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娩世

第11章 第十章1949年——陸小山穆勉之吳秀秀鐘媛媛

娩世 彭建新 30115 2018-03-19
“幾大的雪噢!”綽號孫猴子的孫厚志,端著酒杯,眼睛瞄著窗戶外頭的雪,大為感慨。 “麼樣,老五兄弟,您家像是肚子里長了字墨?” 穆勉之也朝窗外瞄了一眼。 棉花朵子樣大的雪團,前赴後繼地朝窗玻璃上撲,撞得粉碎之後,灑在窗台上,已經積了近一尺高了。窗戶玻璃中間,或許是戶內暖和,撲上來的雪花停不住,化了,後撲上來的雪花也停不住,又化了。這樣,就在窗戶玻璃中間留了一個規矩的圓。 穆勉之和孫猴子,就從這個圓欣賞戶外的大雪。 “戲文裡頭總是唱,麼事賞雪飲酒。那意思是瞄著雪就能咽酒。這大的雪,老子也看了半天了,看倒是看得蠻舒服,還是覺得這火鍋跟這豬耳朵咽酒才是真的。” 孫猴子用筷子在滾燙的火鍋裡,撈出一塊帶骨頭的羊肉,吹了幾吹,啃了幾啃,看看上面的肉啃乾淨了,就把骨頭朝碟子裡一丟,吱地一聲,很愜意地把杯子裡的酒喝盡了,暢快地哈了一口氣。

“老五兄弟,您家真是福人哪!一生好吃,也能吃,好福氣呀!” 穆勉之注視著他結拜兄弟的吃相,一臉的羨慕。 這幾天,跟陸小山斗法,穆勉之有些上火,兩邊的牙齦都腫了,一舌頭的泡子。平日里頂喜歡吃的羊肉火鍋,現在一沾就滿嘴生疼。 “大哥,陸小山的那兩個人麼樣處理?”孫猴子用袖子揩了揩被辣燙出來的清鼻涕,問穆勉之。 “六指誒,拿條袱子給你五叔。”在生活細節上,穆勉之的習慣比他的結拜兄弟要好。這也得益於他讀了幾年私塾。 漢口話裡,毛巾、手絹都被稱作“袱子”。 穆勉之沒有正面回答孫猴子的問題,眼睛盯著火鍋,沒有作聲。 熱辣辣的湯料咕嘟咕嘟翻騰著。偶爾間,火鍋膛子裡的板炭啪地一聲,炭粒朝上跳將出來,在爐膛口炸出一蓬橙紅的火星。

電話鈴響了。 見穆勉之陷入沉思的樣子,孫猴子朝六指呶呶嘴,意思是叫六指接電話。 “噢,噢,您家是警察局的陸督察官?哦,您家找穆老闆?”六指朝穆勉之這邊瞄了一眼,見穆勉之搖手,“他您家病了,誒,病得蠻狠,還睡在床上……我叫我五叔接電話,好不好?”六指朝孫猴子招了招手,示意他接電話。 孫猴子朝穆勉之瞄一眼,穆勉之點點頭。 “噢,哦,陸督察官哪,您家有麼吩咐?哦,哦,哦,伢們年輕不懂事,瞎鬧!是的,您家把他關下子,也是幫我們管教唦您家!關得太久了?從去年關到了今年?哪裡話咧您家!您家說的是陽曆咧,那是跨了年。照陰曆算,還在年裡頭——不就是個把兩個月!哎呀,這是您家客氣,不就是去年尾到今年頭的事麼!我們巴不得您家還多關他們一些時!不把點虧他們吃,他們不曉得鍋是鐵做的!給您家添麻煩了!勞慰您家們了!是的,是的,是我們管教不嚴您家!唉,只是咧,我家大哥咧,疼伢們,不像我孫猴子心腸硬。為這事噢,我大哥他您家又氣又急,都病得癱了鋪了哇您家!麼辦咧,這伢冇得爹姆媽,我跟我家大哥咧就未免嬌慣了他一些!您家想下子唦,我們洪門山寨就是再窮,也不至於冇得飯吃,要他去做犯法的事唦!哦,哦,您家屋裡也出事了?哎呀,這就巧得很了咧!您家該不會像這樣想:是洪門山寨的人報復。誒,您家千萬莫像這樣想哦!黃泥巴掉到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那我們就是活天的冤枉咧,我們還哪來的活路咧您家!是的,我們肯定幫您家找,這還要您家開口說?好,是的,是的,他一滾回來,我們一定要好好點教訓他狗日的一頓!”

孫猴子接完電話,又回到桌子旁坐下:“煙筒馬上就要被放回來了。您家都聽到了?陸小山要我們幫他找人,就是那兩個人。” 策劃在金圓券貶值期間倒買倒賣,在金銀黑市交易欺行霸市,趁亂發一筆財,穆勉之跟孫猴子說過,孫猴子表示不反對,也不參與。 自從他兒子孫孝忠跟美枝子自行成家之後,老婆杜月萱就嚴禁孫猴子再參與山寨的事務:“你也不看如今是個麼世道?也難怪,你肚子裡冇得字墨,看不懂報紙。我是每天都看報紙的!這報紙高頭,天天說剿匪,說又消滅了共產黨幾多人馬,嘿嘿,這剿匪消滅的事,都做了幾十年了,麼樣共產黨就這多,弄得越剿越多越消滅越狠?看下子政府興的這錢唦,冇得幾個月,就變得比草紙都不如!我這樣一說,你該明白了點冇?這政府不行了!我是個婦道人家,老書洋書都讀了幾本,別的不曉得,只曉得,要是政府只顧著刮老百姓的油,這政府就完了!這就像家務人家,一家之主、一層層的父母官,不出力動腦筋帶著全家人發財,倒把眼睛盯著家里人的荷包,這個家還能維持幾久?你們洪門山寨原先還做點生意,強拿惡要也好,欺行霸市也好,總算還是在做生意。這好,搞起哄抬金銀,綁架人口來了!這落得到好?我跟了你,冇得法,可兒子這年把冇跟煙筒他們一起,他想過太平日子。朝兒子看,你也要收手了,再莫跟著穆勉之做傷天害人的事情了!”

孫猴子覺得老婆的話有道理。再說,他也老了,冇得麼精神,也冇得心思折騰了。今天,穆勉之把他請來商量事情,他是洪門老五,不能不來。可他實在沒有心思去思考什麼。洪門山寨的利益他是要維護的,穆勉之是幾十年的結拜弟兄,情誼也是要維護的,殺人放火的事,他孫猴子真的沒有心情做了。 “老五哇,你的心思我曉得,做哥的也不難為你。這事咧,你就只當不曉得的,讓哥哥我來做!不過咧,做哥的有句話要跟你說明白。陸小山這雜種,自從日本人投降到如今,得了老子們幾多好處!光房子,就不止一棟!當初,我們在他身上投資,總是想賺回點麼事唦!可這婊子養的不光冇把一點好處我們,反倒處處跟老子們作對,恨不得斬盡殺絕!這回,我也把點辣湯辣水給他嚐一嘗!他哪裡疼,老子就再往哪裡灑點鹽!”

