搶在對方同伴趕來前,要掉她的命。它調整了下姿勢,更猛地反撲過來。這一次它的傷腿害了它,由於轉身太疾,那條傷腿還未完全轉過向,它便已躍起了,這樣它的身子就沒有效地控製成一個整體,前後出現了脫節,這是凌空搏殺中最最致命的,果然,還未等它張開血盆大口,萬月的攻擊便到了。野豬長嘶一聲,知道這下完了,它甚至摔不到地上,就會噴血而亡。 但是奇蹟出現了!萬月雖已出手,卻在關鍵時刻收回了刀。刀在它肚皮上輕輕一挨,像是輕撫了一下,又像是示意它別慌,準備好了再來。野豬落下地,吃驚地轉過目光,這一刻它有些感動,更有些悲哀,怎麼能讓一個女人對它手下留情呢?看來,她並不是想像得那麼惡。野豬有點動搖,甚至想放棄這次搏殺,重新回到友好的氣氛中去。說到底,萬物都還是喜歡友好的呀,畢竟搏殺是件殘酷的事,也畢竟搏殺會付出慘重的代價。 但是,那個步子越來越近,羅正雄的步子,儘管野豬還不能斷定來者是誰,但他身上的兇氣已滾滾而至,這是一個不可輕視的傢伙,如果跟他交手,那將極為慘烈。野豬不敢亂抱幻想,它必須孤注一擲。這麼想著,野豬再一次騰起。這一次,野豬使出了看家本領,它將傷腿索性提起,不讓它著地,用三條腿騰空,效果竟比四條腿要好。騰起的一瞬,它的嘴巴同時張開,露出鋒利無比的牙齒。野豬儘管很老了,但牙齒出奇的好,這也是它能在沙漠中活這麼長時間的原由。它撲得既猛且準,而且不容萬月躲閃,萬月還在愣怔中,攻擊便到。 萬月暗叫一聲不好,她沒想到野豬會把傷腿收起來,三條腿的野豬居然會扑出一個非常漂亮非常具有殺傷力的動作,她有些驚,欣賞的目光剛剛投過去,臉上便被猛地一擊,萬月沒敢顧上護臉,這時候她握刀的手只要稍稍一偏移方向,就正好中了野豬的計,野豬的牙齒會毫不猶豫地咬住她的脖子,那樣,縱是她使出渾身解數,也將毫無意義。 萬月往後一斜,身子跟野豬錯開不到一巴掌的距離,這一巴掌很關鍵,野豬畢竟比人要笨,錯了這一巴掌,它的牙齒便只能咬住萬月的肩,而不是咽喉。而它的喉部和腹部則正好成了萬月攻擊的兩個目標,如果萬月有兩把刀,就能在瞬間扎入這兩個要命的地方。 野豬放棄了咬,縱身一躍,從萬月身上騰空過去,落在了萬月身後。不過它的屁股上還是挨了一刀。萬月怎麼能選擇它的屁股呢,她是完全有機會扎中它腹部的。野豬邊疑惑邊轉身,等它在相反的方向跟萬月對視時,就發現,這女人其實是不想奪它命的!因為對搏了幾次,女人都只用一隻手,另隻手雖是準備著,卻一直沒把武器亮出來。野豬相信,女人是有更猛的武器的,槍,還是? 她為什麼不要我的命?野豬很茫然,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搏下去,如果谷裡只有萬月一人,相信野豬會放棄,但,羅正雄來了。野豬一眼就望見了槍,烏黑的槍,兇殘的槍,人類目前最殘忍的殺生工具。野豬無法猶豫了,搶在羅正雄闖入灌木林前,再一次躍起,這是野豬最後一搏了,不管結局如何,這都是它一生最後一次表演。 這一次表演真是空前絕後,野豬彷彿不再是野豬,成了萬獸之王,那一躍也不像是躍,像什麼呢,萬月形容不出,羅正雄也形容不出,因為野豬騰起時,整個世界像是被它帶了起來,風,沙,天空,灌木林,世界改變了方向,世界也打破了秩序,後來很長的日子裡,羅正雄都震撼在那一躍裡醒不過來,真是驚天動地啊。 氣吞萬里如虎! 羅正雄終於想到一句能形容野豬的話。 萬月呢,自那一躍後,她再也不相信人是最偉大的這句鬼話。騙誰啊,比起野豬那優美而凶悍的一躍,人類真是太笨拙太渺小,如果不是憑藉槍啊刀啊這些硬邦邦的工具,單憑身體的力量,人類怕是…… 總之,那一躍以絕版的方式,永遠定格在了萬月和羅正雄腦子裡。 