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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1906年——吳秀秀劉宗祥

孕城 彭建新 30643 2018-03-19
漢口同知黃炳德告訴馮子高,由於他的力荐力爭,張中堂恩准了後湖圍堤由劉宗祥的填土公司承包,並說,後湖官地出讓的事,還需從長計議,有待“磋商”。 “磋個麼事商噢,只怕是火候冇到,豬頭還冇爛咧!”秀秀早就從幾個人的議論中知道黃炳德貪婪成性,典型的黑眼睛珠子見不得白銀子的德行,一聽黃炳德的話中有話,就一句話揭了老底。馮子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這一眼有對她能洞悉人心聰慧的讚許,也有對她說話過於直白有失女孩兒含蓄的擔憂。馮子高很明顯地知道劉宗祥對秀秀的感情,也知道他們之間總有一天會發生點什麼,也完全可以預見憑秀秀的天份和劉宗祥對她的倚重,以後肯定會有一番作為。或許是太留戀“美人店”的姑娘那一段戀情罷,馮子高眼中的女孩兒總是以他的前妻為標準的:美麗,聰慧,溫婉,柔順而善解人意……

“馮先生,我說錯了您家莫見疑,我也是忍不住岔了一句嘴,不作數的。”秀秀是極尊重馮子高的,特別敬服他的淵博學問和溫文爾雅的長者風範。 “秀秀姑娘你冇說錯喲,是那麼回事咧。只是事情要辦成,還得搬著別人的腦殼搖唦。古人云,如欲取之,必先與之。看劉老闆的意思罷。”馮子高的確欣賞秀秀能從一個眼神裡看透別人內心的靈慧。 已經是三伏了,正是漢口炎焰囂張的季節。刮了一天的南風,現在有些氣餒了,風小得幾乎感覺不到了。太陽剛剛墜到漢水旁邊的龜山頂上,風就徹底停了。漢口的熱天就是這種讓人受不了的味道,白天拼命刮南風,把熱浪攪得滾滾沸沸,到太陽公公燒得自己也累了吧,漢口人正需要點風吹一吹,可風婆婆卻把風口袋緊緊地紮起來,滿世界紋絲不動。這時的漢口,就像個大蒸籠,灶裡的明火是熄了,可蒸籠蓋老是不揭開,那種悶熱,就像配合著灶膛裡的餘燼燜烘得人始終不干汗。劉宗祥還是那一身白綢衫褲,背對著馮子高和秀秀,站在他書房的落地窗前。那個兼作廚師下手的老頭子,拎一把噴壺在澆花。月季和枸杞都是不怕曬的,但也架不住三伏太陽的炙烤,蔫蔫的枝葉都耷拉著,沒有一丁點精神。那紅的、白的、黃的月季花,像是假的一般,經水一澆,顏色就鮮活起來了。法租界外的巷子裡乘涼的竹床擠密挨密的。各種扇子拍出各種聲響。那悶聲,是新蒲扇,用布包了邊;那碎聲,是扇葉子都拶開了的破扇子發出來的。三條漢子圍著張竹床,以竹床當桌喝得正酣。也就是枯黃豆、夾生蘿蔔絲一類的東西,居然你敬我還地喝得興味盎然。兩個老頭子一人一頭,坐在竹床上下像棋。一個可能下了一招得意的著眼,盯一眼對手,誇張地作出悠閒的姿態,去欣賞旁邊那三條漢子的豪飲。另一老頭呆呆地盯著棋盤,一手撐著竹床,一手急驟地用扇子拍自己腿,像腿上有一隻總也趕不走的大蚊子,只是好多下都沒有拍到腿上,只是把竹床打得啪啪響。

升斗小民,竟比我這洋行買辦還要樂三分!看來這個樂字,真還像是長了腳樣的,到處跑,你要捉它還不一定捉得住,你不注意它,它倒很可能自己跑來了。劉宗祥聽到了秀秀和馮子高的對話,只不過他現在腦子裡不是想的築堤買地皮,是對照小巷子裡的市民樂而傷感劉公館的冷清。太太和丫環一起回娘家去了,一走就是一個多月。雖然長期分居,總還在面子上維持著家的樣子,這人一走,家就不像個家,而只能叫屋了。 見劉宗祥那麼專注地看著窗外,馮子高以為有什麼特別的景緻,也踱到窗前。 “哦,好一幅市井自樂圖咧!”馮子高與劉宗祥的心情不同,他想把劉宗祥從遐想中拉出來。 “劉老闆,您家還記得孟浩然這首詩麼: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舍,青山郭外斜。開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漢口的伏天,熱是熱了些,然無有此熱,即無此漫世界竹床鋪地的奇觀,亦無此露天飲酒對枰的市井之樂。劉先生,此市井之樂可否與您家柏泉家鄉的農家之樂媲美?我想,環境固是有異,無羈無絆的散淡閒適之樂,可能是一樣的罷。”

“先生所言極是。方才我也正在想,這快樂二字,似並不與金錢富貴四字相伴隨。子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有義而富且貴,又當如何咧?就不是浮云了麼?這麼一想,人如問我,你劉宗祥買了那麼多的地,還要不停地買,這是為麼事咧?死後一口棺材,能占得多大一塊地咧?噢,真是不能多想!”劉宗祥這話,不像是從一個不到三十歲的人口裡說出來的,也不像是一貫雄心勃勃、義無反顧做大生意的大地皮商、大洋行買辦的話。秀秀坐著沒有動。她對劉宗祥與馮子高之間的對話,不是都能消化得了,但意思還是清楚的。這兩個男人沒有談生意,而是在談什麼有的人沒有錢反倒活得快活,而有的人有錢反倒不快活。劉宗祥是有錢的,卻在談什麼死呀棺材呀這些喪氣的話,可見他覺得自己是有錢卻又不快活的人。他為什麼不快活呢?聽說太太是大家閨秀,人蠻能幹漂亮又知書達理的……秀秀忽然想到劉宗祥對她的百般愛護照顧,頓時無端心煩意亂起來。

女傭人輕手輕腳地上來了,問是不是可以開飯了,是在書房吃還是在樓下飯廳吃。 “好吧,好吧,就在樓下飯廳吃吧。”剛說完,又改了主意,“算了,把桌子擺到花園草坪上去吃!”說完,又回過頭,徵求意見地朝馮子高和秀秀望瞭望。 “好,好咧,老闆是有意讓我們在漢口的洋租界裡頭,領略孟老夫子那'開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意境呢!秀秀,你說咧?” “馮先生,您家掉文的話莫對我說,我哪有個麼文墨底子唦?跟您家學了才幾天呀,哪裡能上正席唦?” “哪個說的呀?只有狗肉才不能上正席,你是我馮某人的嫡傳弟子,豈有上不了正席的理?”馮子高的話半開玩笑半認真。 也就是這兩年,秀秀已經能通讀、《千字文》,且能啃啃巴巴地讀一些“子曰詩云”之類的東西。馮子高給了她一本手抄的《唐詩三百首》,她平時就揣在身上,無事就拿出來讀。一次,被黃炳德看見了,一來是喜歡馮子高的字,二來是看書捧在秀秀手裡,離少女的乳胸那麼的近,一時想入非非地暈糊了,竟不顧身分伸手就去拿。秀秀對黃炳德印像極壞。在她眼裡,黃炳德雖然是個不小的官,年紀也老大不小的了,卻輕薄得像街巷裡的小混混,看女人從來都斜著眼珠子,說的話噁心死了的。有了這樣的印像,在有黃炳德在跟前的時侯,秀秀就保持著少女特有的警惕。所以,不待黃炳德的手伸直,她已經風飄柳絮地躲開了。為了掩蓋黃炳德的窘態,在場的馮子高違心地答應再抄一本給他,才免了尷尬。

“馮先生,您家的女弟子勤苦得很咧!”劉宗祥隨口讚了一句,馬上就轉了話題。 “跟秀秀想的不同,黃同知如果不要錢,那倒不好辦了。我只有錢。他要錢,我就好辦了。秀秀你說咧?這就好比呀,一隻貓既不捉老鼠又不吃你給它的魚,你說這是麼貓咧?這樣的一隻貓瞪著眼珠子瞄著你,你怕不怕?你睡不睡得著?只要這隻貓肯捉老鼠,白天睡點懶覺,偶爾到你碗裡要點魚吃,我看還是只好貓。給點魚牠吃,劃得來。” “道理是這個樣子,就是……”秀秀很想說,黃炳德是只饞貓壞貓,不是只好貓。又不曉得怎麼說清楚。 秀秀心裡很矛盾。 劉宗祥請她留在劉公館過夜後,就送馮子高去了。馮子高明天還要到同知衙門去,給黃炳德“下點餌”。秀秀自己也想在這裡過夜。她是第一次到這裡來。以前,劉宗祥從來不在劉公館議事,儘管這裡離他辦事的洋行很近,而且,他也大多在劉園過夜。當然,她也知道,他有時也到那種臟地方去。不知最近他又到那個紫什麼苑去過沒有?

