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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1904年——吳秀秀

孕城 彭建新 36274 2018-03-19
秀秀十二歲上,娘死了。 從秀秀記事起,娘就得上大肚子病了。肚子脹,肚子疼,拉稀,慢慢地腹比鼓大,起床走路都氣喘。柏泉周圍,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吳家灣得這種病的人少。吳秀秀的娘是灣里第一個得這種病死的人。 老輩人說,這裡原來冇得這種怪病。都怪漢水改道,動了地脈,造成湖沼連綿,瘴氣不散。吳家灣得虧有個柏泉井,潤澤一方,逼住了瘴氣,才少有人得這種病。 秀秀的爹吳醜貨,小時候放牛站在牛背上玩,從牛背上掉下來,落下個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細、做事出不得力的毛病。堂客一死,吳醜貨失了內助,更像是只暈雞子,不曉得日子再怎麼往下過,混了幾年,實在無奈何,拖著女兒上漢口,投奔兄弟三狗子。 吳三狗子,在漢口大智門鐵路外搭個棚子安身。三狗子二十朗當的小伙子,跑得腿肚子抽筋,一天混個肚兒圓,倒還不成問題。兄長侄女一來,平添了兩張口,就有了難處。三狗子與他的哥,完全不像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醜貨名符其實,瘦猴臉,螳螂腳桿蝦米腰,還是半個殘疾人,一看就像是前世造孽今世受罪的相。三狗子可是一表人才。方面大耳,虎虎英氣,寬肩細腰,像有用不完的力氣。莫看三狗子拉人力車不到三年,可憑義氣,肯幫忙,在人力車夫堆子裡,是個很有名頭的人物。人力車這代步的東西,從日本傳進來還不到50年,可漢口從大智門到循禮門這一帶,吃這碗飯的就有500多人。三狗子家來親戚,大智門循禮門棚戶中的人力車夫弟兄們,都知道了。出車碰到了,都要問一聲“安頓好了?”或“有麼難處說一聲!”那擠擠挨捱的棚戶區裡,隔壁左右更是熱熱鬧鬧。儘管三狗子不是個愛接受別人東西的,左鄰右舍還是趁他出車送了些日用物品。

“嘖嘖,三狗子兄弟,你的個侄姑娘好靈醒咯!” “咿喲!這姑娘硬不像是生在這裡的命相!您家們看唦,長得疼死個人咧!” 到三狗子屋裡來的人,男的都有意無意多看秀秀幾眼,女的肯定要大驚大詫地稱讚一嘟嚕子。 三狗子揀來些蘆席片、竹篙子,找幾個苦力兄弟,在自己的棚子旁邊加了個偏廈,隔成兩間。一間燒火做飯,一間讓侄姑娘單獨住。自己和兄長睡在外頭堂屋裡。 十五六歲的姑娘伢,也算是大姑娘了。十五六歲的吳秀秀,看上去肯定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原先細細挑挑的身材,已現出流暢的線條:細得一把掐的腰,柔柔的肩削削的,小胸脯子也鼓起來,補釘摞補釘的褂子也顯得光鮮鮮的。好看不好看,世上女子大致分成四類:一是五官樣樣美,擺在臉盤子上也美;二是五官樣樣都一般,擺在臉上就是很出色;三是五官拆開看樣樣都不錯,擺在臉上麼樣看都不舒服;四是五官不成形,擺在臉上也看不得——屬於白天看了蠻後悔、晚上看了當是鬼的類型。吳秀秀屬於第二類。眼不大,眼彎圓潤,眼梢長翹,笑一笑,像嫩蚌含珠。鼻不長,鼻翼不寬,小圓鼻頭微微有些向上翹,嘴唇有點厚,但窄而圓,總像是在耍小嬌氣的樣子。

雖然是搭個小偏廈,也算是起房蓋屋,是個喜慶事。三狗子買了顆豬頭,一副豬下水,請幫忙的弟兄和隔壁左右的喝酒。莫看秀秀挺秀氣的模樣,豬頭刮毛剔骨,肚肺清洗下鍋,潑潑辣辣,倒把個請來下廚的算命娘子樂死了:“小丫頭,莫看小小年紀,倒是蠻有心竅的咧!” 三狗子左手隔壁是個算命先生,早上出去,一個搭褳一把傘,一把胡琴一張弓,走街串巷討生活。張先生的堂客蠻漂亮,長得像連身段走路都會說話,像是見過大世面的,絕非小戶人家出來的女子。棚戶人家雖不問根底,對張先生堂客也不以“屋裡的”、“內掌櫃的”相稱,而是像呼文墨人生意人妻室那樣稱“張太太”。每天早上臨出門,張太太都要送張先生老遠一段路,牽衣袖,抻衣領,囑咐這囑咐那。

“張先生這個瞎子,不曉得哪來那好的福氣!”常有人半開玩笑地嘀咕。 張先生家的旁邊是個扛碼頭挑腳的李大腳。單身寡漢帶兩個兒子過日子。李大腳成天難得說一句整話,早上一根繩子一條扁擔出去,晚上一條扁擔一根繩子回來。有時也多兩樣東西,無非是一袋子米,一瓶子酒。兩個兒子大的十六七歲,小的十一二歲。名字叫得也簡單,大的叫大花子,小的叫小花子。李家每天的生活也很有規律,爹出門兒子也出門。大的背筐小的提籃,一出去就是一天,也不知他們在哪裡混肚子。太陽落土他們才回來,或背柴,或拎煤,或咳咳喝喝地抬一筐不知是麼東西的東西。秀秀家請人喝酒那天,小花子也跟在他爹的後頭湊熱鬧,大花子跑進去,當著眾人的面,揪著小花子的耳朵把兄弟扯回了家。大花子扯小花子的時候,秀秀正往桌上上菜,見小花子嗤牙咧嘴李大腳不聞不問大花子大人大氣的模樣,撲嗤一笑,笑得大花子臉一紅,不由手一用勁,掣得小花子極誇張地叫著跑。

三狗子家右邊是個剃頭的,姓王,叫王利發,也是早出晚歸,有時也在棚戶區為居戶們剃頭。王利發的爹五十多歲了,一條腿有些跛,拎個籃子賣餅子油條。三狗子修屋的那天王家沒人,請喝酒時王利發死活不肯來,三狗子還是把他爹拉來了。 棚戶人家,請人喝酒,菜簡單,酒也喝得爽快。炒豬順風,粉蒸豬頭肉,燒肥腸,蘿蔔心肺湯,漢正街的漢汾酒,大敞碗裝著,咕咕地喝。 “我這個哥哥,生來是個怯相,身子又出不得力,還要拉扯個丫頭,以後還要街坊們多照應。我這碗酒,算是拜託了!” 三狗子已經喝下去一斤多了,臉上還沒有變顏色,甚至眼白紅絲也沒有,只是拉條毛巾不停地抹汗。五月的漢口,天氣還不見如何燠熱。相熟人都說三狗子有“酒路子”,他是喝不醉的。

“吳家大哥,您家怎麼稱呼?”張先生仰起戴著黑眼罩的臉,朝吳醜貨這邊望。 “叫吳醜貨,您家!”三狗子代哥哥回答,順便把喝乾的碗朝桌邊的人照了照,又對鄰舍們勸酒勸菜。 漢口人講客氣,對人開口說話,話前話後必有“您家”。這“您家”相當北方人的“您”、“您哪”。 “哦,”張先生端起碗,呡了一口,“醜貨醜貨,世上只有錢醜,哪有貨醜?將錢買貨,將本求機,本大大做,本小小求……” 張先生坐席,張太太在身後照顧,這景緻在別處難見,這裡隔壁左右人家卻是見慣了。 “人家說正事,你又發神經!”張太太聳她先生一把,“少喝酒,喝多了越是話多!” 張太太的話引得桌上的男人直笑。漂亮的張太太和簡陋的酒席、窩囊的環境、粗俗的男人對比太大,男人們尤其開心,話就越來越多。

有勸吳醜貨賣豆腐腦的,有建議他賣發米粑粑的,有叫他賣涼粉涼麵的。 吳三狗子聽著,不作聲。這些主意都沒有搔到癢處。 說的是漢口的幾項熟食生意。漢口人講究早飯在外頭吃,叫“過早”。有了過早的習俗,過早的內容就特別發達,這發達恐是世上一絕。 做豆腐腦,與做豆腐沒有什麼區別,要本錢,要一套家甚。賣熱乾麵、涼粉涼麵,同樣要本錢要家甚。再說,這蚊蠅孳生的髒地方,棚屋低矮逼窄,住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這地方做出的面哪個吃?漢口的熟食生意雖然也有肩挑手提的小販子,但他們多不住棚戶區。王利發的爹賣油條,是空籃子到油條鋪子買了後,再提了中午夜晚到茶寮酒館戲園青樓這些地方轉,遇那喝茶喝寡了肚子、喝酒喝麻了嘴巴、嗑瓜籽嗑木了舌頭、玩婊子玩疲了骨頭的快活人,就著熱豆漿或蜂蜜茶,泡一兩根軟耷耷的油條,那份滋潤,恐怕個中人也難以言表。

“賣水!”李大腳輕易不說話,這時突然直杵杵地冒出一句。 漢口人吃水,都從漢水、長江里頭挑。水挑進家裡,用明礬澄一澄,吃喝都是它了。有錢或手頭不緊又缺勞力的人家,多僱人挑水。有時一個挑水人包挑一條巷子或幾條巷子的水。漢口那些雞腸鴨腸樣曲曲拐拐的小巷,青石板常年都濕漉漉的。 吳醜貨鄉里人挑呀扛呀做慣了,雖然一隻手不方便,挑水出力在肩上,無大妨礙。這主意最能入耳的地方,是挑水無須本錢,而錢,是棚戶人家最缺的東西。 “這倒是個活法!”張先生晃一晃頭,咬文嚼字,“俗話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是一個道理。天生人,必養人,一棵草一顆露水,總有法子活下去!” “先生的話雖是不錯,可知條條蛇咬人哪!”