穆勉之端起酒杯,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了,在火鍋裡撈了一塊沒有骨頭的羊肉,剛一放進嘴裡,就滿嘴生疼。他趕緊把羊肉吐出來,一邊哈著氣,一邊吩咐:“六指誒,這些時,你要帶著山寨的弟兄們,不要到處瞎跑。這裡要有人值班,日夜都要有人值班,把傢伙都帶著。也莫明晃晃地掛著,都別在腰里!冇得事,夜晚莫單獨出門。” 穆勉之和孫猴子坐的這張桌子旁邊,還擺了一桌,同樣的火鍋同樣的菜,六指帶著幾個弟兄,一邊聽著寨主同山寨老五談話,一邊火鍋就涼菜,大快朵頤。一時間,吃得熱汗淋漓,杯盤狼藉。聽寨主吩咐正事,就都放下杯筷,凝神地聽。 洪門山寨的人都曉得,寨主平日里待弟兄們寬厚,但如果哪個不聽吩咐,那是絕對沒有好下場的。

“老五哇,您家屋裡,也要注意下子咧!要不要派兩個小弟兄去值夜?” “不要,不要!我那裡離這裡還遠,再說,陸小山那雜種還冇盯到老子!誒,大哥,酒也夠了,天色也不早了,要是冇得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誒嘿,煙筒回來了。”聽著穆勉之殺氣騰騰在安排山寨事務,孫猴子好像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覺。老啦,山寨也用不著我了!尤其是這打打殺殺流血見紅的事,真的是用不著我孫猴子啦!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朝外走,看到毛煙筒回來了。 “五叔噢,您家就走的?麼樣哦,見不得您家的侄兒子?見到了就走?”毛煙筒跟孫猴子開玩笑。 “你像是冇受到麼罪咧,還這樣子快活!剛才,跟你大伯還在為你的事著急咧!快進去,快進去,火鍋裡的羊肉只怕爛得正好。”孫猴子罵罵咧咧的,趔趔趄趄地去了。

“回了?哼,陸小山動作蠻快咧!就你一個人回來了?還有兩個咧?不曉得?哦,不是我們山寨的弟兄?是臨時參加進來的?是哪個巷子裡的混混哪?嗯,你們幾個,吃好了冇?吃好了?我看也差不多了。”穆勉之朝旁邊的桌子上掃了一眼。桌子上,每個人跟前,骨頭堆了好高。看來,火鍋裡的羊肉續了不止一道。三個酒瓶也空了。 這次被警察局以私自倒賣貨幣、擾亂金融秩序抓進去的,共三個人。聽說那兩個不是洪門山寨的弟兄,穆勉之心裡寬鬆了許多。 青幫一條線,洪門一大片。說的是青幫講究輩分師承,洪門無論老少先後,皆以兄弟相稱。張臘狗這個青幫香堂的堂主,和穆勉之這洪門山寨寨主最大的不同點,就是穆勉之特別顧及手下弟兄,只要有一個弟兄遭了難,他都全力相救。

“爹,您家有麼吩咐?”六指站起來。他的臉色還很正常。六指不抽煙,酒食上也很節制。 “這樣,叫這幾個弟兄到偏房去喝茶,先歇一下,你跟煙筒留下來,我跟你們單另說點事。噢,煙筒噢,還冇吃?就在我桌子高頭吃,趁熱的吃,趁熱的吃!你雜種辛苦了,受了罪冇?” 穆勉之親切地看著毛煙筒狼吞虎咽:“慢一點,慌麼事唦!多得很!” 看看六指過這邊桌子來,其餘的人都到隔壁去了,穆勉之臉色一沉:“六指,那個賣滷菜的跟他的兒子,關得牢實不牢實?你們冇暴露身份啵?” “牢實得很!把他們的眼睛都蒙著。交代了看守的弟兄,看守期間,不要說話,把頭臉也都蒙著。再說,牛皮巷那間倉庫,閒置了十幾年,哪個算得到那里關著人咧?”

六指先綁架了黃素珍,等黃後湖找母親找了一圈沒找到,晚上再回家的時候,六指又偷襲綁架了黃後湖。 “嗯,這我就放心了!這就好辦了……你們要曉得,這黃素珍是哪個?就是張臘狗當年的小老婆唦!我要是不說,你們是不曉得的。當年,張臘狗的老婆是個寡婦,開著個小雜貨舖。張臘狗那個雜種,窮得胩裡卵子敲胯子響,想了些心思,把個比他大上十歲的寡婦勾上了手。這個寡婦嫁給張臘狗之後,還帶了個拖油瓶的十五六歲的姑娘。往下,你們猜不猜得到?巷子裡頭的姑娘伢麼,開竅開得早,冇得好久,這拖油瓶的姑娘開了竅,跟她的繼父張臘狗好上了。張臘狗這雞巴日的咧,就乾脆帶著老婆的姑娘黃素珍,找了棟房子單另過了。當時哦,這事傳得吼哇!麼事娘做大、女做小,隨麼醜話都有哇!後來咧,為一隻蛐蛐,張臘狗跟他的最要好的青幫兄弟陸疤子鬧翻了,張臘狗設計害死了陸疤子。張臘狗這雜種隨麼事都抖得起狠來,就是胩裡那家甚不中神,不能讓婆娘懷伢。陸疤子的兒子長大後,一直想報仇,總是難得成功,就引誘黃素珍,還生了個兒子。”

說到這裡,穆勉之真的進入了回憶之中。 幾十年前漢口江湖上那些恩恩怨怨,青幫洪幫生意場的勾心鬥角,一時都湧上心頭。這不由讓他想起了劉宗祥,想起了他為報復劉宗祥而引誘鍾毓英,想起了他引誘鍾毓英小梅,也讓她們生下了一雙兒女。 “噢,我曉得了,陸小山後來認了這個兒子。陸小山還是狠哪!為報仇,幾十年都不鬆勁,前些時,關帝廟張臘狗的死,肯定是他下的手!” 穆勉之從來沒有這麼詳細地講過漢口的這段往事,毛煙筒和六指聽得呆了。 “是噢,莫說呀,我還是蠻佩服陸小山咧!有恆心!有狠氣!他就是不該跟老子作對的!老子這回,要讓他活著心疼到死,還有疼說不出!” 穆勉之朝六指和毛煙筒一招手,要他們把耳朵挨攏來,在他們耳邊一陣嘀咕。 “那兩個老的,就是陸疤子的堂客王玉霞和那個剃頭的老傢伙,就算了,讓他們活著過個年。” 不知什麼時候,雪停了,天也黑透了。 雪一停,天一黑透,窗戶上那個沒有被雪封住的圓孔,從屋裡看出去,就像一隻碩大的貓眼,虎視眈眈地盯著屋裡交頭接耳的三個人。 聽了穆勉之的佈置,連心狠手辣的毛煙筒都心裡發冷,邊打寒戰邊點頭。 “麼樣,冷不過?快,趁熱的喝幾口湯。咦!麼樣搞的咧,火鍋都熄了?” 穆勉之看毛煙筒打寒戰,才發現火鍋沒有了熱氣。 一隻烏鴉,跍在浮碧軒北邊那棵槐樹的一根橫杈上,哇哇地叫兩聲,歇一歇,又哇哇地叫上兩聲。 清晨的劉園,也許是太安靜了,這烏鴉的叫聲,顯得尤其刺耳。 吳安拄著鍬柄,直起身來,朝烏鴉叫的方向。 “嘿,一大早晨的,這鴉雀叫得真燒心!” 他隨手抓起一把雪,團了團,朝烏鴉歇腳的槐樹扔了過去。槐樹太高,吳安又離得有些遠,雪團還沒有夠著烏鴉停歇的枝杈,就落了下來。烏鴉也朝吳安瞅了兩眼,爪子在樹杈上動了動,似乎對吳安的投擲手藝有些不屑,又對著吳安哇哇地叫了兩聲,拍了拍翅膀,抖得樹杈上的積雪簌簌地,朝劉園後門方向飛去了。 “吳安,真是勤快呀!這早就起來鏟雪。 吳秀秀在客廳裡,看到了吳安趕烏鴉的場面,把玻璃窗開了一條縫,跟吳安打招呼。 “親家咧,這麼冷,一大早晨的,買個麼菜唦!年貨都弄齊了堆著,總不是要吃的,就吃那些東西唦。”