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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1906年——陸疤子張臘狗

孕城 彭建新 38530 2018-03-19
陸疤子近來心神不寧。 堤防工程眼看就要完工了,前三個月的薪餉他只給民工發了一半,民工幾次找他扯皮,有幾個年輕的口裡還罵罵咧咧的。這次劉宗祥的爹親自給民工造冊發工錢,錢再也不過他陸疤子的手,水過地皮濕的便宜他也沾不到了。他蠻恨劉瘌痢。劉瘌痢不發脾氣,總是心平氣和的,你鬥狠也無用,只當你是一拳頭打在老母豬的身上,毫無反應。陸疤子自己的那一分工資,劉瘌痢軟拖軟磨,就是不給。前天逼急了,劉瘌痢說,他陸疤子的工錢,已代還給了漢正街糟坊的彭大年。彭老闆到祥記商行討賬,說是劉宗祥的祥記商行委託一個臉上有疤子的人到他那裡去賒了兩千斤酒,彭大年到處說,祥記聲譽要緊,看在張臘狗是租界包打聽與劉家是洋行買辦都是一條線的分上,祥記商行就先把錢給墊上了。陸疤子自知理虧,好在他在酒裡頭兌了很多水,現在民工的工錢不從他手上過,他無法先扣酒錢,只有叫小監工到民工裡頭去要。原來是民工求他陸疤子,現在是他陸疤子扳著民工的腦殼搖!他拖欠民工的工錢民工早已恨極,他再去要酒錢,等於是討狗肉賬。陸疤子曾在張臘狗跟前訴苦,痛罵劉宗祥劉瘌痢心黑手毒害他陸疤子,害陸疤子實際上也是往張大哥臉上抹屎。哪知張臘狗聽了之後表情冷漠,完全沒有預想的那樣激動或憤怒。陸疤子不知道劉瘌痢單獨塞了一個“紅包”給張臘狗,這個紅包沉甸甸的,遠比陸疤子的話分量重得多。再說,陸疤子兌水搞了幾多黑心錢,怎麼不曉得往大哥手裡塞幾個呢?張臘狗已不是過去碼頭上的小混混了,他現在也是漢口市井的一方諸候了,小眉小眼又丟面子的事,已是他極力避免的。現在明擺著是陸疤子他自己做的事虧理,挑事撥非的話豈能撩得動這位青幫頭子的心?

張臘狗不理陸疤子的投訴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原因,就是青幫的總舵把子傳下暗令,天下即將大亂,江山社稷將歸革命黨,幫裡的弟子徒子徒孫兄弟夥都要遵依。各地如有革命黨出面相求,幫內人等都要鼎力相助,就是捨身捨命也不能退縮。青幫與洪門不同,洪門是各地自立山頭,只要歸字號即可立寨開香堂,各山頭各香堂也無統屬關係。青幫極講輩分,不僅門規森嚴,而且字輩決不允許僭越,所有各地青幫分舵,都絕對服從總舵。洪門一大片,青幫一條線,說的就是這種區別。上個月,一個身穿灰綢長衫的先生找到張臘狗的香堂,一番對答之後,張臘狗曉得他是漢口革命黨的聯絡人。最近,革命黨人刺殺朝廷大員瑞徵,漢口商人罷市、焚燒美國貨,恐怕都與這個穿長衫的革命黨人有關係。張臘狗對穿長衫的人表示,漢口他的這個香堂,堅決服從總舵的令旗。前幾天,在後湖築堤工地上察看陸疤子幾個小兄弟的情況,張臘狗發現穿長衫的革命黨人同劉宗祥在一起,在堤上指指划划,一打聽,才知道這個人叫馮子高,是劉宗祥的重要幫手。往深裡一打探,張臘狗清楚馮子高在張之洞張中堂府裡做過幕賓,幕賓嘛,就是出主意的謀士罷!還聽說這位先生幹過審廳裡的推事,留過洋,是個同各界都有聯絡的人物。

“看來革命黨裡頭能人還是蠻多的咧!”在大場面上混,張臘狗心裡不能沒有一桿秤。 張臘狗與陸疤子最大的不同點,是張臘狗一般不與人當面鬥狠,而他圓圓的娃娃臉更加隱蔽了常起殺機的內心。他之所以經常到堤上來看看,是他深知後湖築堤,是漢口乃至湖北的一件大事。他是簽字畫押監工的,是責任人,而陸疤子是屁股上長疔瘡,坐不住的傢伙,完全指望他怕要出事:堤漏了或剋扣民工太狠鬧起事來,誤了工期,張中堂可不是好說話的! 張臘狗一下子覺得好笑起來:他收了穆勉之的錢,砸了劉宗祥的“一江春”。劉宗祥請他到後湖監工,明擺著一是想化干戈為玉帛,讓他的人沾點築堤的好處;再就是,劉宗祥說不定也是在做“籠子”引他鑽,如果他監工的給料、算工太剋扣,堤出毛病民工扯皮都不好收拾。現在他張臘狗把“籠子”不當籠子,或者在“籠子”面前裝佯,裝出渾然不覺的苕模樣,這樣一來,錢也賺了,面子也做了。而且,讓他更感好笑的,是馮子高這個革命黨,把他與劉宗祥神不知鬼不覺地拴到一起了。

直到今天陸疤子得到一隻好蛐蛐,心情才好起來。 “個狗日的喲,只怕是老子的祖墳上在冒青氣啵,怎麼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一隻這樣難得的異形蛐蛐呢!該不是在做夢吧?”陸疤子摸摸懷裡裝的蛐蛐竹管子,另一隻手在大腿根子上狠勁地掐了一把。管子硬硬地分明還在,腿根子也疼得鑽心。 “個婊子養的,老子這是大肚子打屁——運氣來了哇!”陸疤子覺得走路都比往常輕快多了。 也難怪陸疤子著急。眼看就到一年一度的蛐蛐賽事了,陸疤子還只有幾隻拿不出手的蟲子。平常自己關在屋裡玩玩,還不至於有人笑,要想在斗賽擂台上拿“牌子”,就真正是做夢了。 今天早上從循禮門一出城,就碰到兩個半大不大的兒子伢從劉園出來。這兩個伢一個十七八歲,一個十四五歲樣子,手上拿著網罩、小鏟子、小刀子、小竹筒一應捉蛐蛐的家甚。

陸疤子至今還在暗暗慶幸,當時多一句嘴,要不然後悔莫及。 “呃,伢們嘞!捉了蛐蛐的?”記得當時是問的這樣一句。我平時怎麼會去答理這樣的小伢咧!這種半大不大的小雞巴伢們曉得個麼事唦?又冇得麼準頭,能捉得到好蛐蛐? 的確,在捉蛐蛐,鑑賞蛐蛐,養蛐蛐,執掌鬥蛐蛐上頭,陸疤子自視甚高。事實上,若論起這方面的實際經驗,他比馮子高要高許多。 漢口的鬥蛐蛐,年年都在涵芬樓。每年這個時侯或稍晚一些,武昌省城那邊的、漢陽府那邊的,愛蛐蛐的和愛鬥蛐蛐的、愛玩蛐蛐的,都集中到離花樓街不遠的涵芬樓。什麼時侯開鬥,不需發通知,圈內的玩家自會互通信息,到時侯各自帶蛐蛐,或帶參鬥參睹的錢就行了。每場賽事都有拉場子的人,近幾年都是張臘狗、陸疤子、穆勉之這一幫人拉場子,有時也請省裡有面子的人物來拉場子。總之要能鎮得住場子,沒有人敢來鬧事。穆勉之不怎麼愛玩這東西,而張臘狗陸疤子幾個人是把蛐蛐當命的人,“天下青紅是一家”,所以,漢口的蛐蛐賽事上,張臘狗一夥人就是最活躍的人物。他們既是“拉場子”的組織者,又充當裁判負責“掌撣子”。當然,這些都不會是盡義務,他們也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漢口的鬥蛐蛐,相當直白:按參賽雙方蟲主人的意願,決定由誰的蟲和誰的蟲鬥,然後雙方各自把自己的蟲拿到鬥台上,雙方再各派三個人站在斗台的兩邊,目的在於監督,怕出現臨陣換蟲的事。台後由“掌撣子”的裁判人負責。觀眾立在台下,自己找對手出錢押哪隻蛐蛐,哪隻蛐蛐贏了,押這只蛐蛐贏的人也就贏了,當然,蟲主人也贏了。蟲主人參賭的數額也是由雙方議定的,比賽完後拉場人向輸方收錢給贏家,裁判人拉場人都在其中收一定數額的佣金。拉場人和裁判人最大的收入是在參賭的賭資中“抽頭”。鬥蛐蛐從初秋鬥到深秋,一場賽事往往十幾局,每局賭資動輒上萬,拉場子和掌撣子人的收入可想而知。

今年輪到武昌省城那邊的人拉場子,所以陸疤子就只能自己出蛐蛐參賽了。他隨口的一句問話,效果意外地好。 “我們剛捉了蛐蛐的。”這個十三四歲的伢是小花子。他朝陸疤子揚了揚手中的小布袋,在陸疤子的長疤臉上掃了兩眼,趕忙移開。他暗自心驚:我的個娘哦!這張臉真是要幾醜有幾醜,醜得疼,醜得讓人想吐哇!要是晚上碰到這張臉,還不嚇得連滾三個跟頭? 陸疤子沒有多注意李家花子兄弟的表情,朝布袋瞄瞄,又彎下腰,朝大花子手上的柞蠶絲網罩細細的瞄了一會,心裡動了動,還想問點麼事,一轉念,還是沒有問。很明顯,這種網罩很少見!世面上都只有銅絲網罩,一般玩家子都只用這種網罩。但有性烈的蛐蛐,網進去後在裡頭亂撞亂蹦,容易受傷。這種絲網太少見了!但肯定有彈性,蛐蛐不容易受傷!個狗日的,是哪個雜種想出這樣好的心思,用蠶絲作網罩!看不出,這兩個伢還是有根底的咧!也是,要不劉家花園怎麼能讓他們敞進敞出?