賣油條的王大爹呡一口酒,夾一塊粉蒸肉丟進嘴裡嚼,筷子又夾起一塊顫顫的肥腸,嘴佔住了,說話嗚嚕嗚嚕的。吃人的嘴軟,得人好處,為人謀事,揀主人愛聽的話說幾句。王大爹是個有便宜能沾就沾,沾了便宜道個謝的人。 “世上條條蛇咬人哪!這世上啊,錢難得賺屎難得吃呀!”他嗚嚕嗚嚕地說,不管人家聽不聽得清。 王大爹說得在理。在漢口吃飯,行行都有行幫,行行都有人管著。這挑水的行當,或散挑或包挑,本是用水和挑水兩家的事。一擔水嘿嚯呀嚯爬坡上堤挑到人家裡,也就一個銅板。那碼頭上管躉船跳板的你要“孝敬”他,岸上像張臘狗、陸疤子這樣的痞子你也要“孝敬”。不然,你的水挑不起來,不然,你的水還冇上街,桶就被人砸散了箍。

這道理人都清楚。李大腳一說挑水的事,桌上喝酒的人都曉得主意好是好,就是怕水霸地痞整人。 “四官殿一江春茶樓要人挑水。包給他們挑水的回鄉割麥子去了。茶館就在江邊上,碼頭上的事,我去說一說。原本他們是叫我挑的。”李大腳明顯是同情吳醜貨。當然,也是三狗子的面子,他在這些賣力氣的窮伙計中,一向是肯出力吃虧為人排難的。 李大腳平日既當爹又當媽,拉扯兩個兒子,實在是不容易。他不愛說話,不大跟人溝通,人家也習慣了。今天他說了這麼多話,出了主意,又出面幫忙,還明顯是犧牲自己賺錢的門路,不能不叫人感動。 “李大哥,您家真是幫了大忙了!”吳醜貨站起來,端個缺了個口子的酒碗,向李大腳敬酒。他也是個少言寡語的漢子,人又長得猥瑣,這種場面上的事,他更是一籌莫展。

“李大哥,您家也不寬鬆,一江春的事,您家還是自己去做,我哥的事我再想法子。”三狗子覺得從人家口裡撈食不義氣。儘管這不是撈,是人家講義氣讓,也還是於心不安。 “不,不,吳家兄弟,眼前碼頭上活路還蠻忙,我這根扁擔還蠻俏,不愁活路的。再說,我那兩個調皮搗蛋的伢,平日里不曉得讓街坊們勞了幾多神!這點忙我是該幫的。” 吳醜貨眼淚巴沙的,嘴唇抖索著,不曉得說什麼好。 吳秀秀聽大人們說話,聽出了結果,也聽出了人間幾分酸甜苦辣的滋味,鼻子一酸,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淚珠子就從眼眶子裡滾了出來。她怕人笑話,頭一低,扭身進了廚房,一屁股坐在那截當板凳用的樹蔸子上,怔怔地望著灶裡逐漸暗下去的灰燼,慢慢地變成黑的灰、灰白色的灰…… 從一見到張太太,秀秀就心裡喜歡。秀秀喜歡張太太長得美。張太太美,張太太美得坦然而又像藏著清冷藏著一身的秘密。 打掃清理了小棚屋,秀秀愛到張太太家坐。張太太住的也是小棚屋,只是大些,隔成了三間,一間作臥室,一間是堂屋,一間作廚房燒火做飯。都是棚屋,張先生的棚屋用黃泥巴粉了牆,屋頂也不是蘆席一釘了事,而是在蘆席上又鋪了幾層稻草。稻草每年換一次,今年剛換,屋裡一股子稻草的清香味。這種稻草的清香,秀秀是再熟悉不過了。稻草香中似還混著一種什麼別的香味,秀秀說不上來,也不好意思開口問。這香味不曉得是張太太身上的還是房子裡頭的。 秀秀去張先生家,有時也幫忙揀揀抹抹,不過這種機會不多。張先生家總是清清爽爽,有條有理的。多半時候,秀秀碰見張太太捧本書看,字密密的。見秀秀去了,張太太放下書,拿出一團線,線的顏色都很好看。張太太用幾根竹針,東一穿西一繞,上一挑下一挽,就織出一排排好看的花樣。張太太說,這線叫毛線,是羊身上剪下來紡成的。秀秀用手小心地摸了摸,捏了捏,毛茸茸的很舒服。柏泉吳家灣也有人養羊,在堤坡上吃草,咩咩地叫,那羊毛沒有這麼柔和。秀秀呆呆地看張太太的手像穿花蝴蝶似的上下翻飛,怔怔地看張太太的臉。張太太有一口沒一口地問些鄉下的事,也不時朝秀秀的臉上掃描。 “你盯著我的臉看麼事?一張老臉。”張太太肯定不是漢口人,雖然是漢口腔,但能聽出北方口音。漢口鐵路兩邊的棚戶人家,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張太太是北方人,一點也不奇怪。 “秀秀呀,你不像個鄉里姑娘伢咧,我教你織毛衣,好不好?” “我笨,只怕學不會。”秀秀被張太太看得不好意思,紅紅的臉朝旁邊一別。 “學會了,也冇得用。” “怎麼冇得用呢?藝多不壓身,自己穿也不求人呢!” “這毛線都是外國的洋貨,幾貴喲,您家!買得起?” 聽了秀秀的話,張太太倒是怔了怔。棚戶人家,有的是汗臭,有的是蚊蠅,有的是飢寒,有的是疫病,不要說織毛衣、穿毛衣,認識毛線毛衣是麼東西的人又有幾個? “秀秀,你是不是說,我不像是窮人啊?” 張太太放下手中織了好長一截的青灰色毛衣,眼裡浮上一層水霧,眼光透過水霧射出來,有幾分清冷,幾分淒婉。 秀秀還讀不懂張太太的眼睛。秀秀只看出張太太突然有些傷心,以為是自己惹她不高興,心裡慌慌地湧出一腔歉意: “張太太,我冇得那個意思,我咧,其實不曉得有幾喜歡這好看的毛線……” “秀秀呀,我冇怪你咧!是我自己想起些傷心的事。秀秀,你想不想听我講個故事?”張太太放下手中的毛衣,從衣襟邊扯出一條雪白的綢巾,輕輕地在臉頰、眼窩處按了按。綢巾上繡著一對比翼春燕,正向幾綹柳枝飛去。秀秀注意到,一股說不出名堂的香味,又淡淡地瀰漫開來。 秀秀的眼梢向鬢角翹了翹。她不是個傻姑娘,她心裡明白,張太太要講她自己。 咚咚咚一陣腳步聲,三狗子拉著空車從門口過,秀秀趕忙站起身。 “張太太,改日再講,好不好?”她轉身剛要出門,又轉過身來,“張太太,您家看,我能不能也做點麼事,補貼一下家裡也好?” “好,是個顧家的丫頭!讓我想一下子,再跟你出主意。” 秀秀說聲“吵擾您家”,就往家裡跑,剛跑了幾步,似想起什麼,又放慢步子,頭也不抬,胸也不挺,就這麼低低縮縮地走。 她記起來,張太太說,她已經是大姑娘了。 三狗子在外頭歇車,秀秀已經進屋。她麻利地舀起一盆水,端到叔叔跟前。這棚屋自有了秀秀,三狗子享福多了。以前收了車,東家混一餐,西家混一頓,吃不飽吃不好,還要還人家的人情。現在進屋一盆水,洗洗抹抹後,又是一碗花紅葉子茶,歇一口氣,菜是菜,湯是湯,筷子遞到手上,碗剛一空,就有人接過去添飯。 雖然只是個小姑娘伢,屋裡多了幾多親情,多了幾多女人味。 飯做好了這麼半天,吳醜貨還沒有回來。秀秀幾遍請叔叔先吃,叔叔不理,在門口坐了一會,又站起來,踱出去。秀秀拿把大蒲扇,有一下無一下地趕蒼蠅,趕著趕著,趕出昏昏沉沉的睡意來。 “秀秀,吃飯,伢咧!”吳醜貨回來了。 “爹,桶咧?”秀秀揉了揉眼睛,起身要去找叔叔。 “你添飯,我喊了的。你叔在幫人家洗車子。” 飯添上,三狗子也一雙黑手地回來了,秀秀又起身打水給叔叔洗手。 “哥哎,順不順?”三狗子洗得嘩嘩地。暮色已經上來,秀秀要點燈。 “莫點,燈點亮了,不曉得要逗來幾多蚊子!” “還順,還順。一天十缸水,外加劈柴禾,餘外自己挑幾擔散水。”醜貨呼地扒一口飯。 專為一家挑水,叫挑包月,為人零星挑水,叫挑散水。吳醜貨一天挑十缸水加劈柴,再為人挑散水,簡直是在拼命。 “飯食呢?”三狗子晚飯要喝幾口,他哥不喝,他也不勸。他“吱”地吸進一口,拈起一筷子苦瓜。 “秀秀哎,苦瓜燒得蠻好吃咧!” “隨灶間的伙計一起吃,飯管飽,菜嘛也算夠吃。” “叔哎,我也找點事情做,好不好?”與叔叔在一起,秀秀覺得比爹有依靠些。 “姑娘伢,還小,就在屋裡清清揀揀的,外頭遭孽!” 她知道她已經不小了。就在今天,她心慌意亂地找到張太太,吞吞吐吐臉紅心跳說不清白,聽了一半,張太太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姑娘喲,恭喜恭喜,這叫好事咧。”張太太一把把她拉進里屋,三下兩下幫她弄妥貼。秀秀像只受驚的小羊羔,百依百順地讓張太太圍著她忙。 “秀秀哎,姑娘伢一來好事,就是大姑娘了唦。”張太太把秀秀拉到床邊坐下,嘴巴對著她的耳朵,一陣淡淡的香味和耳鬢廝磨的癢癢,讓秀秀心裡湧出一股說不出的甜絲絲的陌生感,暈暈乎乎的,蠻舒服。 “叔,人家是大姑娘了,不小了咧!” 三狗子盯了秀秀一眼。光線不好,秀秀的臉模模糊糊的,更現得圓潤。三狗子仰脖一口乾了杯中的殘酒,意義不明地搖搖頭,嘆一口氣,心裡一陣感慨: “秀秀都長大了,這鬼日子過得幾快喲!” 爹乘涼,門口像多了根黑黢黢的瘦樹樁。叔叔串門去了,多半是到張先生家聽講書去了。秀秀去聽過一回,都是男人,她無緣無故地有些不好意思,就再也不去了。 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咚咚咚地走過來。 “花子哥,到哪裡去玩哪?”秀秀寂寞得很。做小姑娘好玩,做兒子伢也好玩。大姑娘了,張太太說了蠻多規矩,一點也不自由。從十四五歲就開始這樣不自由,一輩子還有這麼長,活著該有幾苦哦!兒子伢們不纏她玩,只是多看她幾眼,大花子一看她還臉紅,她也不好意思開口說同他們一起玩。秀秀憋不過,隨口向李家花子兄弟打招呼。 大花子驀地停住了腳。他沒有思想準備。這個鄉下來的姑娘伢真好看,好看得讓他看一眼就心慌。他站在夜色裡,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秀秀。 “我們捉蛐蛐去的。”小花子比他哥矮一個頭,圓頭圓腦的,他杵哥哥一把。 “快走唦!” “慌麼事唦?還早!”大花子醒過神來,吼他兄弟一聲,“我們去捉蛐蛐,你想不想去唦?” 大花子問得聲音很低,像是在跟秀秀商量,完全把小花子丟在一邊了。小花子很不舒服。 “哥哎,你真是的,哪有姑娘伢捉蛐蛐的唦!秀秀姐,莫聽他的,莫說世上冇得姑娘伢捉蛐蛐的,就是不怕別個笑話,您家也莫去。您家不曉得,捉蛐蛐的地方嚇死人!麼地方?埋死人的墳場唦!那鬼火喲,到處滾哪!像這樣,這樣滾,嗚!滾過去,嗚!滾過來……”小花子把哥哥從秀秀跟前擠開,誇張地做出一些嚇人的樣子。 “姑娘伢,捉個麼蛐蛐唦!” 秀秀的爹一開口,把這三個伢嚇了一跳。 花子兄弟朝半截樹樁樣坐在黑暗中的吳醜貨看了一眼,又對瞅瞅,像是見到什麼蠻嚇人的東西一樣,手拉手地跑了。 張先生門口圍了上十個人。 除非是冬季,張先生的門口,晚上總是會圍上一堆人。這裡住的都是賣苦力的,即或是小攤販,也是沿街走巷跑得腿子細,跟扛腳挑碼頭的是一個樣的苦。如今這世界上,人就分成兩種,富人和窮人。富人吃的山珍海味,天天換花樣,餐餐換口味;穿的綾羅綢鍛,住的樓房別墅,出門有車代步,進門有人端茶送水,日子過得眼花繚亂。當然,富人也忙,但那是忙著去快活,快活多了累得慌。窮人的日子就簡單多了,就三樣:做事、吃飯、睡瞌睡。或者還可以減一樣,就剩兩樣:吃飯、睡瞌睡。做事也是為了吃飯,不做事,哪來的飯吃呢? 這一帶的窮人,上床前也還是有些消遣的。去聽聽書,看看戲,三個五個賭兩把。但這都要錢,要把錢送出去。錢是白汗流成黑汗一個銅子一個銅子掙回來的。不為吃飯,把錢丟拿出去,心裡疼。因此上,花錢去找消遣的棚戶人不多,唯有坐在張先生這裡,聽新奇,還有漂亮的張太太招呼端茶倒水,還不花錢! “您家們說算命的準不准?準哪!您家們又會說,算得準別個的命,為麼事不把自己的命算一下子呢?我算得準命,就不是瞎子了哦!我要不是瞎子,我就冇得這好的命了哦!” 張先生今天才開頭,顛過來倒過去盡講些算命的事。 王利發拿把破蒲扇,啪啪地趕蚊子,挨攏去,又有點嫌熱,就站在外頭聽。王利發年紀輕輕的,不到三十歲的人,瘦得渾身沒有二兩肉,頭髮掉得沒有幾根了,蠟黃蠟黃的臉,鼻下的人中槽子凹進去很深,把個上嘴唇繃得有些向上翻,露出兩顆好笑的黃板牙。他不嗜菸酒,不知牙齒怎麼這樣黃。 “也有算得準的。麼樣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說,總要說準幾回吧。實在說不准也不要緊,幾句話糊弄過去就完了。說準了一個,就像生了個金蛋,走到哪說到哪,務必做到一傳十十傳百,直到把名氣吹得鼓起來。我們這一行哪,江湖上叫'金門',名氣就是錢哪!”張先生今天的話匣子裡似都是他們這一行的內幕。他喝一口茶,張太太“啪”地把扇子拍得一響。即使張先生講的大家不一定都喜歡聽,但是,就衝著漂亮的張太太,衝著黑暗中這一股幽幽的香味,圍坐的人心裡也舒服。 王利發忽然感到心裡一陣發燥,襠裡熱烘烘的。 “唉,吊在別個屋樑上的臘肉咽不了酒。”王利發轉身往回走,走到旮旯裡,呼啦啦地屙了一陣,抖一抖,正要走,聽到旁邊有嘩嘩的水響。 這是三狗子的偏廈屋。屋後的小窗只有碗口大,比人高一腦殼。昏昏的光從窗口洩出來。 “嘩嘩嘩”。王利發記起來,這是秀秀的睡房。 王利發朝左右瞄一瞄,走到窗前比一比,用腳在地上往四下探了探,探到半塊磚。他彎腰揀起磚,又左右瞄瞄,把磚墊到腳下,還是夠不著。他又彎下腰,把磚豎起來,再踩上去。 王利發朝屋裡望。 秀秀已洗完澡,正對著窗在揩身子。燈光被擋了一大半,秀秀的身子就顯得朦朦朧朧,凸的地方昏昏的,凹的地方黑乎乎,背對著光的地方,被光勾出一條彎彎曲曲金色的線。 