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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1948年——陸小山吳秋桂穆勉之

娩世 彭建新 29568 2018-03-19
五月中旬,暴雨連連。 初夏的暑氣,倒是被暴雨夾帶的涼意給兌淡了,可暴雨似沒有停的意思,水汽隨著暴雨和地上的漬水,蔓延開來,把漢口整個兒籠罩在潮氣中。 唐詩有云,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漢口市井百姓沒有文人那般的雅緻,眼下,倒是可以剝出點古人的詩意來:黃梅時節雨傾盆,市井窮人欲斷魂…… “老頭子誒,睡著了?你聽叻,這雨下的,硬是像要把這棚子砸穿哪!” 王玉霞仰躺著,瞪著黢黑的空間,聽暴雨敲打棚屋頂子,用肘子戳了戳身邊的王利發。 夜,黢黑的夜。 黢黑的夜裡,除了嘩嘩的雨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哪裡睡得著喲,要不是怕把你吵醒了,我早就想跟你說說話,我看這天,怕是要發大水喲!”王利發也車過身,仰躺著,瞪著黢黑的棚屋頂子,在臉上抹了一把,“棚子漏了。”

“唉,前些日子,這腰就酸脹酸脹的,就曉得要下雨,冇想到會是這大的雨!這背時的腰噢,疼得……”王玉霞車過身子,企圖用一隻手去揉那疼得難受的腰,可肩周的關節,像是上了鎖,硬是彎不過去,稍一用力,就扯得生疼。 “唉,老頭子誒,不中神了哇,這渾身上下的骨節,都生了銹哇。誒,你跟我說實話,住到這破棚子裡來,你怨不怨我?” “小山的姆媽,你這是說的個麼話!我一個隨麼用都冇得的剃頭匠,連婊子都瞧不起的人,要不是你,我哪裡像個男將唦!我本來就是住棚屋的麼,怪你做麼事!” 王利發知道,王玉霞又在想兒子陸小山了。 陸小山是什麼時候被抓起來的,王玉霞和王利發夫婦並不知道。直到那一天,王玉霞老兩口住的小洋樓,湧進來一夥槍兵,為首那個當官的,口氣倒是還客氣:“你們是陸小山的父母吧?有人告了,這房子,是陸小山索賄得來的,屬不正當財產。現在,這房子要封了等待處理,請您二老搬出去!”當官的一發話,底下當兵的可就不客氣了,三下五去二,過日子的東西丟了一街。雖然住著小洋樓,畢竟是住棚屋的出身,值錢的東西不多,就是有點細軟,也是陸小山平時塞的,王玉霞都習慣別在腰里。王玉霞夫婦被眼前發生的一切弄懵了,木頭木腦地被趕到大街上,直到那一夥人把門封了,揚長而去,還沒有醒過神來。

人不能太有錢哪,尤其不能太有權——我王利發活了幾十歲,別的冇看清白,這幾年,倒是讓我看清白了。小山那雜種,板眼是有板眼,人是一個,嘴是一張,手腕也活泛,可就是太貪了哇!他關進去了,倒是小事,害得他的姆媽一天到黑眼睛就冇幹過! “這鬼天,哪裡是在下雨唦,簡直就是在潑水。”王利發說的,不是他心裡想的。 “來,車一下,我給你揉揉……”王利發一觸到王玉霞的腰,就發現她在顫栗,“唉,算了,莫想了,不會有麼事的,小山做的官不小,也不是隨便一弄就能弄跨的。說不到,興許明天,他就回來了咧。” 本來只是在暗中抽泣的王玉霞,被丈夫一勸,倒把哭聲給勸出來了。 這哭聲在王利發聽來,還是像在抽泣——外頭的雨聲太大了。

“誒,小山的姆媽,那個年輕伢咧——總是跟著小山的那個年輕伢咧?” 王利發好像突然想起來了一樣,他記起了黃後湖。 “不曉得……長得幾像小山哦。” 聽到這個題目,王玉霞停止了哭泣。她的思緒,悠悠的,在豪雨之夜漂浮起來,浮出逝去的歲月:二十多年前,黃素珍生下了小山的伢,張臘狗正自狐疑不定,放在家裡的小伢被人偷到我王玉霞屋裡來了。那是長得幾好的個小伢喲! 王玉霞太想當初丟失的那個孩子了,王玉霞她太想有個孫子了。想到極處,渾身的疼痛都消失了。她下意識地推了推王利發揉她腰的手。 “麼樣噢,不疼了?”王利發縮回了手。 要不是王玉霞哼腰疼,王利發一點揉捏她的慾望都沒有:一堆泡肉。一堆肥泡子。唉,當初,她身上的肉,真是嫩滴了!哎呀,王利發哦王利發,你不也早就退火了麼!如今,就是讓個貴妃娘娘一絲不掛貼在你身上,你也未必能做個麼事!

瞎想了一通,王利發居然就有了尿意。他翻身坐起,伸腳探鞋。鞋沒有探到,倒探到了一腳的水! “誒,我說小山的姆媽,邪完了咧,屋裡都淹了哇,鞋子都漂起走了!” 雨還在下。不過,比起昨天夜裡,這雨,已經顯得溫柔多了。 花白的頭髮蓬亂著,眼泡腫得像桃子,黃素珍雖然在照顧滷菜攤子,眼睛卻不住地朝四下望,從泡腫的眼皮子裡射出來的眼光,無神而又無望。間或有人試圖攏來買點滷菜,一看她的樣子,愣一愣,搖搖頭,轉身走了。 自從兒子被警備司令部捉進去,一向愛乾淨清爽的黃素珍,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每天清早,她還是到屠戶那裡去買回一些豬零碎、牛下水;買回後,也還是細細地洗;洗淨之後,也還是精心地滷製;鹵好之後,也還是按時開門,把一屋子的滷菜香,填滿這一條僻靜的小街。可就是精神沒有了,心裡倒是還蠻明白,就是打不起精神來,有好多次,她都打算把這滷菜鋪關了,不做算了。可不做這,又做麼事呢?有點事情做,手不閒著,光陰還好過些。再說,每天一開門,可以看著街上,要是兒子回來了,不是可以先看到麼!噢,這眼睛也像是不中神了,看東西像是長了毛刺,糊糊的。

黃後湖從街上過來,又出了巷子,黃素珍只看到個縹緲的糊影子從巷子裡出來。可黃後湖卻看清了母親的模樣:哦,不就是幾個月麼,姆媽就老成這樣子了,真的像個婆婆了! “姆媽——!”還沒有喊出口,黃後湖的鼻子就一陣發酸,高高大大的個小伙子,竟然哽咽了。 “噢,噢,是我的兒哪——後湖哦,我的兒哪——!” 黃素珍忘記了自己和兒子隔著滷菜攤子,忘情地朝兒子靠過去。黃後湖衝過攤子,扶住差一點倒在滷菜攤上的母親。 “兒噢,兒哦,讓你姆媽惦記死了噢!要是晚些時還不回來,你姆媽我就不得活了的呀!”黃素珍伏在兒子肩上,抽搭著,鼻涕眼淚糊了兒子一肩膀。 “姆媽,我不是好好的,不是好好的回來了麼?他們說了,這審查審查,也是為我好。我冇做麼拐事。前年從重慶潛伏回漢口,快三年了,冇得功勞也有苦勞,要我安心工作,還是在文化運動委員會裡頭做事,您家放心!”