“捉了些麼樣的蛐蛐唦?”陸疤子想,有這樣一些家甚的伢,說不定是內行,是有可能捉到好蛐蛐的。他伸手去拿大花子手上的袋子。 “呃嘿,您家麼樣自己動起手來了咧?我們的蛐蛐是不賣的咧!”大花子口裡反對,拿布袋的手卻並沒有躲。陸疤子順利地搶到一隻小布袋,很迅速地打開,略掃一眼,根本不需要像馮子高那樣用“過籠”。陸疤子接連飛快地看了四五個小布袋,邊看邊搖頭。袋裡的蟲子,不是顏色不正,就是腦線不清晰,再不然就是腿形不佳。他有些失望,不想再看下去了。 唉!我是不是起早了?我難得起一回早床,起一回呀,就這麼背時!陸疤子抬起頭,長嘆一聲:“你們這是些麼鬼蟲唦?這些餵雞的昏蟲,還要起這麼早去捉?天剎黑點個燈籠,眨眼工夫就會飛來成千上萬隻這種東西!”他又瞟一眼大花子手上的銅絲網罩,臉色平和了,“家甚倒還蠻像那回事,唉,真是的,腰里別隻死老鼠——冒充打獵的!”口裡罵罵咧咧的,眼睛卻散了神。

陸疤子的眼光越過了劉園的圍牆。劉園隨鐵路路基逐漸向後湖方向低去,盡是些亂土崗、瓜田、豆地。這大的一片地,平常少有人去鬧,照說也是個出產蛐蛐的地方呀!可能是這兩個伢不行,只會捉這種冇得用的昏蟲。可惜不好翻牆進去,要能有機會進去興許能捉到好蟲。陸疤子對劉園的圍牆有所忌憚。他不能忘記他曾經在圍牆外綁架過秀秀,而這姑娘竟然跟劉宗祥有關係看來還是親戚。真是冤家路窄喲!在堤上看到秀秀和劉宗祥在一起的情景,深深地印在他心裡。他抬腳要走,他不想在這附近多呆。 “莫把人看扁了咧,真正的好蟲您家認不認得呵?”半天不出聲的大花子,見陸疤子要走,趕忙激將。 “未必還有麼尖板眼的東西不成?個把媽日的,老子玩蛐蛐的時侯,你們還在閻王那裡打鼓泅咧!”罵歸罵,陸疤子還是接過布袋繼續看。他畢竟是個愛蛐蛐的人。再說,陸疤子的嘴不罵人是不會說話的。在他看來,人家聽著是罵人的話,他從來認為不是在罵人,只是一些等同於打招呼或幫助表達各種感情的語氣詞。

陸疤子打開大花子遞過來的布袋,剛漫不經心地瞄了一眼,就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手猛地一抖,下意識地把布袋口飛快地捏攏。彷彿李家兄弟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魔鬼,他怔怔地盯大花子一陣,又怔怔地盯小花子一陣,那道紫褐色的長疤像一條被斬了頭的蛇,在他臉上痛苦地扭動。他終於把眼光從李家兄弟身上移開了,把頭仰起,呆呆地看天。秋高氣爽,天高雲淡。一群秋鴻在變換隊形,一隻離群的孤雁在頭頂掠過,丟下幾聲哀鳴。 “說實話,這蛐蛐真是你們捉的?”陸疤子像終於緩過氣來溺水人,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他從半天雲裡收回眼光,又盯住大花子。他的聲音裡交織著疑惑和貪婪,嗓音乾澀,明顯透出緊張和急切。 “您家這是麼意思哦?這些蛐蛐都是我們哥兩個捉的,大半夜的工夫咧,哄您家做麼事唦?又不賣給您家,我們自己玩的!”見哥哥臉色不好,曉得是在陸疤子這不尋常形像的逼視下,有些心慌,小花子卻已經有點適應這張疤子臉了。 “算了吧,您家看也看了,我們還有事要趕到四官殿去做生意咧!”

“做生意?做么生意呀?”陸疤子真的急了。要是在別處而不是在劉園旁邊,他早就動手搶或者騙過這只蛐蛐了。他怕驚動了劉園的人,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聽說這兩個伢要到四官殿去,他想多半是去賣蛐蛐。他也可以到那裡去把蛐蛐搞到手,又擔心被別人先下了手。在四官殿,愛蛐蛐識貨的狠人,並不只有他陸疤子一個啊! “你們剛才不是說不賣麼?”他逼視小花子,眼裡閃過一道殺氣。陸疤子自己可以無惡不作,卻見不得人家在他面前扯謊。 “我……冇說過不賣呀……” “小雜種!少廢話,把這只蛐蛐讓給老子!”陸疤子壓低聲音,但腮幫子卻咬出棱子來。 “老子今天還高興,說個讓字,惹得老子垮了臉,哼!”陸疤子不知道,即使他不垮臉,人家都受不了。只是不知道他垮了臉,還會嚇人到什麼程度。

其實,沒有說出口的話被憋在心裡,陸疤子的臉色就已經夠難看了。 “個小狗日的,要不是在大白天,要不是在劉宗祥地盤的邊上,也不曉得小狗日的跟劉宗祥那個婊子養的是麼關係,老子還跟你們這兩個小雞巴伢磨這半天嘴皮子!老子早就拎著袋子走了。拎走了又麼樣咧,未必還把老子胩裡的二兩肉啃了?”他惡狠狠地在心裡設計種種強搶蛐蛐的方案,甚至包括殺人滅口、毀屍滅跡…… “讓給您家?嗨,您家們聽吶,幾好笑哦,我們的東西,他您家說要我們讓給……”這時,已有幾個路人圍過來。見一個極醜的男人在糾纏兩個半大的孩子,擔心地看看,朝陸疤子的醜臉瞄瞄,就把想管管閒事、說幾句公道話的心思收起來,忙不迭地車轉身走了。 在家裡,陸疤子把這只蛐蛐用“過籠”引到竹筒裡,呆呆地盯著不錯眼,意外的驚喜一陣陣地從尾脊骨往上躥。這無疑是百年難遇的異形蟲。龜鶴形、竹節須和一條鞭,聽說都是古譜上有卻難見到的名蟲。這只蛐蛐卻集三種異形於一身!十兩銀子,只十兩銀子呀!真是值得!那兩個個小雜種喜得嘴都合不攏,看來是真正的外行。連旁邊看熱鬧的婊子養的們,剛開始還當老子欺負小伢,後來看到老子拿十兩銀子買一個蛐蛐,都伸舌頭搖腦殼,說這兩個伢一早晨走狗屎運,撿到一包財喜!十兩銀子咧,要當小戶人家一年的盤嚼呀!哪曉得,就是一百兩銀子也值唦!好生的盤養一陣子,拿去賭一季,撈回來的錢不要翻幾十倍!說不到當上蟲王,又會賺幾多,又會有幾光彩! 一想到蟲王的榮耀,陸疤子不再飄飄然。他畢竟是個中高手,不能隨口打哇哇,這蟲王不蟲王,還得看,還得試,還得經過幾打幾勝!他冷靜下來,把蛐蛐引進一隻陳年老鬥罐裡。這只很古怪的異形蛐蛐,懶懶地沿著罐子邊慢慢爬動。不是走,而是爬!像只癆病蟲子。但陸疤子不氣餒。他懂,龜鶴形的蟲子是貌似呆懶的。他取出一支芡草,是牛筋草製作的極普通的那種芡草。他輕輕地芡,先芡蛐蛐的尾,頭動了一動,又不動了。再芡芡它的頭,尾刺動了一下,也不動了。陸疤子心裡一緊,是條不錯的蟲!蟄伏沉穩,貌似病蟲,芡尾頭動,芡頭尾動,首尾呼應,蓄勢其中。個狗日的,說書的講蛐蛐經,說蛐蛐古譜上就有這樣子的話咧!他又芡芡它的大腿,先左後右。蛐蛐的腿都來回地移動起來,明顯地有些煩燥,但整個身子仍在原地不動。