王利發腿子直抖,手指直抖,牙巴骨也直抖,那抖的聲音,他自己聽起來似乎像打雷。他心裡一陣陣發緊,站不穩了,從磚上下來,急碎步朝家裡鑽。 “撞到鬼了?掉了魂!” 王大爹瞧不起兒子。親骨肉,有什麼法子呢? “一天到黑像個蔫瘟雞,莫不是老子前世造了孽喲……”王大爹又恨又急,在心裡罵。 王利發身子還在抖,根本沒心思理會他爹。他軟軟地歪在床上,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他已經不由自主,似乎在雲裡霧裡漂,在水深火熱中掙扎。 一條毛毛蟲在懶懶地蠕動。一隻眠蠶醒來,蛻皮,從蠶蛻中掙出來。一隻吱吱叫著的小老鼠被捉住了,還在一扯一跳地要從手裡掙出去…… 王利發下意識地哼哼。 “個不爭氣的東西哦!”坐在門口的王大爹,聽見屋裡嘎嘎吱吱的竹床響,不禁口裡喃喃地罵。 “造孽喲,造孽喲……”罵著罵著,王大爹又一陣傷心,長嘆一聲,拎起腳邊那隻油漬花花的籃子,影子似地朝鐵路那邊移過去…… “餅子怕(泡)油餃(條)咧!回火的熱油餃咧!油餃熱油餃咧!” 淒傖沙啞的吆喝,把淒涼的命運之聲,融進淒清的濃夜裡…… 竹床不響了。王利發瞪著黑咕嚨咚的屋頂,像一頭奄奄待斃的獸,兀自呼哧呼哧地喘。 吳醜貨挑一擔空水桶,匆匆地朝江邊走。桶空,沒有份量,一走一甩,一走一晃,鐵鉤子與桶梁磨得哐吱哐吱響。 太陽升起丈把高了,武昌省城那邊仍然霧靄沉沉。漢陽要近一些,龜山上青翠的顏色也看得清楚。吳醜貨已經挑了三大缸水了。江邊的那條躉船上,不知什麼時候又站了幾個人,剛才躉船上還冷冷清清的。幾個打赤膊的人,身上的肉一鼓一鼓的,穿坎肩的幾個也敞著懷,都朝著他做活的一江春茶樓指指點點。 吳醜貨扭頭朝一江春茶樓看,沒有看出什麼新名堂。茶樓後頭的那根細煙囪,還在有一口沒一口地吐著灰黑的煙。茶樓門口那個炕發米粑粑的,小巧的鐵鍋鏟把平底鐵鍋敲得鐺鐺響。買發米粑粑的不需要喊,聽聲音就曉得了。離賣發米粑粑的不遠,是個賣發糕的攤子。一輛小平板車,上頭裝一個小炭爐子,爐子上高高地豎起幾格蒸籠。籠蓋一揭,發糕像揭了被窩的胖娃娃,白生生胖墩墩的望著人笑…… “發糕!洋糖發糕!” 賣發糕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婆婆,腰繫一條白圍裙,聲音尖細,手裡的那條蠅拂子,下意識地晃。 吳醜貨摸了摸懷裡的荷包,硬硬的十幾個銅板。他還沒有“過早”。他捨不得。想等到中午在茶館吃,但又很有些餓。秀秀從鄉下到了漢口,一天大似一天,該給她扯點布做兩件衣裳了。他望望賣發糕的攤子,吞了兩口涎水,又把手從懷裡抽出來。江水渾黃渾黃的,江浪一浪接一浪,緩緩地摸著江邊枯黃的水草。幾個洗衣婦蹲在江邊,衣服短短的,褲腰處露出月牙形一彎肉脊。吳醜貨踏上一顫一顫的竹跳板,一蓬騷腥的水霧飄過來。他擺擺頭,看到一個臉上有一道疤的傢伙,站在躉船邊,對著那幾個洗衣婦嘩嘩地尿。屙尿的疤子臉用手掐著襠裡的家甚,左右地邊屙邊擺。洗衣婦抬頭看了,嘻嘻地笑,喳喳地罵,又啪啪地捶衣服。 一艘掛著“米”字旗的洋船從下游開過來,掀起老高的浪,濺到岸邊白沫子飛濺。洗衣婦們望望洋船,又喳喳地罵,恨恨地捶。 等浪小一些了,吳醜貨挑起一擔水,竹扁擔顫得嘎吱嘎吱的,蝦米腰也如扁擔一樣,一伸一弓地向堤上爬。 還有兩個缸空著。吳醜貨放下扁擔,把頭埋進缸裡,去刮舀澄在缸底的泥漿。 外面噼哩啪啦叮呤咣啷一陣亂響,又一陣吼吼喝喝的嚷罵聲。茶館是喫茶小憩的地方,又是扯皮鬥狠鬧事的地方。不過,扯皮打架鬧事,總是茶客與茶客之間的事,一方找一方扯皮,事情文講擺不平,就動武開打。當然,打壞的東西自會有人賠償。江湖規矩,茶館彷彿是中立國。再說,哪家茶館老闆的後台不硬足?茶館經常扯皮鬧事,並不影響茶館的生意。鬧起來,茶客中膽大的留在裡頭看對台戲,膽小的,縮到茶館外頭看遠景,出了茶館,好幾天的談資就都有了。 吳醜貨不理外頭的事。他是個挑水的,混碗飯吃,其餘同他不相干。 “個狗日的,這裡還躲著一個咧!”吳醜貨剛要伸直腰,想看看為什麼挨罵,還沒有抬起頭,屁股上就挨了一棍子。 “唉唉,您家們麼……麼樣……”吳醜貨用手撐住缸沿,想說幾句什麼,還沒有等他開口,那個疤子臉撈起他的扁擔,呼的一傢伙照他的頭就劈了下來! 秀秀早就把飯菜做好了。蘿蔔切成細細的絲,用一點點鹽漬著,還在鐵路邊的滷菜攤子上買了個豬耳朵,也細細地切成了薄片子。桌子抹了好幾遍,就是不見人回來。 爹沒有回,叔也沒有回。 秀秀坐立不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像一條菜花蛇,冷冷地從尾脊梁往上爬。大六月的天,她打了個寒顫。 天快黑透了。從後湖吹來一陣湖風,湖風夾著濃濃的水腥氣。夾著水腥氣的湖風,在棚戶的巷道裡叨起一片枯樹葉子,小貓戲鼠樣懶懶地打著旋。枯樹葉子很不情願地跟著風,擦著地,朝前一磕一碰地走。 秀秀在門口朝爹和叔回家的方向望。那片跌跌撞撞的樹葉從她身邊擦過,停了一下,像是要對她說點什麼,終於沒有說出來,又猶猶豫豫地晃走了。 秀秀返身進屋,把蘿蔔絲從碗裡撈出來,團在手裡,擠出鹽水,倒進醋,撒上蔥花,又朝油瓶子看了看,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來,揭開蓋子,用一根手指頭堵住瓶口,倒過來,指頭鬆一點滴出三滴油,順便把指頭在碗邊上一刮。秀秀是個手腳很麻利的姑娘。娘病了十幾年,家裡的家務,她是從小就做的。還要下湖砍柴、摘野菜。幹的濕的,屋里屋外,暈暈的性子怎麼行?今天,她盡可能地放慢手腳,磨時辰。可她的心裡頭,卻火燒火燎的。 她終於聽到了咚咚咚的腳步聲!這是叔叔的腳步聲。不過,有點不對。今天叔的腳步頓得好重,車輪子落地的聲音也好重!秀秀跑出門,看叔放車把放得很輕,哦,車上怎麼歪著爹!哦,爹的臉上血糊拉呲的! 秀秀的心往下一沉,淚珠子不由自主就一串串地往下淌。她不敢哭出聲,叔叔的臉陰得可以絞出水來! “給你爹用水抹下臉。不要搬動他。手腳輕點。我去請先生。”三狗子吩咐幾句,轉身匆匆地出去了。 秀秀打了一盆水,絞個濕濕的洗臉手巾,給爹抹臉。爹的臉腫得看不清鼻子眼睛了。她沒有看到,她爹後腦勺上好大一個血口子!她也不知道,疤子臉那一扁擔,把她爹的脊梁骨打斷了!