黃後湖說的是實情。黃後湖被抓進去,完全是因為陸小山的牽連。把黃後湖抓進去之後,審查了幾天,沒有發現黃後湖有任何劣跡,當局打算放出來算了。可放得太快,不說明當局抓錯了嗎?於是,就把他多關了幾個月。好在這幾個月裡,一日三餐,也沒有吃什麼虧。 “姆媽,您家曉不曉得,陸教官出來冇?” 自己一被抓,黃後湖就明白,是陸小山出了事。 “不曉得。反正,這些時都冇看到他。兒哪,身上都濕了,快進去換件衣服。”兒子一回來,別的事,即使天馬上要塌下來,對黃素珍來說,都不重要了。 “那就是還冇出來。我也是一點消息都冇聽到。照這樣看哪,陸教官很可能已經不在漢口了。唉,那兩個老人,不曉得麼樣了?”黃後湖轉過身,朝巷子裡頭望過去,似乎要透過厚重的雨簾,看明白些什麼。

“兒哪,你回來了就好,莫管那多閒事了,進屋換衣服!讓我跟你弄碗熱湯,驅下子寒氣!你莫說,都五月了,這雨下久了,寒氣還是蠻重的咧。照我說哇,你那個麼事文化運動麼事會的班,不上也就算了。就在屋裡,跟你姆媽做點小生意,弄個合心的媳婦,等天下太平了,再出去做事也不遲。兒哪,像這樣子,你姆媽我麼樣放心哪!”不好明說叫兒子別去管王玉霞夫婦,黃素珍想把兒子的注意力分開。 “您家說的也是呀,姆媽!不過咧,眼下東西賣得這貴,錢又不值錢,您家這生意是不是能做得下去,也難得說哇!唉,不曉得政府是麼樣在歪掰,弄得錢都不像錢了。”果然,黃後湖接過了母親的話題,還很感慨。 “是的唦,是的唦!我每天早晨去進貨,都是滿車子去,滿車子回!麼樣滿車子去咧,裝錢唦!拉一滿車子錢去,拖幾十斤貨回來!唉,這生意,多半是做不下去了的。昨天,我就听屠宰行的人說,他們都快維持不下去了。他們不殺豬宰牛,我哪裡來的滷菜賣咧?”瞥一眼自己的滷菜攤子,黃素珍露出惋惜留戀的神色。

“嗯,嗯,那麼大本錢的屠宰行,都撐不住了,平頭百姓,該麼樣活喲!不行,姆媽,湯等下子回來再喝——我要出去一下子。”黃後湖惦記著陸小山的老娘:這樣的天氣,年紀來了的人,經不起磕碰。唉,人哪,要知恩報恩,不能冇得良心哪! 黃素珍還來不及阻止,黃後湖就鑽進了雨霧中。 像是有鬼樣的喲,又冇得哪個跟他說明,他像曉得那兩個老傢伙是他的爹爹、太一樣。 眼看著漫天的雨霧吞沒了兒子寬寬的脊背,黃素珍心裡像是翻了五味瓶。 其實,在關帝廟弄死張臘狗那天,對自己的身世,黃後湖心裡已經很明白了。 孫孝忠拖著滿滿一板車錢,在街上轉悠好一陣子了。 找到過去熟悉的雜貨舖,雜貨舖關了門;找到過去經常買米的米舖,米舖緊閉的門板上,紅條子黑字寫得明白:回鄉省親,停業數日。即或偶有尚在營業的鋪子,不是排著長長的轉了幾個彎的隊,就是鋪子前人頭攢動,像是打碼頭集體鬥毆的場面。

“累了吧?”孫孝忠回過頭,見美枝子正擦汗,不由生出些憐惜。 自打從家裡出來,跟這個朝鮮姑娘同居,孫孝忠就沒有回過家。不是不想家,也不是對父母有什麼怨恨。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最疼自己的是父母,最愛自己的是美枝子。正因為這樣,他才不敢回家。他怕一回家,父母的親情,會動搖他與美枝子的愛情。這樣堅持的結果,是孫猴子和杜月萱夫婦想兒子,想得受不了了,就一起到兒子這裡來看一看。 每次到兒子這愛巢裡來,孫猴子夫婦看到的,都是年輕夫妻恩愛持家的和諧場面,時間一長,也就放心了:“這一對小鴛鴦,不曉得有幾黏糊!我孫猴子養出來的兒子,麼樣對女人這上心咧?”孫猴子嘀咕。 “你孫猴子麼樣?你孫猴子不喜歡女人?你忘記了,當年,一見到老娘,恨不得吞進你肚子裡去!”杜月萱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反唇相譏。

“也是,我孫猴子活到四十多歲了,除了喜歡吃點有味的東西,都冇想過別的。就是那天看到了你,不曉得麼樣被鬼迷住了心竅。我的個兒咧,比老子還狠些,硬像是魂都掉了!真是一代強似一代呀!可得,連老子的錢都不要,骨頭長硬了。”孫猴子的感慨是由衷的。 孫孝忠不知道爹的感慨。此時,他和朝鮮姑娘美枝子,拉著一車子中國錢——法幣,穿街過巷地轉悠。這是他一次又一次拒絕父母資助的結果。 “我說哦,美枝子,回家吧,天太熱了。”孫孝忠抬頭朝天上瞄了一眼。 儘管美枝子說她的真名叫樸喜善,但孫孝忠還是執拗地喊她美枝子。樸喜善也就依了他,讓自己還是美枝子。 八月的太陽,正朝一團厚厚的雲絮裡擠,似乎適才赤裸裸地暴晒還不愜意,要鑽進云堆裡,烤出黏糊糊的悶熱來,才算是解了恨。 “買不到,做衣服的材料,又,買不到,日用的東西,怎麼過呢?”美枝子朝周圍掃了一眼,沒有開著門的鋪子。 “要不,把這錢。存到銀行去吧,難道,又拉回家去?” 美枝子看到了金誠銀行的招牌。她會說漢語了,儘管還啃啃巴巴不連貫。 “誒,你這個主意好,好!”孫孝忠停住腳,朝周圍瞄了一遭,沒有看到一棵樹,沒有躲日頭的陰涼地方。 “我先進去打聽一下,你在這裡稍微站一下,好不好?唉,讓你跟著受罪了。” 孫孝忠從脖子上取下那條揩汗的濕毛巾,搭在美枝子頭上,又順手在她臉上揩了一把。 “去吧,去吧,別為我,擔心。