一想起紫竹苑,秀秀心裡就不自在。劉宗祥為什麼非要到那種地方去呢?放著這麼氣派的公館房子,聽說還有漂亮的太太,卻硬要往那些爛女人的地方鑽!唉,男人哪!想到自己差一點成了那種臟地方的爛女人,她不由一陣後怕。 她從來沒有在這麼豪華的地方住過。劉園也很氣派,重簷飛角,雕樑畫棟。不過,秀秀住在劉園,更多的體會是和鄉下差不多。樹呀,花呀,草呀,水塘呀,房子成了這些鄉里景緻的點綴品。這劉公館修得真新樣,有點像柏泉鄉下那個法國老神父住的洋教堂,只不過洋教堂是尖頂,這裡是八字披肩屋頂。紅磚牆,白灰嵌縫。秀秀試著用指甲摳了摳那牆縫,硬得很。劉宗祥說那東西叫洋灰。灰也是洋人的好,窗子跟門差不多一樣高。還有牆爐,對,劉宗祥說叫壁爐,是冬天烘火用的。柏泉鄉下冷天只有烘籠,黑陶做的,上頭有個提把。烘籠裡裝上粗穀糠,灶裡燒剩下的還在發紅的餘燼,撮一點蓋在粗谷慷上頭,就是烤火的設備了。就是這簡易的取暖的物件,也不是家家戶戶用得起的。就是有錢買烘籠,也難得有閒去烘。柏泉冬天的農家,不是編織蘆席,就是編織稻草墊子。這些東西,往往是農家一個冬天的油鹽錢的來源咧!也不知道這爐子是怎麼個燒法?聽說是燒這種木頭棍子,我的個天哪,這可是些好木料咧!

秀秀洗了澡,女傭引她上樓,按劉宗祥的意思,把她安排在劉宗祥的房裡睡,他自己在書房裡睡。劉宗祥在書房裡睡的話,女傭沒有說,秀秀也就不知道。她以為,劉宗祥就在它太太房裡睡。到底是喝了洋墨水的,睡覺都跟人家不同,夫妻還要分房睡。剛想到這裡,意識到自己是個姑娘伢,不由一陣臉發燒。 這是一張很大的床,舖一張蘇州軟涼蓆,鏤空的藤皮枕頭。不知劉宗祥回來沒有,秀秀插上門,感到有些熱,又打開。似又覺得不妥,復又關上。也不知是熱還是折騰的,秀秀出了一身的汗。身在客中,不如在家或劉園那熟悉的環境方便,比如再洗個澡?秀秀脫下長褲、長袖衫,躺在床上。睏意湧上來,心也就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秀秀忽然發現,她走在一條漆黑的羊腸小道上。一邊是淼淼的水,一邊是密密的葦。淼淼的水,鱗波偶爾一閃,無月,是天上的星光映出的吧?密密的葦林靜靜的,時有噗噗聲發出,像是野鴨或雁站著睡,把腿睡麻了,換個姿勢,伸伸懶腰吧?走呵走啊,不知走了多遠,不知走了好久,她急切切地盼望能快些走到盡頭。忽然,她的前方亮了。不是那種輝煌的亮、刺眼的亮、熱辣辣的亮,而是那種清冷的光,清冷的亮,像天上的月,不,像天上的月映在水中的那種欲有還無的亮。一點也不刺眼,一點也不眩目。惟其清冷,所以恬靜,惟其恬靜,所以溫暖。世上的物事真怪哦,清冷的光怎麼看著看著就熱了呢?這漆黑漆黑的孤旅裡,有這一點星光作伴,也就夠了。秀秀想伸手捧住這一團清冷的光,但手腳不聽使喚,而這團光總在前面不即不離的伸手可及處,你走它也走……

“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背笆簍……” 秀秀忽然發現她是在柏泉漢水老堤下的葦塘邊走。那白光落到水里去了,原來真的是水中的月!她不由唱起了熟悉的歌。忽然,水中的月又跳了出來,在她面前晃動。她繼續唱,唱到得意了,白光蹦蹦跳跳的,像是在逗她。她笑起來。 她醒了,是笑醒的。 她發現一團白光就在床沿,一動也不動。她再眨眨眼,看清這是白衫白褲的劉宗祥。 “宗祥哥?”她覺得自己的嗓子澀澀的。 “來,喝口涼茶。”劉宗祥手上還端著一個茶杯,像早就準備好了一樣。 “麼事這樣好笑,都笑醒了?” 欠起身喝了幾口涼茶,秀秀要起來,又猛地意識到自己還穿著短褲、小背心。不知劉宗祥在跟前坐了多久? “莫起來,就這樣我們說說話。”劉宗祥的聲音輕得像春風中飄起的一片羽毛,他撒開手中的折扇,給她扇幾下,又摸摸她的額,涼涼的,一層汗漬。秀秀想抓住這片飄飛的羽毛,結果抓住了他撫摸她的手。她把這隻手放在她圓嘟嘟的小嘴上,用肉孜孜的圓唇輕輕地摩挲。

“宗祥哥,你為麼事對我這樣好?”她彷彿聽到濃重的黑暗中傳來他人的囈語,而不是她自己的聲音。 秀秀感到這隻手突然變得僵硬起來,僵硬潮濕且抖抖索索的。她也抖索起來。抖索著把這隻手放到自己隆起的乳胸上。一觸到她的胸,僵硬抖索的手如驚雷後的又一道閃電,劃空而起,異樣地敏捷矯健。這只得到鼓勵的手,驀然表現出對覆在乳胸上短衫的急切仇恨,而另一隻手,則視那條短褲為天下第一贅物…… 秀秀聽到自己正伴隨著自己的靈魂在忘情地呼喊:秀秀噢,秀秀! 混沌了,一切都混沌了。這是期待中的混沌,是一種徹底沒有聰慧和清醒的混沌。秀秀分明聽到了自己和自己心靈的呼喊。但要從這混沌中暫時游離出來,搜尋這震聾發聵又闃寂無根的呼喊,卻又太難太難……

一輪疲憊的太陽,轟轟烈烈地躍進一垛綿軟的雲絮裡,彷彿一隻滾燙的烙鐵,熨燙一件潮潤的新衣,新衣滋滋作響,發出痛苦歡快的呻吟,雲絮沸騰了,鑲出五彩斑斕的霞。終於,太陽被綿軟的雲絮冷卻了,一彎殘月試探著從雲隙中露出清秀的臉,從清冷的虛空俯瞰這潮漲潮落的瘋狂世界:潮漲了,驚濤堆雪,大海蹂躪柔弱的海藻,蹂躪著礁石,蹂躪著沙灘;潮退了,大海戀戀地吻著沙灘,吻著礁石,戀戀地撫著密密的海藻林…… “秀秀,秀秀!” “……” “秀秀,疼啵?” “……” “是我不好,怪我……” 劉宗祥伸過手去,撫到一手的淚。 “怪我不好,怪我。” 男人的對女人的那一分自責,是在偶然發生卻必然會發生的事件之後,而且,這分自責之意,不會維持太久。 秀秀默默地偎上來,緊緊地箍住劉宗祥,那圓嘟嘟的唇,從他額頭,一口一口地,往下吻,像一隻饞嘴的知更鳥,收穫著起伏的丘陵、展坦的大平原、詭異的荊棘林…… “宗祥哥……” “剛才我死了。” “……” “讓我再死一回哦,讓我死噢!” 秀秀在淚水和汗水的浸泡中如夢囈般地呢喃,如九重天外飄渺無蹟的風,推擁著潮潤潤的濃雲,積蓄著閃電和雷鳴…… “宗祥哥,要不要我……” “要要要,要你要你要你我的好妹子!” “宗祥哥,我好不好?” “好,好好……” “宗祥哥,我麼樣好……” “好,好……” “秀秀,跟你講個洋故事,好不好?” 一塊新耘過的處女地,被春雨浸泡得酥軟了,春陽又暖暖地烘著,自有一種愜意的懶怠。 “一天,上帝在天使的陪同下,深夜巡視人間。當然,他們不是走路,也不是坐黃包車,而是和中國的神一樣,駕著雲在天上走的。興許也是個大熱天,地上也像我們漢口一樣的熱。那上帝看到家家戶戶都在做一件事,就問天使,這些人在做麼事?天使常常來往於人間天上,人間的事情曉得多些,上帝連這種事都不曉得,天使又不好解釋,就隨口說,他們在造人。