秀秀輕輕地抹爹的臉,爹一動也不動。秀秀像是看到了娘臨嚥氣時的那張臉,淚水雨一樣地灑在爹臉上。 三狗子請來一位走方郎中。 天已經黑透。秀秀點上燈,招呼聞訊過來問候的鄰居。 王大爹剛從城裡出來,油條還剩半籃子,冷油條軟耷耷的,像一堆死蛇,靜靜地躺在籃子裡。王大爹挨進門,到吳醜貨床跟前看了看,又挨出來,嘆一口氣…… “唉,遭孽哦!個雜種,是那個狗日的雜種,下這狠的死手!個雜種哦!” 李大腳像一尊黑鐵塔,默默在床邊站了好一會。吳醜貨面如金紙,呼吸時高時低,不見醒的跡象。李大腳重重地哼了一聲,埋頭蹲到牆旮旯裡。他是吳醜貨到一江春茶樓挑水的介紹人,現在吳醜貨被打成這樣子,叫他怎麼好想! 漢口的茶館是漢口社會各色人等都去的地方,尤其是商界的生意人和吃江湖飯的江湖人,茶館是他們溝通、串通的場所,有時甚至是某些生意的直接交易點。漢口的茶館是一個個的小社會,漢口社會的陰晴雨雪,茶館都知道寒暑冷暖。去茶館的人三教九流,開茶館的不是商界、洋街有後台,就是在政界有“蔸子”,再就是青幫洪門在幫在口的大爺胞哥在後頭撐著台子。一江春肯定也有硬足的後台,就是一直不曉得是哪個?也不曉得他們得罪了哪一路狠菩薩? 李大腳蹲在牆旮旯裡悶著頭想,半天也想不出個眉目來,心裡越是覺得對不住三狗子兄弟一家! 走方郎中先生穩穩地坐在板凳上,悠悠地喝茶。茶葉是張太太拿來的。這一片棚戶人家,恐怕只有張太太家裡有這種剛進口苦茵茵、回過味來甜津津的茶。這里人家都喝花紅葉子茶。只要把花紅葉子摘下來曬乾就行。漢口熱天長,出苦力的人,更是汗出得多,水也喝得多。花紅葉子清熱敗火,又極便宜。熱天裡,差不多每家每戶每天都用一種叫“抱壺”的大陶壺,泡一壺花紅葉子茶放在桌子上,哪個來了要喝,自己倒就是。 王利發也來了。他先在門口探一探頭,似想看看是哪些人在屋裡,又像是先窺視一下屋裡有無危險。他在吳醜貨的床前彎下腰,很仔細地瞄了好一會,身上突然打了個冷噤,又用手揩揩額頭上的冷汗珠子,佝著腰用眼掃一遍屋裡的人,掃到秀秀,停住,不經意地捱過去,抽抽鼻子,四下再望望,又抽抽鼻子。這次抽得很響。三狗子有些煩,在黑暗中瞪他一眼。王利發沒有看到三狗子的表情,兀自挨著秀秀。王利發覺得自己像是挨著一棵枝條柔柔的香椿樹,任一股說不清白的似有似無的幽香往自己周身漫延。王利發感到有些站不穩了,腿桿子直抖。 那條毛毛蟲緩緩而又執著地蠕動起來了。 “王師傅,您家熱不熱?”張太太隱在秀秀的暗影裡,她把秀秀往自己身旁一扒。 只有走方郎中吱吱的喝茶聲,所以張太太的聲音就顯得特別響。 “先生,天道熱,把茶攤涼一點再喝咧。” 張太太又催郎中,她看不慣郎中那副架子。 “人家都快要死了,他還在那裡慢慢潤味,真不是個好東西!”她悶在心裡罵。 “是唦是唦,先診病,先診病咧!”王利發明白張太太看破了他的心思,急於想擺脫尷尬,也插一句。他還要說點什麼,忽然,襠裡一陣奇癢,正要伸手去摳,又顧忌張太太的眼睛,無法,只有讓大腿下意識地一夾一夾。癢這種感覺,如果不用另一種感覺去替代它,唯一的辦法是忘記,如果不能忘記,將越癢越厲害。王利發現在就處在這種越癢越狠的尷尬中。他實在沒有法子了,也實在憋不住了,兩腿夾著,慢慢地朝門口退,剛退出去,就在襠裡一陣狠摳。 走方郎中終於放下了茶杯。他把屁股在板凳上移了移,移到吳醜貨床前。秀秀手抖抖地端著油燈。她又怕又恨,瞄瞄屋裡的大人,都像是沒有什麼主意的樣子,真想說點什麼。她不明白,為什麼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成這樣,也沒有人管。朝廷不是有王法嗎?叔叔他們為什麼不去告官?這狗屁先生,裝模作樣的,等他看病抓藥,只怕爹早就斷了氣…… 走方郎中攤開吳醜貨軟耷耷的手臂,煞有介事地診脈。他瞇著眼,一副入神的模樣。摸一陣脈,他又示意秀秀把燈拿近些,看看病人的臉色。 “從脈像上看咧,尊兄是炎暑內逼的驚厥之狀。不過咧,咳,這驚厥的症候咧,來得呀有些怪喲……”走方郎中臉對著三狗子,拖腔拖調地說。 “莫瞎說呀!簡直是牛胩的扯到馬胩裡!”一直不聲不響的李大腳突然吼了一聲。 “真是胡說八道!”張太太也忍不住,呵斥一句。 “麼事唦?哦?您家們?”露了餡,走方郎中張口結舌,汗直冒,剛才喝進去的水都跑出來了。 “您家是不是哄三歲的小伢唦?我的個哥明明是受了傷……”三狗子知道自己請了個水貨先生,又氣又急。 “既是跌打損傷,怎不早說?”走方郎中像又活了過來,把話接過去。這是個瘦矮矮的男人,可能跑江湖也有年頭了,稍一閃失馬上能救回來。 “是像不對頭麼,我說過,脈是有些怪麼!哦,是傷筋動骨的脈麼,哦?腰不行?麼樣不行?斷了?斷了怕麼事?我把它接上去,不就是接骨鬥榫麼?哦?我怕是很要吃點虧……”走方郎中邊在吳醜貨身上摸,邊嘀嘀哆哆地說,慢慢地,說到講價錢上,開始“熬盤子”了。 “先診病咧,錢的事,好說。”張太太覺得對付走方郎中這種人,自己責無旁貸。 走方郎中朝張太太看了幾眼,猜不透她與傷者到底是什麼關係。 “這個女人絕對不一般,不是這個窩裡的雀子,不能馬虎。這狗日的被人打成這樣,不曉得是惹了幾大的禍,看來也不是個善良君子。”走方郎中這種老江湖,最講究“出門看天色,進門看顏色”。他不再開口,免得惹麻煩。他朝吳醜貨腰下伸進一隻手,往上用力一挺,吳醜貨痛苦至極地呻吟一聲。 “哼哼!您家們不是說一天都冇醒麼!怎麼樣?”走方郎中得意地朝眾人掃一眼,“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這後頭鐵路上的火車,您家們推得動?他您家這重的傷,得虧遇到了我喲!” 走方郎中從吳醜貨腰下抽出手來,兩手拍一拍又移到桌邊坐下,卻不開方,端起茶杯,用杯蓋抿一抿,翻起眼皮朝眾人掃一眼。三狗子朝秀秀看看,秀秀放下燈,進自己的偏廈屋,手伸到褥子裡,掏摸了一陣,返身把一張銀票交給叔叔三狗子。 “先生,這是一兩銀票,您家先收起來,不夠,再說。”三狗子把銀票放到走方郎中手邊的桌子上,“不過咧,醜話還是說到前頭,診病是救命的事,您家可要過細咧。不過細,說不到哪天哪根骨頭也出點毛病呢?”三狗子這些話,屬於場面話,也就是說說而已,但在走方郎中聽來,很可能是嚴重的威脅。 “那是,那是。”走方郎中見了錢,口氣就柔和了。他不在乎像三狗子這樣的威脅。走方走方,遊走四方,漢口該有多少人哪,一天哄一個,夠哄的了。找我,到哪裡去找?