蘆花從廚房那邊出來,腦袋上裹著一條大圍巾,手上拎個菜籃子,像是要出門買菜的樣子。吳秀秀擔心蘆花凍病了。 近來,連下了幾場大雪。前天,大孫子劉璜吵著要堆雪人,吳秀秀疼孫子,剛陪孫子在雪地里站了不一會,晚上就又是噴嚏又是咳嗽的。 “不是出去買菜,是想到園子後頭菜地裡,掐點菜薹回來炒臘肉!這雪蒙著的菜薹,頂好吃。”蘆花朝後頭走,腳底下的雪被踩得嘎吱嘎吱響。 算起來,蘆花比吳秀秀還年長好幾歲,按說也是六十大幾的人了,可幾十年來,就沒有病過一回。頭疼腦熱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放下手上的事,蒙頭睡一覺起來,就隨麼不舒服都沒有了。 “嬸娘,讓我去啵?我不會掐?我麼樣連菜薹都不會掐了咧!好,好,我陪您家去!這深的雪,臘時臘月的,要是掉到哪個氹子裡頭,麼得了!” 看蘆花已經走遠了,吳安還是不放心,把手上的鍬往雪堆裡一戳,攆著蘆花的腳印去了。 “不得了咧!死人咧!死了人咧……” 還沒有到劉園後門,吳安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不由定住了腳。仔細一聽,才分辨出是蘆花聲音。 吳安三步並作兩步朝前趕,趕到蘆花跟前,只見蘆花跌坐在蒙著雪的菜薹篼子上,沙著嗓子喊。看到吳安,蘆花似乎突然啞了,嘴唇哆嗦著,一隻手顫顫地指著水溝邊一堆黑影。 呀,兩個死人! 到底是男人,吳安走攏去,發現死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很年輕,仰躺在雪地上,女的亂髮披面,看不出年紀,嘴巴被破布塞著,匍匐在男的身上。 吳安大著膽子,把女的扒了扒,似乎聽到哼哼聲。 “還是活的咧,嬸娘,這女的,還是活的咧。” 雖然很久沒有烹製滷菜了,可鹵料味混著一些說不明白的霉爛腐敗味,始終在這屋裡繚繞。吳明聳了聳鼻子,朝對面的陸小山掃了一眼,見陸小山正盯著自己,就皺了皺眉頭、“這房子該徹底清理清理了。” “唉,這時候,哪裡還有心思。誒,吳副局長,我一直都還不曉得,你還是我的小舅子。”陸小山還是盯著吳明。 那天,接到劉園的報警,陸小山和吳明帶著一幫人,趕到現場。愣怔怔的蘆花,忽然發現了吳明:咦!這不是我的明明兒麼!麼樣跑到這裡來了咧!吳明一眼就看到了母親。接到劉園的報警,陸小山就很敏感,催著吳明出警。吳明倒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他的猶豫,主要就是怕碰到了母親。要是碰到母親,怎麼解釋咧?可一想,現場在劉園後門,這大雪天的,母親不可能在現場。可母親偏偏就在現場!吳明無法迴避,他也不想迴避——這多年來,自己在母親眼皮子底下生活,可連叫母親一聲的自由都沒有! 蘆花撲到吳明的肩膀上,在兒子臉上瞄了又瞄:“這是我的兒子咧,是我的兒子!明明,明明,你為麼事不認你的姆媽——我的兒哪!” 一到現場,陸小山就急於辨認屍體,當證實屍體就是黃後湖,女人就是黃素珍,絕望反倒讓陸小山鎮靜了。他抬頭朝周圍看了看,圍的人不少,有市民,但大多是警察,還有幾個在拍照,看樣子是記者。圍著的人,各種眼神各種表情都有,但以木然居多。他也看到吳明母子相會的情景:誒,我的丈母娘? “我當警察,就只瞞著我姆媽一個人,唉,不怕您家見笑,我的姆媽,頂不喜歡當兵當警察的!” “噢——?是這樣呵!”陸小山眼睛還是盯在吳明臉上,眼神怪怪的。 “我的兒哪!釘子!我的兒哪釘子……釘子……” 陸小山的眼光,終於從吳明臉上移開了,仰頭朝樓板瞄了一眼。 自從醒過來,黃素珍就一直待在兒子黃後湖房間裡,伏在兒子的床上,不停地嘀咕著。 “樓上有人守著麼?” “有兩個人。窗戶都釘死了……” 剛說到這裡,吳明驀然一驚:我麼樣說“釘死了”咧!陸小山的兒子黃後湖,被人用釘子從兩邊耳朵釘進腦殼裡,釘死了,慘哪!我這樣說,犯忌呀! “日子長了,也不是個事呀,您家是不是要想點別的法子?”朝陸小山臉上瞄了瞄,沒有發現見怪的意思,吳明又朝樓上呶呶嘴,表示關心地提醒。 “想麼法子?瘋了麼,只有送瘋人院。你說,這事,是不是穆勉之做的?” “除了他,還有哪個?不過,我們拿不出證據來啊!” “證據?” “要是冇得多的事,我就先回局裡去了咧?” “去吧,去吧。”陸小山點了點頭,目送著吳明的背影。 “我的兒哪……釘子!我的兒哪釘子!” 陸小山再沒有朝樓板上瞄,喉嚨有些發梗,鼻子有些發酸,嘴唇囁嚅:“天哪,老子隨麼事都冇得了,老子隨麼事都冇得了!” 吳明沒有回警察局,直接到劉園來了。 正是掌燈時分,劉園被滿地的雪映襯得白皚皚的。 劉園的林木,除了冬青雪松,大都褪盡了殘葉,一如夜闌卸妝的女子,洗盡鉛華,現出本色來,又是一番本色風韻。 “還是田園風光好!” 在黃素珍屋裡待久了,憋悶的吳明感慨。 他在浮碧軒外頓了頓腳上的雪,還沒有敲門,門就開了。 “明明兄弟?姆媽猜得真準,說你今日肯定要來的!”吳小月一臉的笑。 “她您家在哪裡?”吳明一進門就問母親。 “還不是在廚房裡忙!這些時都冇要她您家下廚房,今日,她您家非要到廚房去,說,我的明明兒要回的,我要弄兩樣合口的菜給他吃。這些年,他一個人在外頭漂,哪裡吃得到合口的東西哦!” 吳小月學著母親的腔調,突然,看到弟弟的眼圈紅了,曉得弟弟動了感情,就住了嘴。 看蘆花今日高興,吳秀秀要吳小月打電話,叫劉漢柏和吳用都回來吃晚飯。 晚飯很豐盛,就是團年飯的規格。油炸的,紅燒的,清蒸的,水煮的,文火煨的,急火炒的,葷的素的,大火鍋小圍碟,碩大的圓桌擺得滿滿噹噹。 儘管市面上幣值狂貶,物價瘋長而且東西難買,但劉園畢竟是劉園,沒有金銀換不來的東西。有些漢口市面上實在沒有的鮮貨,像大活魚呀、活蝦呀,都是吳安託人從柏泉鄉下專程用船運過來的。 見都上了桌子,劉漢柏倒了一杯酒,遞給母親,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起來,準備敬母親。吳秀秀沒有端這杯酒,而是拿起手邊的那瓶葡萄酒,倒了一杯,遞給兒子:“去,先給你爹敬杯酒!” “這不是家宴,也不是除夕年夜飯,也就是親朋聚會,怎麼……”劉漢柏心里略微一愣,沒說什麼,接過酒杯,臉色凝重地朝供著父親遺像的香案走去。 看著兒子理解了自己的心意,到香案前祭奠,吳秀秀閉上眼睛,在心裡默默地祝禱。 “宗祥哥,古人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一眨眼,你麼樣就成了前人咧!你在那邊,還好啵?