陸疤子伸出芡草,想去芡它的牙,剛伸到顎邊,這只本來很呆很慵懶的蛐蛐驀地一個虎撲,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個鉗口,就極準確地緊緊咬住了芡草!陸疤子輕輕地提芡草,提不動;稍加點力,感到蛐蛐也在用力;再加一點力,芡草拉出來了,一看,被咬住的那一截,鉗在它的大牙裡! “我的個娘吶,看來真是個大蟲王咧!個狗日的疤子喲,你今天算是走了一盤狗屎運咧!”陸疤子終於試准他手裡的這只蛐蛐絕對是百年難遇的蟲王。他再也遏制不住一直在心裡拱動的狂喜,由自言自語發展到大喊大叫。 “你瞎叫個麼事唦!像個苕樣的!鬼叫鬼叫的,把伢吵醒了!” 陸疤子的婆娘頭髮蓬亂地從黑黢黢的里間出來了,大襟褂子上頭的三顆布釦子都敞著,露出右邊一大塊白酥酥的胸。奶子脹鼓鼓的,在鬆鬆垮垮的褂子裡一聳一聳地拱,乳突處,兩塊黑濕濕的奶漬。王玉霞很嬌慣她的兒子,四五歲了,一天還要餵兩遍奶。 “呃,又搞到麼好東西唦?一天到黑,也不做點正經事!你看人家臘狗,跟你一樣混的,早就住上寬寬敞敞的房子了。我這住的像麼事?豬圈!人家的婆娘吃的、穿的,都是麼事?你看看你的婆娘、伢過的麼日子!”王玉霞口裡臭的爛的罵得惡狠狠地,臉色卻極平和,眼睛往陸疤子的蛐蛐罐子裡瞄,手順便在男人的襠裡撩了一把。 “哎呀,莫盤,莫盤!莫盤跑了!”陸疤子把蛐蛐罐子用手一蒙,感到襠裡一緊,不由自主地兩腿一夾。 “老娘要盤!老娘自己的東西,盤不得?又不盤別個的!你還蠻俏啵?跑,你跑到哪裡去唦!” “我是怕把蛐蛐盤跑了!看你個鬼婆娘扯到哪裡去了!” “扯哪裡?老娘就扯這裡……” 陸疤子的婆娘王玉霞是巷子口屠戶王大爹的獨生女。王玉霞十三歲這年,江里的大水淹平了堤頂,江風猶自推著江浪呼呼地啃著土堤。王玉霞同幾個般般大的小姐妹在堤上玩,用瓦渣打漂漂。沒打幾下,王玉霞站腳的那塊土墩子突然被水沖塌了,小姑娘自己被大水打了漂漂。事故發生得太突然,小姑娘們連喊都來不及,王玉霞就被沖走了。 這情景被在幾步遠地方的陸疤子看到了。 陸疤子那時臉上還沒有疤,也就不叫陸疤子。他的爹陸駝子,為人绱鞋補鞋做鞋把腰彎得像蝦米,自己一年四季十個腳趾倒有九個露在鞋子外頭乘涼。陸駝子半輩子除了錐子頂針和一雙糙手,就只落下這麼個兒,給兒子取名陸金發,也是自己呵癢自己笑的意思。當時十六歲的陸金發頎長條條的身架子,精悍利索,渾身也就一條扎腰半頭褲,正用根長篙子在撈“浮財”。長長的竹篙子,前頭綁個鐵鉤子,看似簡單,用起來還蠻方便。發大水江面上經常有些稀奇古怪雜把什的東西沖下來,也算是陸金發碰運氣混肚子的小路子。十六歲清瘦清秀的陸金發已經是個小混混了,但十六歲畢竟是人生羞怯的季節,雖有一肚子葷的素的花花心思,也只是偶爾在被窩裡頭作點想像。幾個半大不大的街坊姑娘在旁邊嘰嘰喳喳嘻嘻哈哈,陸金發懶得理她們。他忙。江面不時有東西漂下來,他手不得閒眼不得閒,哪有工夫去招惹她們!再說,都是些醜得喊娘的丫頭!只有王屠戶的姑娘長得像個姑娘。也怪,王屠戶長得像個鬼王,五大三粗臉像沒有刮乾淨的鍋底,又像半邊沒有長周正的西瓜皮,黑一塊白一塊黃一塊的,要不是買肉的話,誰都不願看一眼。他的姑娘王玉霞卻長得小巧玲瓏的,十三歲就削肩蜂腰寬屁股,胸前的衣服已經被頂得聳聳的,生就是一副讓人看了睡不著的模樣。姑娘們的一聲驚呼,讓陸金發來不及想什麼,就拖著篙子往下游跑。王玉霞的頭髮漂起來了,陸金發一甩篙子就要鉤,鉤桿剛一揚起,他卻把它扔了,撲嗵一下就撲進湍急的江流裡。這一瞬間的愛美護美之心,使陸金發成了陸疤子,也使王玉霞五年後任媒婆踏破門檻,卻發誓除陸疤子不嫁。王屠戶王大爹想天方設地法,企圖阻止獨生女和窮得叮噹響的陸駝子兒子的婚姻,十八歲的王玉霞自己拎了幾件換洗的小衣裳,在一個晚上闖進了陸家的門。陸駝子高高興興地被趕到外頭歪了一夜。第二天,腿跍麻了的陸駝子一瘸一瘸地跛到王屠戶的肉案子上去割肉,順便認親家。 王玉霞嫁了陸疤子,誰都想不通,唯獨他們兩人自己認為順理成章。有紅似白一走屁股一晃漂亮的王玉霞,從不喊丈夫的大名陸金發,而是一口一個陸疤子或乾脆就喊疤子,喊得人都忘了陸金發而只記得陸疤子。晚上兩人睡覺,王玉霞一手撫著男人的那條長疤,一手緊緊的摟住男人,口裡千遍萬遍夢囈般叫著的也是這兩個字:“疤子,疤子!疤子……” 那天,在湍急的江流裡,十六歲的陸金發追到幾條洋人的船邊,趕在十三歲的王玉霞被急流吸進船底的危險關頭抓住了她。奔騰的江水,衝到幾條緊挨著的輪船邊,自然而然生成一股向下的拉力巨大的漩渦。水性嫻熟的陸金發讓王玉霞仰躺著,托住她往岸邊泅,漩流卻把他們往船底拉。相持中,陸金發的臉被狠狠地撞在輪船一條鋒利的焊縫上。他一陣眩暈,手不由一鬆。半昏迷的王玉霞失去了依托,往下一沉,手一陣亂抓。臉上血呼啦呲,被江水漬得生疼、最終疼麻木了的陸金發,突然感到下身一陣奇痛!奇痛刺激了求生的本能,使他奮力泅到岸邊,被人七手八腳地拉上來。那連帶被拖起來處於半昏迷狀態的王玉霞,一隻手竟然緊緊地攥著褲子不知何處去的陸金發的襠處。這情景,使幫忙施救的路人和王玉霞的小姐妹們目瞪口呆。 街坊鄰舍總聽見王玉霞成天臭的爛的罵陸疤子,卻從未聽見陸疤子發她的脾氣,更不要說打她了。王玉霞罵男人就是疼男人,用她晚上在男人耳朵根子邊的說法,是“老娘疼你疼到肉心裡去了”!男人要喝酒,她去打,還要順便買回一隻“豬順風”或一包花生米,冇得錢了,她去賒;男人想喝湯,她買排骨脊骨白蓮藕煨,冇得錢,她還是去借。但她從來不到娘家去賒借。王大爹不喜歡女婿,所以王玉霞也就不喜歡自己的爹。每回男人跟她做了床上的事,王玉霞總要起來沖一碗甜蛋花湯或者熱一碗排骨湯給男人喝。男人做了那種事以後,總是巴不得倒頭就睡,她往往是逼著他喝。王玉霞的想法很簡單:男人流出來的那東西,儘管不是紅的,比女人流的紅還金貴,那是骨髓咧,不及時補,不垮了麼!陸疤子家是這條巷子裡煨湯次數最多的。陸疤子在外頭撮白日哄當混混,得了幾個錢,交給她,她也接著,不給,她也不要。公爹陸駝子年老眼花四季咳喘。陸駝子不咳都是個駝子,一咳更是只剩一小團。鞋匠活是做不成了。王玉霞不僅不嫌,還熱茶熱飯地伺候。王玉霞白天在苗家碼頭邊上擺個小攤子,賣稀飯和藕湯。幾碟子五香蘿蔔,幾碟子雪裡蕻,一大鼎鍋稀飯,一大鼎鍋藕湯,早上一條彎扁擔挑出去,晚上一條直扁擔挑回來。