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醒了冇?”
雞叫頭遍,吳秀秀就起來了,敲著板壁,問。
鄉里的房子,都是板壁隔房。
吳安和槐姑夫婦就住在隔壁。
“起來了,您家,幾時走?”
回答聲不在隔壁,在房門外。
“就走!噢,你比我還起得早些?今日,是陽曆幾號哇?”一離開漢口,陽曆的日子就總是記不住,吳秀秀就總是問吳安。
“陽曆五月十五號,您家!”
吳秀秀把房門打開。五月凌晨鄉間田野的諸般氣息,撲面而來。
啊,菜花,還有冇結籽的菜花!稻子可能正在開花哦!活了幾十歲,還冇見過稻子開花咧!聽說,稻子是夜晚開花的。為麼事夜晚開花?是害羞還是怕惹是非?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好像這是鄭板橋的。我記起來了的,是的,馮先生說過的。
嗯?這種時候,麼樣還有閒心思想這些東西!
吳秀秀突然醒過來一般:“槐姑咧?兩個伢,還冇醒啵?裹嚴點,莫讓他們受了涼。”
“槐姑已經專門請人把他們抱到船上去了,就等您家了。”眼看就要上堤了,田埂子路不好走,吳安過來想攙扶吳秀秀。
“你先去,等下子我自己來。”
吳秀秀朝旁邊走去。
吳安一看,那邊是柏泉古井和劉家的祖塋。
柏泉古井,欄杆朦朧,手扶上去,潮潤潤的。吳秀秀朝井下瞄去,黑洞洞的,偶爾泛出點光來:“啊,水還旺得很,今年的年成不會差。”
離古井不遠,就是劉家的祖塋。這裡,葬著她的劉宗祥,還有劉宗祥的父親劉瘌痢和劉瘌痢的先人。
夜色還很濃。這些墳塋,黑饅頭似的,全浸在濃黑中。
呵,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話才是真話噢!活了幾十年,聽了幾多話哦,有幾句是真的?宗祥哥,除了我們兩個人說的那些悄悄話——就是年輕時節說的那些悄悄話,是真的,就只有古人的這句話是真的了。宗祥哥,你先在這裡睡著,我到漢口去些時,再回來陪你。要不是為了你的兩個孫子,我就在這裡陪你了!
前幾天,從漢陽回來幾個柏泉人,帶了些新聞,說是共產黨解放了的灣子,田地多了的,要分些田給田少的人。說北方把這叫土改。田地多的人咧,就叫地主,田地少的人咧,就叫貧農。
無風不起浪!要真這樣整,我不就是地主了?我何必等在這裡被當成地主整咧?噢,漢柏,我的兒啊,你到底是個麼黨噢?為麼事共產黨來了你就跑啊?你不就是開銀行做生意麼!
昨天,劉漢柏匆匆到柏泉來,在爹的墳前跪了好一會,才回老屋,對吳秀秀說:“姆媽,我跟小月,要出遠門了。到哪裡?南邊。幾時回?不曉得。兩個伢,就交把您家了咧!兒子不能在您家跟前盡孝,您家不怪我?”
說著,說著,劉漢柏在吳秀秀跟前跪下了!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吳秀秀沒有把兒子扶起來。她瞄著兒子,好一陣,才說:“兒哪,起來吧!你去吧!姆媽隨麼事都不問你,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這兩個伢咧,你放心……”
“宗祥哥喲,就是這兩天的工夫,麼樣變得這樣快哦?我都來不及多想咧!你生前說過,漢柏,肯定是共產黨。麼樣共產黨要進漢口了,他反倒要跑咧——你教我,教我哇!”
吳秀秀匍匐在劉宗祥墳上,淚水混在五月的露水里,濡濕了毛茸茸的家鄉草。
從集家嘴上岸,東邊天上才現出朦朧的魚肚白。
幾縷雲絮,在遠處的江天極處優游,逐漸被染出絳紫,被晨風盤弄著,似裊裊的紫煙,裹著仙子素淡的霓裳,漂浮著,輕盈而嬝娜,呵,是哪位仙子在江中晨浴麼?