宗祥哥,你要是在那邊蠻寂寞,秀秀我就過來陪你!哦,你在那邊過得蠻好?有爹,有神父,還有滿湖的白鴨子!哦,還有咧?還有綠瑩瑩的枸杞尖……噢,那我就放心了。我就在這邊,好生照顧你的兒,照顧你的孫子,這都是你的血脈啊……” 喃喃的祝禱,桌邊的人聽不到,但吳秀秀抽搐的肩膀、潮濕的臉龐,一屋子人都看到了。大家不由都站了起來,低下了頭,為劉園的主人,為漢口的地皮大王默哀。 “噢,都坐,誒,麼樣冇看到吳誠哪?” “他說手上還有點事,要來咧,也要晚點,要我們莫等他。”吳安說。 吳安的妻子槐姑,端進來一個碩大的銚子,吳安趕忙拿過一個銚子座子,讓銚子坐上。槐姑揭開銚子蓋,一股排骨煨藕湯的清香,在客廳瀰漫開來。 “槐姑哇,這排骨湯裡,把了臘骨頭?嗯,真香!給每個人都添一碗,先趁熱的喝湯。”轉眼,吳秀秀就是一張笑臉了。 “那個殺人的拐東西,捉到冇?太拐了!太拐了!心狠哪!毒哇!往兩個耳朵裡頭釘釘子!更毒的是,在這個園子裡頭釘!這不明擺著想嫁禍劉家?不是想嫁禍,在這裡用釘子釘人,也不吉利唦!” 看著二兒子吳明,蘆花不由想起劉園後門雪地裡的那一幕慘景,心有餘悸。似乎覺得在席面上說這話題不合適,轉了話題,“明明哪,你媳婦伢咧,幾時帶回來,讓姆媽看下子唦!有冇得伢哪?”蘆花搛了一個獅子頭給吳明,盯著這個剛見面的兒子,看不夠。 “莫看我的親家有一把年紀了,又冇讀麼書,心裡曉得幾有數!硬是一眼就看出來了,這用釘子釘死人的傢伙,跟我們劉園有仇!唉,今日不說這了,不說這了。明明哪,聽說你的媳婦伢又漂亮又能幹,幾時引回來,讓我們搭你姆媽的鑲邊,都看看唦!” 吳秀朝吳明擠擠眼,意思是:前幾天我還找你媳婦看了病的,你的姆媽都不曉得。你看,我為你保密保得幾好。 吳誠輕手輕腳地上樓,可樓梯還是嘎吱嘎吱地響。 “哪個?” 樓梯頂端黑暗處,鐘媛媛輕聲喝問。 “是我,是我哇!這鬼樓梯,跟人一樣,有年紀了。” 吳誠上樓,看鐘媛媛垂在腰間的右手上,握著一隻小手槍。唉,真是想不通,不曉得幾文靜的個女的,麼事不好玩,偏要玩槍!儘管這隻手槍小巧玲瓏,吳誠還是看不習慣。 “這樓梯好哇!隨麼人上來都瞞不住。”鐘媛媛收起槍,回到她的房間,又埋頭做她的事。 這段時間,鐘媛媛一直住在祥記商行。房間和吳誠的房間挨著。白天,她化裝成太婆出門,總是很晚才回來。祥記商行的兩個伙計都以為她已經跟老闆成家了,雖然覺得她行踪詭秘,可既然是老闆娘,也就習以為常不以為怪了。其實,鐘媛媛因為參與發動領導武漢大學學生鬧學潮,暴露了,不得已,投奔老同學吳誠。當然,到吳誠這裡來,鐘媛媛也不是盲目作的決定。學生時代,她知道吳誠對她有好感,她也喜歡吳誠的敦厚。幾天下來,發現以祥記商行作掩護,很安全,也就住了下來。 吳誠跟了進來,坐在鐘媛媛對面,看著她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麼,神情專注得很,好像旁邊沒別的人。 噢,算起來,好像她只比我小一歲?啊,四十二了吧?臉相看上去雖然像只三十出頭,過細看,額頭上也有皺紋了。這麼多年,為麼事不成家咧?未必他們共產黨就只興光革命,有不興結婚成家哪? 窗簾子關得嚴嚴實實的。房間裡沒有生火,可能是冷得很吧,鐘媛媛終於停住筆,朝手上哈了哈氣。 “這天,蠻冷的咧。誒,你盯著我做麼事噢?”鐘媛媛抬起頭,笑了笑。 “你笑的時候,真是好看。就是,蠻少看到你笑。”吳誠有些恍惚。 “看你說的!老太婆了,還有麼好看不好看的!”鐘媛媛搓搓手,盯著吳誠,“我說老同學噢,生個火盆吧,你為麼事不成家哪?” “成家?跟哪個成家?跟你?你又不要我。”吳誠脫口而出。他沒有想到,心裡憋了這麼多年的話,竟然在這種時候找到機會說了。儘管是開玩笑的口吻,畢竟說出來了!吳誠朝鐘媛媛瞥了一眼,見鍾媛媛陡然臉色嚴肅起來,就訕訕地下樓弄火盆去了。 “屋裡都這冷,外頭只怕還冷些啵?麼樣,冇生著?”見吳誠端了個火盆上來。板炭堆得老高,看不見裡頭的火。 “是著的!要稍微等一下子,火就上來了!誒,你餓不餓?我下碗麵?對了,好像銚子裡還有湯,藕煨的豬蹄膀湯,跟你熱一碗,好不好?” “噢,吳誠哪,要是嫁給你,真是享福哇!” “那就嫁唦。媛媛咧,你不曉得呵,我等了你幾多年咯!”吳誠自己也不曉得為麼事,埋在心底這些年的話,今日晚上就這麼順溜地說出來了。 “你不說,我還不覺得餓,你一說呀,我還真的餓了。” “好,我去熱湯。” 她好像在迴避?吳誠下樓熱湯。看湯慢慢熱了,他的心卻慢慢涼了:不曉得是她是麼樣想的?說她不喜歡我吧,麼樣就這樣放心地住在我這裡咧?孤男寡女的,她又是做的秘密事情,不喜歡我,能這樣? “我的天,這大一碗!哎呀,這熱湯真鮮!喝一口下去,心都熱了!”鐘媛媛一邊謙讓,一邊喝得極酣暢。 “噢,你的心熱了,就不管我的心是不是冷了。” 吳誠又盯了鐘媛媛一陣,心裡愛怨交加,不是個滋味,也不做聲,悄悄地回到隔壁自己房間,胡亂脫了衣服,用被子蒙了頭,想心思。 噢,這女人哪,我為麼事心裡就丟不下哦?我是不是蠻賤哪?她又冇明確地說過喜歡我!是的,前年,送她過江,那天她好像是有這個意思。可那時她是遭了難唦。這多年了,我都快四十五了哇!不是為等她,弄個人成家,生的伢只怕都人長樹大了哦。 “噢——你……是哪個?”似醒非醒的迷糊中,吳誠的腰被人箍住了。他下意識地一推拒,滿手滿身都貼上了柔軟和溫香,“啊,媛媛,媛媛,是媛媛……” 吳誠還沒有徹底清醒過來。 惟其沒有徹底清醒,慾念的閘門就失去了管轄的栓子。 彷彿沉睡、壓抑太久的火山,長時間地盲目地尋找,終於尋找到最薄弱的地殼,沖開它,撕裂它——幾乎省略了慣常該有的醞釀和躁動過程,擯棄了所有那些非實質性的過渡,火山,就這麼直接噴發了!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力量能同火山噴發相抗衡呢? 唯一相抗衡的辦法就是,同火山一起熔化,一起噴發!當火山宣洩完他的熾熱和奔放,再一同冷靜成僵硬的花崗岩,向世界昭示:這,曾經是生命,是曾經燃燒激動過的生命! 鐘媛媛不知道,什麼時候,她鬆開了箍住吳誠的手,一陣眩暈襲來,整個身心都鬆軟了,終於,彷彿溺水太久的人,她放棄了求生的掙扎與呼喊,一任欲仙欲死的感覺托著她,向極樂極苦的深處飄蕩! “我們成家吧……”吳誠汗津津地仰躺著,他好像還沒有徹底醒過神來,話一出口,自己聽來,都覺得像夢囈。 “成家?成個麼家唦……就這樣,不是蠻好麼……” 我的個天咧!這是說的個麼話哪! 吳誠腦殼一炸,徹底醒了,朝旁邊伸過手去,摸到的,還是柔軟、溫潤,可在吳誠的感覺裡,似乎摸到一隻吸飽了血的慵懶的螞蟥。 