上帝一聽,感動得不得了,嘆,人真辛苦哦,白天忙吃飯,晚上還要忙造人……” “這是你瞎編的流故事,你壞……” “這是洋人講的……” “宗祥哥,我們要是造出個人來咧,你喜歡不喜歡?” “姑娘伢,莫問這話……” “宗祥哥,你裝苕咧,我還是個姑娘伢麼!你裝馬虎咧,想哄我。你不要,我要,我一個人把他養大……” “哪個他呀?伢在哪裡呀?苕丫頭,說夢話吧?” “在這裡唦,在這裡唦,你摸唦……” “陸先生哪,陸六兄弟……”趙吉夫把竹跳板踩得撕心裂肺一陣亂響。 “喊麼事啊?大清早的,鬼叫鬼叫的!叫魂哪?” 張臘狗的“幫口”的“生意”總是在江上,所以,就在碼頭上設了條躉船,既作幌子也為“生意”提供方便,這躉船也就由“十兄弟”輪流值班。陸疤子與張臘狗最貼心,本可不來或少來值班,但陸疤子喜歡鑽花柳巷,為避自己堂客耳目,值班竟不嫌多,往往主動頂替其他弟兄。久而久之,這躉船值班,倒像成了陸疤子的“專利”。陸疤子在“十兄弟”中排行老六,趙吉夫這樣喊他,含著承認“十兄弟”在這一帶勢力的意思。陸疤子也喜歡別人這樣稱呼他。陸六,六六大順啊!當然,陸疤子更喜歡別人直呼他為疤子。他從來不諱“疤”,倒是從來就以疤而自豪的。只有一樁,陸疤子特別不喜歡別人吵醒他的瞌睡,即使睡到太陽曬破屁股,別人叫醒他,他都會不耐煩。 “是趙老闆哪?”陸疤子的彎茄子臉想憋出一點笑意來,但沒有成功。那道長疤毛毛蟲樣地被扯得在臉上蠕動了幾下,又復歸原位。他朝趙吉夫打了個招呼,朝岸上瞄了瞄。躉船的下水方向有三個女人在洗衣服。水漲船高,跳板幾乎就搭在堤頂上,洗衣婦離躉船也就一條跳板。陸疤子照例掏出屙尿的家甚,對著洗衣婦,嘩嘩地屙那泡憋了一夜的宿尿。偏南風很勁,把腥臊的尿撕扯成一團臊霧,罩向那三個洗衣婦。三個女人一起抬頭,一個趕快又把頭低下,一個嘀咕了一句“短壽的”也把頭低下了。只有一個不低頭,斜斜地瞟著陸疤子,滿臉的不屑…… “短命鬼!騷不過啊!麼樣不得了的東西唦?動不動就拿出來現眾!老娘見得多啦!也不曉得醜賣幾多錢一斤!有娘養無娘教的雜種!要曉得如今變得這壞,還不如當年把你個雜種丟到尿桶裡,淹死你!” 夾七夾八,油鹽醬醋有滋有味的一頓臭罵,把個陸疤子罵得痴眉呆眼的,像三九天對著北風打哈欠,嗆得他半天吐不出氣來。這一長串漢罵,聽得另外兩個洗衣婦紅著臉偷偷地笑;聽得趙吉夫如墮五里霧中:陸疤子這樣的惡人,有人敢一板一眼地罵,竟然被罵得不敢還口——真是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哦! 這個女人絕對有資格罵陸疤子,而且陸疤子絕對不敢還口。她是張臘狗的娘,也是當年陸疤子的接生婆。張臘狗的娘是苗家碼頭一帶口碑很好的女人。早年窮,丈夫死得早,先討飯,後來又做點在賣魚的攤子旁賣生薑、小蔥一類的小生意,苦苦巴巴地把兒子撫大。她和街坊鄰舍的關係都不錯。後來兒子張臘狗浪蕩得有了名頭,她反而更謙和了。她厭惡兒子的行徑,卻又無能為力。她內心不安,所以寧可獨居,也不肯和兒子住在一起。張臘狗為娘雇了女傭,她卻堅持自己洗衣做飯。儘管張臘狗奉行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規矩,不在街坊鄰里附近鬧事——話又說回來,這附近都是窮家小戶,老鼠尾巴上的皰,能擠出多少膿來呢?所以,在街坊眼裡,雖然不清楚張臘狗做的什么生意,卻也無很多的惡感。再說,人家有錢,就是有本事!也有鄰里一時拮据犯難,不好朝張臘狗開口,就常到他老娘處東扯葫蘆西扯瓢地說家常,在家常話裡透出點求接濟的意思來。張臘狗的娘是個敏感人,只要聽出人家有求告的意思,總是多多少少大幫小助一點。至於借個碗拿個碟一升米二兩油的,從不要人家還。 陸疤子的娘生下陸疤子不幾天,就的“產褥風”死了。張臘狗的娘覺得是自己接生冇弄好,總懷著一份深深的歉疚。加上張臘狗同陸疤子自幼要好,她夜一向對陸疤子很憐惜。這樣的老人,又是幫內大哥的親娘,罵一頓,陸疤子還不像陰間的鬼見了太陽,躲都來不及,哪裡敢還嘴! “乾娘呃……您家……”陸疤子想說點什麼,遮掩尷尬。老子今天起早了,硬是碰到鬼了!他抬頭看看天,陰陰的,要下雨的樣子。陸疤子心裡惡狠狠地罵。 昨天晚上他到花樓街一家叫“博藝軒”的“鸞窯”裡賭了幾把,輸得一塌糊塗。 “都說賭場背時,就要走桃花運,未必老子一頭都冇得?”陸疤子一邊跟張臘狗的老娘嘻皮笑臉,一邊在心裡轉圈子。 “你個雜種莫喊我,趕快把你那張臭嘴夾緊滾遠些!”張臘狗的老娘還在罵,只不過罵的成分漸少,長者對下輩恨鐵不成鋼的愛嗔成份漸多。 “呃,回來!個砍腦殼短壽的雜種,我問你喲,臘狗那雜種這幾天在做麼事咧?碰到他跟他說,屋漏了,叫他回來把瓦檢一下。” “好,您家,好!”聽到後頭幾句罵,陸疤子比早晨起來撿到狗頭金還喜歡些。 “我給他說,好!乾娘呃,不如我給您家把瓦檢一下算了咧!”陸疤子還要說,但張臘狗的娘已經不想听,開始朝坡上走了。陸疤子才回頭向趙吉夫打招呼…… “趙老闆,您家有麼急事唦?堤上的事都盤順了,不必我每天去,您家莫像催命鬼樣地緊催!” 自後湖築堤工程開始之後,劉宗祥就督得很緊。他不能不督得緊些。整個堤務,張之洞張中堂批准的總預算是80萬,官家出資30萬,劉宗祥獨捐50萬。官家的30萬是皇上的銀子,不從張大人腰包裡出,而且,張大人還在不停地向商家勸捐。越捐得多,他張大人從30萬中結餘扣回去的就越多。 “我劉宗祥的銀子也是白晃晃的銀子唦!早一天完工,就少花好多銀子咧!”劉宗祥在心裡算的這筆賬,是很簡單的加減法。在算這筆簡單賬的同時,他幾次催趙吉夫趕快操辦徵買後湖官地的事。 “一定要搶在今年退水之前辦完。不然,堤修起來了,水氹都變成了水田,價錢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到底變多少,你老趙心里肯定有個譜!價錢一漲一跌,這中間的一賺一折,出入就不是翻一個跟頭的碼子了!”劉宗祥還從來沒有用這種教訓的口氣對趙吉夫說過話。就在趙吉夫私下以祥記商行的名義購買一江春茶樓直至事發,劉宗祥也沒有這麼急過。本來,後湖購地的事是讓秀秀操辦的,自從那一夜繾綣,他又改變了主意。這裡頭固然有幾分兒女情長的成份,但更多地是為秀秀今後著想。這一點,是任何人,包括秀秀,也是猜不透的。 “官地還好辦些,同知黃大人已恩准購買官地的丈量辦法。可購買民地就會碰到麻煩,趙老闆您家要多費心了。”