她從來不過問男人在外頭搞麼事。街坊也曾暗示過,意思是說她的男人在外頭搞“花板眼”,而且經常是在四官殿江邊的那條躉船上搞。王玉霞不聽,或者聽了輕描淡些地反說一句:“男人麼,能打得到野食是他的板眼,冇得板眼的男人鬼的姆媽都不會要他!”最近幾年,陸疤子跟張臘狗一起有些發展,陸疤子就對老婆在碼頭上擺攤子有些不舒服。 “麼樣?麼樣不舒服?你像是賺了蠻多錢樣的!賺兩個,用三個,老娘還能指望你呀!”一頓夾七夾八,陸疤子被罵得啞口無言又心悅誠服。 王玉霞總覺得欠著自己的男人甚麼。比如說吧,自從十八歲那年拎個小包袱進了陸家這間偏廈房子,幾年來肚子裡一點動靜都沒有。世上還有比是母雞而又不下蛋更丟人的麼!又不是男人不中用。陸疤子厲害到什麼程度,只有王玉霞最清楚。成親三年就換了兩回床板子。有時嘎吱嘎吱太響了,外頭堂屋裡公爹一陣猛咳,咳得她死死地摟住陸疤子,在他的耳朵邊叫…… “輕點咧,輕一點我的個哥咧!輕點輕點唦!” 王玉霞總疑惑,是她十三歲那年在江里把男人的下身捏壞了。因為據後來陸疤子說,他那個位置聯扯得小肚子疼了個把月! “弄唦!我的個哥噢!”有時晚上,陸疤子伏在她身上,她哆哆嗦嗦地叫,抹男人一胸脯的淚。 “我的個好雞巴呃,是我做造了孽呀,我前世裡有罪呀!” 婆娘的淚,婆娘的抽咽,婆娘要死要活的哭叫,總激得陸疤子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恨不得把她撕成一塊塊,連血帶肉吞下去! 搞清楚自己懷了伢,王玉霞到慈慧庵燒了三回香,答謝觀音姥姥送子娘娘。 晚上陸疤子又要弄,王玉霞破天荒地拒絕了男人…… “個苕雞巴呃,搞不得的唦!這是你下的種咧!還像個生蛋黃樣的唦,你一戳,不戳散了黃!”王玉霞讓男人用別的法子溫存,陸疤子不耐煩。她又勸:“懷個伢有幾難咯!這是你的祖宗積了德,你還想瞎搞!這樣唦,反正你在外頭的三朋四友多,你就在外頭去搞,我不攔你。只要你在搞的時侯,想到我……再就是咧,外頭都是些臭的爛的,千萬莫當真咧,莫把身上幾個造孽的錢都填到野屄氹子裡頭去了,那是填得滿的?” 自從生了伢,王玉霞就把男人手裡的錢管緊了…… “疤子呃,不是我找你要錢咧,是你的兒找你要錢哪!以前咧冇得兒子,混到哪裡算哪裡,這早晚就不同了唦,手裡冇得兩個活錢,伢要有個三病兩痛的,麼辦咧?你是做爹的人了,再這樣混下去,兒子懂事了,麼樣看你咧!” 他們成家五年來,就那次,王玉霞對男人說話沒有帶罵人的字眼。 今天看到陸疤子又在玩蛐蛐,她心裡就不快活了:“個把媽養的,耳朵硬是賣到燒臘館裡頭去了!答應得蠻好,過一下子就又忘了。又玩這些冇得一點用的東西!” “瞎叫麼事唦!這是蛐蛐,是蛐蛐!你曉得啵,每年都要鬥蛐蛐!麼樣來錢?一隻好蛐蛐,一個蛐蛐王,鬥一場贏上千兩銀子咧!要是下的注再大些,一場贏萬把兩銀子都不止!你算下子看看,一季下來老子不發了財!”陸疤子把蛐蛐罐小心翼翼地蓋好,放妥,那動作的輕柔,就像對自己兒子一樣。 “你就這大的把握?是個麼金蛐蛐銀蛐蛐,盤盤都贏?莫不是你狗日的無事無聊的自己想玩,拿這贏錢的話來塞我!自古久賭必輸,冇看到有賭博發財的!” “塞你?我拿麼事塞你唦?拿狗子雞巴塞你!說得你又不信。這是百年難遇的蟲王,是一隻異形!曉不曉得異形唦?這和人一樣,異形就是跟別個不同,怪頭怪腦的。凡怪頭怪腦的東西都蠻狠!”陸疤子沒有讀過書,玩蛐蛐聽了些什麼古譜一類的話,其餘的就都是經驗了。他對老婆解釋很費力氣,好在大體意思還是說明白了。費了一番勁,好容易讓王玉霞相信了。 “凡是異形的跟別個不同的東西都蠻狠”,這句話,最有說服力。她的男人不就是異形的麼?哪個都嫌陸疤子丑,看都怕多看一眼,獨她王玉霞拿來做男人!好看有麼用?女人才應當好看,男人好看得像繡花枕頭,那是戲台上哼哼嘰嘰的男人,看著就像相公,噁心死個人!王玉霞抬手摸摸男人的臉,另一隻手往下游走,熱乎乎的身子就偎了上去。 “我的個婆娘呃,今日怎麼格外的騷哇!”陸疤邊笑罵,抄起婆娘往里屋走。 “就在外頭,莫進去,進去把伢盤醒了!” “大白天的,爹回來撞到了咧?” “白天都是媳婦一個人在屋裡,他您家回來做麼事唦!他您家守攤子,他您家白天都是不回來的,怕麼事唦!” “這,這又冇得個床……”陸疤子屋窄,老爹的鋪蓋就在堂屋裡。 “我的個苕疤子哦,要個麼床唦……” 街上已經有桂花賣了。 一陣完全不著痕蹟的幽幽的桂花香,在這百十丈長的街市徜徉。 賣桂花的不需要吆喝,想買的尋香而去即可,不想買的不花錢就能享受這三秋桂子的芳澤,也不是折本的事。 一個賣“嘀咚”的,手拿一隻像細長頸花瓶樣的“嘀咚”,含在嘴裡,一吸一吹,那薄薄的玻璃瓶底就一凹一凸地,發出“嘀咚嘀咚”的響聲。 “嗨嘿,麻糖,麻糖!孝感麻糖呃!”賣麻糖的是個留著三綹白須的清癯老頭,守著一對可以迭摞的籮筐,有一聲無一聲地喊。孝感麻糖是湖北一絕。用純糯米熬糖,拌黑白芝麻,摻花生粉,再經壓製而成。孝感麻糖咬起來很脆,但入口即化,嚼後一點渣都不會在嘴裡留下。 張臘狗漫不經心地拿了一盒麻糖,隨手撕開紙盒,拈一片放進嘴裡嘎嘣嘎嘣地嚼,邊嚼邊點頭,似讚許:老頭子呃,你做的好糖!他點過頭,轉身離去。走了五六步,他又轉身折回到麻糖擔子邊,問:“嗨,賣糖的呃,你麼樣不找我要錢哪?”張臘狗手托那包已撕開了的麻糖,翻起有些鼓的眼珠子,配上那張不惡的娃娃臉,一副既有幾分驚詫又有幾分天真的模樣。 旁邊幾個做小生意和買東西的都圍了過來。這自然是很奇怪的事。世上只有賣東西的人責問買東西的人為什麼不給錢,還沒有聽說過買東西的人自己不給錢拿了東西走,反過來責問賣東西的人為什麼不找他要錢。 這人要么是神經病,要么是扯皮鬧絆的混混。顯然,這個拿人家麻糖的人屬於後者。 “噢呵!小哥哥,您家問這個哪!您家在我這裡吃點糖,是瞧得起我。您家給錢,是照顧我的生意。您家身上一時不方便,或是一時忘記了,有麼要緊的咧?您家往這裡一站,就是跟我小老兒做招牌唦!”賣麻糖的嗬嗬地笑,那笑似極真誠。 張臘狗在這張真誠的笑臉上瞄了好半天,沒有發現一點虛假,心裡暗暗嘆服:這個老雜種!硬是個老江湖呀!曉得幾會來事喲!說的話像洋冰糖,其實心裡頭恨不得啃老子幾口!好,活在世上能學得這乖,不容易!嘆服之餘,張臘狗也裝佯哈哈地笑:“老人家,是的是的,不是冇得零錢,是心裡有點事,忘記了,忘記了!