太陽,算什麼呢,過去,我受的罪,你,不是不知道!”美枝子垂下頭。 “哎呀,你這個年輕人,麼樣像是冇長眼睛樣的!”放心不下美枝子,邊上台階邊回頭的孫孝忠,把一個從銀行出來的老者撞了個趔趄。 “喲,喲,真是對不起咧您家!對不起咧您家!誒?您家背著這大個麻布袋子做麼事哦,搶了銀行的?” 孫孝忠一邊給這個精壯的老者賠不是,一邊打哈哈。他是想把氣氛弄得輕鬆一些。 “哼!搶銀行?銀行有個麼搶頭?還不就是這樣的錢?如今,隨麼事都不多,就是錢多!你看,像我這樣的窮老頭子,錢多得都用麻布袋子裝!”老人氣呼呼地嘀咕著,喘了兩口,又朝太陽地裡走。 哦,這是個取錢的。這個倔老頭子,取這麼多錢做麼事唦,外頭又難得買到東西,取這些錢回去引火?孫孝忠暗自訕笑,朝銀行櫃檯跟前走。 “噢,先生,您家是取錢?取幾多?”吳用語氣柔和,滿臉都是職業的笑。 “噢?取錢?我又冇在您家這裡存錢,取個麼錢哪?我是來存錢的咧您家!”孫孝忠朝吳用的臉上瞄了一遍,心裡很是受用:這人蠻真誠,一臉的厚道,這樣的銀行,把錢存在裡頭,放心! “噢?看您家剛才跟那個出去的老人交談了幾句,我還以為您家曉得了咧……”吳用還是一臉的笑,話也說得不緊不慢。 “我曉得麼事哦您家?那個老人哪,哎呀,怪我冇注意,撞了他您家一下,賠了幾句不是。” “哦——,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您家是來取錢的咧!真是對不起得很,我們銀行這些時不存錢了,您家!”吳用看到,驚愕的表情倏然飛上了這位顧客的臉。 “銀行不存錢?銀行不歡迎人家來存錢?那還開個麼銀行咧?是個苕都曉得,開銀行,就是要別個來存錢唦。” 孫孝忠盯著吳用的臉,好像是在研究,銀行的這人是不是腦殼有毛病。 “是的,是的,您家冇說錯。只是咧,這些時咧,存的太多了,我們金庫放不下了。您家想下子唦,我們把您家的錢收進來了,總不能就堆在街上唦!冇得法,麻煩您家到別的銀行去看下子,蠻多銀行的金庫都比我們的大多了。”吳用還是一臉的笑,話也很得體。 “嘿,這才是邪咧,存的錢,把銀行的金庫都脹破了?真是邪完了,真是邪完了!” 孫孝忠把眼光從吳用臉上移開,茫然地在銀行里瀏覽了一遭,似乎在審視,把自己那一板車錢堆在這裡,是否合適。 “您家要是冇得麼事,就坐一下咧?喝點茶?”吳用還是把笑掛在臉上。 “嗯?噢,噢!”孫孝忠好像從夢遊中醒過來一樣,朝吳用瞥了一眼,明白銀行的人是在催他出去,“個把媽,真是邪完了,今日真是駝子淋雨——背時(濕),真是背時!” 雖然總是跟毛煙筒們混在一起,畢竟從小被母親督促課讀,裝了些字墨在肚子裡,養了些斯文氣,孫孝忠說話很少“帶渣子”。今天,從出門到現在,拉著一板車的錢,東西買不到,錢也無處存,這麼毒的太陽,讓自己心愛的人曬著,簡直沒有一樣是順當的,一肚子的氣,沒有地方出,憋得難受,兀自咕噥,渣子就帶了出來。 當然,吳用也沒有被罵的感覺。他知道,武漢人口裡“帶渣子”,往往不是罵人,多半是一種抒發某種情感、發洩某種情緒的形式。就是兩個朋友久別重逢,相互親熱的招呼,也多半是“嘿,個婊子養的,這些時,你死到哪裡去了唦?個婊子老子蠻想你咧!”之類,沒有人認為這是兩個人在對罵。 “麼樣哦,吳經理,還在送客呀?”劉漢柏從後堂出來。 “哎呀,老闆咧,真是被您家算著了!這幾天,都是來存錢的!你看,這個年輕人,遭孽,這大的太陽,拉了一板車的錢,買不到東西,要存。”吳用目送著孫孝忠的背影,朝劉漢柏呶呶嘴。 劉漢柏的眼光,越過孫孝忠單薄的脊背,毒辣的陽光,榨出美枝子孱弱的影子,疊蓋在板車隆起的麻袋包上。 “唉,麼辦咧,不這樣做不行唦!這時候,要是把這些比草紙都不如的錢攬進來了,一旦錢升了值,我們不賠慘了?”劉漢柏彷彿在自言自語。 “那是,到那時候,會賠得連褲子都冇得穿的,只有瞄著一庫房的錢,哭都冇得眼滴!”吳用也很感慨。 兩個月前,劉漢柏分析了市場行情,看準了法幣還有一路狂跌的趨勢,就對吳用下達了“法幣只出不進,硬通貨多進少出”的命令。前一段日子,還有不少儲戶不住地往外取款,到市面上購物,見什麼買什麼。最近,往外取錢的沒有了,反倒往銀行存錢了,而且,凡是來存錢的,少則一麻袋,多的用板車。 “唉,盤了十幾年的錢,還冇看到過用板車拉錢來存的!也算是曠古奇觀哪!”現實雖然在印證自己的預見,但眼下發生的法幣大貶值,畢竟不是好事。 “是噢,是噢,怪得很哪!誒,姐夫,您家看,最近會不會有轉機呀?長期像這樣子,我們也難維持下去呀!” “嗯,恐怕最近要有點變化。物極必反唦,天太悶熱,必有雷暴。我翻了翻資料,從日本人投降到如今,整整三年的時間,法幣發得太多了,簡直嚇人:1945年底,法幣只發行10300億元,到第二年底咧,就翻了個番,發到37260億元了;到第三年底,乾脆翻了三十番,發到了331880億元;今年呢,到眼下,法幣已經發行到了6000000億元,是日本人投降那一年的六百倍!你想想吧,這麼多的錢在市面上流通,有幾多東西買不完哪!” “哎呀,姐夫,您家麼樣弄得這清白咧?我也是在盤錢,就不曉得這些事。”吳用的欽佩是由衷的。 “看報唦!