劉宗祥的口氣像是商量,是拜託,但趙吉夫明白,真正的老闆是劉宗祥,他趙吉夫充其量是個二老闆。如果自己把自己當老闆,那是自己呵癢自己笑。 看老闆督得這麼緊,趙吉夫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一大早就來找陸疤子。 “陸六兄弟,我不是來催您家上堤的。您家莫會錯了,我是來跟您家說,這幾天您家就不要到堤上去了,我這個老哥想拜託您家一樁事。”趙吉夫跟陸疤子往躉船艙裡走,陡然想起艙裡的齷齪味,就停住了腳,順手拉了陸疤子一把,兩人就站在躉船靠武昌的一側。 “麼事唦?您家殺人放火的事,千萬莫找我,我做不到,也冇得那個膽子去做。我陸疤子生相是惡得一點,心腸還是蠻好的,您家說是不是哦?” “我曉得,我曉得,我曉得疤子兄弟是個厚道人。”看看疤子的臉色,趙吉夫想搞清楚這樣說是不是搔到了癢處。可是,他只看到陸疤子臉上那條長長的褐色長疤毛毛蟲樣地動了動。 “算了,您家,莫給我戴高帽子,也莫往我臉上貼金。我曉得,我這張臉,隨您家麼樣貼金,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跟您家醜話說在前頭,不管叫我做麼事,都是一分錢一分貨,脫了褲子放屁的話就免了。” 天剛有點麻縫亮,陸疤子就上堤了。 這對他來說,自然是破天荒的事。如果沒有趙吉夫許諾的“一分錢一分貨”,要想他這麼早從床上爬起來,閻王老子都做不到。他站的位置是後湖長堤的中間一段。面朝漢口內城方向望,視線似被一層淡藍色的薄紗隔著。已經被堤基圈進去的這一半後湖,仍然是這裡一個墩、那裡一個墩。墩上柳樹拂風,遮著墩上的茅草棚子。後湖每一個高出水面的墩,就是湖區的一處景。這些墩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可住上百戶人家,有買有賣儼然村落街市。有的只住一兩戶人家。有的墩是水漲無人,水退才有人上墩種地。也許這些住人的土墩,開始是某縣的某人或某幾個人住上去,後來與家鄉人聲氣相通,呼朋引類,來墩上居住的某縣某姓的人逐漸多起來,而這些墩也就因居者的籍貫或姓氏取名了:天門墩,鄂城墩,王家墩,陳家墩…… 一大清早就爬起來辦事,對陸疤子來說,實在是不容易。晚上是他的黃金時間,黃金時間的主要節目是賭和嫖,當然也喝酒,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仍然是賭和嫖兩樣。這兩樣都需要錢,總不能老去偷去搶吧!當然偷和搶也是他進錢的方法。他的拐子大哥張臘狗說了,現在是他們兄弟夥干大事的時侯了,那些偷雞摸狗明目張膽犯眾怒的事,就莫做了,要做就做些既來錢又省力氣又有面子的事,比如為築後湖堤做監工的事,就可以多做。可陸疤子覺得做這事蠻吃虧,一點也不省力氣,起碼要起早床。雖然他本人並不怎麼起早床,而是叫手下的小蝦子兄弟起早床監工,但他還是覺得不舒服。 昨晚他實在太累。昨晚賭輸之後,他突然想應該找個地方沖沖背時的晦氣,就到紫竹苑玩了一趟。他之所以要到紫竹苑去玩,是他記起了他和張臘狗曾經往裡頭送過一個姑娘伢。那天月黑風高,這販人口的“渣子活”做得蠻順手。那個姑娘伢蠻有味的。要不是大哥不准搞,他疤子早下手了。可在紫竹苑陸疤子沒有見到那個姑娘伢,他不甘心,問鴇媽。鴇媽說沒有這樣一個人,她的院子只收湖南妹子,絕不會收本地姑娘。陸疤子以為鴇媽沒有認出他來,也就算了。可是在婊子床上出了一身臭汗之後,陸疤子摸出一張銀票,塞進婊子枕頭底下,才曉得那姑娘伢被大買辦劉宗祥領走了。陸疤子又摸出一張銀票,往婊子的襠裡一夾,問,劉宗祥喜歡跟哪個婊子睡。婊子告訴他,劉老闆喜歡跟陶蘇睡,每次來都在陶蘇房裡不出來,好像陶甦的香些樣的! “也是的,老子真還不信那個邪!”陸疤子兩腿一叉,把短褲頭往上一籠,就去找鴇媽“翻台子”,點名要睡陶蘇。 “您家真好精神哪,這晚了還……” “麼樣唦?未必老子的銀子不是銀子?老子有冇得精神是老子自己的事!” 陸疤子是個犟種。要談怕人,他只怕他老婆,這種鑽“窯子”的事,都要瞞著老婆。至於鴇媽這樣跟他反著幹,也是認出他這張疤子臉,就是那天晚上送“豬”來詐財的傢伙,所以也就沒有好氣。哪知這反而跘動了陸疤子的犟筋。陸疤子是個越冷越打顫、越熱越出汗的痞子,就愛和人搓反索子…… “聽說你這裡有個香香,叫麼事桃酥騎馬酥的,老子就要騎馬酥!” 現在,陸疤子站在劉宗祥出錢修的堤上,一股簡單的自豪感油然從丹田升起。堤雖然沒有修完,有的地方才剛剛下好堤基,有的地方還只是挖了幾鋤頭,但總的來說,已經可以看出大堤蜿蜿延延的雛形。可以想像,一旦全部完工,將是何等壯觀!陸疤子沒有這種心情,他只是感到他此刻就是踩在劉宗祥劉大老闆的頭上!就像昨晚他壓在陶甦的身上,有一種壓在劉宗祥老婆身上的感覺。一有了這種感覺,他就有了尿意。隨手掏出傢伙,可他憋了半天,只憋出幾滴,這幾滴還像辣椒水,疼得他直打顫。 “麼樣搞的咧?個狗日的!莫不是那個臭婊子對老子做了麼手腳啵?個婊子,該不會把老子的本錢弄壞了吧!” “伙計,伙計!起來,起來敲鐘唦!敲鐘!聽到冇?” 陸疤子疼得煩心,抖了十幾下,總像屙不干淨,又總屙不出來。他煩了,提著褲子,一腳踢開監工的窩棚,驚驚咋咋地吼。 敲鐘,實際上是敲一截鐵軌。鐵軌兩尺多長,是陸疤子從循禮門車站“揀”的,買鐘的錢,他就不聲不響裝進了自己的荷包。鐵軌的工字槽裡剛好有個鉚螺絲的孔,用一截繩子一穿,往樹上一掛,敲起來,鐺鐺鐺的聲音,在空曠的湖區盪出老遠,儼然一口洪亮的“鐘”。後來,堤修得差不多的時侯,這截鐵軌就不知被哪個有心人“揀”走了。 50多年後,這裡成立“人民公社”,那呼喚社員出工收工的鐘,也是一截鐵軌。據參加過當年後湖築堤的故老辨認,這截鐵軌就是陸疤子敲的那截鐵軌。說的人言之鑿鑿,聽的人卻漫不經心鍾一敲響,橫七豎八一溜排躺在堤上的築堤民工都醒了過來。他們揉揉惺忪發澀的眼睛,看看黑黢黢的天色,心裡直嘀咕:咿?這麼子早,把老子們叫起來做麼事唦?做強盜?有的嘀咕了又躺下去。回籠覺是最甜的! “起來,起來!還睡個麼事唦!個婊子養的,也不怕把腦殼睡癟了!”陸疤子撅了根柳條,舞得呼呼響,口裡不干不淨地罵。 天熱,民工們大都露宿,也有的搭個稻草披肩的棚子,也同睡在露天裡差不多。蚊子多,蚊子大,“三個蚊子汆一碗湯”。這話雖然誇張,卻可想見這一帶的蚊子有多兇。除蚊子之外,還有那種像細芝麻粉子樣的小蜢子,簡直厚得撞臉!汗漬、太陽烤,蚊蜢叮咬,民工們身上不是疔瘡成片,就是疹子疙瘩成堆。