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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1905年——劉宗祥吳秀秀

孕城 彭建新 16766 2018-03-19
從督署出來,東方曙色正濃。 一柱彤云作手臂狀正緩緩舒開五指,如巨人大夢方覺欠伸的慵態。太陽還未露臉,可陽光已從指狀雲隙中透出來,呈扇面撒開一天的金光,把個洪山寶塔襯得金璧輝煌。 春三月的天,清晨的風仍有料峭的寒意。見老闆和馮先生從督署出門,吳二苕從耳房迎出來,腰背仍直直的,幾步過去,喊醒另一個包租來的車夫。 與送出門的堂官打躬作揖完畢,直到督署的朱漆大門重又合上了,劉宗祥看一眼大門上那憨態可掬的銜環獸頭,又瞥一眼這只石獅子。石獅子一點也不可惡,張著的嘴不像在吼,更像溫和的笑。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撫一撫獅子朝天翻起鼻頭,冰涼的感覺又讓他頭腦一醒。他暢快地伸了個懶腰。 與劉宗祥的洋裝成對照,馮子高一身灰夾袍,外罩一件藏藍起暗紅團花的馬褂,戴一頂與馬褂同色的瓜皮小帽。他沒有伸懶腰,儘管他比劉宗祥年長,到底是在日本待過幾年,有些洋學堂的底子。他轉動轉動頭頸,上下振動振動手臂,又雙手叉腰,向左右扭腰,活動坐久了的筋骨。

他們是凌晨才得到傳見的。張之洞總督深夜辦公的習慣是任何人也改變不了的。說起學問、勤政,張中堂口碑極好,接見劉宗祥這樣的洋派實業家,張之洞是極有興致的。張之洞本身就是個積極的洋務派。他不僅提倡而且身體力行、實際操辦了許多洋務項目。像漢陽兵工廠,就是他的大手筆。 張之洞便服坐在公案後,受了劉宗祥、馮子高的禮,手一擺,隨和地邀他們入坐。 “馮先生,你棄老夫而去,另棲梧桐,此來,定是又有沖天之策以成沖天之舉了?劉先生,少年才俊呀,哦,隨便用些果品。”張之洞懷裡伏著一隻純白的長毛貓。劉宗祥注意到,這是白天托黃炳德送給張中堂的。這隻貓是劉宗祥從法租界弄出來的,花了他二百兩銀!這貓也真是異種,渾身銀白,無一根雜毛,就四隻腳爪在離地一寸處漆黑,更一樁奇處,是它的眼珠子,一隻碧綠,一隻深藍,因而得了個“烏雲托月鴛鴦星”的名。

張之洞愛貓和嗜食蜜果,劉宗祥是知道的。送一隻貓,也算不上賄賂,卻又深得張之洞愛貓之意。看張中堂愜意愛憐撫貓的慈祥模樣,劉宗祥暗裡感嘆,人之所好,大異其趣,這二百兩銀,真是搔到了這大老官的癢處,二百兩銀就把個封疆大吏給弄得舒舒服服,實在太便宜。 “劉先生,這隻貓你是從哪裡弄來的?”張之洞果然說起了懷裡的貓。正說著,一隻全身漆黑、四爪雪白的大貓呼地躥上張中堂的公案。只見它在蜜餞果子上逐碟地嗅,噴噴鼻子,搖搖頭,一副大不以為然的樣子;然後,又把鼻子伸向那隻“烏雲托月鴛鴦星”,喉間嚕嚕作響;再抬起頭,朝張中堂喵嗚喵嗚叫個不休。 “嘿,嘿嘿嚯嚯!”張之洞極開懷的樣子,“看來,你是嫉了!嫉耶妒耶,偏旁皆從女,哼哼,倒是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噢!嚯嚯!”

“張大人,這隻母貓可有'芳名'?”馮子高不枉了在督府作了幾年清客,一听就知道這隻黑貓是母貓。 “尚未取名,此時有了劉先生饋贈的'烏雲托月鴛鴦星',老夫倒想請先生為此貓賜名,先生雅趣,幸勿辱拒。” “學生才疏學淺,不足大人謬獎。這貓麼,是否就叫'雪之夢'?”見張中堂興致勃勃,馮子高也樂於湊趣。 “雪之夢,哦,倒是有些意思。雪之夢,怎麼像有點東洋味?嚯嚯嚯!馮先生不枉了在日出之處喝了些洋墨水,好,管它東洋西洋,總之,還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就是這雪之夢罷!好了,都做夢去吧!” 張之洞把黑貓、白貓放到一起,手輕輕地推它們,讓它們自便的意思。劉宗祥臉上留著笑,等著這漫長寒喧客套的結束,看張之洞怎麼切入主題。

“馮先生,聽說你到上海去了一趟?”張之洞隨手向嘴里扔進一顆蜜棗。那手剛才還在盤弄貓,也不見他揩擦,把棗丟進嘴里後,似覺手有些黏,就又放進嘴裡吮,嗍得嘖嘖作響,很有味的樣子。 見張之洞仍無進入主題的意思,劉宗祥精神有些不集中了,但他一眼瞥見馮子高肅穆的臉色,又為之一振。不知為什麼,張之洞平平常常一句客套性質的問候話,馮子高聽來卻如臨大敵。 “是的,是的,學生赴滬一行,只為料理歸國後遺留在彼的私事。”馮子高很快恢復了他那不緊不慢不溫不火的矜持之態。 “中堂大人好耳風呵!” “不是老夫好耳風,是如今世上風太多也太大呵!馮先生學貫中西,交遊四海,值此天下紛攘之際,倒是宜多韜晦養性,以佐劉老闆多多發財。老夫編練的新軍中,也多有偏頗激昂青年,高調唱得一個比一個好聽。這主義,那思想,全不顧大清國情,一味只是說些嚇人的空話,無異於兒戲耳!”劉宗祥不知張中堂何以教訓起馮子高來。平常只是風聞省城這邊有些不平靜,也風聞張之洞仿西洋編練的新軍中,多有知識軍人結社的事。結社讀書,研討些時事,於國也無甚麼不好。難道馮先生也是“激昂青年”?如果馮先生是不受張中堂歡迎的只想鬧事的偏激人物,現在劉宗祥手下做事,那張大人對他劉某人怎麼想?張中堂還會支持他築堤買地嗎?

劉宗祥是生意第一的商人,他信奉商人以賺錢為本的原則。世上一切,都是生意。捐錢可以做官,已是朝廷不是秘密的秘密。這不也是生意麼?只不過賺錢的是皇帝大佬官。當了官有什麼好處呢?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還是“清”知府,要遇上那濁的,還不把地皮刮三尺! 劉宗祥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妨礙他做生意。 “大人教訓的極是。雖然學生淡薄宦途,改轍揚帆逐利,大人的教誨,仍令學生聞之足戒,聞之加勉。”馮子高謙恭平和,讓劉宗祥放心不少。 “先生高人,亦當如此審時度勢。譬如老夫,雖身在官場,心卻在名利場外。如這提倡洋務罷,老夫看準了乃富國之途,決非營老夫室家私利。如以為老夫此言有虛,爾等可拭目以待。老夫今年六十有八,墓塚在望矣!”