報紙上,每天都有金融方面的信息,我們盤錢的,就要關心這樣的信息。也難怪,你盤的是具體的錢,是小錢,我盤的是抽象的錢,是大錢。你明白了冇?” “嗯,嗯,明白了……報紙,我倒是經常看,這裡死人那裡翻船,嘿,您家看唦,今日這裡就有一條蠻嚇人的消息:景明大樓昨日舞會,外國人集體強姦中國舞伴……” “這些外國人,吃飽了,隨麼事都做得出來!不過,這種錢不值錢物價飛漲的時節,還有閒心思閒工夫跟外國人一起跳舞的,不是靠跳舞吃飯的伴舞女郎,就是吃飽了脹不過的女人。唉,我說兄弟呀,莫光記著看熱鬧。”劉漢柏瞥了吳用一眼,“算了,多歷練幾年,你就會明白的。誒,你早晨說,你姆媽病了,是麼病哪?小月跟我姆媽今日也回園子看你姆媽去了,我今日也到園子裡去一趟,看看她您家。” 照說,吳小月帶著孩子,住在劉園,環境好,又有一大幫子人幫著,對大人孩子都要好得多。可吳小月不願意讓丈夫每天來回跑,執意要住到銀行來。這也正對了吳秀秀既疼兒子、又疼孫子的心思,最近,也陪著住到銀行邊的洋樓來了。 “不曉得是麼病,就說是腦殼昏,渾身發軟,冇得勁“唉,你姆媽是個勤快能幹的人哪!眼睛一睜,就腳不停手不住地做,扯大了一群伢,我們劉家,也得虧她您家幫襯哪。 ” 劉漢柏喃喃地,思緒牽得老長。 推開蘆花的房門,吳秀秀皺了皺眉頭:“我說親家誒,這熱的天,把門關著做麼事唦?” 她順手推開窗戶,夾著滿園子的草木氣的風,呼呼地灌了進來。 “你看,這有幾涼快!去,到家家那裡去!”離蘆花三尺遠近,吳秀秀鼓勵蹣跚學步的孫子。 “慢一點,乖乖誒,慢一點,嗯,不怕,過來。”蘆花蠟黃的臉上綻開了笑容,在床上朝外孫伸出手,使外孫離她的距離又短了一半。 這是蘆花的大女兒吳小月生的第二個孩子,不僅是吳秀秀的第二個孫子,也是蘆花的第二個外孫。這個叫劉盼的孩子,方面大耳肉嘟嘟的,成了大家最喜愛的對象。你抱過去,我抱過來,除了餵奶,這孩子就很少在吳小月懷裡。才離開劉園幾天,蘆花就心裡想得慌。 “去,走哇!到家家那裡去!讓家家抱抱你,家家的病就好了的。” 吳秀秀繼續鼓勵孫子移動胖嘟嘟的腿。小傢伙朝前試探著移動腳步,臉色緊張地觀察吳秀秀和蘆花的臉色,看著兩個老人慈祥的笑臉,小傢伙膽子似乎大了些,看看手可以挨著蘆花的手了,就順勢朝前一歪,偎進蘆花的懷裡。蘆花忘情地在外孫臉蛋上親著,眼淚簌簌地朝外滾。 “哎呀,我說親家咧,您家到底是為麼事唦?”吳秀秀顯得有些著急。蘆花是個心裡不怎麼裝事的人。要不是有什麼焦心事,她不會這樣失態。 “冇得麼事,冇得麼事。就是蠻想這個伢,一看到這個伢哪,不曉得為麼事,心裡就發酸。”蘆花鬆開外孫,用手揩滴在外孫臉上的淚水。 “鬼話!我還不曉得你?肯定是出了麼事!是不是秋桂?”吳秀秀從蘆花手裡抱過孫子,順便在孫子嫩滴滴的臉上親了一口。 “您家麼樣曉得了的呀?”蘆花驚愕滴睜大眼睛,眼珠上佈滿了血絲。 “我曉得麼事,我是猜,是不是秋桂出了麼事。你的這幾個伢,除了她,還有哪個讓你煩心?我也是聽吳用昨天說,景明大樓前天開舞會,外國人把進去伴舞的中國女的都害了。我想,這些伢裡頭,就只有秋桂喜歡到那樣的場合去。我看您家這個樣子,就這樣猜。”吳秀秀試探著說,觀察蘆花的臉色。 “唉,親家咧,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您家了——醜哇!丟人哪!” 吳秀秀發現,蘆花眼裡的淚水沒有了,代替淚水的,是羞憤的火苗。這讓她很是吃驚。相處幾十年了,在吳秀秀印象裡,除了二苕被日本人打死那次,蘆花眼裡閃過火苗外,蘆花一向是很平和的。 “親家,秋桂說了冇,到底是麼樣回事唦?”雖然不是自己的女兒,畢竟是在劉園長大的孩子,秋桂不招人喜歡是一回事,這齣了事,吃了虧,吳秀秀心裡還是很不舒服的。 “哎呀,親家咧,這真是二兩棉花——談(彈)不得哪!”蘆花的鼻子又有些發酸了,她揪了鼻子一把,“前天,哦,是深夜了噢,她回來了,旗袍皺得像抹布,下擺撕開了蠻大的口子。您家曉得,這個丫頭,別的都馬虎,這齣門的行頭打扮,那是一點都不馬虎的!我問她出了麼事,她嘴巴里頭罵罵咧咧的,說外國人不是東西,把她們這些跳舞的漢口女的,都強奸了。更氣人的,她還這樣說:'這些外國人哪,假開化!想跟我們玩,就明說唦!何必用強咧!這一用強,本來蠻過癮的事,那個味就變了唦!'您家聽聽,這話,女人麼樣說得出口!這是人話麼!真是把八輩祖宗的醜都丟盡了哇!” “親家,切莫這樣說!您家養了五個伢,不就是秋桂有些子不安生麼,別的伢都好生生的哦。”吳秀秀算是聽明白了,也無多的話可說,只有用些家常話安慰蘆花。 “您家莫著急,嗯,我聽像是漢柏回來了,跟他商量一下,看麼樣辦好。” “這秋桂簡直就不像是我養的呀!她還說要到報社去,到法院去,您家聽下子,報紙一登出來,不滿世界都曉得我的姑娘,讓外國人睡了?我的個天哪,您家看她的膽子喲!” 蘆花的鼻子又開始發酸了,鼻子一酸,眼睛就發澀,眼睛一澀,淚水就成串地在臉上滾。 “麼樣辦?這事不好辦。”劉漢柏從母親懷裡接過兒子,眉頭皺了起來。 “這事說大就是大事,說小咧,也是搛不上筷子的小事。