他們有的還沒有完全醒透,迷迷糊糊中就是一陣亂抓亂摳。 “起來,起來!快點起來唦!個把媽日的,睡不夠!閻王讓你們活在世上,未必就是叫你們來睡的?死了再睡唦,睡個夠!”陸疤子一味罵罵咧咧地催。 太陽就要從遙遠的湖蕩邊際露出臉來了,像個在湖水中潛了好久的健小伙,出水之前,攪出滿湖金色的青春氣息,抖落開滿天濕漉漉的霧嵐,給綠蒼蒼的蘆蕩湮上一層水淋淋新鮮的邊;晨光艱難地穿過曉嵐,成團成團的蚊蜢,與炊煙晨靄共舞。景像詭異而壯觀。 鐘聲和陸疤子的吆喝聲,終於把似醒非醒的人們趕起來了。他們在身上摳摳搔搔地走了幾步,就站住把褲子一扯,幹他們一天裡的第一件事。一時間,嘩嘩的放水聲,與尿騷氣、湖蕩的水腥氣,一起在堤基上漾開來。 “哎呀呀,都吃了麼騷東西哦,屙得這麼樣子臊!”陸疤子舞動著柳條子,激動地在一排屙尿的人牆中穿行。他臉上那條褐色長疤興奮地蠕動,口裡下意識地罵,眼睛細細地朝人襠裡瞄,彷彿是第一次看到男人屙尿。 “這個狗日的屙尿怎麼像滴屋簷水?噢,原來是個老菜梆子!怪不得人常說喲,人老血氣衰,屙尿打濕鞋,見風流眼淚,說話屁就來。還真是蠻有道理呀!咿!這個屙得好直!硬是像根箭樣地往前頭直滮!嘿,這邊這個還狠些,快屙完了尿都還是直的!天哪天哪,屙出來的尿把草都鏟倒了一排呀!” 陸疤子朝這個屙尿鏟倒草的漢子狠狠地剜了一眼,又朝前走。 “興許還有比這狗日的屙得更遠更直的咧!”他想。為了錢,他還是個辦事很認真的人。 這幾個人往堤基上一站,就很搶眼。 漢口同知紅頂子,花補服,大腹便便,一衙役模樣的人為他撐一把大油布傘,一看就曉得是個官老爺。劉宗祥白綢衫褲,戴一頂白巴拿馬草帽,洋味十足。秀秀一套淡綠色綢衫褲,撐一把劉宗祥為她買的黑洋布傘,那條又粗又黑的辮子在背上游蛇樣地動,儼然風姿綽約的洋學生。馮子高穿一件灰縐綢長衫,青緞瓜皮帽,一把白紙扇上,是他自己手書的板橋詩:“一節復一節,千枝戳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一枝老竹與蒼勁的行草相映成趣。 “子高兄,尚能誦蒹葭蒼蒼乎?”見趙吉夫還在水邊向陸疤子交代什麼,黃炳德踱到馮子高身邊聊閒篇。秀秀站在劉宗祥和馮子高中間,黃炳德很想站到秀秀身旁去,可恨調不開馮子高。 “雖不能指有所染,能一親美人芳澤,也是有味的呢!”黃炳德悶在心裡想,“這操蛋的劉宗祥,什麼時侯刮上這麼水靈的小女子的?媽的,這傢伙什麼都佔全了!” “黃大人,您家還不曉得在下從來是腹中草莽麼?”馮子高何許人也,哪有不防著黃炳德的!他沒有動窩,口裡打著哈哈,“秀秀呃,你打傘,讓先生曬太陽,天地君親師呀!” “馮先生說冤枉話咧!剛才要給您家打傘,您家說有扇子遮,車上還專門為您家留了一把咧……”秀秀笑,背後的辮子又簌簌地遊。 “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馮子高忽然吟哦起來。見秀秀與馮子高、劉宗祥之間的親近樣子,黃炳德無端湧上一股受辱的憤懣,只是不好發作。昨晚,馮子高告訴他,今天丈量後湖官地,只要他黃大人出場亮個相,丈量完點個頭畫個字,劉老闆就要好好“孝敬”一番的。一旦整個買賣手續辦完,劉老闆還要一總“意思意思”。孝敬多少,意思多少,馮子高沒有說,但黃炳德感到這筆數字不會少。在他的印像裡,劉宗祥是個出手大方的人,上次打牌隨便玩玩,一送就是大幾百上千兩,做趟生意,勞神費力的,總該幾千兩的好處吧!老闆有錢,老爺有權,權錢合作,好處無邊。 “子高兄,君子不打誑語的,怎麼又腹中錦繡了呢!”銀子真是個好東西,白花花的,把黃炳德的心情照得一片晴朗,一時間心平氣和,眉目舒展。 陸疤子早就注意到秀秀了。 “也就是兩年多的時間罷咧,這狗日的個丫頭長得像畫上的仙女了咧!”趙吉夫還在交代丈量湖地的一些細節,陸疤子已經聽得心不在焉。他找到的那個屙尿比別人都遠的傢伙,還果然是這一帶長大會划船的。他終於明白趙吉夫劉宗祥買地丈量的法子了。這一片茫茫的湖蕩,用划船的辦法丈量估價:劃一槳,船行的長短不論,每一槳八吊錢!這道理當然很簡單,每一槳劃得越有勁,劉老闆花的錢就越少。對於被選中的船工來說,對他的划船技術當然是個考驗:每一槳必須劃得有勁而且用力要勻,一槳下去,讓船滑得最遠而又不至最慢的時侯再劃第二槳——每一槳都是錢呢!陸疤子只是監工,還有一個官府的師爺在船上,管記數的。陸疤子想多看秀秀幾眼,又擔心讓秀秀認出來。陸疤子不怕秀秀也不怕劉宗祥,但拐賣人口逼良為娼是犯法的勾當,他陸疤子還是怕朝廷的。其實,秀秀早就注意到陸疤子了。她注意到這個生得醜、生得惡、口裡不停罵罵咧咧的人。陸疤子臉上的記號太醒目了! “這就是那個十兄弟裡頭的陸疤子了!把我用麻袋裝到紫竹苑的是他,把我的爹活活打死的,也是他!”秀秀只是偶爾用眼睛的余光掃一眼陸疤子,口裡還在同馮子高他們應酬,心裡卻恨得滴血。 “疤子哥呃,大哥帶信來了,你上來吧!” 那個與陸疤子一伙的敲鐘人站在堤坡上喊。 “疤子哥咧,上來唦,有事咧!”看陸疤子沒有理,小監工朝堤下走,邊走邊喊。 “曉得了!叫魂哪!”陸疤子回頭吼了一聲,又對趙吉夫說,“趙老闆,多我在上頭也冇得麼益,您家看咧?”他還是在跟趙吉夫打商量,他不願意事情快辦完、錢快到手時,讓老闆抓到把柄橫生枝節。 丈量用的船很小,很輕巧,是適合湖區淺水穿行的小木劃子,當然載的人越少劃得越快。趙吉夫懂得這個理,又看陸疤子心不在焉賊眉賊眼的,估計與秀秀有關。他雖然很想看“戲”,但又曉得好戲還在後頭,這還只是個開頭,不宜別生枝節。 “好罷好罷,今天您家也是辛苦了,先去忙您家的事吧!賬咧,您家回頭過來算,好不好?”做生意的只要心裡都有數,雙方也就從容很客氣了。 “本來咧,是想等下搞完了,我陪疤子兄弟您家喝幾杯的,”趙吉夫還在客氣。見陸疤子本來說要走的人卻不動窩,曉得他是要兌現。 “這樣吧,您家今天先自己找個地方去喝,改日我趙某再陪您家。”口裡一邊說,手一邊掏。 “哎喲,您家真客氣!”陸疤子以為了不得到手一二十兩罷了,不想趙吉夫一出手就是五十兩!個雜種,人要走運,屙尿都撿到錢! “哎呀,這麼樣好意思咧?趙老闆,您家真大度!今後有用得著我疤子的,您家只一句話!哪個不買賬就是婊子養的……” 陸疤子對著趙吉夫把胸脯拍得啪啪響,又轉頭朝秀秀瞄了一眼,才跟敲鐘人一起上堤走了。 看陸疤子上了堤,黃炳德在與馮子高之乎者也,趙吉夫做出掏手巾的樣子,掏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攙了師爺一把,銀票就塞到了師爺手裡。 “師爺咧,您家先忙,您家的公事,我不好打攪。反正是肉爛了在鍋裡。等您家忙完了,再請我們的劉老闆跟您家好好敘談敘談,馮先生和我都作陪。到時您家一定要賞臉咧!” 船小,除了划船的,就只坐了師爺一個人。實際上,這是趙吉夫作出的極其信任師爺的姿態:你看,要怎麼量,要怎麼算,都隨你啦,您家看著辦吧!趙吉夫明白,師爺不會往官家那邊扒,扒到賬上他能裝到自己荷包裡去嗎?何況他上頭還有黃炳德咧!在趙吉夫眼裡,黃炳德和師爺都是鸕鶿,想叫它下水捉魚,總得事先餵一點小魚。當然,大魚是不能給牠吃的,這就是捕魚人在鸕鶿頸子上紮一根繩子的道理。 “其實,我自己又何尚不是只鸕鶿呢!”趙吉夫朝劉宗祥那邊瞟了一眼。 “您家放心咧,趙老闆!”一眨眼,銀票就不見了。趙吉夫暗暗詫異,就這一眨眼的工夫,他把錢塞到哪裡去了咧?師爺不明白趙吉夫在想什麼,見他臉上神色異樣以為他不放心,就又打了個哈哈,“趙老闆,您家把心放到肚子裡去吧,等下我們摸幾圈,您家多放幾個'銃',就隨麼事都有了!” “那是,那是,我手臭,特容易放大銃!過一下您家摸風的時侯頂好是坐在我的下家……” 說完,兩人都笑,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他們真的在談牌經咧! “開頭了咯!”趙吉夫使出暗勁,朝小劃子尾艄猛蹬一腳。 秀秀可以肯定,陸疤子是把她綁架到紫竹苑的壞蛋,也是打死她爹的兇手!她記得,在她昏過去之前,分明也聽到“疤子、疤子”的稱呼。認定了仇人,秀秀的心反而平靜了。她明白,只有平靜,才能想出妥當的法子來報仇。現在這樣子,還只是個開頭,鬥法的日子還長得很咧! “劉老闆,這裡像是冇得我們的事了哇!”馮子高伸展手臂,活動活動筋骨,“聽說下午四官殿那邊商界有個聚會,您家去不去?” “去呵,麼樣不去呢?大面子上的事情嘛,都要應酬的呀。”劉宗祥也來回地垛垛那雙穿著白皮鞋的腳,“馮先生,曉不曉得省城那邊對這事麼樣看?” 他們議論的,是漢口商界最近醞釀抵制美國貨的事。事情的起因在上海。美國人毆打中國商人,欺行霸市,又打死兩個裁縫,激起上海商界的憤怒,抵制美國貨的風潮就刮起來了。漢口商界歷來唯滬上馬首是瞻,近日商界上層人士紛紛串聯,要在漢口也掀起一次抵制美國貨、抵制美國生意的行動。 對這類活動,劉宗祥從來是凡請必到、不請不知的。商人的根本是生意,這是劉宗祥的信條。商人做生意就是愛國,商人不做生意,朝廷向誰收稅?這正如農人的根本是種地一樣,農人不種地,朝廷向哪個徵糧?朝廷無錢無糧,還叫什麼國家?商人做生意,是利國利民利家的事,愛國就在其中了。愛國的活動是可以搞的,但那有專門搞活動的人去搞。其實說穿了,搞活動也是一種生意呀。不就是外國商人搶了中國商人的生意嗎?生意之戰,古已有之,生意之戰而引發的國與國之戰,也是古亦有之的。而國與國之戰,本身就是大生意。世界就是個大生意場,這樣說、那樣稱呼,無非是變個花樣,搞點既吃羊肉又不沾羶的把戲而已。真正的生意人,對這些把戲萬萬認真不得。就像看戲,他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偷著眼睛向台下睃,你看得流淚了,掏手巾擦鼻涕眼淚,他在台上偷偷地喜死了:嗨,又哄到一個苕貨!不過,這些道理,只要自己明白就行了,切不可站出來說:這都是假把戲!要是這樣,就更是苕貨。看戲流眼淚,固然是苕,但還苕得逗人喜歡,起碼是苕得不討人嫌。站出來說人家是假把戲,這就苕得逗人惡了。既然你曉得人家玩假把戲是生意,是為了賺錢,你呈聰明戳穿了,不是砸人家的飯碗有違生意之道嗎?最好的辦法是,裝苕,你要為他的假把戲喝彩,說演得真好,是真功夫。臨到收錢的時侯,你實在溜不脫了,也給幾個。不給是不行的。把這個世界當把戲玩的,都是大手筆,惹不起的。他既然能把這個世界當把戲玩得溜溜轉,還不能把你當個臭蟲掐!裝苕是最好的辦法。你裝苕裝得像了,趁他以為你是個真苕貨,不注意你了,你就可以溜之乎也,或者還能乘機在他碗裡抓一把! 坐在漢口商界聯會的同仁中,劉宗祥滿腦袋都是這些怪想法。 他朝每個人點頭,點頭的幅度都不大,微微的,臉上寫著矜持而又謙和的笑,白色巴拿馬草帽不斷地摘下又戴上,顯出他對同仁的親熱和真誠。 這是名符其實的聚會,沒有誰是上司,也沒有朝廷大員,當然也沒有公堂儀式之類。恒昌公司是這次聚會的牽頭公司,恒昌公司的董事長謝子東自然就是主持人了。按謝子東的請求,劉宗祥同意把一江春茶樓作為這次聚會的地點。謝子東在同劉宗祥商量這事的時侯,提出由每家商號拿出點錢來,作為中午吃頓飯的開銷。劉宗祥笑一笑,說,謝董事長這是瞧不起劉某了。雖然劉某沒有恒昌那麼雄厚的資本和深厚的根基,倒還不至於連一頓飯也管不起!他叫趙吉夫全力操辦,鋼火用在刀刃上,這種花錢不多面子不小的事,特別要做得光溜。 恒昌公司是張之洞中堂大人開辦的紡紗局、織佈局的具體經營者,設備全都是張大人一手從德國買回來的。恒昌公司是承包經營,屬半官辦半民營的性質,所以,劉宗祥說它資本雄厚、根基深固了。 糟坊公所的代表彭大年是個清瘦的高個子,不像個開糟坊造酒的,倒像個坐館的教書先生。他本來坐在人叢中,一副暈暈糊糊打瞌睡的樣子,見到劉宗祥來了,欠身打招呼:“劉老闆,發財喲!我是打算幾時到府上拜訪致謝的咧!”彭大年兩手抱拳,連連作揖。 “彭公哦,一起發財,一起發財!”聽彭大年的口氣,像是劉宗祥欠著他的錢,但劉宗祥想不起有何生意與彭大年有關。他劉宗祥除開為洋行做一些土特產生意之外,基本只做地皮生意。但他又不能不同彭大年搭訕,彭大年代表著整個釀酒業,搞不好要得罪一個行業。 “不敢當咧,劉某有何德能,要勞彭公如此青眼咧?”劉宗祥朝趙吉夫望一望,趙吉夫跟在他後頭。可趙吉夫也搖搖頭。 “劉老闆真是貴人多忘事喲,大生意做多了,把我們這種湯湯水水的生意丟到後腦殼去了咧!您家未必真的忘記了,您家前些時叫個伙計到小號拖了兩千斤漢汾酒,說是您家要給築堤的民工喝。您家的面子,我隨麼憑證都冇要咧。這些時天氣熱,白酒銷得不是蠻好,您家還真是幫了大忙咧!”彭大年不是個撮白扯謊的人,口碑一向是不錯的。看他說的有鼻子有眼睛的,只怕是陸疤子乾的罷? 漢口的槽坊業,都集中在漢正街一線,且多是些家庭式的小作坊,靠河邊的場屋曬糟釀酒,靠街的鋪屋賣酒門市。漢汾酒的主要顧客是漢口的出力人。現在劉宗祥承包了後湖堤防工程,自然是喝漢汾酒的大戶。