張之洞的這番話,的確不是虛言。他督鄂期間,創辦的漢陽鐵廠、大冶鐵礦、萍鄉煤礦、湖北槍砲廠,設立紡紗局、織佈局、制度局、巢絲局,使得湖北省儼然中華的洋務活動中心。他改革書院,興建學堂,派遣大批學生赴德國、日本等國留學,又興建圖書館、印書局,大刀闊斧,年有大動作。儘管功過是非,不一而足,可四年之後,當他病死北京時,他的治喪費用卻靠門人僚屬致送的奠儀支撐。可見其雖位極人臣,卻宦囊空空家境不裕。一副輓聯似已寫盡張之洞身後的清貧…… “死者長已矣,雲門石甫同倀望;魂兮歸來乎,朝雲暮雨各淒其。” 據說,雲門石甫是張之洞的兩個得意門生,朝雲暮雨是他老先生的一對愛妾。 “也罷,聊了這麼半天的閒篇,再說說正經事罷。”張之洞開始講他在後湖築堤的打算。正說到興濃處,那“烏雲托月鴛鴦星”逐“雪之夢”,急驟而至,呼地躍上張中堂的公案。那“雪之夢”竟不顧雌性廉恥,在公案上屙下貓屎一坨,一時漾開一股腥臭。

一侍候在側的老僕看不過眼,過來驅趕,口裡呵斥了一聲:“呔,下去!” “罷了,讓它自去罷。”張之洞出語阻止,他又朝馮子高掃一眼,“貓本無知,何必責怪?人若如此,則不可恕矣。” 雖然又困又飢又乏,但張之洞辦事效率之高,著實讓劉宗祥佩服不已。築堤從何處起,至何處止;堤基幾寬,堤面寬幾,堤高多少,都明明白白。預算80萬銀,接受劉宗祥捐銀50萬,並以劉宗祥去年成立的填土公司為築堤總承包。給劉宗祥的好處是:後湖的官地,由漢口同知商議作價優先賣給劉宗祥,私地由漢口同知與後湖農戶協商,願賣則賣。 劉宗祥已經非常滿意了!他清楚他得到了多少,他亟想趕快慶賀一番,亟想趕快找個安靜地方,細細捋捋即將得到的好處。他突然想起張之洞警告馮子高的語氣,心裡一沉,但見馮子高無事人一般,心裡又一寬。

“馮先生,是否先填一填我們的五臟廟?省城您家熟悉些,可有什麼特殊的好東西?”劉宗祥朝二苕的車走過去。 “那就多了。粑粑巷的粑粑,豆腐巷的豆腐,戶部巷的面窩……”馮子高踢踢腿,關節嘎吧嘎吧響。 “馮先生哪,聽說武昌有個美人店,做的一種什麼蝴蝶面,堪稱是省府一絕,吃的人還必須趕早,晚了還買不到。今日我們這是絕早了,何不去一趟?”劉宗祥今天心情很好,想起平日沒有工夫想的傳聞。 “哦……噢……蝴蝶面哪,早就沒有了,沒有了啊!哦,不過咧,有還是有的,去吧,去一趟吧!”馮子高忽然顯出傷感,語氣也閃爍不定。因常見他這種大起大落的文人情緒,劉宗祥也沒有作多的想法,只一味地催他帶路。 出督署左拐,向北進蘭陵路,過長街,穿芝痲嶺,再折向東進中營街,橫過大魏巷,一條大道直通賓陽門。直到出了城門,太陽還沒有爬上洪山。過長春觀、東嶽廟、神祗壇,在寶通寺側不遠,馮子高叫停下來。

馮子高帶著劉宗祥,爬上一道土坎,指著三五個食客就餐的鋪面,說:“劉老闆,這就是賣蝴蝶面的地方。” 鋪面不大,一個煙囪在屋頂升出,吐出裊裊的煙。前麵店堂裡,一個臉孔黑黑的漢子在為食客送面收碗。劉宗祥抬頭一看,“蝴蝶面”三個大字頗有顏體味。 “劉先生,請!”馮子高在劉宗祥後面,請他先進。 “馮先生,您家請。你我都是客,何故作此主人之態?” 劉宗祥隨口的一句話,竟把馮子高說得身上發冷樣的一抖。 見有客來,且來客氣度不凡,黑臉漢子從肩上扯下抹布,揩揩那張本來就不髒的桌子,問:“兩碗?”等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又大叫一聲:“蝴蝶面!全料兩碗!” “請問,這可就是蝴蝶面美人店?”劉宗祥笑著問。

“是咧,是咧,您家!”黑臉漢子五官還端正,只是臉太黑,簡直像擦了鍋底灰。 聽了這一問一答,幾個俯臉吃麵的食客也笑了起來。也難怪他們笑,這裡是只見黑臉不見美人,如以黑臉漢為美人,天下之逐美者,豈不個個都要投河上吊? 兩碗麵很快就端上來了。這面實際上是面片,不是漢口人常吃的那種長條子麵。面片呈蝴蝶形,湯白中帶紅,浮著幾片紅菜薹尖。面片有嚼頭,湯鮮,紅菜苔尖脆而爽口。劉宗祥吃得微微見汗。 “確是不錯,嗯,不過,也不至於像在江那邊漢口傳說的那樣,好到了天上,說得玄而又玄的。”劉宗祥用手巾揩揩汗,見馮子高未動筷子,只是怔怔的盯著面前的那碗麵,不禁詫異起來。 “呃,馮先生咧,您家麼樣不動筷子咧?難道肚子能看得飽?” “劉老闆哪,您家可曉得,真正的美人店的蝴蝶面,哪裡是這個樣子咧?您家要曉得,這裡原來叫蝴蝶麵店,美人店是食客隨口叫的……”看來馮子高對這個店子很熟,但不知何故,說得總是吞吞吐吐的。 “劉老闆,您家隨我慢慢走一截,我細細地跟您家說。”可能注意到了劉宗祥探詢的眼光,馮子高從那碗一動也未動的麵碗前站起來,邀劉宗祥暫時安步當車。他同劉宗祥走下那道紅土坡坎,又回過頭來,久久地凝望那已經變小了的“蝴碟面”三個字,眼眶濕潤了:“噢,噢,我說過再不來此傷心地,可我又來了,又來了……”他喃喃而語,連站在身邊的劉宗祥都聽不清他說什麼。 “馮先生,也許是我不該提出到這裡來,也許觸動了先生的心底事?”馮子高為人達觀,如此動容,劉宗祥很感意外。 “劉老闆咧,真正的蝴蝶面,早就死了哇!”馮子高向著已爬上洪山寶塔尖尖的太陽,仰面長嘆一聲,講出一個哀婉的故事。 現在三鎮都有的紅菜薹,真正的原產地,您家肯定曉得,就在這洪山一帶。可您家肯定不曉得,這個所謂的一帶,到底是幾大個範圍。您家不曉得,只怕全漢口也冇得幾個人曉得。