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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1904年——劉宗祥

孕城 彭建新 35236 2018-03-19
漢水,這條在漢陽府一帶被稱為小河、襄河的長江最大的支流,從陝西勉縣古漢源出發,不捐細流,極盡逶迤,不辭千里奔波,到距漢陽府60公里的吳家灣拐個急彎,在黃陂武湖諶家磯口之間入江。現在,一夜之間漢水突然發脾氣,不耐煩拐這個急彎了,它破堤東行,竟從龜山之北投進了大江的懷抱! 這是公元1466年發生的事。 漢口漢口,漢水入江之口。 自然,由漢水改道而致漢口改觀以及漢口改觀與自己的子孫後人有關,劉麻子是無從知曉的。劉麻子被麻蠅子叮得清醒之後,承認了眼前發生的不敢相信但又不敢不相信的事實,然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朝他那五畝水田望。還好,綠茵茵的秧苗,還在向他施展蠻愜意的笑,使他憋在胸中的那一團濁氣,呼哧哧地吐了出來。他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更簡單,那就是趁別的村鄰還沒出門,趕緊跑回家去,不管天有多熱,先把門關起來再說。

吳家灣絕大部分人家都姓吳,非吳姓只有劉麻子一家。儘管吳姓人靠收租過日子的人少,靠租田交租或下漢口做小生意賣力氣吃飯的人多,但同姓同宗,對外姓人總是有些側目而視的意思。好在劉麻子祖上由租田到買田自種自食,雖不緊巴但也不富闊,再說這劉姓人家子嗣不繁,幾代都是一姓一宗一子嗣,加之劉麻子恪守老輩人“多做事,不惹事,今世不修修來世”的家訓,遇人點頭笑,就得出了勤扒苦做的名聲。但劉麻子始終記往一條,大事莫惹,小事莫沾。像這樣河水改道千古難逢的江山變易之事,凶吉難卜,第一個看到雖是不該,畢竟是命裡註定躲也躲不脫的無法的事。但遇到這種事躲不脫卻可裝馬虎,不聲張,裝做不曉得是上上之策。 劉麻子終究沒有繞過這道命運之門。

漢水改道之後,吳家灣人的生活沒有發生什麼變化。舊河道淤成或大或小的水氹湖蕩,倒是多了捕魚撈蝦的便當,碗裡也多了魚腥氣。更有那運氣好手藝高的,小魚小蝦也能換回幾個油鹽錢。唯一的變化是吳家灣周圍無端冒出十幾處泉眼。這些泉眼大多旱涸澇旺,只有劉麻子5畝田正中那塊田裡冒出的泉水,不論冬夏旱澇,總有尺把高,冬暖夏涼自不必說,獨一樁可人之處,是那泉水較其他泉眼的水都甜。甜到什麼程度?有人說夏日像冰糖水,冬天如蓮子湯,更令人叫絕且莫名其妙的,是這甜味中居然泛出似有似無的淡淡的柏子香。傳說得多了,過路人掬一捧喝,或大老遠有好奇的婦孺特地趕來討一點嚐嚐,也是有的,沒有形成規模,雖有些聒噪煩擾,總算無大事。就這樣過了三年。

第四年裡,小麥伏壟黃的前夕,整整下了半個月的雨。那雨,有時如潑瓢倒缸,有時如綿里抽絲,就是不見天有個笑臉。種麥子的麥子算是讓天收了。種水稻的那水田是只見水不見田。到陰曆七月正搶晚稻補個小秋,又來了個久旱不雨,幹得蛤蟆搬家。河水退得剩個雞腸子底,往日的水氹湖蕩像天上丟下塊玻璃鏡子,碎得東一片西一塊,牛洗個澡都浸不過背,吳家灣所有的水塘都瞎了,唯有劉麻子田裡那眼泉,還是尺把高地日夜往外汩汩吐甜水。通往泉眼本無路,直接取水只有經過窄窄的田塍埂子踏過水田踏倒莊稼才行。開始,鄉鄰礙於情面只是到劉麻子田裡取水。取水的人多了且泉水在田裡流過,味道就有些不對,人們也就顧不了劉麻子的莊稼甚至忘記這田這泉是劉麻子的了。

也是一個八月的清晨,劉麻子早早地登上河堤。北邊,原來與灣子連在一起的米糧山、鍋底山、仙女山,翠朦朦如在夢中。現在要到漢陽府,還得過河!難得一變的山山水水尚且說變就變,人一輩子這幾十年,不曉得要熬得住幾多變化磨難? 一泡尿屙得暢快淋漓,劉麻子思緒萬千頭腦活泛,一時間心情極好。 “後頸窩的毛摸得到看不到,何必咧?何必解大溲不帶紙——想不開(揩)呢!” 劉麻子用解了小溲的手搔了搔後頸窩,然後,把手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又用力呼出一口長氣…… “狗日的!” 劉麻子決定獻田開井。 劉麻子獻田開井的義舉,十百相傳,驚動了漢陽府尹。為嘉獎劉麻子的義行,漢陽府特賜“潤澤鄉梓”匾一塊。劉麻子接匾之後,當即一臉虔誠地送到了吳家祠堂。吳氏族人甚感其誠,自覺收之有愧卻之也是不恭,於是,撥族中公田五畝給劉麻子,算是認同劉家異姓的存在和對毀田的補償。

本來,日子這樣過下去也就罷了。哪知有一天,一行腳僧人云游到吳家灣,止住了腳。只見他四下瞅瞄,盯住劉麻子打出的那口井,眼珠子半天也不轉。 這位風塵僕僕鶉衣百結的和尚向吳氏族人提出要在這口井邊修寺廟,接納這一方香火,也祈福這一帶的平安。吳氏族人因井基及周圍的田地屬劉麻子,不好貿然作主,叫和尚去找劉麻子。劉麻子再糊塗,也曉得吳氏族人把這個棘手的刺猬踢過來的意思。有過獻田鑿井經歷的劉麻子,腦殼開竅已是今非昔比,曉得天下很多惹不得的人中,和尚數第一。當下答應獻田修廟,且願為修廟幹活出力,結個大大的善緣。劉麻子又獻田又出力的善行,確實讓和尚“善哉”了好一陣子。之後,和尚築寺置田,把上百畝香火田都交給劉麻子管理。劉麻子從此也就儼然二東家了。

漢水就這樣從劉家北邊日夜地流,日子也就這樣流水樣地過。一晃四百多年的光陰,人世間從明朝到了清朝,老百姓從戴頭巾改成了蓄辮子,劉家的當家人成了劉來利。鄉人為圖簡便,當然也是為了對劉家表示親近,呼劉來利為劉瘌痢,久而久之,劉瘌痢取代了劉來利,劉來利的大名反倒沒有人知道了。 因了劉家祖上那口井和井水中那似有似無的柏子香,以名傳名,因名取名,井名“柏泉井”,寺名“柏泉寺”。柏泉寺因了柏泉井的名,香火曾盛極一時。傳說純陽真人呂洞賓南下洞庭,踏雲御風正行得歡,被一股香風所誘,駐雲歇駕,化一老翁,找劉麻子討水喝。一瓢甫盡,呂洞賓即贊不絕口,遂呼墨索毫,成詩一首…… 影沁空霜玉鑑光, 苔封石甕色蒼蒼;