您家做小生意的人,又這大一把年紀,麼樣能裝您家的馬虎咧?接到,接到!” 張臘狗生得白白淨淨的,不知根底的人,絕不會把“無惡不作”、“五毒俱全”之類的字眼與他聯繫在一起。不知怎麼回事,張臘狗今天的確有心事,但對這老頭軟軟的話、軟軟的笑,就是發不起脾氣來。 他彷彿聽到了蛐蛐叫。找攏去,原來是賣蟈蟈的。賣蟈蟈的像是河南口音。一大擔三篁篾編的小八角籠,層層疊疊,恐怕有幾百隻蟲子在裡頭叫得歡天喜地的。蟈蟈這東西長得像蚱蜢,但比蚱蜢肥壯,肚子也大些,斜斜的一對露水珠子樣的灰藍色眼睛,憨憨的很是可愛。張臘狗挑了三個籠子,摸摸身上,剛才把零錢都給了賣麻糖的,再也沒有零錢了。他躊躇了一下,賣蟈蟈的卻大度得很:“您拿去,有空碰上了,記起來了,再給也行。反正我天天在這裡。” “河南人就是老實,好說話。”張臘狗想。 其實,河南人早看到張臘狗剛才同賣麻糖老頭之間的一場戲了。張臘狗哪裡知道,現在他雖然做了租界的“包打聽”,場面大了,不怎麼再到這市井集市來小打小鬧了,但人的名樹的影,不少人仍然認識他。張臘狗來了,張臘狗買東西,還能找他要錢么?張臘狗曾經有過在四官殿強打惡要的經歷。現在他能輕輕鬆鬆地掌盤子賺大錢了,反能偶爾回憶起當年的“艱辛”,產生一些對微小生意的體恤之情。他注意到賣蟈蟈的擔子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賣蛐蛐的。剛才他挑選蟈蟈籠子時還沒有看到這兩個半大小伙,也許是剛才太專注了吧,也許因為這兩個小伙是跍著的,不引人注意的緣故。再一看,順著半大小伙子這邊一溜,竟還有好幾個賣蛐蛐的。 “個狗日的,我怎麼忘記了咧!這蟈蟈呵、蛐蛐呵,要賣的話,肯定都是挨著的唦!” 張臘狗近來往後湖堤上跑的次數多了。堤工快收尾了,也是他摘桃子收穫找劉宗祥要錢討好處的時侯了。他如果不督緊一些,出了紕漏,劉宗祥找個岔子賴賬不說,官府追究下來,輕者面子不好看,重則怕是要栽跟頭。再說,革命黨人頻頻找他,說些“長沙結社、湖北發展、武昌活動、漢口宣傳”這類的話。 “都是提著腦殼玩,在褲襠裡鏜刀的險活。要不是總舵有令,老子才不得沾咧!這以後還不曉得要死幾多人哪!”最近,幾國的外國領事都找張臘狗,都是打探革命黨的事,這些,讓他既興奮又惶惶不安。 “個把媽日的,老子還真是跛子的屁股——翹(俏)起來了咧!幾家都拉老子,老子是哪邊都不得說真話!這個世界上,真話最不值錢!” 好容易今天有了點閒心思,到四官殿這發蹟的地方來看看,看能不能搞到幾隻像樣的蛐蛐。張臘狗現在有了這種體會,錢多反倒不自由了:錢從哪裡來?還不是各方面給的。但給錢的哪一邊都是有狠的,不給哪一邊效力都不行。當然也可以糊弄,但總要糊弄得過去。糊弄得漏了底子,收場子還得自己來。只到看到這賣蛐蛐的,張臘狗臉上才有了點活氣。 這個壯漢,一看就曉得是積年盤弄蛐蛐生意的。面前一個方架櫃,架櫃分成很多小格,一層層的,每一小格都放著若干蛐蛐罐。他賣蛐蛐,也賣蛐蛐罐,也可以連罐帶蛐蛐一起賣。他無疑認識張臘狗,而且很熟。 “張先生,您家這些時少見哪!在哪裡發財咧?”壯漢個頭粗壯,身坯卻不高,坐著還不覺其矮,站起來同張臘狗打招呼,才看出他實際上是個畸形人:上身頭臉如常人,腿卻奇短,站著僅十來歲兒童高。如果不站起來,這壯漢實在是個很周正的男人,濃濃的臥蠶眉,鼻直口方,寬肩闊背,很是威猛。一站起來,使人想到這是個小伢,穿了件大人的衣服,戴著個面具臉譜。 “丁丁兒,有麼好蟲子,孝敬老子只把兩隻唦!”這漢子姓丁,因其矮小,綽號“丁丁兒”。漢口人把“一點點”叫做“一丁點”,“丁丁兒”與“一丁點”諧音。張臘狗沒有成氣候的時節,曾向丁丁兒討教過捕捉蛐蛐、調養蛐蛐的經驗。丁丁兒是這方面的專家,從捉、養、鬥、療,到一應與蛐蛐有關的器物,他都能一清二白,丁是丁卯是卯說出個名堂來。 “說句實話給您家,到這早晚,還冇得能拿出手的蛐蛐。有是有幾隻,那隻能哄別個,像您家這樣的玩家子,我不敢說泡話。” 漢口人所謂的“說泡話”,相當於北方人的說假話、吹牛、說大話。至於漢口話中的“發泡”,就大致相當於北方話中的“發飆”了。 丁丁兒一臉的誠懇。他不可能不說真話。現在張臘狗是個麼人物,他敢? “你個雜種莫不是怕我不給錢,才推說冇得好蛐蛐啊?”張臘狗動手去拿一個鏤雕著幾片蘭草的蛐蛐罐。他也是個識貨的,他拿的這只罐子,倒真是明朝官窯的東西。看他一拿,丁丁兒臉上的笑變得僵硬起來。 “莫怕,該麼樣給錢我會照給的,就是莫要隨便說那個冇得的話。”張臘狗放下蛐蛐罐。他今天不是來搞蛐蛐罐的。為了個蛐蛐罐搞得賣蛐蛐的恨他,也還是劃不來。他張臘狗屋裡還有幾個這樣的罐子。他一放下罐子,丁丁兒臉上的笑又柔和了,整個人都顯得活泛起來。 “這裡有隻紫蟲,色還冇長穩,像是個紫三色的坯子。要真是紫三色,倒還興許是個蟲王。您家看看!”丁丁兒遞上一隻其貌不揚的紫砂罐,可張臘狗一看就知道是只年年用的陳年陶,已經泛出了黑油油的暗光。 蛐蛐中以紫頭、紫體為主的,為紫色類。不雜任何色凋的是真紫。 “真紫如同穿紫袍,色濃性穩肉生毛,鉗配紫紅或絳色,獨占五色第一豪。”可純粹的真紫是極稀有的。紫色蛐蛐最耐時節,古蛐蛐譜中稱紫蛐蛐“耐老而運從”,就是指它老而能繼續搏鬥取勝。丁丁兒所說的紫三色,是紫色為主的蛐蛐紫頭、紫項、焦金翅三色俱備。這種三色紫蟲白肉、紅牙,六足粗長,尾如針形。所以蛐蛐歌訣中讚這種蟲,說它“紫頭藍項焦金背,白肉紅牙鬥到秋”。 丁丁兒將蛐蛐引到過籠,再引到一個深罐中,讓張臘狗鑑賞。張臘狗拿過已騰出蛐蛐的那個黑油油的罐子,里外上下地反复看,看得丁丁兒一臉小心的笑。 “這是個麼罐子,黑乎乎的這樣沉手?” 這只蛐蛐罐油黑泛綠,蓋內有長方形的陽文雙線印框,內有楷書“古燕趙子玉造”。底外的陽文雙框線內也有同體的陽文楷書“大清康熙年制”六個字。趙子玉是清朝初年製罐名家,他制的蛐蛐罐,稱為“澄泥罐”。這種罐的用料十分講究。據說是把空絹囊放在汾水中,一年後取出絹囊來,倒出絹囊中的泥,打成漿,去掉雜質,再用這種十分細膩的澄泥燒製陶罐。這種澄泥罐,取料難,製作工藝複雜,存世的不多,所以十分珍貴。就因為它珍貴,所以仿趙子玉澄泥罐的也很多。 “說是趙子玉的澄泥罐,曉得是真是假咧?要是真傢伙,您家就拿去算了。您家指縫裡稀出幾個來,還不夠我吃個三年五載的!”丁丁兒陪笑打渾,小心翼翼地觀察張臘狗的臉色。 “好你個丁丁咧,蠻會做生意咧,賺錢這樣黑,黑到我頭上來了!你還不曉得我屙的尿有幾高吧?算了,管它真的假的,這只罐子等下我拿走。要幾多?五十兩該夠了吧?記著,老子這是送錢你用!老子心裡明白得很,要真是那個趙麼事玉做的,要值百把兩。鬼曉得是真是假?是真的咧,你就倒點小黴,是假的咧,就算我背時。” 這個價錢是很公道的。這是張臘狗看在故人份上開的價錢。兔子不吃窩邊草麼,何況故人呢!再說,如今張臘狗口袋裡也不窘困,即使不是趙子玉製作的,也是個很不錯的澄泥罐。丁丁兒連聲道謝。對他來說,這是天上掉下來的五十兩銀子。這罐姑且不說它是真是假,僅就他得到手,也只用了五兩銀子。這十倍的賺頭,算是老虎嘴裡頭掏的食咧! “還好,是真是假我說的都是活話,價錢也是他自己開的,到時侯有麼不對頭,也怪不得我。”丁丁兒暗想。 張臘狗早就不去管那個蛐蛐罐子了。他細細地看那隻蛐蛐,半天不抬頭。這蟲看上去還不錯。壽星頭形,薑黃色鬥絲,開花麻頭,黑紫臉,一副圓柱形鉗牙,深藍項起疙瘩,翅色焦黑,赤絨肉,赤尾,六足特長細,如鐵絲,兩眼黑如點漆。 “蟲是只好蟲,只是,只是……”張臘狗沒有抬頭,口裡自言自語。 “麼樣,您家肯定看出點名堂來了?”丁丁兒一臉的企盼,他希望張臘狗沒有看出什麼毛病。 “只是,只是這三色有點混,從頭到翅,有些起油。”張臘狗終於抬起臉,望望丁丁兒,他也想從丁丁兒臉上找出他是否鑑別得準確的跡像來。 紫蟲中的紫三色,最大的忌諱是色不純。如果一種色介入到另一種色中去了,就叫“起油”。起油的蟲為庸品。 “唉!”丁丁兒誇張地長嘆一口氣,“到底冇逃過您家的法眼哪!就是有那麼一丁點起油唦,要不哇,那真是兩個啞巴一頭睡——冇得話說哇!” “那倒是,那倒是喲!”受到行家的誇讚,即或是張臘狗,也是高興的。他放下那隻“紫三色”,又挨個看了幾隻丁丁兒推薦的蛐蛐。張臘狗認為都可以鬥幾場,但“大將軍”,尤其是“蟲王”卻基本上沒有。他拍拍手,露出一臉的失望。人一有失望情緒,眼光空落落的,不免顯出些迷朦渾濁來。張臘狗站在丁丁兒的攤子前,就用這種眼神掃過一個個賣蛐蛐的地攤。丁丁兒作為專業戶,尚且無上品,旁邊這幾個地攤,未必還有麼好東西?張臘狗真的興味索然了。不作指望地隨便逛逛吧,他在兩個半大小伙子的地攤面前停住了。剛才,他就是最先看到這兩個賣蛐蛐的。現在,他之所以停下來,是看中了這個柞蠶絲做的網罩。他也跍下來,拿過這張灰白色的蛐蛐網罩,作出捕蛐蛐的動作,揮動幾下。 “嘿,這是個好東西!不傷蟲,不傷蟲。哪個狗日的這麼會想心思,像是專門做來捉蛐蛐的咧!”他把這張蛐蛐網罩拿在手裡玩了幾下,看這年少的一個,把個蛐蛐罐夾在兩腿中間,上面還用一雙手護著,感到很好笑。 “個小屄伢哦,做得嚇死人的!是個麼寶貝蛐蛐唦?未必還怕老子搶你的!你曉得我是哪個?告訴你,我是張臘狗!張臘狗就是我!你連張臘狗都不曉得,還在這裡玩蛐蛐?你去問那個專門盤蛐蛐的丁丁兒,他那麼多好蛐蛐老子都看不中,你個小屄伢倒做出個屙人咳血嚇死人的樣子!”張臘狗把網罩遞給大花子,“拿去,看你眼睛裡頭都要伸出手來的相唷,生怕我搶走了這個網罩吧?你看,老子買這只破罐子,就給了他五十兩,不信,你去問他!” 張臘構狗指指丁丁兒和那個河南口音賣蟈蟈的。被指的都一臉討好的訕笑。聽了張臘狗半吹牛半鬥狠的話,小花子眼睛一亮,腿也不夾了,雙手鬆開蛐蛐罐:“您家肯出個麼價錢唦?” “嘿嘿,有味!這個小屄伢有味!連罐子裡頭是麼傢伙都不曉得,就要我開價錢!你就算死我要買你的蛐蛐?”張臘狗一副瞧不起的臉色。 “你認不認得那個叫丁丁兒賣蛐蛐的?老子還是像你們這大的時侯,就跟他學盤蛐蛐,他該算是個蛐蛐玩家啵?他的蛐蛐該多啵?連他的蛐蛐我都看不中,你有麼拿得出手的蟲?” 李家花子哥倆心裡暗自稱奇,這張臘狗和那個醜死人的陸疤子,怎麼說出的話都差不多咧! “您家看下子唦!看都冇看,您家麼樣曉得我們的蟲不中咧?看下子又不吃虧。蛐蛐這這東西又不是自己地裡種的,又不是自己屋裡頭養的,野物唦,哪個算得到該哪個捉到好蟲王咧?不怕您家見笑,前天還有個人從我們這裡買去了一隻龜鶴獨節鞭咧!那個人出了十兩銀子,揀了我們小伢的便宜。要不是怕他鬥狠,我們才不賣把他咧!” “麼事麼事!你說麼事呵?龜鶴形?還有麼獨節鞭?要就是龜鶴形,要就是竹節須,要就是一隻鞭,怎麼牛胩裡扯到馬胩裡唦!”張臘狗像是被什麼銳物在屁股上刺了一下,腰猛地一挺。他異常吃驚。三種異形蟲古譜上都有記載,真蟲多年來未見到一隻。聽這小伢的口氣,是有一隻集三種異形於一身的怪蛐蛐了。說得有鼻子有眉毛的,肯定有這樣一隻怪蟲!是哪個搶在前頭搞去了咧?這還了得!他心裡一時竟翻江倒海思量開來,下意識伸手去拿小花子那隻罐子。 “您家還看麼事唦,我們哪裡有人家丁丁兒那好的東西唦……”小花子像是慪氣的樣子,把蛐蛐罐往懷裡一縮。 “咿?你這小屄伢還蠻難纏咧!剛才要老子看,這早晚又俏皮起來了!要不看你是個小伢,老子不一巴掌呼死你!”張臘狗口裡惡狠狠地罵,搶過那個罐子,就要揭蓋子。 “莫揭,莫揭!才捉的蛐蛐,性子劣!”小花子叫。 “曉得,曉得!未必豆芽菜還要屎(死)澆(教)?看不出來,你還很有點名堂咧。”張臘狗五指拶開,罩住罐子,透過指縫往裡瞄。這動作也很內行,在沒有“過籠”這類專業工具的情況下,這動作是很適用的。 “哦嗬!”張臘狗吃了一驚,抬頭瞟了小花子一眼,滿臉疑惑:個狗日的,這當真還是個好蛐蛐咧!這不起眼的小伢,還有這好的運氣! “這是你們捉的?”張臘狗問。 這張臘狗和陸疤子怎麼隨麼事都差不多呀,連這幾句問話都一樣咧?大花子在心裡嘀咕。他一直沒有作聲,但他回憶起前幾天陸疤子買那隻蛐蛐時,也曾這樣不相信地問過。 張臘狗看到的是一隻真正的紅沙青。今天在四官殿晃了半天,就這只蛐蛐還算是一件入眼的東西。這紅沙青是青色蛐蛐的一種。純青明淨、完全一色青的蛐蛐百年難遇,所以也就很難評價。斗場上看到的所謂青色蛐蛐一般都是在青色上有所變化。現在看到的這種就是青色蛐蛐中的上品。紅沙青剛出土時頭形圓凸如佛珠,泛青金色,銀絲貫頂,麻路開在斗絲的頂端,呈菊花狀,大青項起疙瘩。這種蛐蛐還過幾天,鬥絲就慢慢地呈大紅色,項鋪藍毛而隱現青沙色。近寒露時節,會滿翅現出紅砂。這种红沙青蛐蛐,鬥性凶狠,一見敵蟲,往往不待芡草逗引,即奔突向敵,勢如奔馬。一經開鬥,非咬死對手不罷休。這是罕見的蛐蛐。