錢一裝,荷葉包鱔魚——溜了,你趕蛤蟆屙尿去吧!走方郎中暗暗好笑,抽出一張黃紙簽,摸出一套筆墨家甚,三下兩下,寫了個處方,速度比接錢之前不知快了多少。 “先生醫人之病,病人醫先生之腹。見笑了!”走方郎中打個哈哈,把處方遞給三狗子,“要不要用點藥敷一下呢?”他的眼睛盯著三狗子,只問不動。 “敷哦,怎麼不敷呢!幾多錢唦?”三狗子把氣憋在肚子裡。只是摸了一下,就要一兩銀! 李大腳從暗旮旯裡頭移出來,不聲不響地把門給堵住了。他個子高大,這麼一堵,雖然無話,屋裡空氣就沉重了一截! 屋子裡突然間靜了。走方郎中註意到李大腳了。 “悶頭雞子啄白米。咬人的狗子不叫。這狗日的冇安好心。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十足。算了,老子退一步天地自寬。”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走方郎中把詐財的心收起,臉上堆起笑來…… “還要敷?敷就不要錢了唦!結個善緣,交個朋友唦!我為麼事要問咧?有的人哪,不喜歡外敷,有的人咧,敷到身上不舒服。問清白了免得怪我事先冇說……” 他一邊嘀嘀咕咕地說,一邊打開隨身帶的小刀包,攤開一塊白布,用塊竹片從一個黑唧唧的盒子裡摳出一砣黑乎乎的稀黏的膏子,刮在白布上;又從懷裡摸出個小瓶子,倒了點什麼在藥膏上,再刮平。 無疑,走方郎中把李大腳剛才的動作當成是動武的前兆了。其實,李大腳只是蹲久了,腿有些麻,想換個姿勢,屋裡窄,他只有站到門口。走方郎中真的給嚇了一傢伙。他剛才說的那一大篇,是為自己留退路安個坎子。 走方郎中朝掌燈的秀秀點點頭,示意她把燈放到桌子上。郎中把刮了藥膏的白布放到燈上烘,烘出一股辛苦的草藥味。 “哦,您家幫忙把尊兄翻個身。”走方郎中對三狗子說。 可能是剛才郎中的手重了,真的把吳醜貨給弄醒了。他像是知道兄弟在跟前,喉嚨裡咕嚨了一陣,倒底還是沒有說出什麼來,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 “哥呵,忍著點,我們請了個先生給您家診。”三狗子佝下腰,輕輕地把哥的身子麵朝牆車過去。吳醜貨又一聲痛苦的長吟。三狗子感到,他哥的身子直抖。 走方郎中攏來,用手在吳醜貨腰間摸。這次他手很輕,像是找准了位置,把他自製的膏藥給貼上。他指指吳醜貨頭上的傷處: “用開水洗一下子,用冷開水,再用布包好,不要緊的。我的藥看是敷在腰上,它還要從腰脊骨起,渾身走,打通七筋八絡,接骨鬥榫,流血的紅傷,更是有止血收口的奇效……” 他坐下來,喝一口茶。這茶正泡出味來。他喝得滿口清香,還想續一遍水,吹點牛皮混時辰:“明天這個時辰咧,把膏藥揭開,您家們要是冇看到拔出了傷毒淤血,咳,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姓周名圍,您家們罵周圍的爹,捅周圍的娘,日周圍的祖宗八百代!這錢咧,少是少了點,說老實話,還不夠我合一塊膏藥!算了咧,想那廟裡的菩薩,本身是泥巴做的,還要滿世界地去救苦救難咧!像吃我們這行飯的,更是責無旁貸哇。您家們未必冇聽說,不作良相,要作良醫呀……” 走方郎中喝乾杯中的茶,連茶葉渣子都抖抖地倒進嘴裡,見杯壁還留有兩片,抖不下來,就用手指摳下,填進口中,叭唧叭唧嚼得響。 一江春茶樓經理的頭被誇張地包得嚴絲合縫,只留五個窟窿:兩隻惶惶的眼睛,兩個毛森森的鼻孔,一張烏紅的嘴巴。他蠕動著兩片烏紅的嘴唇,像蠕動兩片豬肝。他叫伙計到祥記商行去找趙吉夫。其實,經理的傷並不重,下手打的人不曉得他是經理,照他臉上揍了一拳頭就打別人去了。這個伙計是特意不打傷,留著腿報信的。 祥記商行的人不認識茶樓伙計,待搞清楚他的身份,還是不曉得一江春茶樓跟祥記商行、跟趙吉夫有麼關係。還是商行的副管事機靈些,盤了幾句,盤清白了,叫伙計到後湖去找,趙老闆可能在哪個“玩家”家裡玩。 較之城內,後湖沿一帶妓院,規模就小得多了。城內宗祥路上首的里弄和下首的租界裡頭,妓院的規模都比後湖大,當然,也不乏小的或“半開門”的戶頭。後湖沿的妓院都是小門面,且多是“半開門”的性質。這就少了些絲竹管弦的清雅、猜五喝六的氣派,但卻多了“賓至如歸”的家庭況味。 憑趙吉夫的錢財和身子本錢,他應該在城內的花柳巷尋歡才是。他這種作派的人在後湖的娼寮出現真是太少見了。 趙吉夫在大妓院玩過,每次都掃興而歸。 一次是隨老闆劉宗祥到紫竹苑。烏龜老鴇婊子對老闆硬是像得了一塊洋冰糖,捧在手裡怕涼了,含在口裡怕化了,不曉得麼樣奉迎才好。對他趙吉夫,都曉得是劉老闆的手下人,也客客氣氣,也熱之鬧之一口一個趙老闆趙大爺地甜蜜蜜,也有婊子擠肩挨胸地撩,但趙吉夫看著都是在做戲,是從骨子裡頭流出來的虛情假意。本來煙花行中,從來是“婊子無情”,但就是這樣的虛情,也還只有一點點到他頭上,叫他怎麼不窩火!最恨人的是,窩了火還不能發作,還得在場面上顧及面子,還得一如既往地笑,不時地裝得很高興很滿意地點頭,還不時地彎一彎腰,把婊子當貴婦人。結果,陪他的婊子後來在床上任怎麼撩他,想撩得他高興了,讓他背著老鴇多塞她幾個枕頭錢。趙吉夫儘管也是船到碼頭車到站,該上該下也想順理成章,可就是只能臨淵羨魚,多次退而結網,到頭來總是綱不舉目不張。 還有一次也是陪劉老闆到法租界一家妓院玩。劉老闆和一個法國人嘰哩咕嚕說法國話,陪坐的妓女都作洗耳恭聽狀,一臉的傾慕,一臉的崇拜,那些眼裡表達的意思,是恨不得立時把劉宗祥和那藍眼珠子的法國人摟在懷裡啃。他趙吉夫成了拎出水的魚,被晾在那裡了。趙吉夫曉得劉宗祥談生意很投入,也明白像劉宗祥這樣有錢有地位又年輕英俊的男人,在女人面前絕對比他有吸引力。他也習慣了在劉宗祥面前的從屬地位,而且,久而久之,他已經忘記了說話辦事有決有斷的那個趙吉夫。只是當這個趙吉夫退到了作為一個男人的邊緣時,他才產生這種不習慣的反感。也許是趙吉夫一臉的漠然、恭順引起了那個法國人的興趣,他指著一個大塊頭的法國女人,又指了指趙吉夫,對劉宗祥說了幾句外國話。還沒有等劉宗祥翻譯,那懂法國話的洋女人轉身嘻嘻地笑著,袒露的毛茸茸的手臂就勾上了趙吉夫的頸子。洋女人胳肢窩的體味和身上的香水味,熱騰騰地朝趙吉夫撲了過來,趙吉夫毫無思想準備,一時間心慌臉熱,完全不像個粉陣老手,倒像個才出道的雛兒,惹得在座的男女一陣大笑。 