汲來數仞清泉水, 猶帶高林柏子香。 劉麻子把詩送給和尚,和尚請人刻在柏泉寺的廊柱上,遂成為寺中一絕。 這傳說是否真實可信,無從稽考。古來僧道同源,兩教於世俗中也頗多搭界處。再說,呂洞賓也是個多事的仙人,放浪行骸到人間來做點舞文弄墨的事,不算太出格。何況柏泉井水確實沁甜確實有一股幽幽的柏子香呢!不說別的,自從有了這口井,吳家灣的女子比別的灣的女子都水靈。淤湖一帶方圓上百里,到處是得大肚子病的,唯有吳家灣,只有吳醜貨的女人有這種病,聽說還是從娘家帶來的。倒是現在柏泉寺香火大為稀朗,房舍頹圮,一派凋零之態,把這傳說淡得飄渺了。 大都認為柏泉寺的頹敗與劉瘌痢有關。柏泉寺因劉家而興,也因劉家而衰,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只是而今的劉家,遠不是當年劉麻子站在崩潰的堤上,用摳了褲襠的手揉糊滿眼屎眼睛的劉家了。吳家灣人可以腹非,可以嘀咕,但多不側目且不現之於言表。再說,柏泉寺的衰微,到底與劉瘌痢有什麼關係以及衰敗一座寺廟與鄉民有何關係。

都是說不清楚的事。 劉瘌痢與他的祖上劉麻子一樣,姓實而名虛,那一個臉上沒有麻子,這一個頭上也沒有瘌痢。在這漢陽府方圓百里內,無論城鄉,添丁增口,必取一賤名。故這一帶苕貨醜貨憨頭狗糞麻子瘌痢之類比比皆是。有時,一條巷子,一個灣子,有好幾個苕貨,就在苕貨前面冠以“大”、“小”或“張家的”、“李家的”以示區別。對吳家灣人的腹非,劉瘌痢的政策一如他的老祖宗劉麻子,裝馬虎,裝佯。 劉瘌痢不裝佯,又有什麼話好說呢? 二十年前,四十歲的劉瘌痢剛死了爹,硬朗朗的肩膀輕輕地接過了撐家扛門面的擔子。一天灣子裡忽然冒出個洋人。洋人勾鼻凹眼黃頭髮,外加一臉的兜腮鬍子,但細看還是個小伙子。洋人在灣里轉悠,極像當年的雲遊僧。果然,洋人向吳氏族人提出要求在灣里修個洋人廟。吳氏族長已經有過老祖宗的經驗了,依然把棘手的刺猬踢給劉瘌痢。劉瘌痢盯著洋人的臉盤子像當年劉麻子盯著“潤澤鄉梓”的牌匾一樣,本能地感到從此就要發生什麼事。

“哦,噢!呵?喲……”劉瘌痢把手伸進衣服,在肚臍眼裡摳了幾下,把摳了的手放到鼻子底下用勁吸了幾口,然後,伸出三根指頭,又指了指天。 劉瘌痢思考決定事情的習慣不同於他的祖上劉麻子。他喜歡摳肚臍眼,聞摳了肚臍眼的手上的那種味道。洋人對劉瘌痢的習慣動作不了解,但也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尊重,僅僅只是皺了皺眉頭。 “莫比劃,照直說,劉先生。” 出乎劉瘌痢的意外,洋人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且是濃濃的漢口腔。 劉瘌痢驚訝之餘,那手又向肚臍方向伸過去。洋人上前一步,似親切地向他的肩輕輕地一拍…… “冇得關係的,照直說。我們修教堂也就是洋廟,和你們修廟是一個樣的,都是勸人向善的。土菩薩和样菩薩,不打攪的!”

就在劉瘌痢答應考慮三天的第二天,柏泉井的水忽然不旺了:時有時無,打水的人一多,一下子就見了底。 這是四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事。 恰巧,這幾天柏泉寺的方丈去了漢陽府城,無人商量,劉瘌痢只好找幾個村民下井掏井。 柏泉井是口磚井。四百多年來,井筒不見天日,苔痕碧綠,使數丈深的古井,更顯得深邃而神秘。井底泥一筐一筐地吊上來了。泥呈青紫色,無異味,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柏子香。劉瘌痢叫人把井底泥裝在他事先預備好的板桶裡。 “瘌痢叔呃,搞不動了餵!”井下的小伙子仰頭喊。他們都脫得精赤條條的,井上無女人,井下又黑,就更顯得肆無忌憚。 “是麼東西抵住了唦?”劉瘌痢伏在井欄上喊。 “瘌痢叔呃,不曉得是麼傢伙抵住了咧!”井下邊答。傳來“嘭嘭嘭”的斫砍聲,非金非石,怪怪的。 “等一下,莫瞎搞,拿個火看下子再挖!” 也就這麼點泥巴,怎麼就會堵住泉眼了咧?劉瘌痢覺得有些蹊蹺。 “瘌痢叔呃,像是樹篼子咧!不曉得是麼木頭,又粗又長,彎彎揪揪的,蠻像驢子雞巴哪!”井下邊喊邊笑,聲音嗡嗡的。 “瘌痢叔呃,水冒出來了餵!冒出來了餵!” “快,快吊上去餵!” 蠟燭剛傳下去不久,井下就一片嚷亂。井上井下的人都一片歡欣,嘈嘈不已。唯獨劉瘌痢呆在井邊,一臉茫然。 咿,柏泉井,柏泉井,汲來數仞清泉水,猶帶高林柏子香。這周圍只有槐樹、柳樹、枸樹、楝樹之類,湖鄉平原的,柏樹是個稀罕物,吳家灣一帶連個柏樹毛都冇得,哪來的柏子香?這井下的樹蔸子,又肯定是柏樹根無疑,是哪裡的柏樹,把根伸這麼老遠咧?這狗日的怪樹蔸子幾百年深藏不露,現如今挖出來見了天日,也不知是兇是吉?聯想到洋人要到井邊修教堂的事,大熱天的劉瘌痢像冬天早晨屙尿打尿噤似的,身上猛地顫了一顫! “看嘍看嘍!井裡有兩條龍呵!” “真的咧,真的咧!是一大一小的兩條龍咧!”劉瘌痢被村民的呼喊驚得又是一怔,馬上車過身,扒開喊叫的人,急不可待地伏到井欄上。果然,兩條柏樹根蔸子樣的東西,井水一漾一漾的,變幻得一會兒像兩條紅鯉魚,一會兒像兩條即即離離的小金龍…… 劉瘌痢忽然感到一陣眩暈,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家去了。 當晚,劉瘌痢被柏泉寺的小沙彌一陣擂鼓似地拍門,請到寺裡。 香火雖好,畢竟是鄉間小廟,柏泉寺沒有規模。上十個和尚,鄉里有事,出場做個法事;無事,灑掃庭除,晨鐘暮鼓,一日的功課也就完了。人說青燈黃卷修行苦,柏泉寺的和尚簡化了佛門繁規,更多地溶進了世俗的趣味,倒顯出一些世外桃源的灑脫。 穿過小小的前殿,劉瘌痢披一身晚課的香煙,來到方丈的斗室。因劉家是寺裡的世代施主大檀越,又是寺裡的田產管家,歷代方丈與劉家當家人都是極親近隨和的。 “施主請坐,老僧有一事相詢。”雖是方丈,年紀卻不是很高。五十掛零的空色方丈兩天不見,現在卻是一臉病容。雖然坐在蒲團上,那一副不支之態,一望即知。 “師父有事,儘管說。” “大施主今天可是帶人掏井來著?” “是的,是的……” “貧僧是在漢陽府城知曉此事的。” 說到此處,一直閉目捻珠的空色方丈掀了一下眼皮子,見劉瘌痢一臉的驚愕,把手放在鼻子底下一動也不動,曉得他在聞摳了肚臍眼的手時,突然呆住了。方丈又閉了眼,說下去…… “今天,貧僧同歸元古剎羅漢堂首座至禹王廟行香,就便隨喜,拜謁后稷、伯益等一應上古先賢。貧僧等正自趣味濃處,忽聞禹王廟後樹叢中嘭嘭之聲不絕。尋聲前往,聲不見來自何處,亦不見其它異狀。僅見那株虯曲合抱的老龍柏,在嘭嘭聲中無端顫抖不已,且每抖一陣,就撒下一地翠翠的柏葉!眾僧皆莫名其妙,只貧僧身寄柏泉寺,忽有所想卻也不知其所以然。適才返寺,聽村人僧眾說,日間檀越掏井斫挖出柏樹蔸,貧僧忽然解悟了。” 