再說,事關風化,涉及面子,幾個受害人願意把這事弄得滿世界都曉得?依我看哪,要是秋桂自己願意把這事掀開,就讓她自己去弄。反正,她路子寬。就是陸小山不在台上了,關係都還在那裡。不是我不管,姆媽,這事,是不好管哪!” “我說噢,漢柏,市裡頭你不是蠻熟麼,就賣個臉去說一說。這事是蠻丟臉,但也太氣人了!”看兒子在漢柏懷裡朝自己這邊掙,吳小月知道孩子是餓了,就從漢柏懷裡把孩子接了過來。 “噢,是的,是的,盼盼餓了,我們的盼盼餓了。” 到底是做了母親,吳小月少了姑娘時的羞澀,麻利地解著上衣的釦子,碩大飽滿的奶子跳了出來。 “到門口去餵,那裡有風,涼快些。”吳秀秀憐愛地盯著兒媳婦和孫子,拎起一個小靠凳,放在門口。 “姐夫,不勞您家的大駕,市長那裡,我自己去!”秋桂從側邊房裡出來了。 自打陸小山被押解南京後,吳秋桂就住到劉園來了。 一頭燙髮,盤弄得如一堆很有層次的烏雲,一件粉色柞綢絲旗袍,很是貼身,豐臀細腰凸胸,勒出許多起伏。這身打扮,說明秋桂真的是要出門了。 一娘養九子,九子都不同。老話說的真是不錯哇!吳秀秀瞅了秋桂一眼,內心很是感慨,臉上卻沒有什麼動靜。 “吃了中飯再出去吧?” “莫客氣,您家!在漢口,混幾餐飯,這點本事秋桂還是有的!姐夫,您家們忙。” 漢柏還來不及說什麼,裹著一陣香風,秋桂飄然擦身而過。 漢口市市長徐會之,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漬,又感到臉頰腮幫子好生酸疼,就把擦汗的手移到腮幫子處揉捏。 “真見鬼了!這美國鬼子糟踐了漢口女人,快活了,跑了,留下的齷齪爛污場子,要我來收拾!這些記者也真是狗鼻子,聞到這種新聞的味道,就像蒼蠅聞到屎的味道,嗡嗡嗡黑壓壓地飛了過來!這麼熱的天,圍著問這問那,又是譴責又是追問,好像我是強姦犯!這些記者,真是不曉得輕重!時局都這樣了,不曉得去關心時局,為幾個外國人玩了幾個女人,這麼上勁,真不知他們居心何在!” 徐會之剛接待了一批記者,含混的似是而非意義不明的話、擦題而過顧左右而言他的廢話,還有總掛在臉上的與內心情緒無關的笑,讓他的腮幫子遭了大罪。 “徐市長,有位女士要見您。” 還沒進辦公室,秘書小姐就迎上來報告。 “我說小姐,你就不能讓我稍稍喘口氣?什麼?女士?又是女士?你沒有看到,現在,我頂煩的就是聽到女士這兩個字?”徐會之剛把手從腮幫子上放下來,又一陣酸疼在臉頰腮幫子一帶蔓延開來,不由唏噓起來。 “我也是沒有辦法呀市長,她說是您的朋友……”秘書口氣很是無奈,盯著上司腮幫子的眼神,充滿了憐憫。 “她說是我的朋友你就讓她進來?她要是說是我的娘,你不是要讓我弄個牌位把她供起來?”徐會之心裡有些惱火,瞥一眼秘書小姐,讀懂了她眼神中的憐憫,惱火就不好發作出來。 “喲喲,徐市長,您家是麼樣搞的唦,今日麼樣像是吃了槍藥樣的,這麼子熗?麼樣連您家的小妹都不想見了咧?我未必就老得這狠,像您家的娘?” 秋桂款款地扭著細腰,從徐會之辦公室出來,嘴巴里吐的,盡是些不饒人的話。 “哎喲,是弟妹呀!真是得罪呀得罪!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徐會之和陸小山,雖然說不上是很知心的朋友,也算得上是老同事了。抗戰那些年在恩施,兩人交往很多,相處得還算不錯。到漢口來之後,徐會之有段時間混得不怎麼如意,陸小山還經常安慰他。兩家的女人都是愛玩的,常在一起搓麻將。陸小山出事之後,徐會之擔心會殃及自己,囑咐自己的老婆不要再和秋桂一起混。現在秋桂一來,徐會之很快就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無事無聊的騷婆娘,肯定是被美國兵佔了便宜,到這裡告狀來了。唉,還是我有先見之明,要不是我反复囑咐,我家裡的那個婆娘,不也跟著一起參加那個舞會了麼!那才真是背時背大啦,背老大一頂綠帽子回來讓我戴——還是一頂進口的綠帽子呢! 徐會之嘴裡打著哈哈,眼睛在吳秋桂身上溜了一遍,心裡暗自嘆息:陸小山哪陸小山,你這麼精明的人,怎麼討這樣花哨的個女人做老婆呢!這種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個不安於室的貨!真是可惜了你的精明哪! “徐市長哦,您家莫笑話我秋桂背時呀,曉得出席了幾多舞會酒會,曉得跟幾多人跳過舞,還真冇碰到過這樣子不要臉膽子大的,公開就在舞會上強姦舞伴!麼事噢?您家不曉得?外頭都傳吼了咧,您家是裝佯啵?我跟您家說,您家是漢口最大的父母官咧,您家要是不管,還不翻了天!”吳秋桂瞥一眼徐會之,讀懂了這個市長臉上敷衍的笑容,心裡的火直朝外冒。 本來,在景明大樓被美國人強姦,吳秋桂並不怎麼往心裡去。她覺得,人家是外國人,喜歡開玩笑,弄點惡作劇什麼的,雖然有些下流,想想也就那麼回事,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這事不曉得麼樣就像長了翅膀的,變成漢口最熱門的新聞漫天飛,演變出多種版本。輿論這東西太可怕了!不要說社會上,就是自己家裡的人,那嘴臉,簡直就看不得!