從此,趙吉夫再也沒有進過城內的妓院,也再沒有陪劉老闆去過這種地方。而且,每次不管是什麼時侯商談什麼事情,與劉宗祥在一起,四十多歲的趙吉夫對他的老闆。都無由地升起一股恨意。他明白這種情緒不正常,不利於做生意,而且,他是劉宗祥一手拔到這個位置上的。 趙吉夫知道,他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在老家種田,閒來教幾個子弟打拳習武,弄幾個小錢。鄰村財主的女兒心血來潮,不愛紅裝愛武裝,要跟著趙吉夫學武。財主無法,自覺離家不遠,就讓她同幾個“小猴子”混時間。哪知財主女公子習武很認真,學了散打刀劍類,還要學點穴行氣的功夫。趙吉夫雖不是什麼名家高手,但也不是“三腳貓”的假把式。他於十八般武藝上頭,也都還提得起放得下,作個村教頭還是綽綽有餘的。傳授點穴功夫,必須按著穴道講解,必須肢體相接肌膚相親,所以古來男師不授女徒。女徒弟要學點穴功夫,趙吉夫推諉了好久,可女徒弟驕嬌二氣,驕得天真,嬌得讓人憐。事情當然就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了,一點也沒有過渡,一點也沒有梗阻。女弟子練武練大了肚子。財大氣粗且極執拗的財主硬是逼女兒吞金自盡,殺了趙吉夫的妻,燒了趙吉夫的房,逼得他亡命他鄉流落到這漢口人多之處藏身。 趙吉夫在後湖娼寮的感覺就很好。他覺得他又回到了老家,隨常飯菜,布裙荊釵。在這裡,他是主人,沒有著意的脂粉、奢侈的筵宴、不得要領的談笑。進得門來,鴇媽如家傭,一句“來了?”泡一杯茶,別的自便,連一句“請坐”都免了。 人活在世上,總是要想方設法表示自己的存在。女人要人注意,不能引人注意就要想辦法。那種“不喜歡引人注意”,恰恰是引人注意的妙法子。男人有事業,無事業的,再不濟也要證明自己是男人。有那絕戶光棍漢,一輩子沒有證明自己是男人的機會,心裡最大的浩歎必然是:我白活了一輩子,我枉自為人一場!所以,宦官中,多出類拔萃者:出類拔萃地善良,出類拔萃地陰毒。 趙吉夫坐在床沿,赤條條地。這個他喊作珍珍的女人,用濕涼的手巾,為他揩身上的汗,揩到下處,淺淺作嗔:“穿起來唦,這一大堆,嚇死個人咧!” 趙吉夫一手搭上珍珍的肩。一手奪下她手上的毛巾,啪地扔進盆裡,粗魯地把她摟過來。他吻她,吻她有皺紋的臉,吻她有些鬆弛的頰,吻她有蒜味的唇。這完全不像是在妓院玩的作派,倒像是在同情人纏綿。她陶醉地閉著眼,柔柔地任他吻,柔柔地回應他,柔柔地撫他,像撫一件十分寶貴的東西。 幾滴冷冷的淚水滴到她臉上,她睜開醉醉的眼。 “麼樣哭起來了咧?冇得錢?冇找您家要錢咧。”珍珍摸他的濕臉,把頭埋進他懷裡。 見到茶樓伙計,趙吉夫不感到驚訝,只是佩服這小傢伙找人的好本事。 “趙先生,您家……”小伙計看一眼珍珍,欲說還休。 “有話就說,有屁快放!”趙吉夫在這裡決無半點平日笑彌勒的模樣,目光威嚴,說話自有一股氣勢。 小伙計帶來的消息讓趙吉夫很氣餒。他像被戳了一錐子的球,哧地一下泄了氣,頓時,一陣極度的疲倦感襲上身來。他打消了今天在這裡過夜的念頭,叫伙計趕快去叫輛黃包車。他匆匆地洗了個臉,從葛布長衫內袋裡抽出一張銀票…… “你鴇媽那裡我已經給了錢。這一百兩銀你留著,我怕是一時半時不得來了。錢不多,夠你過兩年的……” “麼樣了啊?是不是出了人命啊?您家把錢拿去吧,出了大事要用錢的咧!我曉得您家是一個人物,我也從冇指望在您家身上發財。您家能到這裡來,是緣分。人活百歲,平安是福,想來再來,只當是您家的屋。”珍珍偎上來,偎了他一臉的淚。她把銀票塞給他。趙吉夫親一親她,順手又把銀票塞到她枕頭底下。 劉宗祥從武昌過江來,在四官殿起坡上岸。他包了一條船,連吳二苕和黃包車一起往返武昌漢口。 劉宗祥這次過省城,是為謁見湖廣總督張之洞。也怪漢口同知黃炳德沒有說清楚,張之洞是個飲食起居無常、特別喜歡在深夜辦公的人。 “要是馮先生還在漢口,就不會白跑這一趟了。”劉宗祥站在船頭,準備下船,心中暗暗感嘆。 馮子高前幾天突然請假到上海,也沒有說什麼原因,劉宗祥也沒有問。他不是個土老闆,隨便什麼事都要刨根問底的。 雖然拜見了幾個政界商界的朋友,畢竟沒有見到張中堂,劉宗祥心裡不暢快。 張之洞沒有接見劉宗祥,不是張之洞同劉宗祥過不去。 張之洞也算是個怪人了。作為朝廷的方面大員,照理應是夙興夜寐、宵旰夜食。張之洞卻不。他的飲食起居大異於常人。每天下午二時,張之洞即入睡,這一覺往往要睡到晚上十點多鐘。這以後才是他辦公處理公務的時間。他個人如此顛倒黑白倒不要緊,牽連一大批人都得向隨著他當夜貓子。也是,誰叫你是下屬,他是張之洞呢?湖廣總督,所轄地域寬,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日理萬機變成夜理萬機。總督府中人及他的僚屬,往往等到深夜才能等到他的傳見。無論等多久,都不敢走。等到傳見了,張之洞談興上來了,他可以旁證博引,滔滔不絕,讓你清晨不得出署。有時他老人家意味闌珊了,連呵欠都不打一個,就假寐了,也時有沉睡過去,酣聲吼吼的不堪狀。碰到這種時侯,被接談人的尷尬可想而知。當然,也只好先行退出,又不能告退回家或離開得太久、太遠,不定何時他老人家緩過勁來,眼皮子一睜,還要與你作徹夜談,也是不可知的事。 張之洞的這種晨昏無節的習慣,也曾傳到京城,為此,一位姓徐的大理寺卿還向皇上專折參劾他,說他“興居不節,號令無時”。這八個字下得準確異常,不了解內情的人一看,憑這八個字,就可以下個神經不正常的結論。既然有人參劾,皇上也就不能置之不理,派李瀚章下來調查。李瀚章是個明白人,也深知張之洞的為人。裝模作樣地“查”過一番之後,寫了個極有味道的複奏:“……譽之者則曰夙夜在公,勤勞罔懈;毀之者則曰興居不節,號令無時。既未誤事,此等小節無足深論。” 張之洞還有兩樁癖好,一是收羅古董,二是公務當中隨時要吃水果蜜餞。在清廷大員中,收羅古董絕非張之洞一人,好此道者汗牛充棟。只是一般都有些慧眼,而張之洞雖好卻不善此道,但又自命精通鑑賞。一次,他在北京以高價購得一古鼎。這鼎看上去古鏽斑爛,造形沉穩。轉手者自詡此鼎價值連城友情轉讓收銀只是個意思。張之洞領情之餘,極為得意。返鄂後,正值冬至,他老人家大擺宴席,廣請同僚賢達人等,赴席欣賞這絕世珍品。筵宴中,張之洞把那古鼎置在古色古香的紫檀木雕案上,鼎中插疏梅幾枝,灌水若干以沃臘梅。