說到此處,空色忽然氣喘微微,頓了一頓。 此時的劉瘌痢,已是精魂出竅,一半在聽空色說話,一半已入井下,隨那似魚似龍又似根的東西盤旋起伏。一忽兒腦子裡浮起他的先人劉麻子,浮起劉家“不惹事,不沾事,禍自去福自至”的家訓;一忽兒眼前浮起前天來的洋人那張毛茸茸的拱七拗八的臉,手,卻一動不動地停在肚臍眼裡。 “本寺因柏泉井而興。古來佛興國興,佛事亦國事。不敢說小寺與國事相連,然大別之柏,延根近百里於此,今根現氣洩,此寺恐怕氣數到頭了……” “大師所言雖是,但是不是也太重了?樹根雖說是挖出來了,又冇傷到,倒是像魚像龍好看得很咧!”劉瘌痢急忙拉轉思緒,隨口敷衍,施展開劉家人不想接茬的事就裝馬虎的手段。 “劉施主與本寺世家交情,怎麼今天說話倒顯出兩家人的客氣來?” 空色方丈捻佛珠的手停住了,睜眼向劉瘌痢一掃,精光一瞬而逝。劉瘌痢感受到對方眼光的分量,卻仍然聲色不動。 “明日施主打算如何答复那洋人?” 見劉瘌痢繼續裝馬虎,空色方丈只得把話引進另一個題目。 “正要禀告大師,請大師的法旨。” “井是村人的井,地是施主的地,請何法旨?” “……” “施主不必多生旁想。其實,適才老僧已有話在先,本寺氣數已盡,這是天數,非人之咎也。施主儘管施為。禍福相因,自古皆然。據老衲所見,柏泉現龍根,於本寺雖是凶兆,於施主難說不是吉訊。劉家幾代單傳,獨姓立於異地,謀生不易。現施主屬地上現此異兆,莫非示吉予施主,劉氏將有子孫在漢陽府有所施展麼?” “大師……” “施主平日以寡言拙行示人,與貧僧卻是無話不談的,今日出語吶吶,汝心底語貧僧已盡知矣。施主請自安置,留下貧僧短偈一紙,三代或可應驗。” 當下,劉瘌痢就燭光下展開空色方丈手書的偈語,平日從方丈處學來的文墨底子,倒是派上了用場…… “順時順勢,隨緣隨機;因楊而興,因楊而蘼。” 與劉瘌痢一夕長談之後,空色方丈當夜五更即圓寂西逝了。參與安葬方丈骸骨,接受了空色生前遺囑贈送的十畝水田,劉瘌痢就忙於為洋人修建教堂去了。 洋人是法國人。法國人天性風流,洋廟修成,取名聖母堂。不滿三十歲的神父皮埃·讓執意請劉瘌痢作聖母堂的管事。劉瘌痢在肚臍眼裡摳了幾摳,提出條件…… “從現在起,這一門劉姓子孫,都要在法國人手下做事!” 劉瘌痢把手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幾口,呼出一口長氣。他記起了空色方丈那四句偈語。洋楊楊洋,管他咧,活貓子捉死老鼠,瞎子打堂客,撈到一下是一下! 20年裡,柏泉寺古貌滄桑,日漸圮頹,與之咫尺相對的聖母堂,卻顯出一派朝氣。 20年裡,劉瘌痢雖然人丁依然不旺,但終歸有子嗣相續。兒子劉宗祥在皮埃·讓神父手裡學法文十年,現在在漢口已是盡人皆知的人物了。 “因楊而興,因楊而蘼。” “狗日的!”劉瘌痢把手指摳進肚臍眼,停在那裡,眼睛順著漢水流去的方向,盡力望去,深深地呼出一口粗氣。 劉宗祥從立興洋行一露頭,車夫吳二苕就麻利地操起車把,兩個碎步竄上前,驀地停住。 “回去?” “出城。” 出城,吳二苕明白是到劉家花園去。從法租界的立興洋行到劉家花園,順洞庭街上行,穿過俄租界、英租界,然後上宗祥路右拐,出漢口城八門之一的循禮門,翻過蘆漢鐵路,還很有一段距離。好在二苕穿著寫個大大的“劉”字的坎肩。從一個租界到另一個租界暢通無阻。在漢口,商界、政界、租界,劉宗祥的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身為法商立興洋行和法國東方匯理銀行漢口分行買辦的劉宗祥,在漢口商界,的確是個一跺腳震四方的人物。 黃包車在宗祥路上跑,車夫吳二苕有意地放慢了腳步,原來沙沙的腳步聲也消失了。吳二苕現在像一隻潛行的貓。 “個狗日的,硬是個人物頭咧!二十朗當的年紀,當買辦,買地皮,修馬路,蓋樓房,硬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眼咧!都是胩裡夾根雞巴的男將,他就是硬足些!” 吳二苕為劉宗祥拉包月。說準確些是,吳二苕是劉家的私人車夫,還私下兼著保護劉宗祥保鏢的角色。他明白,這是一份了不得的榮光。和他一樣的黃包車夫,漢口滿街曉得有幾多!一年四季,黃包車夫一身臭汗跑得腳後跟打屁股,賺兩個錢算是有運氣。像吳二苕這樣有固定收入,且老闆又體面又榮耀又有錢有勢,瘌痢跟著月亮走沾光的好事,大漢口的黃包車夫中能有幾個? 劉宗祥朝上推了推平光金絲眼鏡,虛瞇著眼,雙手扶著文明棍,仰靠在車上。這完全是一種在家裡散步的感覺。這條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路,是他出地皮修的。何止這塊地皮呢!自礄口以下,整個漢口城基內外直到鐵路沿的荒地水氹,都是他劉宗祥花錢買下了的! 劉宗祥買漢口城基內外荒地的舉動,曾在漢口商界引起一陣騷動。 “瘋了,個狗日的瘋了!” “還是年輕,嫩得一點!” “有幾個錢,癢不過,騷不過!” 5年前,為修蘆漢鐵路,朝廷成立鐵路總公司。湖廣總督張之洞一邊叫盛宣懷主持跟外國人談判借款,一邊就近在省裡籌資。剛由立興洋行買辦而兼東方匯理銀行買辦的劉宗祥,以自己祥記商行名義,主動提出借出銀20萬兩,年息8厘,分10年付清本息。張之洞感到利息高是高了些,但畢竟是華人華商,肉爛了在鍋裡,再說,正是缺錢的當口,劉宗祥借錢也算得上是襄助朝廷的義舉。劉宗祥見張大帥面有沉吟之色,又主動提出年息降至6厘,讓出的2厘,作為他收購從礄口到沙包一線城牆內外牆基地附近荒地的款子。 劉宗祥現在做生意買地的名鎮漢口,在他的祖上劉麻子那天早晨發現漢水改道之後很長一段歲月裡,還是地勢低窪的蘆葦荒洲。後來,淤出的土宕土墩多了,黃陂孝感天門沔陽乃至鄂城漸有鄉民遷來安家,沿漢水一帶逐漸成集成鎮。為防水患,明朝漢陽通判袁倡主持修堤,從礄口到堤口,堤內是漢口,堤外是湖蕩。眼前的這些城牆,是50年前漢陽郡守鐘謙鈞和漢陽縣令孫福海主持築起來的。城外的護城河,城內的玉帶河,都已經淤成無數的土宕水氹。當年袁倡修的袁公堤就失去了作用,人們沿堤築屋,成瞭如今的長堤街。 劉宗祥所要買的,恰恰是毫無用處的地皮:城內外牆基兩邊的荒土宕水氹。 張之洞拿起水煙袋,噗噗兩聲吹燃紙煤子,卻不點煙,只是翻起浮腫的眼皮子,朝劉宗祥盯了好長一段時辰。 劉宗祥還記得當時的情景。 張之洞的瞳仁是渾濁的,但盯劉宗祥的那一會,卻閃過一道很有生命力的精光,就像薄雲翳遮的天空,昏昏的,偶爾閃出陽光來,尤其耀眼。 