羅正雄甚至搞不清,槍是怎樣弄響的,子彈又是怎樣穿透野豬腦袋以非常堅硬的方式結束這場博弈的,野豬倒地很久,血染紅整個灌木林時,羅正雄眼前,還盛開著野豬無與倫比的絕殺姿勢。 那是怎樣的一躍啊…… 臨時宿營地陷入一片死默。古寨子發出一股死沉沉的味道。 萬月躺在地上,渾身已被血浸透,弄不清她身上哪是野豬的血,哪是她自己的,反正,所有人的眼睛都染滿了血。 羅正雄久長的無話。 他說不出,真是說不出。 兩壺水放在面前,血紅的水。 沒有誰敢上去喝一口,兩天沒喝一口水的戰士們誰也不覺得渴。 政委於海終於耐不住,道:“我去過九景兒梁,那麼奇特的沙梁,她是怎麼上去的呢?” 羅正雄沒有回答。 一營長江濤也按耐不住,道:“她是不是迷了路,掉進死亡之谷的?” 羅正雄輕輕掃了一眼江濤,還是沒回答。 田玉珍抱著萬月,用眼淚為她清洗著臉上的血。 第三天后,羅正雄帶著一組全體成員,還有一水囊九龍泉的水,回到了營地。無論如何,他要把扎破水囊的人查出來。 會議開了兩天,除過於海已經在古寨子查出的那點兒線索,羅正雄一無所獲。夜風再一次席捲營地時,羅正雄走出地窩子,望著掛滿星星的蒼穹,他忽然問自己,我是不是被什麼假象迷惑了? 政委於海跟出來,默立在他身後,半天,自言自語道:“會不會有人一直跟著我們?” “你說什麼?”羅正雄被於海的話嚇了一跳。 於海趕忙說:“你別緊張,我也是瞎猜。” 恰在這當兒,營地裡突然闖進一峰駝,還未等哨兵發出聲音,駝上重重栽下一個人。羅正雄跟於海幾乎同時撲過去,他們看清了來人:駝五爺。 “團長,出事了……”駝五爺從地上艱難地撐起身子,用最後一絲力氣說。 …… 事情到底怪不怪駝五爺,沒有人說得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只派兩個年輕的士兵去取水,這是決策上的錯誤。 為此,羅正雄和於海應該承擔全部責任。 駝五爺他們並沒到二師八團去取水,按當初於海的指示,他們應該到八團。八團是於海曾經呆過的地方,也是離營地最近的一個團。於海還給八團團長帶了封信,讓他在回來的路上護送一程。如果真是去了八團,一切有可能倖免。按於海跟八團的感情,八團就是全程護送也有可能。畢竟,特二團要做的事,關係到整個兵團的未來,在全兵團一盤棋的戰略思想下,八團這樣做,也是以實際行動支持特二團。於海當初所以輕率地決定只派兩個戰士跟著駝五爺,不能不說有這方面的依賴思想,事後的總結會上,他把自己狠批了一通,認為這是投機主義思想在作怪。 這又能頂什麼用呢?失去的生命再也不可能複活,那可是兩條年輕的生命啊,其中年小的那位,剛剛滿十七歲。更為湊巧的是,出事那天,正好是他十七歲生日。 悲哀籠罩了大漠。 駝五爺他們取水的地方,叫七垛兒梁。跟八團有將近四十公里的距離,按來回算,可以節省兩天時間。駝五爺這樣做,應該是好心。他說七垛兒梁有他一個親戚,是個老羊倌,在那寨子裡很有威信,找到他,取水是沒一點問題的,甭說五峰駝,就是趕上一支駝隊去馱,也不會說個二字。還有,七垛兒梁不缺水,那兒有一口古井,很怪,越到旱時,井裡的水越旺,幾輩子了都如此。惹得周圍的寨子都當景兒看,三伏天趕著駝專門來取水,說古井的水喝了有靈氣,還能袪百病。就連北疆的幾個王爺,也都親臨過七垛兒,還送那麼好的花帽給七垛兒人,說是讓他們好好守著聖泉,千萬別負了上天的一片好心。 兩個士兵當然想看看聖泉,再者,省兩天路程,對誰來說,也不能不考慮這點。 七垛兒梁取水的過程果然順利,老羊倌真是個熱心腸人,不但幫他們裝好水,還烤了活羊招待,臨出發時,又支援了部隊兩峰駝,駝上滿是七垛兒人送的食品,說是七垛兒人對解放軍的一點心意。 “感謝解放軍,感謝毛主席。”