真正的洪山菜薹,出產在洪山寶塔鐘聲能聽到的地界!這一帶,都是紅壤土,最適合長這种红菜薹了。出了這塊地界,種出的紅菜薹,味道都不如這裡的好。這是冇得法說清楚的事。您家也許聽說過,前年有個京都大員回京,帶了些紅菜薹的籽回去,結果種是種出來了,就是隻長葉子不抽苔,到它抽出苔來,就即時結籽了,那薹根本就老得吃不得。後來,這大官又派人到這裡運了些土出去,後話不得而知,倒是又造出個刮地皮的笑話。還是說蝴蝶面吧。不過咧,這東西跟菜薹有關。幾年前,哦,不過十年罷,一個二十五歲的富家小伙子,聽說這裡一家賣蝴蝶面的麵館,掌勺送面的都是一個姑娘。都說蝴蝶面罕見且鮮美無比,姑娘比蝴蝶面更是罕見的美麗,簡直像從哪幅畫上走下來的。這傳說把富家公子的耳朵說癢了,挪步去吃麵,哪知接連三天都沒有吃到口,而且每次去都只看到門板!那正是歲末時節,紅菜薹剛上市不久,天寒地凍的,連去三次呀!他後來曉得了,這家麵店一年只做五個月、每天只做一柱香的生意。這五個月就是市面上有紅菜薹的日子。麵店每天一開張,那美得像畫中人的姑娘就在店堂裡燃起一柱香,再賣麵。一柱香燃盡,麵店也就關門了。或許是富家公子的虔誠感動了姑娘,第四天,富家公子剛輪上,香正好燃盡。姑娘破例多賣了一碗麵。那碗麵來之不易呀!富家公子端著那碗麵,怔怔地半天不下箸!面作成蝴蝶形,上面綴著碾細的星星點點的山楂片,嵌著比頭髮還細的青翠翠的青梅絲。精白的面片,粉紅的山楂,碧綠的青梅,不妝自媚的姑娘,鮮豔醒目,未曾入口人已是如蝕骨般的醉了!這哪裡是蝴蝶面喲,簡直就是勾魂湯唦!就說麵湯吧,心竅不足之人,絕對想不出來。用洪山寶通寺後園的紅菜薹,掐去嫩尖,薹榨成汁,再配上火腿、蝦米、香菇、銀魚、玉蘭片,取寺後的龍泉共熬。火用粗穀糠文火,熬好後,火腿那些東西都要濾出潑掉,只用湯。客人來了,先熱湯,再投進用銅模子壓成蝴蝶形的面片。盛進碗之前,加上幾枝掐下的菜薹尖。這樣的東西,您家不吃,只要想一下,還有不吞涎水的!我們今天吃的面能比?聊勝於無而已。我是麼樣曉得這麼細的?其實咧,您家心里肯定明白,我就是那個富家公子唦。後來我就天天去,天天去吃到姑娘關門為止,直到姑娘嫁給我。姑娘嫁了我,麵店也就關了門。老食客們不依不饒,輾轉打聽到我家,“興師問罪”。姑娘,也就是我太太公開了治作蝴蝶面的一切秘密,後來,這黑臉堂倌一家頂下了這個鋪面。您家還不曉得咧,當年,一個熟食客見姑娘嫁我關門而去,惋惜之餘,在門上塗了這樣幾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羹湯相映紅。玉人不知和處去,空令食客悵東風。”雖是剝唐崔護的“人面桃花”詩意,倒也還有些意思。僅此一節,您家就可想見當年蝴蝶麵店的吸引力和生意的火爆了。 說到這裡,馮子高頓了頓,一層苦笑泛上臉來,苦笑退下之後,又是一層淒婉的陰霾。 劉宗祥本想問問下文,一轉念,記起上次去陽邏,舟行江中,對一輪秋月,感慨岸上飛移著的朦朧的村樹田疇,馮子高吟哦蘇軾的詞作,對照今天他吐出的心思,可見他心頭壓著多重的相思債!世上事,不如意難道真的十之八九麼?世上人,不幸者難道也十之八九麼?幸與不幸,是本來就擺在那裡呢,還是各人各自感受到的呢?沿街乞討者,有上頓沒下頓的如棚戶人家者,也照樣活得有滋有味活蹦亂跳,該娶妻照樣娶妻,該生伢的照樣生伢,能生的還生出一大群來,也沒見他們嘆說不幸,是他們不覺得苦,還是曉得說了苦苦依然,不如不說呢?像我劉宗祥,不到而立之年,就掙下偌大家業,全漢口有幾個如我之財?如我之名?我如對世人說我劉宗祥也很不幸,誰又相信?或許,幸與不幸,就是一對孿生子,伴隨著每一個人。彷彿自己的影子,明明在那裡,絕大部分時間是因為忙名忙利勾心鬥角去了,所以從不去注意它。當你注意到它了,幸與不幸早就幾經轉換了…… 劉宗祥隨馮子高默默走。看上去,他好像是被馮子高的故事所感動,實際上,他是在默默地品咂人生。 “噢,劉先生,您家對張中堂張大人訓誨我的那段話,有何看法?”馮子高轉了話題。前面那個話題太沉悶,也太小了,男子漢不宜過多地沉緬在兒女之情的傷感裡。美人店的那個美麗的姑娘,也就是馮子高的前妻,難產而死。死時馮子高正在日本。回國後,他一度息了奔波的心情。妻子雖不是他害死,畢竟他同她巴心巴肝地愛過抱過,愛時抱時恨不得連命都貼進去。當他播在她身子裡的種子,已長成另一個他或她而且就要來到這個苦難的世界,她正需要他愛的時侯,他卻為蝸角虛名而遠在東瀛…… 劉宗祥仍默默地走。通往寶通寺的人多了起來。太陽懸在洪山寶塔尖上,於霧靄憧憧中,彷彿寶塔上一團肉孜孜的血紅的佛光。他明白馮子高的意思,實際上馮子高這一問,已承認他自己與“激昂青年”是一路人物。他需要劉宗祥表明態度,不然,怎麼好共事?再說,劉宗祥馬上要著手的,幾乎是再造一個漢口的大事!再造一個漢口!想到這一層,劉宗祥倏地豪邁起來。這豪邁感是從賺錢這種極簡捷的目的超脫出來的純精神的感覺。以前劉宗祥賺錢沒有這種感覺。如果要問他賺錢做什麼,他會回答,賺錢是為了賺更多的錢,買地是為了賣地或在地上建房賣錢。總之,賺錢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是每筆生意操作的開始,也是每筆生意的終結。就像同紫竹苑的陶蘇在床上,總是那冷冷的燭影,滾燙的燭淚;滾燙的胴體,麻木的心;麻木的動作,遲鈍的感覺。