吳誠覺得自己軟了。 “麼樣不說話噢?” “你都說了,叫我還說麼事哦?” “你呀,你呀,只曉得做生意賺錢!”鐘媛媛一側身,依偎過來,“麼樣,看你渾身僵硬的,像是不同意?我不跟你成家,是為你好。你跟我成家,有麼好處?你雖然不曉得我具體在做麼事,可我做的是提著腦殼玩的事,你應該是曉得的。現在的形勢是個麼樣子的,你曉不曉得?我們的人,馬上就要在全國勝利了,武漢馬上就要解放了!越是臨近勝利,像我這樣的工作,就越是危險,不曉得哪一天,我就要掉腦殼。你跟我成家,不把你和你的一家人,都搭進去了!我在想噢,要從你這裡轉移走,換一個地方,不能連累你!” 鐘媛媛嘆了一口氣。實際上,有些話,怕傷了吳誠的心,她還沒有說:我們共產黨人,最終的目標是實現共產主義,消滅一切壓迫和剝削,像鄉里的地主、城裡的資產階級,你吳誠雖然是民族資本家,不是官僚資產階級,可總還算是資產階級呀!哪有革命者跟被革命者成家的道理呀!未必,現在先成家,成了親人了,到後來,又來革自己親人的命?再說,像我目前的身份,跟哪個成家,我自己也做不了主啊! “噢,媛媛,怪我——我差一點誤會了哦。”吳誠一把摟過鐘媛媛,讓她躺在自己寬厚的胸膛上,“是的,我是個生意人,我也不喜歡麼事政治哦政黨哦這些東西。你說在這裡怕連累我,我倒是不怕,只是在一個位置太長了,怕不安全,倒是真的,換一個位置,嗯,換哪裡咧?嗯,有一個地方,蠻好,讓我想下子。”說著說著,吳誠的手,不知不覺地摟緊了。 “哎喲,哎喲,你壞,你壞死了!看著你蠻敦厚的,不曉得你這壞……” 鐘媛媛掙扎著,自己把自己滾到了吳誠身子底下,呢喃著,呻吟著,拳頭在吳誠山樣的脊背上錘得怦然有聲。 吃過年夜飯,劉璜纏著爹,鬧著要放鞭炮,劉漢柏笑著說:“哪有剛吃完團年飯就放鞭炮的規矩咧!” “來,璜璜,我帶你到門口去放!”吳安看劉漢柏臉色倦倦的,就過來哄劉璜。 “姆媽,把盼盼給我咧,您家也累了一天了。” 吳小月見婆婆抱著小孫子搖晃,就想接過來。她的小兒子劉盼,最近不怎麼想吃東西,晚上睡覺也有些吵。她感覺到,婆婆的臉色也有些疲倦。 唉,忙年,忙年,過年是也蠻累! 吳小月朝丈夫臉上瞄了一眼。他的臉色也不好。 “你們去歇著,這伢,跟我睡慣了的。”吳秀秀抱著小孫子,朝房間走。 “麼樣搞的,你跟姆媽的臉色都不蠻好,蠻累?”回到自己房間,吳小月幫丈夫脫去外套,又去拍枕頭。 “嗯,是有點累。”劉漢柏朝床上一歪,長吐了一口氣。 “把外頭的褲子脫了,蓋著,莫涼了。” “不脫,年夜晚,哪裡睡這早哦……” 吳小月給丈夫蓋上被子,自己也在旁邊躺下:“噢,漢柏,今年過年,像是比哪年都清靜些哦?” 除了偶爾一兩聲鞭炮,除夕夜真的不像是除夕夜。 “唉,街上隨麼事都冇得賣的,蠻多人連米都冇得一顆,這年,麼樣熱鬧得起來!” “也是噢,前天我從銀行回來,沿路的商舖米舖,冇得一家是開著門的。”吳小月也很感慨。 “報紙上說,漢口30幾家麵粉廠因冇得原料停產了。連胜新、復新、五豐這樣的大麵粉廠,前天都停產了。國民黨,快完了。”劉漢柏彷彿在在自言自語。 “真的快完了?怪不得的,報紙上說,華中剿匪總司令部都改名字了,改成么事'華中軍政長官公署'了,這是不是又要跟共產黨講和了?” “咦!莫看你不聲不響的,腦殼還在想事咧!”劉漢柏一車身,面對著妻子,“哼,講和?正月十五貼門神,晚了,晚了哇!” “漢柏,你……是不是……是在麼黨噢?”吳小月吞吞吐吐的,把積了好多年的問題吐了出來。 “你說咧?你看我像是麼黨?”好像不經意樣的,劉漢柏反問。 五天前,劉漢柏被市長徐會之請去,閒聊了半天,劉漢柏還沒有明白徐會之的意思。直到徐會之送他出來的時候,問了一句:“要是政府從武漢作戰略轉移,劉老闆想必會一如既往支持政府的吧?”見劉漢柏還在愣著,徐會之笑著又補充了一句:“劉兄,不必緊張,我徐某哪裡有這麼大的面子請您支持?我只是理會劉兄上峰的意思而已。”劉漢柏徹底明白了,徐會之已經知道他劉漢柏是軍統的人,這是在間接委婉地傳達軍統的命令。 這些事,劉漢柏只能悶在心裡。這邊,除了鐘媛媛用暗號從他銀行提了一筆款子之外,再也沒有人來接頭。按照當年在重慶周恩來的指示,劉漢柏只能等黨派人來跟他接頭,他不能主動去找組織,除非情況緊急,他可以在報紙上登一條尋人啟事。 劉漢柏心裡很苦。而且,這苦,還不能表示出來。 誰知道一個銀行老闆心裡很苦呢? “你要是共產黨,那我就勸你這些時過點細。要垮了的黨噢,哪會甘心咧?還不像瘋了的狗子,瞎咬!你要是國民黨,唉……麼樣會咧?噢,我曉得,你是試我的,反正哪,我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吳小月躲開丈夫的盯視。她不敢想像,丈夫真的在黨,將是個麼結果。憑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的直覺,她覺得劉漢柏肯定在黨,而且,多半是共產黨。 “算了,不說這了——我們兩個,麼樣討論起政治來了?”劉漢柏話題一轉,“唉,爹不在了,屋裡少了一個人,少了個家長,這年,麼樣都熱鬧不起來了。”劉漢柏又嘆息了一聲。 “爹他您家走了都快兩年了哦。”吳小月知道,每逢年節,吳秀秀和劉漢柏母子倆,都會想到劉宗祥。 “這日子過的,真快……” 劉漢柏抬起胳膊,一把抱住妻子:“小月,日子過得真快噢!” 吳小月任丈夫抱著,等待著,可等了好一陣,劉漢柏把臉埋在她懷裡,像吃飽了奶的嬰孩睡著了一樣,沒有了下文。 吳小月有些失望。 有好一段日子,晚上夫妻相處,沒有別的花樣,也沒有別的溫存,劉漢柏都像這樣,拱到她懷裡,直到睡著。 吳小月有些失落。 她很懷念劉漢柏跟她溫存的情景。她是個靦腆的女子,跟劉漢柏成親這麼多年來,從沒有過主動。劉漢柏跟她溫存的時候,吳小月很容易就進入一種飄飄欲仙的狀態,她總是用隨波逐流的方式享受這種狀態,就像一塊海綿,柔軟蓬鬆,任怎麼揉捏碾壓,過後還是原來的樣子。這段日子劉漢柏像是沒有了激情,她也就只能懷念,把那些曾經有過的令人陶醉的細節,像放電影一樣,一遍一遍放映給自己看。 “誒,漢柏,差點忘記了,大哥前天給了我一個信封,說是要給你的。” 撫著劉漢柏的頭,在腦子裡又放了一遍電影,看看劉漢柏呼吸逐漸平穩,吳小月估計今夜又不會有什麼奇蹟發生,忽然記起一件事,欠起身來,拉開床頭櫃抽屜。 “嗯?”劉漢柏打開信封,驚愣住了。 “麼事噢?是麼東西?”吳小月聽出來了,要不是十分意外的事,劉漢柏不會有這麼驚詫的口氣。 “噢——,不就是一張存單麼,還是我們銀行的存單咧。” “難道我不曉得這是我們銀行的一張存單!你要曉得,這是一張存黃金的專用存單!我記得,這張存單是一個日本人的!這個日本人是個老牌特務,叫山口太郎!原先也是在漢口開銀行的,連爹都曉得的。” “啊,我記起來了,前年,報紙高頭登了的,一個日本老人從銀行出來,被殺死在巷子裡。兇手不曉得捉到冇。啊!這單子,麼樣會在大哥手上的咧?”吳小月越想越怕,不由身上一陣發冷。 “噢,這裡還有一封信。”劉漢柏默默地讀信,“噢,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是他碰巧撿到的。嗯,嗯?麼樣過了兩年才給我咧?” “是不是擔心你懷疑,是他殺的日本人?” “嗯?嗯,不會!以大哥對我的了解,也以我對他的了解,都不可能。嗯,只有一種可能……”劉漢柏飛快地思索著,陡然,他笑起來了。 “麼樣噢?剛才臉還垮得像是要下雨!” “我聽說,大哥屋裡,總是有個女人?聽說了一些時,我還冇在意,看來,我們的大哥,動了凡心了!” 聽說祥記商行有個陌生女人的事,已經很有一段時間了。對這種個人私事,又是傳言,劉漢柏也就沒有在意。現在,面對這張突然出現的黃金存單,劉漢柏心裡明白了。 “小月呀,明天,要是大哥來,我要是不在,你就跟他說,要他到我銀行去一趟,你莫急唦,我想給他立個字據,把祥記商行的那一半資金,都撥給他!你忘記了?爹遺囑裡不是寫了一條,祥記商行的資金有一半是我的麼?” “誒,漢柏呀,睡了冇?” 兩口子正說得熱鬧,聽見房間外頭吳秀秀的聲音。 “冇睡,冇睡咧,您家!” 好在沒有脫衣服,吳小月趕緊從床上爬起來,理了理頭髮,開了房門:“姆媽,您家進來唦——盼盼病了?” “不,我不進去了,冇得麼事!伢是有點吵人,也不像是病了的樣子,睡了。我是跟你們說一聲,明天哪,我想回鄉下去。” “喲,姆媽,麼樣突然想到要回鄉下去咧?就是回鄉,也等正月十五過了唦。”劉漢柏把母親攙進房來。 “我還是想早點回鄉去!這些時,我看哪,漢口要出事!你們冇看報紙?蠻多地方都不准去,說是在修碉堡哦麼工事噢,老的小的,出了事跑不動,先跑好些。你們麼,是有事走不脫,我想把孫子帶回鄉下去。不要緊,我也好有空陪下子你們的爹。”吳秀秀剛被兒子攙進房,又朝門口走。 “你們放心,叫吳安兩口子陪我去,冇得事的。噢,小月呀,你姆媽咧,你說一聲,要是她您家一個人在園子裡住嚇不過,就住到吳誠那裡去……” 這樣安排,不是要分家麼? 劉漢柏和吳小月,似乎都明白了,母親這是在向他們宣布,她,吳秀秀,劉園的女主人,開始正式執行劉宗祥的遺囑了。 聽頭頂上嘩嘩地一陣響,掉下一片枯褐色的樹葉,吳秀秀把大孫子劉璜的圍巾又係了系,抬頭朝頭頂的樹瞄了一眼:“這是起的麼風噢,還這樣子刮臉?” 風在園子裡迴旋著,從矮的冬青叢中跳起來,躍上高高的槐樹,在鐵黑色的樹梢上跳躍,又扯下幾片經冬的枯葉,跳下地來,在浮碧軒門前打著旋,把吳秀秀的衣襟下擺掀得翻了過來。 “姆媽誒,連風都捨不得您家走哇!”吳小月把小兒子劉盼的領口緊了緊,捨不得把兒子遞給吳秀秀。 “哪裡是風捨不得我走,是你捨不得你的兒子走。” 吳秀秀笑了笑,笑容有些僵。最近,她每天都看報紙,不怎麼關注那些花邊新聞,專看那些有關局勢的消息。她預感到眼下的政府,就像一棟百孔千瘡的破茅草房子,眼看暴風雨就要來了,這房子絕對經不起這場風雨。她雖不是茅草房中人,可茅草房子一垮,難免要沾火星。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這是一句古話,是她的啟蒙老師馮子高說過的。幾十年的閱歷,養出了她對政治局勢的敏感,就像雷暴大雨到來之前的蜻蜓,洪水氾濫之前的螞蟻,有一種直覺:這個破巢,眼看就要覆了。 “我們都捨不得您家走。” “誒?這是哪個哇?” 正準備鑽進汽車,吳秀秀又直起腰來,跟送別的幾個人一起朝前看。 從園子門口,朝浮碧軒這邊走過來好幾個人。有兩個是熟的,一個是吳誠,一個是吳明,還有兩個女的,一個年輕些,穿一身旗袍;一個看不出年齡,穿一身工裝——就是她在大聲說話,噫——!這不是馮蝶兒麼! “哎呀,蝶兒叻,是麼風把你吹得來了哇?你要是再慢來一腳,我就走了哇!” 馮蝶兒衝過來,撲到吳秀秀身上,緊緊地摟著她。吳秀秀摸著馮蝶兒的頭髮,鼻子直發酸:這個自小就冇得娘疼的丫頭噢,老早就在了黨,打打殺殺,東躲西藏,一搞就是好多年見不到她的人影。每回只要她到劉園來呀,總是要出麼大事!這回呀,跟我猜的差不多,漢口真的是要出大事了啊! “您家是不歡迎我哇!看到我來了,就要走哦。”馮蝶兒把吳秀秀朝屋裡扶。 “還是刀子嘴巴!看你說的!你像這樣一穿哪,都認不出來了咧——我本來就是要回鄉的唦!不要緊,這裡就是你的屋——你從小不是在這里長大的麼!漢柏小月他們都在,還有從小就照顧你的蘆花親家也在漢口。” 吳秀秀這次是下決心要回柏泉的。一來她心裡惦記著長眠在地下的劉宗祥,大過年的,她要去陪陪他。二來,她再也沒有心情陪馮蝶兒他們了。蝶兒大了,都是朝五十奔的人了,有自己的家,有自己愛的人,有自己愛的事。我咧?有兒子,兒子大了,有他的事,有他所愛的人;我只有這兩個孫子,再咧,就是長眠在柏泉地下的宗祥哥!對蝶兒他們那些黨啊派噢今日打明日和的事情,我見的太多了。 “哎呀,您家不在這裡,我們麼樣好意思在這裡鬧哦!” 這年多來,馮蝶兒李漢江夫婦,一直在漢口。馮蝶兒以女工的身份,藏在國民黨的被服廠裡,這些時,被服廠的工潮,就是她領的頭。李漢江是武漢和山里共產黨部隊的聯絡人,身份是漢口電信局的技工。今天,馮蝶兒找到吳明夫婦,正式接上了頭,又在吳誠那裡找到了鐘媛媛。馮蝶兒的意思,是把工作據點安在劉園。吳秀秀回鄉,在馮蝶兒看來,並不影響他們的活動。 “姆媽,這是羅英,您家的二媳婦”吳明看到母親在廚房門口朝外探頭,趕忙介紹自己的妻子。 吳秀秀要回鄉,安排蘆花跟吳誠一起住,蘆花心裡很難過。她意識到,劉吳兩家,從東家與幫工到兒女親家,幾十年來一直住在一起的這種形式,要發生變化了。大年初一吳秀秀就要回鄉,說明吳秀秀急於要瓦解兩家相處的這種形式。蘆花越想越難過,吳秀秀臨上車,她也沒有出來送,待聽到外頭還在鬧哄哄的,她才探出頭來瞄了一眼。 “哎呀,我是說麼,哪裡來的這麼好看的媳婦!”吳秀秀是認識羅英的,看到蘆花這時才急顛顛地出來,她心裡也不好受,鑽進車,叫吳安開走了。 “噢,兒哪,在漢口這多時,麼樣就不來看下子姆媽咧……啊,我曉得,你們有你們的事。先進去,屋裡暖和些。”蘆花撫著兒媳婦的肩膀,疼愛了一陣,把媳婦朝屋裡推,走近大兒子吳誠、“兒咧,來了?