兒子把白花花的銀子往水里丟的消息,傳到劉瘌痢的耳朵裡了。劉瘌痢沒有如傳消息的人預期的那樣暴跳如雷,甚至連臉色都沒有變。他當時正陪皮埃·讓神父聊天。 “劉,你擔心嗎?”皮埃·讓神父也現老態了。兜腮鬍子由金黃變為銀白,深凹的眼眶仍掩不住下眼瞼的浮腫。皮埃·讓神父幾十年如一日住在柏泉的聖母堂裡,也幾十年如一日地半個月到漢口去一次。每次從漢口回來,總是疲憊而又興奮。 “不擔心,神父,他是您家的學生。”劉瘌痢從褲腰處抽出手來,在鼻子底下聞了聞。話說得很得體。 劉瘌痢聽了皮埃·讓神父的建議,坐船順水直達龍王廟上岸。跟兒子關起門一番長談,又讓吳二苕拉著,順城牆護城河溜了一圈,笑瞇瞇地又坐船走了。他回去坐船是上水,慢得很。但劉瘌痢就是圖的這個慢。他心裡蠻舒服,要慢慢在槳聲噯乃裡消化這種舒暢。 “個雜種,還很有點心竅咧!”劉瘌痢笑得像歡喜佛,跟兒子告別…… “祥伢子呃,狗日的就這樣搞!”他臨上船之前這樣對兒子說。 劉宗祥注意到,爹告別時沒有摳肚臍眼。 隨著吳二苕跑動的節奏,劉宗祥的頭一會兒一點一點,像是欣賞什麼,一會兒一搖一擺,像是在否定什麼。 其實,眼下劉宗祥心裡甜蜜蜜的。 5年前買下的地,靠近由義門、循禮門一線內的地,早已填平造屋,租的租,賣的賣,錢已生了錢。買地的錢,是用祥記商行的名義在匯理銀行漢口分行借的,年息2厘5毫。他等於是左手用人家的錢借出去,在利息上先賺了一筆,又用房屋生出的錢抵了一筆,剩下的大片大片的地皮,都是盡賺的!荒地?廢地?現在的鐵路,昨天不是荒地麼?今天的漢口,從前不是荒地麼? 鐵路通,財路通,火車響,錢流淌! 出循禮門,過護城河橋,在有些顛簸的城外荒地的小路上,劉宗祥像地主巡視長滿莊稼的沃田,不曉得有幾舒服。 翻過鐵路,地勢就越見低平了。不知從什麼時侯開始起,這高高低低的鐵路路基的兩邊,成了眼前這一片雜亂無章、臭烘烘、亂糟糟的模樣。開始,可能是築路民工,先搭起蘆席棚、板壁屋,然後,為築路民工提供各種生活所需的五行八作陸續湧上來了。什麼炕苕的、燙髮米粑粑的、蒸發糕的、炸麵窩的,至於剃頭的、修腳的,賣針頭線腦雜八什的,有的來了走,有的來了就不走了。蘆席棚子有增無減,失了幾回火,燒得慘不忍睹,過了不久,又是擠密挨密的一大片棚戶!這棚戶區,彷彿原上的野草,任怎麼刈,任怎麼燒,孱弱而原始的生命卻極其頑強。 “人呵,比草都賤喲!”劉宗祥到底是與皮埃·讓神父接觸了上十年,對這亂烘烘的棚戶區湧出一種說不清是厭惡還是憐憫的情緒。 “二苕,這裡住的都是你的同行吧?” 見吳二苕愈加精神抖擻的步態,劉宗祥曉得他又要在這裡出點風頭“玩點味”。 “拉車的多是多,雜把什的也多,說不清白!”因為老闆的關係,吳二苕在棚戶區的知名度很高,所以,每次拉老闆出城,穿進棚戶區,他都要接受很多恭維的話和羨慕的眼神。 “二苕,出來了?等下過來搞兩口咧!” “二苕呃,後頭湖里搞了幾隻野鴨子,等下過來抿幾口咧!” “個狗日的,二苕,你幾好的狗屎運叻!” 對這些羨慕和恭維,二苕一概是一臉嚴肅,頭不停地點,眼神朝後頭車上瞥了又瞥。意思很清楚:哥們,我忙得很咧,您家們未必冇看到,我這車上坐的是麼人物咯! 聽到吳二苕車鈴鐺的脆響,嵌在雉蝶形圍牆中的朱漆大門就悄沒聲息地打開了。 從前年動工開始,劉宗祥就要求花園設計的圍牆要與鐵路內城牆相對應,用清一色的青磚砌成。劉宗祥似乎意識到,他的花園的圍牆,終究要代替漢口的城牆! 劉宗祥前幾天到劉園來過一次,還帶來一大批文墨人,對園中的亭台樓榭一一題名聯對。今天,應該是竣工的日子,加上漢口的父母官帶口信,說今晚要到這裡來“看一看”,他就不得不先來檢查一番。 這是漢口成鎮以來,主人最年輕的私家花園。什麼“芳澤”、“倚水”等等一些名字取了一大堆,劉宗祥最後還是開門見山定了“劉園”二字。本來麼,建個花園,本意就是作面子,為做生意作廣告。光為了遊玩,偌大一個漢口,哪裡不好玩? 劉園依地勢而建,高低上下曲折,很有章法。靠近鐵路這邊高處,順勢壘山;往後湖方向,多水氹土宕,設計則挖湖成池。山有亭,水有榭,依綠擁翠,偎紅抱香。進園是“翠寒亭”,亭週花木扶疏。穿亭而過,曲徑通處,是“清研亭”,大有“蘇堤春曉”意味。沿鐵路一側湖邊前行,一路芳草萋萋,直通“浮碧軒”。浮碧軒廊柱都呈淺綠色,歇山式重簷翹角,小巧的玻璃窗玲瓏剔透,湖水映窗,窗映湖水,互爭灩瀲,與湖中紅蓮清香相融,真是透出人間天上的神韻。 劉宗祥由二苕陪著,轉到浮碧軒前,二苕就候在外面了。見管事馮子高正指揮幾個雜役往博古架上陳設古董,劉宗祥沒有驚動他們,抬腳往後走。 “劉老闆,您家來了?”馮子高丟下雜役,過來打招呼。 馮子高本是拔貢出身,原是漢口審判推事。因受了些立憲維新思想的影響,加之有幾分耿介,馮子高肚子裡就添了些不合時宜,同僚上司之間,少不了青眼多,白眼少,終於找了個茬子,逼他拂袖掛印一走了事。 說起馮子高掛印審理的一件案子,頗有意味。 當時,外省有某太守退休致仕,落葉歸根,寓住漢口。這太守的兒子年前在爹的任上得霍亂死了,丟下一個水靈靈的媳婦子,與公爹住來漢口。這媳婦一來耐不住清閨孤寂,二來漢口這大名鎮大碼頭的繁華各種玩藝花樣誘惑不可謂不大。媳婦串門應酬看戲,久而久之招蜂引蝶,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就與一官宦人家的兒子有了染。曾經滄海難為水,風乾的柴禾不熬火。這女子也特膽大,乾脆搬出去與那男子賃屋同居,儼然夫妻起來。本來這等家風有洩的事,公爹按下也就完了。但這退休太守卻是個老辣不省事的,把這事告到漢口廳。漢口同知交審判廳,由馮子高審。這案子不僅馮子高沒見過,大清國的案例卷宗裡恐怕也是獨一無二。審來審去,公爹一口咬定有傷風化,致傷國體。大帽子一頂接一頂,一副以勢凌人非要馮子高判女子重罪不可的架勢。媳婦也是豁出去了,引律陳情,發出女子無夫同居不為罪的呼籲。 這就為難了馮子高。繞室彳亍至深夜,斟酌推敲腹議再三,馮子高公佈了傳之遐邇當然也是他推事生涯結束前最後一紙判詞…… 以孀婦改醮,律本不禁,況現值立憲時代,婚姻更可自由。惟爾系宦裔,當明大義,雖講自由,亦不應越乎範圍之外。如古來名儒之母,改嫁者固亦不少,然而潛逃在外,未免太不自愛。 應該說,這是一份極不合格式極不規範的判詞,但卻是一篇極機智極富同情心的妙文。當然,這篇妙文讓馮子高丟了前程。他後來去了日本,學了幾年經濟。回國後先在張之洞門下作清客幕僚,五年前劉宗祥買城基荒地後,他看準劉老闆是個經濟圈子裡的大手筆,就投到了門下。 