這次也是生意,也是賺錢,但似乎這次的生意賺錢並非目的,而僅僅是手段。這就有一種全新的感覺了我劉宗祥要再造一個漢口!清新,絕對的清新,就像秀秀站在一叢翠綠的枸杞邊,整個空氣都蕩漾起一片清新之氣。 “馮先生,我是個生意人,生意人像軍人,是不過問政治的。儘管生意人和軍人一樣,離不開政治,受制於政治有時也可以左右政治。但由於政治也是一種生意,也是一種戰爭,但終歸是與我的生意不同的。不搭界不欺行,是做生意的準則。您家幫我做生意,好像並不影響您家自己的生意。先生以為如何?”由於心情好,好多以前明白、清楚但一時又說不明白說不清楚的道理,現在居然一口氣說清楚了。劉宗祥有幾分得意。雄辯畢竟不是他的強項。 “好!劉先生,說得好!您家的生意比我的急,我那是慢性子不賺錢搞不好要折本的生意,是把腦殼別在褲腰帶上的危險生意。緩事緩辦,先把您家這筆生意籌劃好吧。”馮子高跟劉宗祥有一段時間了,對他的口才和快捷的思辯,還不甚了了。剛才這一席話,倒是劉老闆情感的真流露。 “從漢陽門過江罷!” “好,上車走吧。” 吳二苕和那個包下的車夫一直空車不即不離地跟在身後,見老闆回頭看,幾步就聳到了跟前。 “張媽,秀秀咧?”劉宗祥從昨天晚上忙到現在,還沒有來得及合眼。剛才,他又派人去請趙吉夫到劉園來議事,另外又發帖子到同知府,請黃炳德同知大人晚上過來“搓幾圈”。直到快下午了,才感到睏意爬滿全身。來到劉園他的臥室,傭人張媽正在拍枕頭。 “秀秀帶幾個人到後頭種樹去了。她說正種樹的月分不種,以後種難得活。這些都是她剛才換的。”張媽為他沏上茶水,就退出去了。 淡藍的麻紗帳,像一匹瀑布從天花板上洩下;極淡的水紅色床單,是柔柔的棉絨布;雪白的被裡,極淡的水綠色淨面綢被面;極淡的粉黃色窗簾。整個房間彷彿浸在一弘溫馨、素雅的秋水里,讓人一進來就感受到全身心的舒適和鬆弛。這一組色調最容易使人感受到無端的幸福與傷感,對於總在羈旅中漂泊的心靈,更有一種孤獨被旅途中的溫情慰藉之後而愈益孤獨的淒情。不知秀秀這不識字的鄉下女孩,何以會調配出這樣一種色調?是女人的天性使然,還是她天生靈慧?劉宗祥在情感的世界裡,不是個善於思考的人,在這方面,他遠沒有在生意上的那分靈氣。在生意場中投入的精力和在紫竹苑這樣的風月場中消磨的精力,前者可以得到快感,後者可以得到滿足。這正如飲食,玉髓瓊漿,雖飲之涓滴,亦可獲微醺的快意,雞黍蔬食,果腹而已,僅是一種滿足。人生在世,快意當是一種奢侈,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滿足,卻可用隨遇而安代之。 靠在床上,思緒如飛絮,紛至沓來紛紛揚揚,要捕捉成形,卻又很難。劉宗祥感到困乏仍在而睡意全消。他乾脆起來,換上一身白綢便服:束腰撒腳褲,布扣對襟衫,圓口黑布鞋。穿好後,他對著鏡子照了照,不禁笑起來:這不有點像送給張之洞的那隻貓麼?雲托月,只是沒有鴛鴦眼! 秀秀正在柳蔭下指揮幾個人種樹。看來事情已近尾聲了。一片桃林,一片梨樹,都已栽好。樹苗剛及人高,枝條都剪過,一眼望過去,整個果園呈褐紅色,這是已經綻出葉芽的顏色。看到劉宗祥,秀秀僅只禮貌地點點頭,繼續吩咐民工清理場子,收拾工具。看看妥了,她才命令道:“先回去吧,五天后再來領工料錢。” 見事情完了,秀秀拍拍手,又彎下腰去,在水塘邊洗手。一套深藍的單衣衫裹住曲線玲瓏的少女胴體。彎下腰去,衣服朝上扯,褲腰往下墜,露出一段腰脊,如凝脂一樣潤澤。秀秀洗罷手,站起來,轉過身子,把手上的水向四下甩,笑嘻嘻的,恢復了少女在大哥面前的頑皮,沒有了剛才指揮者的嚴肅。 “秀秀呃,蠻能幹蠻潑辣的咧!”劉宗祥的眼睛還是沒有離開她的身子,從腰上扯下一塊綢手巾。他穿著便服,沒有口袋,手巾就掖在腰帶上。秀秀瞟他一眼,接過手巾,先揩臉,再揩脖子,剛要把手巾伸進衣服,忽然意識到有個大男人在跟前,手停住,臉一紅。 “過來,秀秀,妹子呃!”一股久違而又熟悉的感覺強烈地衝上腦門。是什麼呢?是要為一個人做點什麼的衝動!對,是這種感覺,是這種衝動,是這種願望,是這種需要!當年,17歲的劉宗祥就想為不到10歲的小秀秀做點什麼,比如,幫她掐半籃子枸杞尖。少男的羞澀阻止了他,只讓他把她喊過去,叫她自己掐。今天,輪到秀秀17歲了,他能為她做點什麼呢?他能為她做很多很多,但他此時最想做的是,抱抱她。對,抱抱她,輕輕地親她的濃密的秀發,親她翹翹的鼻子、翹翹的下巴…… “秀秀呃,過來唦”劉宗祥感到喉嚨特別乾澀,心跳得厲害,卻沒有汗出來。 秀秀沒有過來。她拿著那條手巾,呆在那裡。她看到劉宗祥的臉色紅白不定,站在那裡隨麼事都沒做,卻氣喘吁籲,不由心裡一陣害怕。她似乎預料到遲早會發生點什麼事。她在心底甚至在夢中體驗過她與他之間發生的事情,不清晰,但卻很有質感:她與他肌膚相觸,她感到他戰栗呼吸的熱氣,她接受了他巨大的盲目的擠壓和衝撞……夢畢竟是夢,少女的夢是絢麗的,但永遠不是完整的。這正如她現實的人生之路一樣,還有太多未知的幸福和痛苦,在前面未知的地方潛伏著,等待著吞噬她。 午後的斜陽,從仲春的柳條中篩下來,更少了熱辣。春天的氣息,有的化成了聲音,有的調成了色彩。青的紫的塘藻,不時發出噗噗的鼓泡聲,是魚兒在說悄悄話罷?一隻青蛙呱呱叫著,從一片睡蓮葉上跳進水里。一群小蝌蚪發現媽媽走了,歡快匆忙地追逐而去。