以劉宗祥的名頭,別說賒兩千斤酒,就是賒兩萬斤,酒家也絕不會不賒。現在,見劉宗祥愣了又愣,而且趙吉夫也搖頭,彭大年就急了。這兩千斤酒是他出面在好幾家作坊收攏來的,一個銅子都沒有到手,等於還欠著同業的賬。如果有人打著劉宗祥的招牌“撮白”,那他彭大年就慘了!他用可憐而又怨恨的眼光盯住劉宗祥,意思很清楚,要不是人家借你劉宗祥的名頭,我怎麼會賒那麼多酒出去? “您家未必真的不曉得您家的人到我這裡來賒酒?您家那裡冇得一個臉上有蠻長一條疤子的人?就是他來辦的咧!”彭大年不死心,繼續對劉宗祥訴說。 “噢,臉上有一條醬色疤子的伙計唦?哦,您家這一說,倒把話說清楚了。這個人不是我的人,但眼下跟我劉某有些關係。”劉宗祥又朝趙吉夫瞄了一眼。這一眼有責備之意。 “事情既然與劉某有了關係,我劉某人就要承頭。這樣吧,這事由我們趙老闆給您家辦!” “可得,可得!難為您家咧,難為您家咧!劉老闆,趙老闆,難為您家們咧!”劉宗祥的這一番話,對於彭大年,簡直就是菩薩的法旨。他喜出望外之餘,一連聲地道謝。劉老闆一做就是幾十萬上百萬的生意,只要他承了頭,兩千斤酒錢,還不是雞毛蒜皮! “好說,好說!彭老闆,好說!只要我們劉老闆發了話,我趙某全力照辦就是了!您家放心,放心咧!”趙吉夫一臉的笑。他清楚,這是陸疤子做的蠢事。他陸疤子眼下還有賬捏在趙吉夫手裡,不怕他翻出浪來。要是不認酒賬,我趙吉夫就用他和張臘狗的監工工錢頂。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彭大年也是糊塗,人也不認識,就把幾千斤酒賒出去了,真是荒唐!要不是在這場面上擠兌住了,無憑無據的,哪個來給他管收賬的事! 醬園田瑞泰的老闆田易發,從人叢中擠出來,連連朝劉宗祥作揖,也不說話,只是嘿嘿地笑,笑出滿臉的佩服和諂媚。經過剛才彭大年那一樁事,劉宗祥已經有經驗了:田老闆的笑肯定是他的生意與築堤民工有關。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後湖民工突然增多,菜地又遭澇漬,田老闆的醬蘿蔔、醬黃瓜、豆瓣醬、紅腐乳、臭腐乳,平常人們拿來沾筷子調口味的東西,一下子成了俏貨,搞得供不應求了。田瑞泰是漢口最大的一家專門製作醬貨的作坊。它的醬“蓑衣蘿蔔”、辣汁腐乳尤其合漢口人的口味。其它醬園也做這些東西,但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就是沒有田瑞泰的味道正宗。矮胖子田易發是漢口夾街一帶的傳奇人物。早年家裡窮,十來歲上死了娘。爹是個窮挑水的,一條扁擔兩隻桶,外加腦殼下邊的兩塊骨多肉少的肩膀,挑的幾個錢還不夠他自己喝酒的。街坊們就只看到田易發成天帶著他的兄弟在垃圾堆邊轉。混到十三四歲上,爹多喝了幾口去挑水,栽到河里永遠喝水去了。街坊們憐田易發兄弟孤苦,湊幾個小錢,讓他去賣炒蠶豆。這種小生意,本錢不大,也不要設備力氣,做起來簡單。生蠶豆買回來,河邊的沙撮一撮箕,炒得蠶豆顆顆張了嘴,貨就備好了。田易發先是拎著籃子滿街跑,後來挑擔子沿街轉。這田易發還天生是塊做生意的料,曉得和氣生財薄利多銷。不管哪個來買蠶豆,也不管別人買幾多,臨走他總是要叫一聲…… “來,添一把!” 他的那個“添一把”,惡狠狠地下去像是蠻多的樣子,其實從指縫裡稀下去的遠比抓起來的多。但畢竟樣子好看。久而久之,田易發落下個厚道的好名聲,混出個綽號,就叫“添一把”,田、添諧音,蠻順口的。再後來,田易發以他的勤扒苦做、死積攥,由挑擔子到開起了炒貨坊,又受漢口熱天長人都愛喝稀飯咽醬菜的啟發,開起了醬園作坊,把炒貨舖子讓給了他的兄弟。田瑞泰醬貨在漢口是有口碑的。醬園公所同仁有時聚會在一起喝茶,有人也想盤盤他製作“蓑衣蘿蔔”和辣汁腐乳的訣竅,矮胖子田易發也總只是個笑,隨你怎麼盤,他除了笑之外,頂多就一句話兩個字:“瞎做,瞎做!” 穆勉之一直在角落裡一張桌子邊冷眼看劉宗祥。他是代表漢口土特產一幫商家來的。這一幫商家經營的東西,既與漢口市民的生活息息相關,又有很多是供出口外銷的。像茶葉呀、牛皮呀、腸衣呀,每年從漢口轉上海或鐵路轉廣州,都有大宗的生意。不到兩年的時間,穆勉之已是今非昔比了。他所染指牛皮、牲豬、糧食生意,都已成規模。牢牢地抓在以洪門兄弟為紐帶的會所手裡。他所經營的轉口外銷生意,現在已不像往年,需仰仗劉宗祥這類買辦從中操縱,而是直接同租界商人打交道了。穆勉之奉行的是,錢大家賺,大家用,既要會賺錢,也要會用錢。沒有錢時,大家想盡辦法去賺,有了錢時,大家一起快快活活地花。穆勉之的這一宗旨,深得幫內人心,甚至有的不在幫而聲氣相投者,也主動帶生意甚至帶大生意、大產業投到他名下,看中的就是他恩仇必報、仗義疏財、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臉的江湖義氣。把劉宗祥的太太鍾毓英和丫環小梅搞到手之後,穆勉之心裡舒服了一陣子。這一陣過去之後,穆勉之又有些不足:這鍾毓英像一捆乾柴,像從來沒有讓男人搞過的,只怕劉宗祥不怎麼愛沾她的邊!既然是劉宗祥不喜歡的東西,我穆勉之下這麼大的力氣去搞,又有麼意思咧?我出力氣她過癮,這不是去幫劉家的忙嗎?後來穆勉之又到劉公館去過幾次,不再是“做籠子”去的,而是鍾毓英找去的。也不知道她怎麼搞清他落腳地方的,她居然派小梅找到了東華園!女人哪,一旦認死理,真是蠻嚇人的咧!但穆勉之的確興味索然了:人家的老婆,還是人家不想要的,有個麼搞頭?本來是想報復的,這不是一拳頭打在老母豬身上,連摳癢都算不上麼!最近,鍾毓英叫小梅告訴他,主僕倆都懷了他穆勉之的種,他才開始重新考慮,怎麼認真對付了。 “個狗日的,有幾煩人喲,老子連婆娘都不想要,下的野蛋還孵出秧子來了!”穆勉之很煩心,他惡狠狠地朝劉宗祥剜了一眼。 聚會也就在喝茶、聊天中混到了中午。大魚大肉地吃,席間裁縫公所的人提出,裁縫罷市可以,但最近手頭有一批美國人的活,罷市後裁縫們的損失,是不是請商會出面籌措一點補償。穆勉之提出,美國人最近定的一千張牛皮,已經付了定金,如果不發貨,打起官司來如何處置? 穆勉之出的題目不是沒有辦法解決,只是想在劉宗祥在場的時侯亮個相,以示在做外銷生意同洋人打交道上,他完全可以同劉宗祥之流分庭抗禮平起平坐。 “狗子雞巴商會!到時侯打起官司來,連朝廷都怕外國人,你商會算得個什麼?算個狗屌!愛國,哪個不曉得愛國!說的比唱的都好聽,等下吃完了,把嘴一抹屁股一拍,哪個還認得哪個唦?”