劉宗祥買城基荒地,周圍一片反對之聲鵲起。 “城牆?城可以有牆,牆又怎能擋得住城?荒湖?昔日漢口,整個一片荒湖!人間滄桑,有時百年,有時瞬間!” 馮子高兀自念念有詞,咕咕噥噥。劉宗祥沒有親耳聽到,但這段話的意思還是傳到他耳朵裡去了。 “馮先生,今晚漢口同知黃炳德要到園中一遊,您看……”劉宗祥希望馮子高全力安排今晚的活動。 “聽說這位同知大人喜歡好字左邊、絕字右邊的東西,恐怕要進城去叫幾個條子來才好。” 劉宗祥聽明白了,黃同知好女色,要進城去接幾個婊子來。 “琴棋書畫上,不知黃同知喜歡哪一行?” “這個不消問得,他老人家只喜歡搓麻將。麻將是他老人家的命。性命性命,有了婊子和麻將,他老人家的性命就保住了!” 馮子高又是咕咕噥噥的,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把劉宗祥說得拄著文明棍笑得直抖。 馮子高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每次出的主意還都是些大盤面上的。劉園建成,多請些漢口的中外名流來玩玩,就是他的點子。 吳二苕跑到園外,在棚戶裡找了五個同行,五輛人力車,自己權當一回上等人,坐了一輛,讓其餘四輛空著,一溜煙跑進城,就近到花樓街的煙花巷子裡接婊子去了。 婊子還沒有來,漢口同知黃炳德倒先來了。 漢口一直屬漢陽府。前幾年,朝廷批准了張之洞張中堂陽夏分治的折子,才把漢陽漢口分開。漢口設夏口廳,父母官是同知,撥原屬漢陽的東至灄口西至沌口、橫100裡縱30裡的地域為夏口廳政區。漢口作為四大名鎮之一,名氣早就比漢陽大,名字改成了夏口廳,人們習慣上還稱為漢口鎮。 黃炳德是個矮胖子。四十多歲年紀,幾綹鬍子稀稀朗朗的,泛黃。明顯地縱慾過度的腫泡臉,一笑一口黃包穀牙。 “哎呀,劉先生,少年俊秀,風采照人哪!好一陣不見了,有失親候呵!”黃炳德的轎子一直抬到浮碧軒,一下轎,就抱拳四下里晃動,口裡哈哈連天。他現在沒有穿朝服,青衣小帽,一副志得意滿的文士模樣。 “哎喲,黃大人,您老駕臨,真是篷篳生輝,篷篳生輝呀!”劉宗祥依然藏青西服,白襯衫,黑蝴蝶領結黑皮鞋。地道的洋派紳士派頭。 “黃公,老天八地的,受累了!”等老闆他們寒喧過了,馮子高才過來打招呼,把黃炳德朝後堂引。 咖啡送上來了,黃炳德吸吸鼻子。 “好香!這東西我試過一盤,苦嘰嘰的,好聞不好喝。” “換茶,換茶!劉老闆您家咧?”馮子高吩咐。 “隨便,隨便,看黃大人的意思罷!”劉宗祥手一攤,謙恭而又灑脫。 頭道茶剛喝完,婊子就來了。 四個婊子都還年輕,高矮胖瘦都有,都穿旗袍。一個翠綠,一個水紅,一個杏黃,一個湖藍。 擺桌子,擲骰子,摸風。杏黃湖藍陪劉宗祥、黃炳德打牌,翠綠和水紅坐在旁邊湊趣。 “十番倒牌和,您家看咧?”黃炳德兩手在桌子上洗牌,問劉宗祥。 “聽您家的,聽您家的!” “那就十番和,滿貫五十番,一番一兩為註,好算!” “聽您家的,聽您家的!” 劉宗祥已經吩咐過了,上桌的婊子一人先發五百兩銀票,叫她們只輸不贏,只管“放銃”,讓黃同知高興了,就算她們有功。按黃炳德的意思,每盤和下來,至少是三十兩銀的輸贏。 打第一圈東風,黃炳德的手氣倒是不錯,只是無牌可吃。上家的杏黃婊子盡打些不搭界的張子,下家的湖藍婊子總有牌碰。一圈下來,黃炳德一盤也沒有和,劉宗祥也一盤沒和。倒是兩個婊子和過來和過去。不過,都是些屁屁和,十二番以上的都不多。 黃炳德開始打哈欠。他的嘴又大,可能有胃病,一個長哈欠打得嘴如深淵,一股子酸菜味。 “黃大人莫老是讓著我們唦!” “黃大人這是撩我們玩的!” 牌桌子上的兩個婊子嘩嘩地洗牌,手時不時地摸到黃炳德手上。坐在黃炳德身後的水紅婊子把手肘子往黃炳德肩上一搭,嗲聲嗲氣地叫: “黃大人,她們是贏頭盤輸十六盤,您家莫再讓她們了!把她們身上的錢都洗過來!” “是的是的!把她們洗乾淨!洗乾淨!”黃炳德又開始摸牌。站在劉宗祥身後的馮子高,向黃炳德上首的杏黃婊子做了個眼色。黃炳德只顧低頭起牌順牌,沒有看到。 這一副牌黃炳德又起得很順。九張萬字,差不多都順著,一條青龍的坯子擺著,只有四張雜牌。 這一手,黃炳德打出一張二筒。好張子先打,免得後頭放銃。起一張,又是一張二筒。 “咿!二餅跟我有緣!” “大人二筒多。”下首的湖藍婊子抿嘴一笑。 “大人這樣好的二筒,專照顧你,你又不吃!”水紅婊子把拿手絹的左手掩著右手,在黃炳德大腿根處輕輕地搔。 “要死的臭嘴,要吃你吃!你頂喜歡吃二筒的!”湖藍婊子跟著打出一張三筒,“邪貨!” 劉宗祥還是那副洋紳士派頭,始終微微笑著,跟著也打出一張三筒。杏黃婊子順碰一坎,打出一張一萬。黃炳德碰一坎一萬,清一色一條龍就只等六萬或者九萬了。下首的湖藍婊子看一眼杏黃婊子,在自己的一對九萬中抽出一張打進塘子裡。 “嘿,和了!清一色,一條青龍,外加老少配、平平、將將六番,你這一銃放得不小咧!” 黃炳德這一和倒下來,除掉零頭,是整整兩個滿貫,算起來,桌子上的三個人每人要輸給他300多兩。 接下來,黃炳德起的牌牌形不好。筒條萬四季風中發白都有卻不靠邊。對面上下三家都不倒牌,黃炳德也就定下心來,慢慢摸。 “黃大人只要多摸幾下,名堂就來了。”水紅婊子的手在黃炳德的腿根處慢慢地摳。翠綠婊子坐在劉宗祥後邊,見這位劉老闆一臉正經的樣子,感到自己有些丟面子,臉上就不免有些訕訕的,丟一句給水紅婊子…… “這是黃大人手氣好!要是讓你的手去摸,不曉得摸出麼名堂來咧!” “那倒不見得!黃大人的火氣,有一半是我帶來的咧!” 馮子高怕分了黃炳德的心,插了一句:“你們這是扛鋤頭進廟門——挖神哪!紅的綠的搞不清白,莫把黃老爺的心搞花了啊!” 黃炳德的牌慢慢摸順了。碰了一坎五萬,吃了兩柱是三四五筒、五六七條,手上就剩一對一筒和六七萬四張牌了。 “黃大人真是火旺咧,您家這牌一倒下來,我們又要大出血!”上手的杏黃婊子說著說著,甩出一張一筒。 “大出血?你們哪個在出血?”黃炳德滿意地看了杏黃婊子一眼,話就往下三路走了。 “我們都冇出血,您家,您家莫擔心!” 一直不動聲色的劉宗祥也看出黃炳德這手牌和下來非同小可。因為這手牌有“五大郎賣炊餅”的牌形:每柱牌都有“五”,用一筒做將。現在黃炳德碰了一坎五萬,倒了兩柱三四五筒、五六七條,又不要上首的一筒,那麼手上的牌要么就是沒“聽和”,要么“聽和”這三張牌:五筒、五條、五萬。五萬碰了一坎,還剩一張絕張,要五萬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多半是要筒子或條子。 