不遠處,兩隻灰喜鵲不顧及自己的嗓子早已沙啞,嘎哇哇地商量一年一度築巢育雛的事。池塘對岸,一排廣玉蘭憋不住了,拳頭大的花蕾,已探頭探腦地綻出白中透綠的肉孜孜的花瓣。玉蘭後面一叢矮紫荊,長串長串的花綴成一片紫羅蘭的小天地,那褐紅色的葉,反倒成了陪襯。 一時好靜。靜得滿腦滿耳都是葸葸蔌蔌的聲音。 秀秀軟了。她感到無端地發軟,她本能地覺得背後是一棵樹,她極需要靠上去小憩片刻。對,她只需要小憩片刻。她靠在柳樹上。柳樹是世界上最溫暖的樹,一顫一顫的,柳條輕撫她的長發,輕輕地撫,反复地撫摸,彷彿要在她的頭髮上塗一層完整的青春色彩。從頭髮上傳來春的氣息,熱辣辣的。柳枝輕撫她的肩,輕撫她的臂,溫暖而又溫情。突然,一綹柳枝拂上她的細腰。這是可以與柳枝拮抗的柔而韌的腰。柳枝在顫栗,柔韌的腰在顫栗。秀秀倏地睜開眼睛,眼前竟是一片空明,復又闔上,一陣陌生的飢渴感閃電般地攫住了她,使她一陣眩暈。眩暈中,她幻想靠著的大樹轟然倒下,把她緊緊地壓住。她需要呼喊,需要撕咬,需要流血流淚;大樹無言,大樹默默地壓著,大樹也在流血流淚。她幻想她死了,她不得不死,她渴望立即死在大樹下;大樹也死了,死得氣派。在她和大樹死的地方,長出一蓬茵茵的枸杞,綠翠翠的長條,紅瑩瑩的果…… “噢,秀秀,秀秀!”最先醒來的是劉宗祥,或者說,他本來就一直醒著。他的手碰了她的腰後,就一直輕輕地摟著。秀秀在他懷裡顫抖,開始抖得他血脈賁張,繼而抖得他箭拔弩張。就在大樹臨近轟然倒下的瞬間,他注意到了秀秀倏開即闔的眼睛。這是一雙微微上翹的細長的眼睛,眼皮似透明的琥珀,顫顫地抖,眼睛喲,是一潭可以調和任何色彩的最純淨的碧水!僅這一瞬,劉宗祥似在這潭碧水中照見了自己渾身所有的世俗污濁,陡然自覺的形穢感,如一盆盛夏的柏泉井水噹頭淋下,頓時天窗開朗,神清目朗。 秀秀又睜開眼。這回能看清東西了。她還站在池塘邊,靠在劉宗祥胸前。劉宗祥含著笑,笑中有滿足,也有歉意。見她睜開眼,他一手撫著她的肩,一手輕輕托起她的辮子,輕輕地、輕輕地放到鼻子底下,輕輕地吻,好像那不是辮子,而是一件極貴重的易碎品。秀秀轉過身來,兩臂攀住他的頸子,仰起臉,嘟起肉孜孜的小嘴,調皮地眨動細長的眼睛。劉宗祥佯嗔地輕輕打下她的手臂,見一層尷尬的紅暈爬上她的臉,就故作嚴肅地哼一聲,復又捧起她的臉,在額頭上響亮地親了一口。 “我們回去吧,怕是有人等呢。” 其實,趙吉夫他們早就到了劉園。馮子高問清劉宗祥到後頭找秀秀去了,就叫張媽先預備晚飯,他與趙吉夫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與生意無關的話。按劉宗祥的安排,園裡的內務一應由秀秀管,馮子高一心幫劉宗祥參贊後湖築堤的事,另抽時間教秀秀讀書識字。馮子高明白老闆的用意,覺得這種人事安排很妥貼,只是有些隱隱的擔憂。老闆的後院,很不牢靠呢,一旦失火,大事可能受損,說不定還會殃及池魚呢。 菜一樣一樣地端上來了。清蒸鯿魚,八寶雞,虎皮肉,素十錦,黃燜家常圓子,涼拌藜蒿,臘肉炒白菜苔,一大陶缽排骨煨藕湯。 “這是秀秀吩咐的菜單子。我說是不是太不像擺席的樣子了,她說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就吃幾樣家常菜還顯得親熱些。”張媽話裡含著歉意。 “還有一樣菜,秀秀姑娘說由她自己做,她正在弄。” 這幾樣菜合擺在一起,根本不成正規酒席的規矩,可正因為不成酒席規矩,所以才多了濃濃的家庭情味。不過,就這幾樣菜,也決非平常人家天天置辦得了的。就說這清蒸鯿魚罷,家常可以吃到,做起來也不難,無非是魚新鮮,生薑、醋、料酒一類東西上甑蒸。這裡自然也是這樣,但也有些不同。首先是魚不同。嚴格地說,清蒸鯿魚應該叫“清蒸武昌魚”或“清蒸團頭魴”。鯿魚各地皆有,而團頭魴僅武昌粱子湖所獨有。團頭魴肋骨刺13根,其它鯿魚肋刺只有10根。鯿魚易得團頭魴卻不多,只不過因兩者外形相近所以都呼之為鯿魚。桌上有一味野菜,涼拌藜蒿。這是遍生於柏泉和後湖一帶野生蒿類的一種,有一股特殊的藥香味。取嫩尖或地下未長出嫩芽,用開水一汆,或炒或涼拌,佐酒最妙。不等秀秀的另一味菜到,劉宗祥即拈一筷子藜蒿,一入口,清淡藥香,生薑的辛香,小麻油的濃香,一起在舌尖漾開來。 “如此妙品,不管士農縉紳,可能都是喜歡的,應該有詩詠哦的罷?”劉宗祥在這方面一向是請教馮子高的。 馮子高拈起幾根藜蒿,放進嘴裡細細品味,彷彿品嚐龍肝鳳髓一般。待他徐徐嚥下,又吱地抿下一口酒,把筷子一放,身子向後一靠,才開言道:“怎麼冇得呢?蘇東坡就有一首七絕,'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桃花開於春三月,正斯是時也,那蔞蒿即藜蒿也。”馮子高平時並不掉文,談起詩文,倒是搔到了癢處。 馮子高正自搖頭晃腦,秀秀端著盤子進來了。盤子未放下,幾雙眼睛都盯了過去。 秀秀換了一身極淡的水紅色衣褲,褲腳、袖口、領口都滾嵌了一道粉白的花邊,因水紅色極淡,淡到幾近於白,所以那白花邊就顯得不突出,只是更像幾處鏤空的本色花紋浮在衣服上。秀秀發育得熟了,像一顆新鮮的草莓,胸脯挺起來,衣衫上挺出明的暗的褶子,走動伸展處,腰肢衣衫也扭出明的暗的褶子。 盤子一放下,眼光就不得不移到桌子上來了。 “哦,枸杞尖!”劉宗祥看一眼枸杞尖,看一眼秀秀。