穆勉之在心裡暗暗地罵。 不出劉宗祥和穆勉之意料之外,這次商會的聚會,除了在一江春茶樓留下一地葵花籽殼、花生殼和幾桌狼藉的杯盤之外,唯一的成果是他劉宗祥捐了一萬兩銀,名義上是給裁縫公所,資助他們抵制美國貨、抵制美國活。 但出乎劉宗祥和穆勉之意料之外的是,漢口的500多戶裁縫業主不用美國布、不用美國針、不用美國線、不接美國活。 500多戶裁縫帶著他們的徒弟近兩千人,連續三天在漢口同知衙門前靜坐,每人臂上一道黑紗,痛悼被美國人打死的上海同行,要求漢口同知府出告示,各行各業都抵制美國貨。除裁縫以外,四官殿、苗家碼頭沿江一線,凡美國人的貨,無人卸,無人裝,碼頭挑腳的一律抵制美國人。在中國人眼裡,外國人都是差不多的,無非是黃頭髮,綠眼睛。為了分清哪是美國人,哪是英國人,挑夫腳夫同業還過省城博文學院請來懂英文的中國教員,避免把英國人當美國人整了。漢口的《大江報》、《夏口時報》推波助瀾,天天又是發消息又是配評論,一時間整個漢口的美國商務驟然癱瘓。 剛在辦公桌前坐下,總經理皮蓬·杜就推門進來了。劉宗祥心裡暗自詫異。平常皮蓬·杜有事找他,總是叫人過來喊他,沒有過總經理親自到他辦公室談事的先例。一定是有不平常的事情。劉宗祥先調整情緒。皮蓬·杜是不好對付的。 “劉,最近在忙築堤?看不出來,劉,你還是個偉大的愛國者,偉大的水利專家!”皮蓬·杜一進門,對劉宗祥就是一碗甜米湯灌過來。 “商人首先應該是個愛國者,當然,沒有祖國也是可以做生意的,比如猶太人,他們中有世界上最聰明的商人,不是嗎?” 劉宗祥只是微微點頭,不接話。他明白,開場白畢竟是開場白,皮蓬·杜最終會打出他要打的牌的。 “劉,你估計,這漢口抵制美國人,會鬧到什麼程度?會不會牽涉到其他的外國人比如我麼法國人,影響我們的生意?”皮蓬·杜果然打出一張牌來。不過,在劉宗祥聽來,這個法國人似乎還沒有把今天的主話題講出來。他一言不發地聽著,他覺得,目前他最得體的姿態就是一言不發。 “劉,根據我們的經驗,中國人內心從來就不喜歡外國人,只要他們反對一種外國人成功了,就會得寸進尺,反對所有的外國人,形成一種排外的運動……” 說中國人反對所有的外國人,而且是對著一個有教養的中國人這樣說,明顯是一種侮辱。 “總經理先生,據我所知,中國人從來沒有反對過所有的外國人。中國人同外國人親善的例子,您作為地地道道的中國通,肯定知道得比我多。我是個生意人,而且是幫貴國做生意的中國人,我反對貴國了嗎?我以及我的一家,難道同貴國不友好嗎?總經理先生難道不認為我是貴國及您個人的朋友嗎?” “劉,請您不要誤會。當然,您是我的也自然是法國的朋友,這難道有什麼疑問嗎?也許我剛才急了一些,措辭不當。對,這叫措辭不當。其實,我只是想說,美國人想請我們立興洋行為他們代買一批生牛皮……” “總經理先生,其實您說得很對,我呢,算不上是個很純粹的愛國者。甚至,在我的同胞們眼裡,我可能還是個洋人的奴才,這樣說,您不介意吧?說我不愛國,肯定是不公平的,只能說,現在還輪不到我來表現所謂的愛國熱情罷!難道要我這個洋行買辦到同知衙門去靜坐嗎?那是不可想像的。生意人以做生意為根本。勤勤懇懇做生意,規規矩矩賺錢,不也是愛國嗎?總經理先生,我們之間的觀點是一致的,一點也沒有分歧。”劉宗祥明顯地感到,他需要撫摸一下他的上司。皮蓬·杜作為個人是次要的,法租界,法國立興洋行,才是主要的。這是旗幟,是可以作為虎皮披在身上賺錢的好東西。他劉宗祥買的那些地,不都是釘上“立興”字樣的標牌嗎! “總經理先生,您是生意場上的大行家,我來立興洋行做生意,都是您和您的前任教的呀!做生意無非是這幾種情況:利己又利人,這是最好的,但很少,也很難,平時我們說的利人又利己,往往是廣告宣傳上的需要;另一種就是害人又害己和既不利人又不利己,這兩種情況都不會發生,也就是說,這樣的生意不會有人去做;還有一種也是絕大多數的情況,是利己不利人。從本質上看,凡生意,都是利己不利人的:我賺了,賺誰的呢?被賺的一方必然折了……” “劉,謝謝您,您的意思我明白,您的意思是說,美國人要做的生意,應該趁機拿過來。” “總經理先生,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永遠聽您的吩咐。”劉宗祥臉上仍然掛著極謙和的笑,但在心裡,卻漾開“我又贏了”的喜悅。 劉瘌痢看到吳二苕站在堤坡的樹蔭下,估計兒子上堤來了,一問,果然。 “園子是吳醜貨的姑娘在主事?” “是的咧,您家!”吳二苕睃劉瘌痢一眼,又把臉別到一邊。堤上,八個人在共砸一台大夯。中間那個老人扶著夯,他的手引向哪裡,八條夯繩就一齊向哪邊使勁。老人領頭唱,眾人齊聲和提起來呀麼,喲嘿喲呀麼喲嚯嘿! 著力夯呀,喲呀麼喲呵嘿呀嘿! 苦命的人呀麼,喲嘿喲呀麼喲呵嘿呵嘿! 流黑汗哪! 喲呀麼喲呵嘿呵嘿! 一流嗎流到麼,喲嘿喲呀麼喲呵嘿呵嘿! 閉上眼咯! 喲呀麼喲呵嘿呵嘿! 提起來呀麼,喲嘿喲呀麼喲呵嘿! 著勁地夯呀! 喲呀麼喲呵嘿呵嘿! 富貴的人哪麼,喲嘿喲呀麼喲呵嘿呵嘿! 吃白飯哪,喲呀麼喲呵嘿呵嘿! 一吃麼吃到嘛,喲嘿喲呀麼喲呵嘿嘿! 閉眼才算哪! 喲呀麼喲呵嘿呵嘿! 後湖堤工程最艱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幾十里長的堤基已全部築成,除了水特別深的地段,所有的堤基都已出水。 “麼樣,二苕,有麼話不好說的唦?”劉瘌痢看二苕迴避的樣子,心裡生疑。 “個雜種!莫像個冇長卵子的,怕麼事唦?” “冇得麼事,真的冇得麼事!您家!”二苕能說什麼呢?老闆同秀秀的關係?老闆總是去逛窯子?老闆總是不回家?這些都是他能說的麼?他只差賭咒發誓了。 劉宗祥從堤基還沒有出水的那一邊朝這邊走。他了解到,水太深,淤泥太厚,打樁有困難。水深的地段,堤基用打樁固土法施工。但淤泥太厚,樁打下去很快就沒了頂,起不到固土沉基的作用。只有等水稍退一些,當然,最好是等到冬季水枯了再施工。可是過幾天張之洞中堂大人要來巡堤,還不知他老人家同意不同意等。再說,多等一天,就多一天的開銷哇。 見到爹,劉宗祥總有點忐忑不安。劉宗祥一向不怕爹,有的只是敬重。一個鄉下人,扁擔倒下來都不認得是麼字,居然盤得跟外國人搭上了關係,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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