啪!劉宗祥打出一張五筒。見黃炳德不動,劉宗祥朝杏黃婊子瞟了一眼。杏黃婊子把五筒往塘子裡一推,順手丟出一張五條。 “怎麼這麼好的中間的嵌張子,都像臭巴巴樣地冇得人要啊?”黃炳德明白桌子上的人都在“打湊和”,試他的牌有意放銃送錢給他用,心裡喜歡嘴巴上卻說些不相干的話:“五條!” “好!”下首的湖藍婊子手上一長溜牌叩得一聲脆響,做出的是單吊五條和牌的動作,把其餘的三家嚇了一跳。 劉宗祥和杏黃婊子是嚇她不懂局衝了黃炳德的大和;黃炳德嚇自己這五條放了別人的銃,毀了自己的這一手好牌。 哪知湖藍婊子只是倒下三四兩張條子,吃成一柱牌,拿起那張已經嵌好的五萬來,做出猶豫不決的樣子,瞟一眼下首的劉老闆:“五萬,劉老闆,絕中心張子,您家嵌不嵌?” “嵌不進,嵌不進!”劉宗祥也隨聲附合,打個哈哈,心裡頭稱讚湖藍婊子還蠻靈醒,會看事。 “和了!嗨嗨,您家們看叻,我這副牌和得還有點意思啵?” 如願以償,絕張子牌和了個滿貫,黃炳德心花怒放,失聲忘形,那肘拐子還不老實,往身後的水紅婊子胸前杵杵擦擦。 這手牌不如上盤那副牌大。只是除零頭,一個滿貫50番,一個絕張10番,但牌色新穎,還有點意思。 “黃大人,是不是先用點小點心,壓壓飢,消停一下再玩?”馮子高察顏觀色,及時提議換項目改“湯頭”。 “也好,也好。劉老闆真是心細如發咧,周到之至,叫下官不好意思咧!” “黃大人不必客氣。劉某後輩,您家能把這里當自己的家,常來走動走動,就是劉某的福氣了!” 劉宗祥嘴裡客套著,心裡卻有些不耐。天色已不早了,白天立興洋行經理皮蓬·杜交代的那筆芝麻生意,還沒有和自己手下的人商量,放到明天,恐怕又生變故。皮蓬·杜說的芝麻生意,是關係80萬兩銀子的買賣。 法國人第一講究風流,第二講究吃喝。法國酒,法國大菜,法國奶酪,法國小點心,都是很講究的。劉宗祥隨皮埃·讓神父學習上十年,深知法國文化中“食色”二字的重要性。這次是法國立興洋行受託到中國買一批白芝麻。立興洋行已經委託漢口紅黑兩道都插手的大富商穆勉之經辦。這筆生意既然交給在漢口的華商辦理,劉宗祥作為買辦,只行使督辦之責也就夠了。但劉宗祥粗略毛算了一下,這筆買賣做下來,大約可賺20萬;如果操作細一點,可賺到30萬左右。如果只是督辦,這筆事完,從穆勉之那裡頂多可以拿到兩三萬的“好處”,而且還欠姓穆的一筆人情。再說,穆勉之是個什麼人物,也是個名聲在外的惡菩薩!拿他的錢被他的錢咬了手也未可知。 漢口同知黃炳德興致正高。 穿過後堂,是一個大花圃。雖然暮色四合看不清奼紫嫣紅,那氤氳的芬芳花香,卻是讓人精神為之一爽。 酒過三巡,黃炳德就有些微醺了。 “劉先生,劉老闆,下官今日承情,當銘不忘。為表謝忱,有幾句體己的話,不知老闆想听不想听?” “大人一方父母,劉先生雖醉心西學,總是父母官大人治下的草民。何況劉先生對大人一向是仰慕得緊的。”馮子高清清瘦瘦的,卻是個酒簍子。喝得從容,不現於顏色。 “同知大老爺既是官身,又是前輩,劉某雖供職洋行,行走商道,與朝廷洋務強國也是出於一途的。劉某人對大人的教誨正是求之不得呢!” 劉宗祥真的不知道黃炳德有些什麼“體己”話要說。近段時間,與洋商打交道多些,也是為了鞏固地位擴大在洋商租界內影響的意思。相應與華商尤其是官場就有些生疏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廟裡的菩薩,一一要拜到。否則,不曉得哪天哪根筋哪塊骨頭就會出點毛病。想到這一層,劉宗祥心裡一驚,那急於去商談芝麻生意的心情,也就淡了下來。 劉宗祥與洋人打交道多了,於尊重女士之類,受了些影響。他喜歡在女人堆裡頭混著,但在大庭廣眾間摸摸捏捏乃至於打情罵俏,他不習慣。男女之事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享受的就是那一點隱秘。沒有了隱秘,男女上的事也就寡淡無味了。劉宗祥認為,這與所謂的羞恥感無關。羞恥感不是與生俱來的,是後天環境造成的,帶有倫理的成份也就有了虛偽的成份。而隱秘感是人與生俱來的所需所求、既與本能相合又與道德相默契的。 有了這種想法,劉宗祥在人的眼睛裡就有了一本正經的印像。也有人誇這是少年老成,是乾大事的料。也有人懷疑他是不是有毛病…… “體面有麼用?聰明能幹又麼樣?錢多又怎地?粗篾笆斗細篾簍,世上哪有男兒醜?胩里東西不硬足,隨麼事都不消談得!” 說這話的人曉得劉家世代單傳,子嗣運薄。再說,劉宗祥娶妻進門四五年,媳婦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這豈不是印證! “呵呵呵!” 黃炳德打了個老長老長的哈欠。 據馮子高所知,黃炳德並無好大的煙癮。他腦子轉了兩轉,明白黃炳德是有話想單獨與劉宗祥說。 “二苕餵,”馮子高喊進吳二苕,“帶這幾個姑娘到後頭去,為黃大人燒幾個煙泡子,讓黃大人過來好潤泡子!”見馮子高起身要走,劉宗祥發話了:“馮先生,不是外人,多雙耳朵無妨!” “劉先生,您家可聽說後湖築堤的事?朝廷就要下旨了!” “沒有,沒有。”劉宗祥聽得心中一驚,隨即復歸平靜。 “真的沒有?難道先生在此築園,是與此事不謀而合?”黃炳德今天所透露出來的消息,的確非同小可。 漢水改道以後,從柏泉吳家灣一直到黃陂,舊河道一帶都淤成一片湖蕩。寒暑易節,年復一年,湖蕩中沿漢水往北,由高往低,逐漸淤出陸地和星星點點的土墩。開始,陸地、土墩上有割葦的、捕魚的,不久就有了常年長住種菜種稻麥和行商坐賈人家。明清兩朝,袁倡築長堤,奠定了漢口成鎮的雛形;50年前築城牆,是漢口第一次向北擴展。現在,蘆漢鐵路通車,直擦城牆外而過,築堤圍湖擴城也就是必然的事了。 劉宗祥只算到朝廷待鐵路修通之後,會首先拆城牆,把市區同鐵路連成一片,然後再待時日,或築堤,或淤湖,逐漸向北擴展。劉宗祥在後湖沿鐵路外建劉園,作的是幾代人的準備,沒想到,幾代人的事,會來得這樣快! 後湖築長堤,將是比袁倡築長堤宏大不知多少倍的工程! 後湖一帶,漢口人稱黃花地。那漾漾的湖水,青青的稻麥,葳蕤的蘆葦,作為漢口的一景,伴隨著漢口成鎮到成為四大名鎮之一的歷程,的確曾經聲名遠播。 後湖又叫瀟湘湖,得名於據說是朱元璋的一首詩…… 馬渡沙頭苜蓿香,片雲片雨下瀟緗。東風吹醒英雄夢,不是鹹陽是洛陽。 人一有了身分地位,好事就會自動地往身上附會。朱元璋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途,似沒有聽說有什麼造詣。