“到底是走下水,又是漲水季節,真快呀!”
吳秀秀站在岸邊,回首漢江南岸,龜山似乎還在酣睡。再看集家嘴一帶,沒有燈火,沒有人跡,只有絲絲樂音,似有似無地在空中游盪。
“啊,這像是胡琴的聲氣咧!咦?幾像是當年張先生拉的調調哦!”
“嬸娘,您家往哪裡走哇?”
在吳安的眼裡,吳秀秀似乎在夢遊。
吳秀秀也似乎懵懂著,只顧朝胡琴樂音的方向走。
幽幽的飽含滄桑的樂音,是從這棟板壁房子里傳出來的。
“這像是間茶館,吳安,你跟槐姑先回去,伢咧,留給我。”吳秀秀已經有八成把握,這裡住著她少女時代的故人。
“我們回劉園?”
“隨便你們——我會來找你們的。”
吳秀秀一邊吩咐,一邊輕輕地敲門,彷彿擔心把幽幽的琴聲嚇跑了。
“哎呀,這麼子早,就喝茶……”
“麻煩您家,先幫我把這個伢抱上樓去,這個我抱。他還冇醒咧。”
張太太睡眼朦朧地打開門,外頭還黑得什麼都看不清,就有人吩咐她抱孩子,她來不及推諉和驚訝,下意識接過吳秀秀遞過來的孩子,直到進了屋,她才像醒過來樣,問:“您家是哪個哇?逃難的?躲仇人的?”
胡琴聲停了。
“你看你喲,麼樣還冇聽出來咧,是秀秀唦!”琴聲剛停,傳出與琴聲很匹配的蒼老的嗓音。
“噢?秀秀?哎呀,真是秀秀!秀秀誒,你麼樣摸到我這黑位置來了的咧!我想你呀,又不想挨你——怕給你添麻煩哪。來,先把伢安頓得睡好了——孫子?喲,長得幾逗人疼咯!”
“是我,張太太!我不是躲仇人,也不是逃難,是來討方子的呀!”
“討方子?伢病了?還是你病了?找我討方子?你又不是不曉得,我跟我先生,都不會診病。”莫看張太太年紀老了,手腳還麻利,很快就把劉璜劉盼兩個伢安頓好了。
“秀秀是找我討方子的。秀秀,來,我曉得你要么方子——夫人哪,燒茶去也——!”
“你呀,我的個冤家咧,一輩子都是人來瘋噢!”張太太嘀咕著,燒水去了。
“秀秀誒,你要的方子,我這裡現成的,五個字:大隱隱於市!”張先生看不見,把臉朝著吳秀秀坐的方向,“麼樣,秀秀,這方子,對你的心病不?”
“哎呀,張先生哪,您家真是神仙哪!要是您家的眼睛是亮的,該曉得有幾神咯!”
“秀秀哇,你這話就只說對了一半——要是我的眼睛是亮的,那就一點都不神了哦!來,是琴聲把你引來的,我再拉一段,送你……”
幽幽的胡琴聲,從板壁房子裡游了出來,飄蕩著,悠悠地,踱出小巷,滾下江堤,融入豪邁的江濤,融入五月漢口朦朧的晨曦中。
吳秀秀被琴聲導著,似乎也成了一枚音符,穿過小巷,禺禺地,來到四官殿。面對這大江,她看到,幾十年的歲月,歡樂和憂傷,成功和失落,彷彿就泡在這江水里,在眼前流淌,在晨曦裡蕩漾。噢,累了,真累呀!她虛瞇著細長的眼,一任裊裊琴聲和汩汩江濤洗滌自己的心靈。
驀地,晨曦綻出猩紅,東方江天相接處,太陽探出半個臉來,如初浴的嬰孩,水靈而稚嫩……
“噢,好新鮮的太陽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