他真埋怨自己忙糊塗了,怎麼就沒有註意咧,明明端上一碗臘肉炒白菜薹——是白菜薹而不是紅菜薹,這就說明正是掐枸杞尖的時節呵!這清炒枸杞尖苦茵茵的味、綠瑩瑩的色,很快就把他拉到了柏泉,拉到了柏泉老堤下無數碎玻璃片樣的水氹湖蕩,他彷彿看到了湖邊一叢叢一蓬蓬清香的枸杞。他不能不佩服秀秀心細如發,用這種方式讓他與她一起回到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 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回憶,是碌碌人生途中醫治孤獨和疲憊的一劑良藥。 這餐飯吃得很長。在吃飯中間,趙吉夫談了祥記商行的資金狀況,談了一江春茶樓的裝修和經營情況。中途,到同知府下帖子的二苕回來了。帶回了同知大人黃炳德的口信,今晚省府有員過漢口來,他恐怕不能到劉園來了,“搓幾圈的事,改日罷。至於劉老闆在後湖的作為,無論怎麼辦,他都鼎力促成。”二苕說,“同知大人要我莫忘了著重說'鼎力'二字。還對我講,鼎力就是拿個大鼎鍋墊在底下。老闆,為麼事要用鼎鍋墊咧?墊麼事咧?哎呀,真是的,當那麼大個官,連個話都說不清白……” 二苕詳細地匯報了之後,又對黃炳德大加評議。開始,劉宗祥幾個人只是聽他說情況,還沒有註意他嘀嘀哆哆的議論,待聽明白,不由都笑起來。 馮子高談了他對整個後湖築堤工程的設想:勞力嘛,就地徵柏泉、後湖農民漁民,如不夠,則另徵附近黃陂農工。劉宗祥的父親有監工的經驗,請老人家作現場監督為宜…… 在幾位談論時,劉宗祥一言不發。直至撤碗碟,移坐客廳,上茶上咖啡,劉宗祥始終不作聲。 “秀秀,你說說看!”劉宗祥見秀秀只是不停地端茶倒水地走動,提醒她,“端茶倒水已經不是你的事了,你的事情是管理。管理,明白麼?管理的人不到必要的時侯,只動口不動手。要學會不動手就能辦成大事!”這些話,明顯有教訓的意味。 “馮先生說的都蠻在道理的,”秀秀坐下,挨著馮子高,開始還有些不安,話說順溜了,也就放鬆了。 “照說呢,請劉老伯來監理是很好,只是咧,築堤事太煩,是極累的事,他老人家是不是扛得住?再就是,做活的民工雖多是鄉親,也是良莠不齊,要管住,光靠說好話,怕是不中,要用個狠人。再說,築堤責任重大,劉老伯擋在前頭,一旦有事,也冇得個退路。” “依你之見呢?”馮子高見秀秀參與伊始,就有這般見識,驚訝之餘,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秀秀姑娘呃,看不出咧,我這先生要甘拜下風了咧。”馮之高已經在為秀秀掃盲,兩人已有了師生的名分。 “先生您家莫這樣誇我,我懂個麼事唦?我曉得,因我年幼,說錯了也不會有人見怪罷咧。老話說得好哇,甘蔗冇得兩頭甜哪!不過咧,我聽趙經理說的茶館被麼臘狗呀疤子呀那些人砸了,倒有個主意。劉老闆總是說冤家宜解不宜結,硬打軟還才不吃虧。我也是瞎想,莫不如讓那個麼臘狗疤子去監理築堤的事,銀錢咧反正抓在填土公司手上,也不怕他們翻個麼浪。再說,讓他們有錢賺,就會感念老闆,就會和原來的主子作對頭。還有,要真的出了點麼亂子,朝廷大事,哪個做事哪個抵!填土公司到那時就只有公事公辦了。” 秀秀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看出是深思熟慮過的。有些話似還沒有說明,但意思在座的人還是明白的:要是張臘狗之流在築堤的事上犯刁,借張中堂的手整死他們都不難。 “也許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趙吉夫想,“也許秀秀姑娘的主意本身就是個'籠子',只要張臘狗他們見錢眼開,'揭了榜'鑽進去,不管他們犯不犯刁,只要劉宗祥、秀秀隨便找個理由,比如安個督辦不力、貪污銀錢或偷工減料之類的罪名,就可以置他們於死地。不過,秀秀何以這麼恨張臘狗他們呢?噢,對了,她剛才已曉得她的爹是被他們打死的!這個姑娘,心還是蠻深的喲!張臘狗,陸疤子,個狗日的!老子這回要站在幹坡子上,看你們是麼樣在陰溝裡翻船咧!” “秀秀用的是一箭多雕之計呀!她難道曉得劫持她到紫竹苑的人是張臘狗一夥?”一年多來,劉宗祥已認准了秀秀在謀事上有著與她的年紀、閱歷不相稱的成熟。生意嘛,一樣是行成於思。多思多謀、防患於未然總是不錯的。 “這丫頭,是在設計為她的爹報仇。”馮子高為秀秀剛才的一番謀慮深感震驚。他是老刀筆了,何尚聽不出秀秀主意的弦外之音? “這丫頭,看來是有一股血氣的。只是,小小年紀,又是個女孩兒家,出此傷人之計,恐不是祥兆。這麼和眉善眼的女孩兒,心地怎這般深沉?倒像是歷過滄桑的城府。”馮子高在官場作吏作幕賓,又接受維新思想漂洋過海求學東瀛,在留學期間結識了革命黨人,加入了革命團體,時時參加團體活動。馮子高是用幫劉宗祥做生意影佔著身子,暗裡從事“反清复漢”的“黨人”。這一點張之洞已有警覺,不久前,已是敲山震虎的訓戒了一番。具有這種閱歷和城府的人尚且沒想出這種曲裡拐彎的計謀,而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居然不費力地想出來而且恰到好處地表達出來,的確不簡單。 “我看把馮先生的主意和秀秀的主意合在一塊,就是個蠻嚴絲合縫的計劃了。”