這首詩雖無很深的意蘊,也還算暢達,是哪位文人的塗鴉之作也未可知。話雖是這麼說,但後湖作為漢口商賈百姓人家暮春踏青、三伏避暑、清秋賞月的消閒地,倒是曾有過八景之說:晴野黃花、平原積雪、麥隴搖風、菊屏映月、疏柳曉煙、斷霞歸馬、襄河帆影、茶社歌聲。 後湖八景中,當以“晴野黃花”看新綠為第一。清明時節,苕貨醜貨狗娃花子,孩童或呼朋引類,或由大人帶著,放起風箏,一時鷂子鳳蝶銀燕漫天飛舞,逗得踏青的遊人引頸仰觀,有詩紀其盛…… 二三月內喜天晴,草色青青畫不成。一碗粗茶嗑瓜子,布棚廠下看風箏。 每到這時侯,待字閨中或操勞廚下的婦女,或結女伴或帶孩子,到後湖踏青賞春,不被視為有違婦道。即使倦坐茶寮,呼煙喚茶,也視為平常。當然,也有那追花逐蝶的浮浪子弟,在後湖教坊青樓柳巷,同那些操皮肉生涯的俗粉艷脂盤弄厭了,到這良家女子堆裡鑽來磨去,沾些清新氣,讓個後湖一時顯出紅塵沸沸的模樣。有個叫熊夢華的墨客,曾對此頗多感慨,留下一首很不錯的五言律詩…… 一鎮銷金窟,風流奈爾何。 路遙芳草遠,人向夕陽多。 曲榭忱絲竹,輕衫鬥綺羅。 哪堪追往事,獨訪舊襄河。 到劉宗祥這個時侯,漢口對外開埠,中外互市,對內築城,市區內的繁榮繁華真個是中外合璧,色彩紛呈。而後湖畢竟低窪,蚊蠅麇集,春夏汛期,往往浸澇成災。 於是,後湖無可挽回地失去了它昔日的繁華。 然而,後湖真的像一個風塵女子嗎? 劉宗祥此時沒有更多的浪漫,更談不上有撫今追昔的傷感。只是,後湖的地勢地貌在他腦子裡一一映出。他此刻想的是,朝廷要築堤,他可以得到點什麼。 劉宗祥本能地感到,他要做點什麼。 他太熟悉後湖了。 從7歲開始,爹就讓他早晨上私塾,下午到聖母堂圍著皮埃·讓神父轉。皮埃·讓神父教他學法國話。法國話不好學。一長串顛來倒去的字母,才是一個字,看得頭皮發麻。爹要他學,比學私塾還看得重。 12歲上,爹不要他上私塾了。上午幫神父澆花修枝,下午學法文。稍大些,神父買了一群鴨子,讓他趕到後湖去放。神父的鴨子不是當地鴨子。當地鴨子是麻鴉,母的純麻,是那種豆沙色的麻;公的頸子、翅膀上有翠藍的羽翎,漂亮是蠻漂亮,就是嗓音沙哈沙哈的不好聽。神父的鴨子是洋鴨子,像神父一樣是大塊頭,一隻都有四五斤。神父說鴨子好,鴨絨可以做枕頭。法文學久了,劉宗祥入了門,可以和神父對話,嘰哩哇啦,也只有同神父對話,旁人聽不懂。 後湖有劉宗祥童年的烙印,這烙印既有童真的歡樂,也有難言的恐懼。 放鴨子的那半天,是劉宗祥一天中最自在最輕鬆的時光。 把鴨子趕上殘破不堪的老堤,劉宗祥覺得自己往綠堤上敷了一層白雪。 400年前,劉宗祥的祖宗劉麻子目瞪口呆發現漢水改道的那道土堤,早就頹圮得如一道土坡埂了,吳家灣和附近的鄉人還是稱它為老堤。鴨群一團白雲樣飄下堤坡,見了水,嘎嘎嘎嘎地一片歡叫。暮春的湖蕩,岸柳如煙,蘆芽如筍。折一把嫩柳枝做個綠圈圈,往頭上一箍,扯幾根水靈靈的蘆芽,嚼得滿口津甜。躺在氈子樣的草皮上,劉宗祥感到自己到了皮埃·讓神父描繪的巴黎塞納河畔如茵的草坪,那裡仕女如雲,紅顏粉黛,脂凝香濃。十五六歲的少年郎,正是多夢不解夢的時節,這種場景想多了,就有些莫名其妙的臉紅心跳。 常常有春摘野菜夏砍柴的小女子,結伴下湖,嘰嘰喳喳,朝劉宗祥指指點點,時有竊竊笑語傳進劉宗祥的耳朵。 劉宗祥的長相與吳家灣人區別甚大,甚至也不像他的爹娘。 這一帶人雖然趙錢孫李,相貌各異,但普遍鼻樑低平,臉圓闊,眼細小,嘴唇稍厚方,上眼皮有些腫。這種看上去憨厚但心裡有數的相貌,在江漢平原湖區是很普遍的。劉宗祥卻不是這樣。除了眼睛細長之外,他鼻樑高挺,嘴形雖方但不厚,總像抿著微微生氣的樣子。灣里有人背地裡嘀咕劉宗祥長得有些像外國人,像假洋鬼子。他的爹劉瘌痢雖有耳聞,但別人又沒有當面指著說!再說,像洋鬼子又麼樣呢?又沒有說你的堂客偷洋人。劉瘌痢是坐在磨盤上吃藕——看得穿想得轉的:“別人說說,無非是眼饞罷了,你的伢要是長得像豬不啃的南瓜,想別人說還冇得人說咧!” 如果把劉瘌痢和他的堂客擺在一起,再去看他們的兒子劉宗祥,會發現兒子很會長:盡長了父母的優點。劉瘌痢天天看堂客、伢,劉瘌痢的堂客天天看自己的男人、伢,心裡是有數的。 劉宗祥知道自己長得蠻清爽,但也就是知道罷了。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處。如果一個女人曉得自己長得漂亮,那麼,這個女人也就開始向不可救藥的方向發展了。 十四五歲的女伢,喜歡嘰嘰喳喳。劉宗祥躺在草地上,不去看她們。 有幾次,秀秀一個人下湖摘野菜,劉宗祥心裡就輕鬆多了。他總想找點什麼跟秀秀說。 秀秀是灣西頭吳醜貨的姑娘,才十歲,細挑挑的身條,像風中的柳枝。秀秀的五官還沒有定型,小圓鼻頭,長鳳眼總是瞇著,眼角瞇瞇的向上翹,下巴尖尖的也向上翹,蠻逗人憐。吳醜貨是半個殘疾人,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細,出不得力。堂客得了大肚子病,走路都喘氣,下不得田。除吳家灣外,這一帶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秀秀的娘偏偏得了這種要死不活的病,連累得秀秀成了個苦姑娘。她總是衣衫褲子垮垮的,不合身,還補丁摞補丁。別的小姑娘偶爾來摘野菜,主要是藉摘野菜到湖邊野外來玩。秀秀是每天必來,又摘野菜又砍柴,每次回家,捆柴的繩子深深地勒進肩膀,把肩胛骨勒得像刀刃樣地聳起來,人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去。但秀秀就是沒有倒下去,手裡還挽個裝野菜的籃子! 劉宗祥的身邊有好大一蓬野枸杞。綠茵茵的枸杞嫩葉尖是野菜中的上品,用開水一汆,或清炒或涼拌,微苦清香,回味極妙。 “秀秀呃,這裡來唦,好大一蓬枸杞咧!” 劉宗祥從草地上欠起身,招呼秀秀。劉家在吳家灣已是殷實人家了,衣食無虞,野菜倒是認得的。地米菜,灰灰菜,枸杞尖,比白菜蘿蔔都好吃。劉家在灣里也從不擺闊,也常吃野菜的。 秀秀朝劉宗祥這邊瞅瞅,走過來掐枸杞尖。劉宗祥撿起丟在身邊的法文書,起身讓秀秀過來。 秀秀摘了半籃子枸杞尖,裝了半籃子清香。劉宗祥忽然發現,秀秀的辮子又粗又長,和她瘦高的身架不成比例。秀秀的臉側對著他,翹翹的鼻子,翹翹的圓下巴,翹翹的長眼梢,被春陽勾勒出曲線流暢的毛茸茸的金線。 他突然覺得秀秀好美!這感覺很強烈,強烈得真想上去,在這流淌著春陽的臉上摸一把! “秀秀要是巴黎廣場上的雕塑該有幾好!