聽說,你跟劉公館的那個丫頭……”三個兒子,就老大沒有結婚成家,蘆花從大女兒小月那裡聽說大兒子跟鐘媛媛住在一起,也很驚詫:我的個苕兒子噢,幾痴的心哦!幾深的心哦!我是說麼,一二十年不談接媳婦的事,是心裡有那個丫頭哇!照說,劉公館的那個丫頭,相貌哇人品哪,都冇得話說。就是咧,到底是哪個的伢,傳說蠻多……好在劉老闆不在了……聽說那丫頭跟馮蝶兒都是在黨的,他們是一路的!看明明這夫妻兩個,也像在黨的——我的個天哪,二苕哦,我的個男人啊,你看你讓我生的幾個兒哦,麼樣都在黨哦!蘆花盯著大兒子吳誠。這個兒子最像死去的丈夫了!這個只迷著做生意的兒子,該不會也是在黨的吧? “姆媽,您家莫操那多的心!劉公館的丫頭麼樣咧?不是人?劉公館的人跟死了的老闆之間的關係,是他們老一輩的事,我跟鐘媛媛,是我們這一輩人的事。您家放心,要是在這裡住著不舒服,就搬到祥記商行去住。”吳誠看到母親的眼圈紅了,就柔聲地勸,扶著母親進了屋。 “秀秀是這樣說的咧,要我跟你一起住。”看浮碧軒客廳裡一下子聚了這麼多的人,蘆花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這才像是個過年的樣子唦,您家們坐,我去弄飯。” “姆媽,我來幫您家搭個下手。”吳誠朝周圍一看。馮蝶兒、劉漢柏,還有兄弟吳明夫婦。我這個當警察的兄弟,是麼樣跟這個難得照面的馮蝶兒約到一起的?他們,只怕都是一黨的。我坐在這裡,礙他們的事。 “大哥,您家坐!哪有要您家一個大男將燒火的道理!”吳小月把吳誠朝沙發上一按,自己到廚房去了。 “漢柏,你姆媽麼樣大年初一的就回鄉?噢,是想念你爹……也是的,他們兩口子啊,相親相愛了幾十年……誒,漢柏,跟你商量個事,這些時,我想在劉園住段日子,你看,冇得麼不方便的吧?”馮蝶兒挨著劉漢柏坐著,一副嚴肅的樣子。 “看您家說的!我姆媽剛才不是說了,這就是您家的家麼!”劉漢柏不能肯定,馮蝶兒是不是他的上級,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馮蝶兒要把劉園作為地下工作的據點了。 從漢口警備總司令部出來,瞥一眼門口持槍的兵,完全沒有給他立正敬禮的意思,陸小山扯一扯中山裝的下擺,頭昂起來,心裡罵:“狗眼珠子!老子要是也穿軍裝,肩膀上還不是扛著一顆花!老子為黨國秘密賣命,讓你們這些雜種們威風!” 武漢警備司令又換了人。原先的警備司令陳明仁剛熟了不久,又換成了魯道源。 “這些當大官的,不停地換,像走馬燈樣的!哪裡的事情冇辦好,換一個地方,照樣當大官!只有老子們這樣的,說起來是地頭蛇,升官發財的好處一點都冇得!” 說起來,戴笠還活著的時候,在軍統裡,陸小山早就是少將了。自從日本人投降之前被派到漢口接收以來,也就是風光了一陣子,弄了幾棟房子,攥了些金條子,然後,就開始走霉運:被押送到南京接收審查;回來不久,就出了黃素珍和自己父母被綁架、黃後湖被用釘子釘死!到現在為止,自己的父母雖然還不知道黃後湖的死訊,對被綁架仍心有餘悸。黃素珍已經完全糊塗了,整日價就咕噥著一句話:“兒子,後湖,兒子後湖……” 老子這是過的個麼日子喲! 被警備司令臭罵了一頓,陸小山特別窩火。 “你市政府的員工在財政局門口靜坐,不去找市長罵,找我這個警察局的督察官罵,老子真是駝子淋雨——背時(濕)!” 昨天,漢口市政府的一些員工,兩個月沒有領到薪水,不少人實在揭不開鍋了,就一呼百應,製造了政府職員到自己的政府衙門靜坐討薪水的景觀。 陸小山說只有自己背時,也不是事實。事實是,因為行政不力,市長徐會之被趕下了台,換了個叫晏勳甫的人來當漢口市的市長。這個晏勳甫,是國民黨任命的漢口市最後一個市長:從上台到離任,不到三個月。 這自然是後話,也是晏勳甫所料不及的。要是這個晏勳甫曉得自己是漢口歷史上任期最短的市長,會是何種心態呢——自然,這也是無可考證不得而知的事。 作為下級和朋友,陸小山曾去看望下了台的徐會之。他以為徐會之一定很沮喪。可一見之下,徐會之竟紅光滿面,氣色怡然,讓陸小山好生不解:“這老狐狸,不像是下台的樣子,倒像是起早床上街撿到一包好東西的樣子。” 其實,對這次被撤職,徐會之心下竊喜:“真是剛打了個哈欠,就有人送枕頭來了!” 這個老滑頭,在漢口,從接收到現在,荷包也撈得脹鼓了,對眼下大局,也看得太清楚了。他知道大廈將傾,如果主動辭職,有可能被懷疑對黨國缺乏信心。現在因咎被免職,正是幾好合一好,趁還沒有禍及自身,趕快溜之大吉。 陸小山從警備總司令部的台階上下來,朝鐵路沿方向走,準備到母親家去。陡然想到剛才警備司令訓斥的內容:據說江防工事附近有可疑人員出現,警察局要配合調查。就又踅過一條巷子,朝警察局走,打算跟吳明佈置一下。剛走了兩步,挨罵的火又躥了上來:“算了哦,老子還管那麼多搞麼事!東北華北整個中原,幾百萬軍隊都被共產黨打得落花流水。天下一盤棋,蔣介石那麼有韜略的人物,都不是共產黨的對手!車馬炮被吃得一塌糊塗,老子陸小山,在這個大棋盤上,連個小卒子都算不上!眼看著共產黨就要打進武漢了,老子還是多用點心思,想點自己的退路。嗯,要探下子吳明那小雜種的心思,老子看他一天到晚都在外頭跑,不曉得忙些麼事,未必他真的看不出形勢,真的還在跟黨國賣命?不像啊——越想噢,吳明這小雜種還蠻神秘的咧……” 陸小山重又從巷子裡踅回來,朝鐵路沿方向走。 一股小北風吹了過來。 陸小山攏了攏風衣的下擺,朝北風吹過來的方向瞄了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劉宗祥那園子裡,樹都長新葉子了!地皮大王噢,人是死了,他置的產業,就像這些樹,都還冇死!照這樣看起來呀,這世界上,人的壽命真不如這些樹!嗯,到底是開春了噢,這北風,都已經不麼樣刺人了!” 對劉園,幾十年來,陸小山是既羨且妒。照說,吳秋桂是他的妻子,住在劉園的蘆花,就是他的丈母娘。漢口風俗,女婿特尊妻子娘家人,尤其尊重岳父岳母。可陸小山從來就沒看望過岳父母。而吳二苕蘆花一家,也從來沒有把陸小山當女婿,甚至連秋桂回來看望父母,吳二苕蘆花兩口子都很淡漠。這當然與當年秋桂私奔嫁給陸小山有關,與陸疤子、陸小山兩輩人跟劉宗祥吳秀秀關係水火不容有關。尤其是劉宗祥的死,吳秀秀始終認為是陸小山要麻占奎出面氣死的。現在,滿腹感慨的陸小山,看到劉園的樹木又現新綠了,不由多看了幾眼。 “咦——!這個女的,好像馮蝶兒!嗯?馮蝶兒麼樣穿著女工的衣服咧?這丫頭是老共產黨了哦,她在劉園出現,嗯,說不定,劉園就是共黨的地下窩子!” 