一干人以鼎助興,以花佐酒。不料酒尚未過三巡,饌不過五味,那價值連城的古鼎下竟滴滴答答有水流出。張之洞驚愕之餘,重新審視,原來那鼎只是以紙板為基殼仿製的贗品。張之洞羞怒交加,很長時間不再談及古董的話題。 此次劉宗祥進省城,未帶古董。一來他於此道很不在行,在這個題目上沒有多的話可說。二來怕購了贗品花錢是小事,被張之洞鑑別出來,弄不好還以為是故意戲弄,豈不是自取其辱嗎?這樣想,劉宗祥就帶了幾簍廣州來的荔枝。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張中堂也是飽學之士,蘇東坡的雅興想必是有的。不巧的是,張中堂正在夢中,如等傳見,也只能是晚上十點以後的事,何況還不一定能輪得上他劉宗祥。好在漢口同知黃炳德已一心想把劉宗祥推到後湖築堤的事上去。黃炳德已經看準,後湖築堤這個工程是塊肥肉,劉宗祥是個肥主子。只要把張中堂說動點頭讓劉宗祥攬了這事,他黃炳德下耙子下叉子就方便了。劉宗祥也看準了黃老爺的心思,就來了個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的招數,讓黃炳德去上竄下跳。反正錢在他劉老闆的荷包裡,不見真神不燒香。 “莫看他頭上翎子翹,見錢也要跳三跳!”劉宗祥想到這裡,心反而平靜了。 “一個要補鍋,一個要鍋補,幾好合一好的事,必成無疑。無非是火到豬頭爛,水到渠自成罷了。” 剛一上沿江馬路,吳二苕就落下車把,請老闆上車。 “莫慌,像是一江春茶樓出了麼事。”劉宗祥知道一江春茶樓,這是四官殿最大的一家茶館。茶館門口圍了不少人,茶館二樓沒有客人,格子窗被砸得七零八落。 “劉先生,都說這家茶館被一夥人砸了,是什麼十兄弟幫的人。還聽人說,這家茶館的人去請他們的後台老闆去了,怪的是,都說後台老闆是祥記商行的人……” “哦?”劉宗祥詫異地哼了一聲。無風不起浪。大凡很新鮮的傳說,總不會完全是空穴來風。稍稍沉默一會,他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上次他同馮子高到陽邏去看芝麻,等他們趕到碼頭,船已朝下游開去了。又不是什麼急件,又是約好了會同老闆看貨,老闆又沒有遲到,怎麼就先開船呢?劉宗祥記得,當時船並沒有開遠,他看得很清楚,是幾條“洞駁子”,同穆勉之的船完全一樣。據趙吉夫解釋,是怕等下去天氣有變。現在,把穆勉之的船被燒、十幾個人“失踪”聯繫起來,劉宗祥就明白趙吉夫闖了大禍。 “出城。”劉宗祥吩咐。 吳二苕朝老闆臉上看了一眼,老闆神色未變。 剛過鐵路,吳二苕見是下坡,掂一掂車把,就要放步往下奔。這截下坡路,一直通到劉園大門口。 “二苕兄弟!” 一聲招呼,讓吳二苕停住了腳。 是吳三狗子在喊。他旁邊站著秀秀。 “麼事呀?三哥!”三狗子是人力車夫中公認的領袖人物,又是柏泉的鄉親,二苕很尊重三狗子。 “我的哥哥在一江春茶館挑水,無端被不曉得是那些雜種打傷了。傷得蠻重,臥床不起呀。昨日請了個先生,又是個撮白的。他把榆樹皮泡出的漿子糊在傷處,說成是拔出的傷毒,狗雜種還撮了一兩銀子唦!唉,算了。難得跟個人吐點苦水。兄弟,您家見的多,幫我請個不撮白的先生。好不好?” 吳三狗子不是個多話的人,因二苕是老鄉,才一口氣說了一串。說到一江春時,二苕朝劉宗祥看了一眼。 “哦喲!大哥出了事?我等下就去請先生。”二苕朝劉宗祥看了看,他怕老闆不耐煩。 劉宗祥剛開始還在聽三狗子說話,聽了兩句,聽出事情與一江春茶樓有關。當然,這就與祥記商行、與他劉宗祥有了乾系。他朝三狗子瞄了幾眼,眼光溜過去,卻停在秀秀臉上。 “好像在哪裡見過?”劉宗祥虛瞇起眼睛,下意識地摘下平光金絲眼鏡,極力在記憶中搜索。 在柏泉時,吳秀秀不到十歲,劉宗祥已是十七歲了。現在一晃又是七八年,劉宗祥再變,也還有那個臉相、身架,而吳秀秀,小丫頭長成了大姑娘,一點當年的樣子都沒有了。 “這不是劉家的宗祥哥嗎?”秀秀認出了劉宗祥。在她的記億深處,刮起了一股旋風,旋風中響起了劉宗祥親切的呼喚,旋風中搖曳著綠茵茵的枸杞枝條和紅瑩瑩的枸杞,旋風翻動著草地上那本法文書…… 劉宗祥沒有認出秀秀,倒是認出了三狗子,因為認出了三狗子,才在心裡猜,眼前這個如臨風玉樹的美女孩,是不是秀秀? 秀秀想叫一聲宗祥哥,又怕認錯了讓人笑話。她回頭看看叔叔,吳三狗子沒有向劉宗祥打招呼的意思,才猛然想到,劉宗祥已不是當年的祥伢子,而是坐洋車穿洋服拄文明棍的大人物,自己這樣向他打招呼,不是高攀嗎? 見二苕願意幫忙,吳三狗子道一聲謝,就示意秀秀跟他走。 從秀秀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上,劉宗祥確認眼前這枸杞尖樣清新的少女是秀秀。 一進浮碧軒,劉宗祥就看到趙吉夫迎出門來。趙吉夫臉上還是在笑,不過,很明顯,這笑是貼上去的。嘴角、眼角,那臉上的笑紋,很僵硬,就像一個人剛才還在笑的,很突然就死了,卻把笑留在已經死了的臉上。 劉宗祥還是老樣子,點點頭,坐下,接過傭人遞上來的茶,等著趙吉夫開口。 “劉老闆,劉先生,我想……”趙吉夫平日說話就有些不干脆,今天尤其吞吞吐吐像牙疼一樣。那語氣,不是經理同老闆商量事情,而是一個落水的人在向岸上的人乞救。 “他需要鼓勵。”劉宗祥想。 劉宗祥很矛盾。照他處理事情的習慣,這種事先瞞著、做成了自己攢私房錢、做塌了求老闆撐台子的人,他只有“兩個山字一摞——請出”!錢是好東西,商人做的就是想賺錢的事。不為三分利,哪個肯起大五更!賺錢要憑真本事,要走正道。實在飢寒交迫了,生死攸關了,用點歪點子,施點陰謀詭計,還情有可原。要活下去嘛有麼辦法?就是不能干那種傷天害理奪人性命的事。經商動不動就死人翻船,與綠林響馬打家劫舍剪徑打悶棍有何區別?世上做任何事,頂頂要緊的是機會。世上很多機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當然,很多機會是人製造出來的,但是,能製造機會的人幾百年都難得見到一個,而且,製造機會的人,往往不是受益者,反因製造機會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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