就好像老娘身上沾了梅毒長了麻風瘡爛掉了一塊肉!其實,不就是被洋人玩了一盤麼,有麼事了不起的呢!換了別個,這種機會還未必有!看這狗雜種徐會之吧,這眼神,跟劉園的人一個樣,哪裡像市長唦,簡直就是個縮頭烏龜! “哎呀,我的大妹子哦,我裝佯,也是沒有法子呀!你看看吧,如今是什麼形勢哦,前方戰況是敗績連連,後方是物價飛漲,人心惶惶,誰還有心思來管這樣的閒事呢?我勸你算了,像這種越抹越黑的事,最好是算了。等小山兄回來……” 徐會之在辦公室門口走來走去,焦躁而無奈。 “算了?我是可以算了,可您家是政府唦!政府是做麼事的咧?政府就是小民百姓受了外人欺負站出來衛護的唦!如今,出來說句直話做做樣子都不肯?這是麼狗屁政府!莫跟我提麼事小山回來的事!就是能夠回來,曉得這事,又麼樣咧?又不是老娘自己送到外國人床上去的!中國的男將,眼看著中國女人被外人欺負連聲都不敢作,胩里白長了根雞巴!” 吳秋桂滿臉通紅,越說越氣,也顧不得什麼場合說什麼話,漢口街巷的粗話一股腦兒噴了出來。徐會之辦公室幾個秘書模樣的女子,本來打算過來相勸的,一聽秋桂這等聲口,不由釘住了腳,只有瞠目結舌面面相覷的份。 黃後湖把腦袋伸進黑黢黢的棚屋,瞳孔還來不及適應,就被一股子一言難盡的怪味嗆得噎住了。他下意識地縮回腦袋,仰起臉來,熱辣辣的陽光撬開鼻孔,很響亮地打了一串噴嚏,揉了揉鼻頭,才覺得腦袋清醒了:哎呀,這兩個老人,這熱的天還關在屋裡,憋出一屋子這種怪味,該不會出了麼事吧? “哪個噢?”響亮的噴嚏有了回應。 “是我哇,您家!”黃後湖聽出來了,這是王利發的聲音。 “是後湖哇?伢咧,進來,進來唦。” 這是王玉霞的聲音,雖然很是熱情,可在黃後湖聽來,這聲音中氣不足,病懨懨的。 陸小山出事後,黃後湖惦記著王玉霞夫婦,到處找他們不著,後來,記起老人曾在鐵路沿住過,到這裡一找,果然找著了。黃後湖提議兩個老人搬到模範住宅區,跟他住在一起,老兩口死活不肯。無法,黃後湖只有經常來看看。儘管不知道陸小山是否把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對王玉霞說穿,黃後湖覺得,後輩人,應該盡一份孝心。 “後湖伢咧,有你教官的信冇?哦,冇得——?來,坐,坐。” 一見到黃後湖,王玉霞就無端地傷心起來。這個年輕人,太像兒子陸小山了! 聽口氣,不像是說穿了的。黃後湖想。屋裡的怪味,他還是很不適應,鼻孔裡癢癢的,噴嚏在裡頭蠢蠢欲動。瞳孔倒是有些適應了:王利發坐著,板凳似乎是一截樹根;樹根著地的一頭,根鬚虯曲,擱屁股的一頭,被斫削平了。王玉霞靠在床上,看樣子,病了不止一兩天了。 “麼樣噢,後湖哇,外頭蠻熱?”看黃後湖一頭的汗水,王玉霞似乎很訝異,兀自把身子往被子裡頭縮了縮。 “是熱得很咧您家,八月間麼!麼樣哦,看您家的樣子,像是還蠻冷,病了?”對老人的關心讓黃後湖暫時忘記了屋裡充斥著的怪味,他朝床邊靠了靠,摸了摸王玉霞的額頭,“喲,燙手咧!走,送您家到醫院去。” “我說啵,要到醫院去啵!你看,這伢不也這樣說。”王利發在樹根上嘀咕。 黃後湖朝王利發瞄了一眼,坐在樹根上的王利發,像一截樹樁。 “到醫院去,到醫院去,你只曉得說這句話!錢咧?到醫院去一趟,得幾多錢哪!你冇聽隔壁的劉大爹說,他早晨上街,鹽只買了半斤,錢倒是挑了一大擔!” “我們不是還有點錢么。”王利發朝屋角瞥了一眼,囁嚅著。 黃後湖順著王利發的眼光掃過去,屋角,堆著幾捆紙,估計是一堆法幣。 “這點錢,一斤米都買不回來,當錢紙燒給鬼,鬼都嫌少了。” 王玉霞瞥了一眼那幾捆錢,嘆了口氣。 “街上貼了告示,要趕緊拿這法幣換金圓券,三百萬塊錢法幣換一塊錢的金圓券,銀行門口擠滿了人,肩挑手提車子推,一大些法幣換不了幾個新錢。不准金銀在市面上流通,手上有金銀的要限期兌換,一塊銀元換兩塊錢的金圓券,一兩金子換兩百塊錢的金圓券。姆媽前些時做小生意,收了些錢,堆了一廚房,今日我要去換金圓券,想到您家們年紀大了,要是有法幣,我就代著跟您家們換了算了。” 黃後湖朝那幾捆錢瞥了一眼,估計換不了幾塊錢,心想,這個忙,怕是幫不上了。 “哎呀,我的個……後湖餵,難得你隨麼事都記著我們這兩個老不死的呀,你姆媽的滷菜生意,還在做冇?” 在王玉霞心裡,黃後湖就是她的孫子,本來,“我的個兒”已經喊到口邊了,一想這年輕人畢竟還不是自己的孫子,就又縮回去了。陸小山的確沒有把黃後湖是自己兒子的事告訴母親。 “還做個麼事生意喲,您家,前些時,早晨一開門,生意冇做到兩筆,法幣倒是收了半堂屋!錢不值錢,東西又不曉得幾金貴,哪個還做得起喲。這裡住不得了咧,還是搬去跟我們一起住啵?您家們過成這樣,我心裡不安哪!我麼樣對得起陸教官咧!” 黃後湖站起身來,下意識地踱步,還沒有挪腳,發現這屋裡根本就沒有踱步的空間,不由懊惱地搖搖頭。 “後湖哇,你是肚子裡有字墨的人,有句話呀,本來咧不該我說,又憋不過……”看黃後湖要朝外頭走的樣子,靠在床上的王玉霞欠一欠身。 “有麼事您家就儘管說,陸教官是我的恩師,您家又是陸教官的長輩,等於咧,您家們就是我的爺爺奶奶了唦!”