還有一樁,這紅沙青必須獨養一室,否則,它聽到其它蟲鳴叫就要起鬥性,在罐內奔突跳躍,尋找敵手,往往因此把自己碰傷甚至撞死。這種“蟲王”級的蛐蛐出現在小伢們的罐子裡,不能不叫張臘狗這樣的行家吃驚。 “你們曉得這叫麼蟲?”張臘狗又問。他有些疑惑。像他這樣吃險飯的,時時事事都難免起點疑心。當然,解除疑惑的最好辦法是考考蟲主。 “麼蟲,蛐蛐唦!紅沙青,是可以得大將軍名頭的上色蟲!你怕我們不曉得?”還是小花子在對答,完全是內行話。大花子一直保持著老實憨厚的笑,不作聲。 “喲嗬,還真是不錯咧!對,是隻紅沙青。”丁丁兒不曉得麼時侯也擠過來了,他稍稍彎下腰,從張臘狗的指縫中往裡看了一眼,就認准這是一隻曾經被人稱為促織王的紅沙青:“紅沙青色豈尋常,人若相逢細端詳,諸蟲遇此成齏粉,此青獨居促織王。”丁丁兒熟悉《蛐蛐譜》。 “丁丁兒,你認准了?伙計,過細咧,要是看花了,就自己把眼珠子摳下來算了!” 張臘狗心裡踏實了。口裡雖然在說些嚇人的話,但他曉得丁丁兒是真正的行家,不會隨口瞎說。剛才丁丁兒的一句話,就是對這只蛐蛐的最好鑑定。張臘狗用一隻手蒙住蛐蛐罐,眼睛微微地閉上了。他已經不顧及他的失態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想一想,如果他得到這隻紅沙青,今年能否奪得蟲王的名譽。不好,這小伢剛才說還有一隻什麼獨節鞭龜鶴形,要把它搞到手,今年鬥蛐蛐就穩贏了…… “伢呃,這只蛐蛐咧,也算是只好蛐蛐。也不是像丁丁兒說的那樣好得是促織王。他剛才念的那幾句順口溜我曉得,也不是了不得的東西。都是那些想混兩個錢有又怕丟面子的讀書人胡說的。他們那些讀書人其實不曉得有幾喜歡玩蛐蛐,又怕別個說他們什麼不務正業,什麼玩物冇得志,就只有在底下幫我們這些隨麼事都不怕的人捧場,舔屁眼!算了,不說那多,這樣咧,你們把這只蛐蛐賣把我,我也把十兩銀子你們。你們要是把買你們那隻蛐蛐的是哪個告訴我,我再把十兩銀子給你們!”張臘狗也是沒有讀書的人,不會說那些文謅謅的話,“玩物喪志”都說不清楚。 “可得,你先把銀子我們唦!您家!”大花子難得開口,一開口就談錢。這叫張臘狗嫌他,又對這兩個半大小伙子放了心。為小利計較的人,不會有大計謀。 “嘿嘿,你這傢伙半天不開口,開口就討人嫌!說的話就是不中聽,是不相信老子,怕老子跑了?老子要鬥狠,不早把罐子一拿就走了麼!個狗日的……”張臘狗剛要發作,突然發現不妥。堂堂青幫堂主,跟人家小伢們發個麼脾氣咧!再說,你看周圍這些看笑話的眼睛咯!他不能為二十兩銀子出醜。 “好,好!依你的,”張臘狗現出一副很寬容的神態。這倒不是他故作大度,而是他想通了:不就是二十兩銀子麼,為探出那個人的下落,諒這兩個伢也不敢哄他。再說,剛才捨得用五十兩銀子買蛐蛐罐,難道就捨不得買一隻看準了的好蛐蛐?能在曾經受過“苦”的地方大把掏錢買東西,本身就蠻有面子唦:看,老子張臘狗再也不是當年的小混混了!他被爽快花錢的快感激動著,摸出兩張十兩的銀票,遞給小花子:“拿去!” “這是麼東西呀,您家?”小花子不接,現出一副懵懂無知的神態。 “哈哈!連銀票都不認得,還充內行,還'挖地腦殼'做生意!真是,這漢口的錢哪,也是太好賺了,木頭雕兩個眼睛都能賺得到大錢咧!”漢口人把擺地攤叫“挖地腦殼”,這種生意自然是本小利微,有的還帶有很濃的江湖流動色彩。張臘狗嘲笑李家花子兄弟,把銀票在手裡甩得嘩嘩響。 “您家莫哄我們,這是紙,哪是錢咧!未必我們這大的人連錢都認不得?白花花的硬的才是銀錢唦!俗話說,黑眼珠子見不得白銀子……” “真是的,真是的!個把媽日的,煩死人!連錢都不認得還犟頭犟腦的!算了,算了,這種外國人用的東西,也是冇得幾個人認得!丁丁兒,幫忙換一下!伙計,你該不會也不認得吧?”張臘狗不想再跟這兩個伢糾纏了,他想早點把那隻龜鶴形蛐蛐的下落搞清楚。他現在心情不錯。 丁丁兒很聽話地接過張臘狗的銀票,看一看,認得是英國租界銀行的銀票,絕對是可以兌換沒有問題的。他朝小花子搖搖頭笑一笑,伸手到懷裡摸了半天,摸出幾塊碎銀子,放到自己攤子上的戥子上稱出二十兩,遞給張臘狗。銀票是張臘狗的,是張臘狗遞給他的,所以,他把換開的銀子還是遞給張臘狗而不代替張臘狗遞給小花子。這個小動作,可以見出丁丁兒生意人的精明。 “告訴我,那個龜鶴形獨節須的蛐蛐你賣把哪個去了?”張臘狗把銀子在手裡搖得嘩嘩地響,然後啪地一聲拍在小花子的手裡。 “這下總該可以把那蛐蛐的下落告訴我了吧!” “我不認得他咧!”小花子把手捏成拳,往懷裡塞。 “麼事呀?你這個小……”張臘狗終於被激怒了。他還沒有這麼耐煩過。這小伢太可惡!把錢誑到了手,居然敢反口不認賬!張臘狗懶得罵了,揮拳就要打過來。 “我們是不認得他麼,我們只記得他的臉上有蠻長一條疤子……”小花子趕忙解釋。張臘狗的拳頭在空中停住,慢慢地鬆成巴掌,垂了下來。 “是的,像這樣的,臉彎彎的,像個彎茄子……” 小花子還在比劃,張臘狗卻已經不理他了。 “照這小伢說的,肯定是疤子把那隻蛐蛐搞去了!好說,都是蠻好的兄弟,個把蟲子,打個商量總還是可得的罷!”張臘狗想趁熱打鐵,直接到四官殿碼頭躉船上去找陸疤子。他抱起蛐蛐罐和蟈蟈籠子,車身朝江邊走。 “張家兄弟,莫忘記了,那個澄泥罐子還冇搪底咧!”丁丁兒對著張臘狗的背影喊。 所謂“搪底”,是用黃土、蚯蚓糞、陳石灰碾細,過籮篩篩去雜物,再用水浸透,按4:4:2的比例調和,拌進糯米米湯,牢牢地在罐底搗實。這搪底是很有考究的。既要讓罐底有一定的蓄水作用,又要讓它具有滲水性;既要砸平,又不能過於光滑,太滑對蛐蛐腿有損傷。丁丁兒是個行家,知道這些名堂。而他之所以沒有搪底,是因為蛐蛐罐和其它玩物一樣,有人專門收藏賞玩,而作為賞玩的蛐蛐罐是不搪底的。 “曉得!”張臘狗答應一聲,沒有回頭,揸開兩隻螃蟹腳,鴨子樣一崴一崴地走遠了。 劉園的月季開得一片奼紫嫣紅。粗壯的刺乎乎的枝幹上,分出長長的綠茵茵的枝條。粉紅、深紅的花朵、花苞就聚在這些嫩生生的枝條上。這些熱熱鬧鬧的月季花,開的落的,各忙各的。開的開得心花怒放;落的落得滿地殘英,似也無多的傷感,也品不出悲壯。這有點像人的生生死死,太多太平常,也就淡而無味因而也就顯出些豁達與空靈。秀秀看著這開開落落的花,想起了家鄉柏泉老堤下湖蕩邊一蓬蓬的麻亮刺聽說洋人把那叫野薔薇,和這月季花是一個種。那簡直變成了一汪遙遠的淡綠色的夢!