親切的話語一直喊到了寨外十里處。 駝五爺很得意,這一次,他算是在兩個年輕的士兵前露了臉。 第一天走得很順利,第二天也算是順利。第三天,遇了一場風。 無風無浪以前,兩個士兵的機靈和可愛真是讓駝五爺受用,駝五爺從沒遇過這麼開心的寶貝,開心死了,能說會唱,肚子裡講不盡的故事,聽得駝五爺耳朵癢癢,心也癢癢。駝五爺說,早知道當兵這麼好玩,年輕時就該去吃糧。 風一來,年輕的劣勢就顯了出來,真是差勁得很,駝五爺這樣評價兩個年輕人。那風其實並不大,也沒多險惡,惟一令人難受的,就是睜不開眼。這是典型的沙塵,漫天漫地,風攜著稠密的沙,並不流動,就漫在天空裡,世界污濁一片,你連呼吸都不敢有。駝五爺讓兩個年輕的士兵把帽子取下來,摀住嘴,這樣就能接上氣了。兩個士兵照做了,可走了不到五十步,兩個人就再也跋不動步子。這風不像厲風,厲風能把人吹起來,你想停都停不下,這風不,這風旋在天地間,似一張網,目的就是把人網住,讓你寸步難行。駝五爺艱難地驅趕著駝,他知道這時候不能停,你要在原地停下,沒準一個時辰後,你就被黃沙掩埋了。風看似不流動,其實它在拼命地往下降沙,這叫搬沙風,它能把幾百公里外的沙子成噸成噸地搬過來,一夜間降下一座沙山是常有的事。過去有多少個古寨子,就被這樣的風沙給埋了,當地人一遇到這種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牽上駝逃。駝有靈性,它知道這風朝那個方向刮,從哪個方向逃就能把命保下。人不行,人讓風沙迷住,是沒有一點兒方向感的,感覺滿世界都是風,都是沙,逃到哪兒都是死,再說你壓根就沒法逃。 沒辦法,駝五爺拼上力氣走近他們,這時候說話是聽不到的,做手勢也不行,耳不管用,眼又睜不開,互相間交流,完全憑的是經驗,可這兩個年輕人,偏偏缺的就是經驗。駝五爺真是後悔,咋就要了兩個年輕人,一路上盡顧著聽他們說唱,反把正事兒忘了,應該提前給他們講點經驗,或者講點應對辦法也行。無奈之下,駝五爺用盡力氣,將兩個年輕人扛上駝,拿繩子捆在駝上,這樣,駝走他們就走,駝不迷失他們就不迷失。 可惜,兩個人還是迷失了。 駝五爺真是搞不清,咋就會迷失哩?明明是捆好在駝上的,一捆到駝上,駝五爺就顧不上他們了,他得設法讓七峰駝盡快逃出風圈,按他的估計,要逃出這個風圈,至少得一天一夜的路程。他給自己的駝做番交待,那是頭很靈性的駝,跟了駝五爺好些年,駝五爺每一巴掌,它都能領會出意思。果然,駝五爺拍完五掌後,這頭叫做“老海兒”的駝便走在了最前面,其它的駝尋著它的聲音,一步步的,跟著它走。駝五爺這才跳上最後一峰駝,身子緊貼著駝背,有點被動地把命交到了駝手裡。 沒想他們走了兩天兩夜。這個風圈比駝五爺估計得要大,大得多,幸虧有“老海兒”,幸虧是駝五爺,不然,他們是走不出風圈的,有多少人就這樣被風圈吞噬。 逃出風圈,駝五爺慶幸地舒了口長氣,這下他可以睜開眼睛了,他要好好看看,狗日的風圈到底有多大,天呀,比世界還大,比天還大,駝五爺活了大半輩子,真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風圈,了不得。 駝五爺緊跟著又叫了,前前後後慢悠悠跟上來的駝上,沒了人影,水囊在,食物在,所有的東西都在,就是沒了人影。哥哥,人哪去了,兩個兵娃哪去了? 天呀,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駝五爺立馬緊起心,前前後後巴望起來。可前面的視線被黃沙牢牢遮擋了,風圈還在緩緩地移,往南,又像是往東,就像一個龐然大物,以極慢極震撼的速度,把還沒吞食的地兒往風肚子裡吞食。