不知怎麼回事,說這些話的時候,黃後湖鼻子酸酸的。 “噢,真是個好伢。我是想叫你跟你的姆媽帶個話,這兌換錢鈔的事,不是個好事!政府叫兌換的?我老婆子見的政府多了,冇得一個政府是好的!也難怪呀,政府的招牌也是人扛的唦!那些扛政府招牌的人,哪個不喜歡錢?又有哪個不是變花樣從草民百姓手裡扒錢的。我見得多了,見得太多了哇!我說噢,叫你的姆媽哦,法幣咧,反正是連草紙都不如的了,兌換就兌換了,要是有黃的白的硬貨,就捏在手裡,千萬莫上當哦!” “哎呀,我說小山的姆媽噢,你這真是冤枉操的心哪!這明白的事,後湖的姆媽,做生意的人,未必還不曉得?後湖,你事多,你去忙,莫惦記我們!兩個閻王都不收的老傢伙,一個老鼠都不歇的破棚子,有麼事惦記的咧。” 王利發對黃後湖,可沒有王玉霞那樣的親情感。他和王玉霞手上還有點細軟。這是他們用來防後事的,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拿出來。兌換?他王利發還不曉得這是政府做的圈套籠子?只有苕貨才把金銀拿到銀行去,兌換成揩屁股都嫌硬了的紙!硬貨放在自己手上才頂保險。再說,他和王玉霞住在這樣的破棚子裡,哪個也不會懷疑這樣的人家還有金子銀子!他不想跟外人談錢財的話題。外人都是靠不住的。他巴不得黃後湖快些走。 王利發的催促起了作用。黃後湖又瞥一眼屋角的那堆法幣,覺得實在不值得弄去兌換,就轉身出去了。 擔心黃後湖又轉回來,王利發貼著黃後湖,也出了棚屋。 他一出棚屋,仰頭被太陽一刺激,就打了老大一個噴嚏。 “外頭,真的蠻大的太陽咧!”王利發抹著灑回臉上的噴嚏星子,嘀咕得很誇張。 黃後湖一進屋,就看到了陸小山,他還在愣怔呢,對方倒先開了口: “後湖哇,換錢去了?” “噢,陸教官哦,您家回來了?他們冇把您家麼樣啵?” 由於喜出望外的激動,黃後湖的聲音竟然有些發顫,可他自己並不覺得。 “他們能夠把我麼樣咧?在我上頭的,哪個不比我撈得多?我弄的那點東西算麼事啊,算是豆芽,小菜一碟!他們真的要把我麼樣的話,我把他們的老底子都抖出來!讓你著急了啵?聽你說話的口氣唦!嗨,男子漢哪,要經得住呀!你是受過訓的人咧。”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雖然不好明著相認,陸小山心裡很是舒坦,“我的兩個老的咧?他們搬到哪裡去了?我到原先他們的住的地方去了的,冇看到哇,後湖,你曉得?” “曉得,曉得!想幫他們換點錢,我剛才還去了的,就在原先他們住的鐵路沿棚戶那裡。唉,又黑又潮,我勸了不曉得幾多回,要他們搬過來,他們就是不肯。” 黃後湖朝陸小山的臉上瞄了又瞄,發現他的教官身體和精神都沒有什麼變化,知道他沒有吃什麼虧。 “噢,好,好!你有孝心,有孝心!” “孝心不孝心的,還談不上咧您家,您家不在,我不關心,哪個管?哦,陸主任,您家這回來……” “嗯,你再莫惦記了,這後頭的房子,已經發還給我了,我這就搬回去。兩個老人,要是不肯跟我一起住,就在這模範住宅區裡弄一套房子,原先我是有準備的,你姆媽曉得的。哦,還有,我已經不是主任了。這次回漢口哇,再不管文化上的事情了,眼下不是搞法幣兌換金圓券、金銀兌金圓券嗎,上頭叫我到警察局當督察長,主要是幫一幫這頭,後湖哇,還是跟我一起好不好?” “哎呀,這盤錢的事,曉得幾麻煩,幾得罪人!”好半天沒有作聲的黃素珍,冷不丁插了一句。 “麻煩怕麼事!不麻煩,上頭會叫我來幫忙?後湖的姆媽哦,我曉得您家的意思,我不直接沾錢的邊,主要是督促警察,維持金融秩序。”陸小山聽出了黃素珍的話外之音。 “哼,我看哪,說不到,還要叫您家當警察局長的!” 黃素珍語含譏諷。她的意思很明白,前警察局長張臘狗被你陸小山弄死了,你再去接他的位置,真是公私兩便! “誒,你倒像是市長,下起委任狀來了。” “哼哼,我把話說在前頭,到真的您家當警察局長的時候,兒子是不跟著您家扛那七斤半的!” 既然兒子已經曉得了自己的身世淵源,當著兒子的面說話,黃素珍也就無所忌諱了。 槐樹稍上,一隻知了沙啞著嗓子,使勁地喊。在前面倒騰著小腳丫子蹣跚的小孫子劉盼,停了下來,用滿是肉窩窩的小手,朝頭頂指,眼睛盯著吳秀秀,口裡嘟噥著:“要要要。” 吳秀秀抬起頭,在濃密的樹葉中搜尋,試圖發現知了的藏身處。可她知道這是枉然。樹葉太稠密了,根本沒有發現知了的可能。再說,就是發現了,怎麼上去捉呢? 一片樹葉,好像被知了的叫喊震鬆了葉柄,晃晃蕩盪地從樹葉間飄落下來。飄落的樹葉分散了小劉盼要知了的注意力,他追逐著飄落的樹葉朝前跑。吳秀秀擔心小孫子摔跤,跟了上去。 兩隻螞蟻感受到了樹葉落下的震動,稍一猶豫,發現這是一片新鮮的樹葉,起碼對於它們來說,這是一片新鮮的樹葉。它們在樹葉邊沿探究一番後,合力抬起樹葉,朝它們的巢穴走。 小劉盼在飄落的樹葉跟前蹲了下來,聚精會神地看螞蟻搬樹葉的勞作。看著小孫子天真的模樣,剛才被知了吵得有些燥熱的吳秀秀,陡然感受到一陣沁涼熨上心頭。 “太誒,蟲蟲蟲蟲。” “小乖乖,這是螞蟻,是螞蟻哦。” “太誒,螞蟻,在做麼事噢?” “它們在做工哦!” “它們為麼事做工噢?” “為了肚子飽唦,不做工,就冇得吃的,冇得吃的,就要挨餓。” “盼盼,不做工,為麼事,有吃的?” “盼盼小,做不動。