細細的枝條,像童年女孩孱弱的生命;隨風披拂的花葉,多像女孩散亂的長發;如星星般開著的小紅花,是童年女孩明滅不定的希望…… 大花子手中那把鋤頭靈活地在花叢中出沒,像一條閃亮的牛舌頭,刺拉刺拉貪婪而又不緊不慢地啃著花叢中的雜草。大花子不知怎麼回事,像感到秀秀眼光的溫度似的,他無端又紅了臉。其實,秀秀的心思還有一半在小花子的嘴巴上。小花子像一隻嘰嘰喳喳的雀子,往外吐出一串串的句子:他繪聲繪色地描述陸疤子的嘴臉,手舞足蹈地複述他與張臘狗之間的交易。只是他省略了一些罵人的髒話。 “陸疤子的嘴巴太臭了,張臘狗比他強些,也臭,只是稍微強那麼一篾片。每句話都帶渣子,帶蠻醜的渣子。人又醜,醜得嚇死人!”小花子總結性地說,瞟哥哥一眼。大花子沒有抬頭,依然鋤他的草。 秀秀輕輕地籲了一口氣。她像個不動聲色的導演,導演完一段劇情,看著演員們的聲色笑貌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在這個劇情單元里,似乎已無可挑剔了,就輕輕地籲一口氣,湧上一股輕鬆。 自從馮子高講蛐蛐經,透出張臘狗和陸疤子都是蛐蛐迷嗜蛐蛐如命的話風之後,秀秀對一切有關蛐蛐的事就很關心了。她甚至向馮子高借《促織經》。馮子高雖然不理解她如此突然地迷上蛐蛐的動機,但也不問,還是盡力給她弄到經過萬曆年間週履靖續增的《促織經》,還主動給了她一本袁宏道的《促織志》。他還告訴她,袁宏道是有名的文章大家,是著名的公安三袁之一。這樣的正經人,尚且不以蛐蛐蟲類為小道,不僅愛,而且愛出著書立說的大名堂來。馮子高的本意,是藉機讓她多讀書,促她識字博物。秀秀也的確沒有辜負先生的教導,讀得很投入。她甚至覺得這些書比那些子曰詩云有味道得多。 “秀秀姐,為麼事要把那好的蛐蛐賣給那兩個壞傢伙咧?”小花子拿出賣蛐蛐的銀子,要遞給秀秀。 太陽西斜了。西邊天幕上,雲飛雲湧,如巨大的海潮托著,太陽在跳躍,在翻滾,如酗酒的漢子跌入洶湧的河,無可奈何,隨波逐流。幽幽的桂花,被夕陽曛出中人欲醉的醇香。歸飛的宿鳥嘰嘰喳喳,幾隻灰喜鵲仍在枝頭飛飛跳跳,啞嘎嘎地爭辯著什麼。 “你只管賣給他就可得了。就算幫了我的大忙了。你們捉的你們賣,錢你們留著。”秀秀對李家花子兄弟很感激,特別對小花子有些歉意。小花子也算是個蛐蛐迷了,能讓出兩隻蛐蛐來,已經是給了她很大面子。 “下雨了?”大花子停下鋤頭,仰頭望天。當頭濃密的樹葉枝條如翳如蓋,透過綠蔭,瓦藍的天只有幾片游絲樣的雲,無聊無緒地向夕陽的方向飄遊。他用手摸摸頭,摸到一手白乎乎的鳥糞。 “鬼雀子……”大花子一臉懊喪,又自嘲地笑笑,他是不怎麼愛罵人“帶渣子”的。他朝秀秀和小花子看看,他們也在笑。 秀秀掏出那方白手絹,要為大花子揩鳥糞,大花子的臉紅得像蒸熟了的螃蟹,一閃身跳到月季叢另一頭去了。 吳二苕匆匆地找秀秀,說漢口同知大人黃炳德要到劉園來吃飯,請她張羅。吳二苕最近娶了媳婦,是老家柏泉許家灣的姑娘,叫蘆花。想到劉園事多人少,秀秀請二苕夫婦都到劉園來住。吳二苕跟劉宗祥外出,蘆花就做些端茶送水的事。蘆花與吳二苕很是般配。吳二苕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身兼車夫保鏢二職。蘆花人高馬大:大手大腳大臉盤子,大眼睛,高鼻闊嘴。所有的部件都大,就顯得很協調,一點也不粗苯,反倒是手腳麻利異常,做完這又做那,寬大的屁股和顫顫的胸,總在人眼前晃。 “有點像俄羅斯女人。”劉宗祥第一次見到蘆花,就暗裡對秀秀說。 秀秀瞟他一眼,沒有作聲。劉宗祥感到這一眼很曖昧。他很想告訴她,俄羅斯是個外國名字,沒有別的意思,又擔心越抹越黑,只有訕訕一笑作罷。 蘆花是個勤快女人,三下兩下就做完了打掃揩抹的事,又要同大花子到園子裡去做。秀秀說,該做麼事就做麼事,內外要分清楚,蘆花要做,可以在屋裡把被褥拆洗得勤一些。 “就讓嬸娘和張媽管就行了,我今天想回去看叔叔。”吳秀秀想回去看叔叔是託辭。在劉園的常客中,她最不喜歡的人就是黃炳德,每次見到黃炳德,秀秀都有作嘔的感覺。她覺得黃炳德讓人噁心。黃眼睛珠子像夜貓子一樣盯人,邪兮兮,冷森森的,做官的沒有一點做官的樣子,倒像個地痞流氓老混混,滿嘴吐的都是醜話,一見到女人,眼睛裡頭像是要伸出一隻手來,一笑那滿口的黃包穀牙像要吃人…… 女人的直覺是很準的。黃炳德四十多年所好不多,一是財,二是色。什麼打牌喝酒甚至抽鴉片,都在其次。鴉片煙人人都抽得上癮,而黃炳德對鴉片煙沒有多大的反應,抽也可,不抽也就是打打呵欠而已,沒有別人那樣鼻涕眼淚齊流要死要活的醜態。他在財上是從來不放鬆的。他認為,財是一切的根本。至於色,黃炳德是與性命等同視之的。性命性命,性與命緊相聯,沒有性,要命何益?他每次看到入眼的女人,就如飢餓的漢子看到肉包子,極其飢腸轆轆,極其地忍受不住。因此,他一方面怕遇見他搞不到手卻又十分入眼的女人,可同時他又非常想見到十分入眼的女人。他常常在這色字的怪圈裡頭飽嚐幸與不幸的煎熬。 “劉老闆的意思,像是要你出面招待一下。他您家說,你是管家,不出場怕不好看……”秀秀雖然年輕,但這一兩年來表現出的精明、聰明、能幹、潑辣和處世的心計,都讓二苕佩服。二苕不敢以小輩待她,對她很客氣。 “馮先生在不在咧?”秀秀問。她知道劉宗祥最近在收買後湖私地的事情上不順手,這次請黃炳德到劉園來“玩”,肯定與買地有關。劉宗祥的商務活動仍以置買土地、填地建屋為主,最近又新闢了祥記銀樓,經營金銀珠寶首飾。填土公司早已經在填城牆內土氹六渡橋那邊的地,填好的地上有的已經開工建屋了。劉宗祥既然把她作為事業上的幫手,這等關乎大片土地購買的大事,秀秀明白她必須全力以赴。邊往浮碧軒那邊走,秀秀就想,後湖農民漁民的私地,與黃炳德有麼關係? 秀秀到後房去換衣服,經過望湖亭,見馮子高一人站在亭欄邊的格子窗前沉思默想,一臉憂鬱。 刺殺瑞徵的羅漢在這裡治傷,終於沒有活過來。羅漢這是第二次刺殺瑞徵了。第一次是在北京,他沒有受傷。這次清兵防範嚴密,羅漢開槍後,擊中的轎子裡的人不是瑞徵。五抬轎子一模一樣,羅漢運氣不好,加上受傷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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