後面,是烈日炎炎的黃灘。駝五爺仔細辨認了一番,才發現“老海兒”把他們帶進了乾驢皮灘。 天呀,幹驢皮灘。 幹驢皮灘是新疆有名的一座灘,這灘大得很。 據說,很早很早的時候,這兒是一片湖,叫什麼湖來著,駝五爺忘了,或者它壓根就沒聽過。因為打他爺爺的爺爺手上,這兒就叫幹驢皮灘了,湖只成了一個影子,一個傳說。而駝五爺是不大相信傳說的,他只相信一句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幹驢皮灘他來過,不止一次。沙漠裡奔命的人,哪個能躲得過這灘?駝五爺打十五上給人家當駝腳,後來混成駝客子,再後來,成了駝把式,這一生在沙漠裡踩下的腳印,怕是比羊糞蛋子還密。這灘,怪嚇人的。駝五爺記得一句話,是甘肅那邊來的駝客子說過的,寧可蹚黃河九十九道灣,也不走西口一張乾驢皮灘。這話是真,只要走過乾驢皮灘的,沒不為自個還能活著出來而熱淚染襟。這灘寸草不生,甭說草,就連沙子也很少有。整個灘就像一張碩大的驢皮,光溜溜的,沙子在上面都很難站住腳。風像一把鐵掃帚,不時清掃一下,這灘,就乾淨得什麼也長不出了。而且奇怪的是,別的灘會裂,風吹日曬,那灘就像裂開的牛皮,到處張滿嘴,這灘不,這灘你很難找到一個縫,它太牢靠了,牢靠得你拿刀都劈不開。腳踩上去,你能聽見整個灘在響,崩崩的,就像有人在敲鼓。發出的聲音渾沉而嘶啞,就像冤魂在深夜裡叫喚,很駭人。人們怕它,不只是怕它這聲音,更怕它的脾性。這灘是有脾性的,走過的人都說,這灘是個驢脾氣,你越急,它越粘你,你越渴,它越曬你,你越乏,它就變著法子讓你更乏。總之,這灘上走路,急不得,慌不得,更缺不得。你要是少了乾糧和水,就等著死吧,甭指望還有啥能救你。 駝五爺第一次走這個灘,花了半月時間,那時他不到二十,體力好,耐旱,一雙腳能趕上駱駝。第二次,花了將近一月,那時他三十。最長一次,他走了兩個月,那次他以為自己就走不出了,會永遠地留在這幹灘上,後來奇蹟般走了出去,不過他付出了代價,十二峰駝還有十六歲的侄子讓他留在了灘裡,活生生給渴死了。想想,駝五爺的心就往一起疙蹴。 這灘啊,是個亂魂灘,是個要命灘。是個走不過去也躲不過去的灘。 幸虧,老海兒把他們帶的還不是太深,也就半天的路程,要不,駝五爺就該哭了。等辨清方向,他捋了下老海兒的眼睫毛,你個老花眼的,比我還不頂用,這是亂進的地方麼?老海兒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伸直脖子,衝遠處的黃沙吼了一聲。駝五爺馬上說:“沒怪你,沒怪你啊,能走出來,就是萬福。” 自個走出來不算,那兩個年輕的兵娃要是走不出來,他這趟,可就難交待了。駝五爺一邊吆喝著駝,一邊,放野了目光四下瞅。黃沙洗劫過的沙漠,哪能瞅出個人影來,連個實在些的物都瞅不見。除了沙,就是死亡一般的空曠。 到後晌,駝五爺帶著七峰駝,出了乾驢皮灘。他現在的方向跟打七垛兒樑上路時的方向正好反著,是個斜線,也就是說,離營地,反倒比上路前更遠。 這就是沙漠,有時候你走了十天半月,吃盡了苦頭,回過頭一看,還不如不走。但沒有誰選擇不走,你就是一生都在走彎路,走回頭路,你還得走。 不走?不走你到沙漠做什麼? 駝五爺笑笑,這時候他居然還能笑出來。笑不出來又能咋?駝五爺突然覺得自己很深刻,甚至比羅正雄於海他們還深刻。 一想羅正雄,駝五爺的心暗了,比剛才風圈困住時還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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