儘管好多年沒有見面,可陸小山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走進劉園的馮蝶兒。 馮蝶兒噢馮蝶兒!當年,老子為了把你追到手,想了幾多心思噢!為了能經常見到你,老子在你任教的學校旁邊開了一家咖啡館!後來,老子乾脆連老闆也不做了,到你任教的學校去教書!你記不記得,那個狗屁學校,連薪水都發不出來。要不是你,老子麼樣要秋桂嫁給老子咧,就是因為秋桂長得有幾分像你唦! 陸小山朝下拉了拉禮帽的帽簷,側身靠在劉園的圍牆邊,盯著馮蝶兒的背影。 馮蝶兒裊裊婷婷地,朝劉園深處走。 “馮蝶兒喲馮蝶兒,我為麼事這多年還忘記不了你咧——咦!那個男的,不是吳明麼!誒,他是出來接馮蝶兒的?哦,哦,果然,他們是一路的!吳明哪吳明,原來,你是共黨埋在警察局裡的一顆釘子呀!” 本來打算進劉園去看看的,看到吳明在迎接馮蝶兒,陸小山覺得,自己什麼都明白了,轉身進了棚戶區。 在母親的棚屋裡,陸小山見母親又病了,曉得還是綁架事件的後遺症,就說明天請個醫生來:“姆媽,您家安心養病,明日,我弄個醫生來!您家要寬心!我告訴您家,張臘狗死了,您家聽到冇?張臘狗,殺父的仇人,被兒子弄死了!您家該可以寬心了!” 聽了兒子的話,王玉霞陡然感到輕鬆了好多:“啊,兒子誒,真的呀?疤子哦,你聽到冇,你下的種,是個真男將,為你報了仇哇!” 王玉霞滿臉的淚水,興奮地嘀咕著,就掙扎著要下床,給兒子弄吃的。 本來默默跍在旁邊的王利發,趕忙搶過來,按住老伴:“你睡到,睡到,我來,我來。” 王利發麻利地熱了兩個菜,陪陸小山喝酒。 “嘿,麼樣搞的,也就是喝了不到四兩,未必就喝醉了?” 在褲兜里掏了好一陣,掏得鑰匙叮噹響,就是掏不出來。 “穆勉之哦穆勉之,你就是跑到天邊,老子也要把你捉到!”想到老娘的病,陸小山就連帶想起黃後湖。 “噢,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連認都冇來得及認,就被你弄死了。” 鑰匙叮噹響,陸小山有些惱火了。最近,他佈置人捕穆勉之,可手下人來報告說,穆勉之不見了——穆勉之的整個洪門山寨,人去樓空,一個人都沒有了! “人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穆勉之這個老雜種,曉得有幾多廟?” 陸小山敲門。 門裡沒有動靜,還是掏鑰匙。 鑰匙終於掏出來了。 踉蹌著來到自己臥室門口,朝秋桂臥室瞄了一眼。 “誒!我摸黑開了半天門,還以為你不在屋裡咧……搞半天,你……在屋裡……” 秋桂穿一襲輕薄的淡紅色睡衣,曲線玲瓏,倚靠在枕頭上。 咦?這是個麼衣服哇?這麼子薄!這是個麼顏色呀?是血?哪有這淡的血?啊,這世界上,打打殺殺的,曉得流了幾多血啊!血,只怕都被長江的水兌淡了噢——是的,被長江的水,兌得淡了,淡成了這樣的顏色……嗯,這顏色蠻好,馮蝶兒穿這樣的顏色,蠻好。是的,是的,這是馮蝶兒,她曉得老子想她,就來了,就穿著這好看的衣服來了! 陸小山正準備開口罵,可一看到秋桂的樣子,不由腦袋迷糊了,晃晃悠悠朝秋桂臥室走:“呵,蝶兒,啊蝶兒喲,想死我了,蝶兒誒,想死老子了哇!” “滾!姓陸的,你給老娘滾下來!一臉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的男盜女娼!下來唦!滾下來!哎喲,哎喲,你把老娘當成哪個婊子了啊!” 秋桂的號哭聲,在春夜裡迴盪。 漢口的春夜,北風歇了,悠起了小南風。 五月的小南風,悠悠地,把劉園該綠的樹,吹得濃綠了,把園子裡該開的花,吹得絢麗了,整個劉園,一片恬然。 蘆花掐了半籃子枸杞尖,匆匆往浮碧軒這邊走。 “馮家的個丫頭哇,也喜歡吃這東西!要是劉老闆還在,該幾好哦!”蘆花不由想起劉宗祥來。 在柳樹叢中穿行,要不停地撩開拂臉的柳枝。蘆花乾脆從柳樹叢中出來,沿著那一排冬青朝前走。 遠處,傳來幾聲沉悶的轟響。 “明明哪,這是在炸哪裡呀……” 蘆花推開浮碧軒的門,只問得一句,看見除兒子外,還有幾個人,像是在商量麼大事情的樣子,見到她,都朝她看,就朝外退。 “噢,姆媽,聽方向,像是集家嘴那邊……”吳明和馮蝶兒幾個人正在客廳裡開會。 “炸麼事咧?集家嘴有麼事值得炸咧?都是些板壁房子,窮百姓!”蘆花嘀咕著,跍到廚房台階的樹蔭下擇菜。 “吳明同志,你偵察畫出來的漢口城防江防工事圖,已經送出去了。從目前情況看,桂系的白崇禧,通過各方面做工作,抵抗我們部隊進城的可能性不大,這些工事很可能不會發揮作用,但這工作的價值還是不可估量的!眼下,最重要的是這幾件事,”李漢江掃了一眼在座的人,“一是爭取漢口警察局集體起義投誠,讓漢口和平回到人民的懷抱;二是保護好大型企業和市政設施,像第一紗廠、南洋菸廠,要成立健全工人糾察隊,發動反搬遷、反破壞,保護城市、迎接解放的鬥爭;三就是要跟民主人士多接觸。” “警察局這邊的事,我來辦。陸小山這個人,最近很消沉。如果能夠爭取過來,就盡量爭取,實在不行,就除掉他。”吳明說。他有些察覺,陸小山最近很注意他的行踪。 “盡量爭取,和平解決。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李漢江叮囑。 “民主人士這一塊,我爹他們已經聯絡了幾個人,準備成立一個組織,名字暫時就叫'武漢市民臨時救濟委員會',眼下正在起草《告市民書》,製作袖章,以防一旦武漢出現政治真空,出面維持社會秩序。”馮蝶兒報告她負責聯繫的工作。 “他老人家真是一生追求真理,追求光明,越老越明白喲!”馮子高晚年還以國民黨民主人士的身份,跟共產黨合作,一直在為和平民主奔波,吳明十分敬佩。 “工廠這邊,除了電信局,被服廠、南洋菸廠,馮蝶兒同志負責聯絡。至於鍾媛媛同志麼,另有任務。”李漢江臉色凝重起來,“眼看武漢就要回到人民的懷抱了,我們爭取給人民一個完整的武漢!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麻痺!要防止敵人狗急跳牆。為了讓桂系早下決心,工商界已經籌備了六萬塊銀元,以送行的形式,送到漢口警備司令部去了,意思也就是促使敵人下決心南撤,不要破壞市政設施。在這點上,我們真的要感謝武漢的市民,感謝漢口工商界!我們要記住,不是我們共產黨在解放武漢,是我們和武漢的人民一起解放自己的家園。” “喲,好熱鬧!!” 正說著,劉漢柏回來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