劉宗祥開口了。 “這樣罷,計劃已定,操辦就由趙老闆籌措。趙老闆,解鈴還須繫鈴人,張臘狗那邊由您家出面只有好處。再說,整個事畢竟是朝廷、民生大計,必須一板一眼,要簽合約,官家作中人,要鐵板上釘釘!大預算我已有了,您家再弄個細預算,我父親可請來坐鎮填土公司,謀劃進款出款的事。馮先生您家一定要穩住黃同知,該往他嘴上摸蜜糖的,還是要抹,令要由他張中堂出,我們只能拉大旗作虎皮。我呢,再同秀秀籌劃一下買地的事。” “買什麼地?”馮子高記得劉宗祥要買後湖的地,但不知是在築堤之後還是在築堤之前。 “買後湖的地,能買多少就買多少!先買官地。”劉宗祥斬釘截鐵,胸有成竹。 “當然在築堤之前買,築堤之後還能買什麼地?那還不豆腐盤成了肉價錢?馮先生趕快與黃炳德大人討個文出來。地價一定要便宜,他老人家可以額外沾點腥嘛。還有,丈量方法一定要簡單易行!那麼大一片後湖,一尺一丈地量,還不把人煩死了?” 自從進劉園,秀秀在棚戶區的時侯就不多了。她總是下午抽時間回去,把三狗子叔叔的晚飯備好,再返回劉園。吳三狗子說了好多次,叫她不要來回跑,晚飯他自己來安排。三狗子擔心晚上路上不安全。秀秀不肯。爹死後,就三狗子叔叔一個親人了。他做的事又累,交遊又廣,存不住錢,喝酒,還喝得蠻兇,看樣子一時還沒有討個嬸嬸進門的意思。秀秀常想,如果有個嬸娘,三狗子叔叔不會喝那麼多酒。 正是梅雨時節,整天陰沉沉的,剛見到一塊藍天,一陣濃雲蓋過來,又一陣淅淅瀝瀝的雨。雨下得不斷線,即使偶爾停了,空氣中也能擠出水來。這悶熱潮濕的滋味真是不好受。梅雨季節是棚戶人家的災難。鐵路兩邊地勢低窪,加上屋挨屋,戶擠戶,人又多,各種奇形怪狀簡陋的棚屋擠密挨密,到處是水氹子,到處是稀泥爛漿,空氣中凝著一股以霉味為主的氣味。 秀秀一蹦一跳地跨過一個個污水氹子,好不容易才到自家門前。黃泥壘基蘆桿夾的牆,不少泥都被水淋融了,露出變黑的蘆桿,蘆桿上還敷著一朵朵綠色的霉斑。打開門,一股酒味、霉味、餿味、汗味直衝鼻子。可能在劉園生活了一陣子,高的桌子低的板凳,高屋敞軒,鳥語花香,一日三餐,習慣了,對這一股子棚戶人家所特有而又十分普遍的氣味,秀秀已感到陌生了。 她麻利地推開所有的窗戶也就是偏廈屋的一扇窗和堂屋的一扇窗,想把這些難聞的怪味放出去。接著又操起掃帚,刷掉結在窗上、牆角的蜘蛛網,呼呼啦啦又把地掃乾淨了。鍋台上,放著兩個空酒瓶、兩隻臟飯碗、兩雙臟筷子。揭開鍋蓋,鍋裡還有一點糊嘰嘰的剩鍋巴。看不出三狗子叔叔與誰在一起喝過酒,也看不出是用什麼下的酒。 真該娶個嬸娘了。秀秀一邊洗洗涮涮,一邊想。這種想法最近越來越強烈,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是為了叔叔呢還是為意識到自己就要離開這棚屋呢? “我已經離開棚屋了嗎?這就算離開了嗎?劉園是我的家嗎?”這些念頭一經產生,她的自信,她的利索和潑辣,頓時沒有了,代之而出的是心慌和茫然。 她帶回幾個蘿蔔。這種蘿蔔春季過了也不急於開花結籽,靠近葉子的部位粉紅色,水靈靈煞是好看。漢口人給這種圓溜溜比雞蛋大不了多少的蘿蔔取名“春不老”,貼切且有幾分詩意。秀秀把“春不老”切成絲,用鹽醃上,又把生薑切成絲,撒在蘿蔔絲上。把買回的一包拆骨肉和帶殼花生裝在碗裡。拆骨肉是從豬頭骨的縫隙裡剔出來的,全是些帶碎骨脆骨的瘦肉,零零碎碎的不成形,但便宜,鹵一鹵,是出體力的漢口人下酒的好東西,最受離不開酒的“酒麻木”們的歡迎。秀秀把拆骨肉端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包了半天,這鬼悶天氣,悶臭了冇?”還好,鹵得透,還香噴噴的。看看蘿蔔醃得差不多了,秀秀把醃出的水滗出來,淋上點醬油、醋。醬油不多了,醋像是長了白白的醋黴。想倒一點小麻油出來,一看,瓶是空的,把空瓶倒過來,等半天,才算滴出來兩滴。她用指頭把瓶口抿一抿,再把指頭在蘿蔔絲上一揩,用筷子拌勻。 她進到偏廈她睡的房間,揭開粗糠枕頭,壓在枕頭下的幾件衣服也有一股霉味。她從腰間荷包裡抽出一塊手絹——這是劉宗祥給她買的,打開手絹,裡面是一張20兩的銀票。這是她這個月的工錢。本來,劉宗祥要每月開給她50兩,不算做衣服,另包吃喝。她死活不肯。她清楚,50兩銀子,對於劉宗祥,一根汗毛都算不上,但對於做工的人,奔一年也難掙到手!三狗子叔叔白汗跑成黑汗,一天下來能有幾個銅板到手?她是在劉園做工,做工拿工錢,20兩已經夠多了。劉宗祥對她好,劉宗祥喜歡她,那是另一回事,跟錢沒有關係。她又回想起春季種樹的那天,她靠在劉宗祥懷裡的情景。 “我真的長大了嗎?”秀秀撫一撫自己的胸,回頭朝堂屋看看,屋門關著。她慢慢解開水綠色湖綢大襟衫,豐滿的乳房裹挾著少女的體香彈出來,柔柔的,挺挺的,一點下墜的跡像都沒有,顫顫的釋放出一股濃濃的期待和驕傲。乳峰上,小小的乳頭一點也不突出,像嵌在饅頭上的兩顆吉祥印。秀秀心裡油然升起一股對自己的憐愛。她覺得自己是一堵泥抹的籬笆牆,在綿綿梅雨的浸泡下,變軟,終於融化了,慢慢地,她與這梅雨季節一樣潮潤一樣慵綿無力…… “狗子叔!狗子叔!” 秀秀驀地醒過神來。她羞慚地發現自己是半裸著的,而且不知什麼時侯還躺在床上。她記得自己是準備換下這身綢衣服,到張太太那裡去坐一坐,再到李大腳家去,商量想請大花子到劉園去幫忙做些為園子剪枝除草的事。