我一定可以上去摸一摸她的鼻子,摸一摸她的嘴巴。” 皮埃·讓神父無數次地用法語描繪巴黎,描繪巴黎的雕塑。 “宗祥哥,都說你學洋文,洋文蠻難得學啵?” 掐完了一蓬枸杞,秀秀轉過身,看一眼劉宗祥手裡的書,淺淺一笑。 秀秀蒼白清秀的臉上,漾出一對深深的酒渦。 17歲的劉宗祥第一次盯著女孩兒的臉發呆。 春陽讓人懶。劉宗祥的眼光隨著雪白的鴨群由一個水氹移向另一個水氹,漸漸有些迷糊了。 想尿。 劉宗祥急得到處找廁所。茫茫湖蕩,密密蘆林,哪裡不能屙尿?他在大街上找廁所。巴黎的大街,車水馬龍,紅男綠女,高鼻凹眼。忽然,她看到了秀秀。秀秀穿著曳地長裙,像白雲托著的仙子,細長的上翹的眼睛笑成一彎新月。秀秀在笑他。他下意識地向襠下捂去…… 他的手按在另一隻手上。這另一隻手不是他自己的。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到一張女人的臉。他用勁眨了眨眼皮“水蓮嫂子!您家……” 劉宗祥要掙著坐起身,卻被水蓮擋住了,臉撞在水蓮豐腴綿軟的胸上,彈了回去。 “祥伢子,你把嫂子撞疼了餵!你看,你看,你把嫂子撞疼了餵!” 水蓮扯開胸衣,白生生暄糯糯的一對奶子,像一對羞怯的小兔娃,醉紅的眼珠子一顫一顫。 水蓮的那隻手還在他的襠處揉著。他感到口好乾,眼前一片模糊,一切變得飄渺而輕盈…… 一截鐵杵,被匆匆地夾進爐膛,炙烤,冶煉,煅打,擠壓,熔融,崩塌…… “呵呵!” 他雙眼緊閉,魚離了水樣地張嘴喘氣。手,被水蓮引到她的胸上。他像溺水的人抓到點什麼,死死地抓住,死死地掐住。太冷了,手冰涼,上半截身子不住地發抖。呵,怎麼這樣熱!太熱了,渾身發燥。 他睜開眼,水蓮笑盈盈地瞄著他。她俯下身,親他的鼻子,親他的嘴唇。一股腥氣。她從他身上站起來。一團雜亂的衰草和烏黢巴黑污泥攪黏的混沌在眼前晃動。他止不住一陣噁心,翻過身乾噦起來。 “嫩蒿子,燈草拐棍!” 水蓮嘻嘻地在他胩裡掏一把,起身走了。 沒有嘔出什麼。他抬起頭,眼珠子紅絲絲的,含一泡淚水。 他真想殺了這個遠去的女人! 水蓮是吳氏族長的寡媳。三十多歲的水蓮長得富態、紅潤。前年,男人得乾咳癆,熬不住,死在她的肚皮上。可憐的女人像乾了塘的泥鰍,見了濕泥巴就鑽。 劉宗祥把跟水蓮的事吞吞吐吐地對皮埃·讓神父講了。 皮埃·讓神父雖然是神職人員,但在教他法語時,還給他看一些花花綠綠的畫片、畫冊。有的畫冊上也有光屁股的女人,看著習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 他以為對神父訴說他的恐懼感,是適宜的。 “孩子,你是對一個神父懺悔呢,還是向一個父輩求教呢?”皮埃·讓神父黃眉毛一聳,深深的眼窩裡閃過一絲狡黠。 “我……我覺得蠻怕,又想殺了她……” “不,孩子,先不要這樣說。”皮埃·讓神父雙手撫在劉宗祥肩上,把他引到後花園裡,在草坪上轉悠。 “如果你是向一個神父懺悔,那麼,我會對你說,孩子,你是無罪的。你做了你該做的事,只不過沒有做好。如果你是向一個父輩討教,那麼,我告訴你,一隻小公雞,已經開始打鳴了。”皮埃·讓神父調侃的笑容一閃即逝。 “你恨她,想殺死她?為什麼?她侵犯了你的利益?她危及了你的生命?沒有。她只不過需要一點快樂,需要在你身上得到一點快樂。給人快樂特別是給女人以快樂,是男人的責任。何況,這快樂並不是單方面的。你既給予,也獲得,給予多少,也獲得多少。你沒有感覺到快樂?那是因為緊張感淹沒了快感。當然,那女人這樣對待一個毫無性經驗的少年,是不該的。但是,孩子,在你們的國家裡,誰又相信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強姦呢?孩子,感覺無所謂好壞,只是換個角度罷了。看來,你的父親不讓你多讀中國的古書,是不對的。你們中國古代的典籍裡,這樣充滿哲理的東西比我們西方多得多。” “我爹是要我多跟您家學外國的東西,以後好到法國去做事。” “他真是這樣想的?愚蠢!你的爹不至於這麼愚蠢。他是個很有頭腦的人。馬就是馬,驢子就是驢子。想把驢子變成馬或者想把馬變成驢子,都是蠢想法。孩子,沒有看到騾子嗎?騾子就是蠢想法的證明。孩子,我大半輩子都在中國,我還是法國人,對你們中國人來說,我永遠是洋人。儘管洋人在中國很吃香。你到法國去,同樣永遠是中國人,何況……” 皮埃·讓神父打住了話頭。他本來想說,何況中國是弱國,弱國人在強國生活,是直不起腰來的。 劉宗祥默默地聽。他不能完全同意神父的觀點,又說不出為什麼。有一點他很自信,憑這十多年跟神父的耳濡目染和自己的機靈,給他一個舞台,他能唱出一台好戲來! “在這個世界上,想直起腰,首先要有實力。國家和個人都這樣。實力是什麼?實力就是錢。你們中國怎麼說?人是英雄錢是膽。沒有膽或者膽小,算什麼英雄?錢怎麼來?當然是靠賺。憑什麼去賺?憑本事。世上賺錢的本事千千萬,都要吃苦。吃苦是投資。沒有輕輕鬆鬆就可以賺到手的錢。孩子,如果今後看到人家輕輕鬆松賺了大錢,你一定不要以為那是輕鬆,那是真正的大本領,記住,孩子……” “神父,我還需要向哪個方向學呢?”劉宗祥被神父的這一段話震動了。 “我正準備對你說呢,從明天開始,你就不要下湖去了。我先給你講一講法國商人在漢口投資的情況,還有其他國家在漢口的生意特點,然後,你就到漢口闖世界去吧。”十來年了,皮埃·讓神父喜歡上了這個中國少年,“當然,我要跟你的父親商量一下。我想,他不會反對的,這可能也是他要你學法文的原因呢!” 漢口同知黃炳德的確逗起了劉宗祥多年的後湖之夢。 買城基荒地,後湖沿建劉園,不是都被這後湖之夢在冥冥中呼喚著嗎! 劉宗祥感到他終於撩開了歷史蒙在後湖上的帷幔,他看到了一個新後湖,他,注定是新後湖的塑匠! 吃飽喝足玩清爽,黃炳德被劉宗祥招待得樂不可支,四個婊子又把他盤弄到半天雲裡,像神仙。深夜臨別時,黃炳德徹底放下了官老爺和長輩人的架子,拉著劉宗祥的手,硬是不上轎,要從浮碧軒步行到園門口。 “劉老闆輕財仗義,下官久有耳聞,今日是真正受惠了!劉先生,後湖之事,可是有大文章可做喲。這文章非得您這大手筆不可咧劉老闆,劉先生,我套一句當年諸葛亮《隆中對》裡現成的話:先生豈有意乎?” 劉宗祥口裡打著哈哈,極謙恭的樣子,朝馮子高使個眼色。 “黃大人厚愛,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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