熟人熟事的,用起來也方便,有事也好商量。不知怎麼竟迷糊過去了。想起剛才的荒唐,秀秀一陣耳熱心跳。外面是誰還在喊叔叔,秀秀換衣服已來不及了,又原樣把衣服扣好。 “狗子叔,狗子叔!”喉嚨沙啞,是那種少年向青年過渡的喉嚨,像鴨公哈沙哈沙的聲音。 “我當是那個咧!”秀秀開門一看,是大花子。好久不見,臉似乎也長方了,身桿子像被人扯住頭、腳拉扯了一通,瘦長瘦長的,臉頰上盡是紅疙瘩。大花子一雙蒲扇大腳十趾箕張,臟嘰嘰地插在泥水里。一見開門的是個漂漂亮亮的姑娘,先是一愣,待看清這一身華麗衣裝的女子是秀秀,大花子佈滿紅疙瘩的臉,整個兒都紅了。 “花子哥,進來唦!”秀秀閃開,一手扶著門框,側身站著,請大花子進屋。屋裡比外頭黑得多,秀秀側身站著,聳挺的胸把衣服撐起,側光的立體效果太強烈,大花子瞟一眼,眼皮垂下,又瞟一眼,低下頭看自己泥糊拉呲的腳。腳陷在泥水里。泥水的顏色發黑,黑色上又浮著一些褐紅色的油垢。 “我爹請三狗子叔叔到我們家去喝酒。”大花子終於說出了來意。 “進來唦,進來唦!站在泥水里頭搞麼事唦!”秀秀被大花子的憨實感動了,手一伸,就把大花子拉進了屋。大花子進來得很快,秀秀的手一觸到他的手,他就像被電擊了一下,一個激靈下意識就跳了進來。沒有被漂亮女孩接觸的思想準備,所以跳得太猛,一個趔趄,晃了晃才站穩,讓他又一陣臉紅。 “你看你看,這大個兒子伢,像個小腳婆婆樣的!”看著大花子的一雙大腳和印在地上的大腳印子,對比大花子動不動就紅臉的害羞勁,秀秀感到特別好笑。 “呃,花子哥,先莫說吃飯喝酒的事。吃飯還早。再說,等下就在這裡吃吧,菜都弄好了。乾脆等下叫你爹都過來吃。” “不,不!我爹昨天就是在這裡吃的,都喝醉了,吐得嚇死人!”大花子趕忙為他爹推辭。窮家小戶的,漢口人又特別講客氣。昨天你請我吃了一餐飯,今天我必定要請你喝一頓酒,就是家裡弄了點新樣菜或煨了一銚子湯,不是喊左鄰右舍過去嚐一嘗,就是盛一碗送過去。 “好了,算了,不說吃飯的事,”秀秀看大花子又說到吃飯的題目上去了,就又岔開。其實,升斗小民,一天忙到黑,一年忙到頭,還不就是為了一張嘴?雖然在劉園一段日子,吃喝不愁,而且多是棚戶人平日吃不到的東西,但她深知“吃”對棚戶人家的重要。現在她急於要和大花子談到劉園幫工的事,不想多說這個一輩子都擺不脫的“吃”字。 “我想和你商量個事喲,坐唦!” 大花子朝屋外看看,不肯坐。天陰陰的,雨又淅淅瀝瀝的。彷彿有一隻龐大而又不現形的蜘蛛,在耐心地織一張密密的非雨非霧的網,一陣風吹過,網支離破碎了,剛像煙一樣地飄走,復又匆匆覆上。 “你曉得我在劉園裡頭做事唦?”見大花子執意不肯坐,秀秀也就算了。只是她也不好坐,也就站著,把想請他到劉園做事的打算說了。 “你說請我到劉園做事?你說了就可得了?你的話算得了數?”大花子既喜且驚,很感意外。都十八歲的人了,還沒有個進錢的活路。想跟爹到碼頭去出汗,可那裡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每個“挑腳”的都有“資格”,買個“資格”,漢口碼頭行話叫“買條扁擔”,絕不是幾兩銀子就能到手的!現在秀秀請他到劉園去做事,簡直是天上掉下個大喜餅!再說,跟秀秀做事,每天跟她在一起,每天能看到她,就是不要錢,也是可得的唦!想到這一層,大花子大膽地抬起眼皮,瞅了秀秀一眼,可這一瞅又把他的信心瞅跑了。他這才注意到秀秀的衣著。他不認識她穿的是什麼衣料,看似薄薄的,還有些閃光,但肯定不便宜!能夠穿這種衣服的人他見過,都是坐車的,不是住在這破屋裡頭的女人。他終於敢正視秀秀了,眼光在她身上停住。這分明還是住在這裡的秀秀哦,這分明還是喊他花子哥的鄉下女孩哦!秀秀是不會哄我的! “你未必還不相信?我現在就是管園子的。”秀秀朝大花子盯了一眼,想搞清他為什麼盯著她看了又看。她看到自己聳挺的乳房撐起的綢衣,聯想到剛才自己在偏廈房裡的一幕,不由也紅了臉。 “劉園的老闆叫劉宗祥,是我們柏泉一個灣子的,小時侯我們在一起玩過,還摘過野菜咧!”頓了頓,秀秀穩住神,開始給大花子介紹。 “他請我管園子,說園子的事由我說了就可得了。咳,你還不相信啵?你還當我管不了啵?你當我還是小丫頭啵?莫說是管個不賺錢的花園,就是把個大洋行我管,我照樣要它翻番地賺錢!你信不信咧?” 秀秀跟馮子高讀書識字。教授之餘,馮子高常講些三皇五帝打江山、外國人維新革命一類的事。眼界拓寬後的秀秀,受了劉園生意圈子的熏陶,她的天生靈慧被外在適宜的環境所催發,孵化出她的經商才華,使她的談吐顯出潑辣決斷的風格。這自然是大花子感到非常陌生的一面,所以,他聽得呆呆的,像是面對一個大人物,一個鼓動家在演講一般,臉上自然流露出佩服和驚訝混合的表情。 “秀秀呃,你像是在四官殿演講咧!”秀秀正說在得意處,吳三狗子回來了。 “唷!大花子呀,你怎麼在這裡聽我們的秀秀演講咧?” 秀秀倏然停住,有些發窘。大花子臉又一紅:“吳叔叔呃,我爹叫我來請您家到我們屋裡去吃夜飯。” “我去?哪我們的秀秀咧?你不請她?”三狗子笑嘻嘻地看著大花子和秀秀。 看樣子,吳三狗子今天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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