盼盼的爸爸做工,賺給盼盼吃。” “盼盼也做工,盼盼做工,賺飯給太吃。” “噢,我的個小乖乖,長大了再賺,噢。” 劉漢柏和妻子吳小月,從林蔭小道那頭,慢慢朝這邊踱。 “我去把盼盼抱過來吧?”吳小月意識到男人有事要和婆婆商量。 吳小月有種感覺,自己的兩個兒子劉璜和劉盼,婆婆似乎更喜歡劉盼。也許是劉盼更小些,正是蹣跚學步人見人愛的年齡?也許,也許公公劉宗祥剛去世,劉盼就出生這種巧合,讓婆婆覺得劉盼是他祖父生命的接力和延續? “不,不慌。”劉漢柏不忍心驚動祖孫倆的寧靜,思緒卻被眼前的親情圖牽著,飛得老遠老遠。 “盼盼噢,你看,那是哪個來了?”吳秀秀感到身後有人,一回頭,看到兒子和兒媳。 “姆媽,熱啵?”劉漢柏朝知了叫的樹梢望了一眼。 “我不熱,看你熱的喲!”吳秀秀嘴裡說著,掏出汗巾,給兒子擦額頭上的汗。 “爸爸醜,大人還要太揩臉。”小劉盼站起來,跑向爸爸。 “爸爸不醜,爸爸再大,也是太的兒子哦。” “盼盼,來,姆媽抱,讓太歇一歇。”吳小月抱起小兒子,“盼盼叻,飯快好了,哥哥也放學啦,我們準備吃飯咧……” “太說了,不做工,就冇得飯吃。” “對哦,不做工,就冇得飯吃,我們回去做工去哦,做工去噢。” “麼樣,兒哪,看你像蠻大的心事咧!”看兒媳抱著孫子走遠,吳秀秀朝兒子瞥了一眼。 “還好,冇得麼事,就是時局……” “我活了大半輩子了,太平時少,古人說的盛世,根本就冇看到過!眼下,是又逢亂世呀,世事如棋呀,伢咧,儘管你的事我問得少,可我曉得,你是棋局中人哪!娘年輕時節,受馮先生指點,讀了幾本書,別的道理曉得不多,忠孝節義這四個字,倒曉得哪擺在前頭,哪該擺在後頭。伢咧,人生在世呀,也難得做成幾件事,認准了的,就挖著腦殼朝前頭拱。像你的爹,人是不在了,可他做的幾樣事,像修后城馬路哇,像張公堤呀,都還是男子漢大丈夫做的事。伢咧,能夠把名字跟民國跟黎元洪跟張之洞一起提的,全中國也只怕冇得幾個呀。”吳秀秀朝兒子的臉上盯了一陣。兒子瘦了,本來就白淨的臉色裡,透出些許的黃來。 “噢,姆媽,這些時呀,我心裡憋得不舒服,聽您家這一說哇,舒服多了咧哇。”對自己暗地裡所從事的工作,母親從來不過問,從母親的這番話裡,劉漢柏品出了親情和理解。 “不過噢伢咧,凡是光想著朝前衝,那就是莽漢咧。古人不是有'未雨綢繆'的話麼,至理名言哪。人不能像這樹上的知了,不管不顧只曉得叫,要是今日夜裡一陣寒氣過來,就要從蠻高的枝子上頭掉……”從兒子的口氣裡,吳秀秀聽出了感激之意,想進一步提醒兒子,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很不吉利,就剎住了。 “這天哪,真是說熱就熱了,誒,漢柏噢,我問你個事噢。”吳秀秀突然轉移了話題。 “麼事噢姆媽,您家儘管問。”劉漢柏朝樹梢上瞄了瞄,試圖找出知了藏在哪叢樹葉中。 “你前些時不是說,四官殿旁邊那個關帝廟裡頭有個死人,是張臘狗麼?那個拐東西,麼樣死在哪裡咧?” “那是報紙上頭說的。那個關帝廟是個廢廟,長期冇得香火,也冇得哪個進去。是廟旁邊幾家住戶聞到臭味,說是臭得厲害,簡直熏人,就進廟去看,看到個死人,身上都爬滿了蛆,就報了警。警察來查勘,說這人估計死了快一年了,是原先警察局的局長張臘狗。”劉漢柏也是從《漢口導報》上看到的消息。 《漢口導報》喜歡登這種稀奇古怪的市井新聞。 “死了一年才曉得?是麼樣死的?”拐人還是有報應的咧!吳秀秀心裡舒坦得很。舒坦之餘,好奇心也上來了。算起來,張臘狗應該是她的仇人。親手打死她爹的陸疤子,雖然被她設計借張臘狗的手弄死了,但張臘狗畢竟是陸疤子的結拜兄弟,都是一路貨色。 “他被人綁在廟裡柱子上,嘴巴塞了塊破抹布,又是個廢廟,長年冇得人進去,報紙上說,警察分析,他只怕是餓死的。唉,張臘狗,也算是漢口的個角色,賺的錢肯定不少,到頭來居然餓死!也是,聽說他冇得後人,人不見了,也冇得人去找。” 劉漢柏也知道張臘狗同自己父母之間的關係不好,但在他成年記事之後,好像也沒有張臘狗跟劉家衝突的印象。 “漢柏,伢咧,這就叫拐人必有報應!你曉得不,張臘狗有幾拐喲!就是太拐了,才落得個斷子絕孫無後人橫死的下場頭!” 吳秀秀長長舒了一口氣。 “姆媽,算了,幾十年了,人也死了。您家不總是告誡我,這世界上噢,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們不去整他,有人整死了他,也就罷了。” 劉漢柏擔心母親想過去的人和事,連帶又想起父親來。他知道,母親一想起父親,就會很投入地傷心。 “唉,要是你爹還活著,曉得張臘狗這樣死了,該說些麼事?” 果然,吳秀秀的眼睛頓時就迷朦起來,眼前的綠樹蟬鳴,都消失了,彷彿看到劉宗祥著一身白西服,從天邊無極處走來。 從市長徐會之家出來,市長夫婦送到門口。這讓陸小山很是感動。 “市長您家請留步!市長夫人,您家太客氣了!改日,叫我太太來陪您家搓幾圈。” 這本是句客氣話,可陸小山發現,聽他說完這句話,市長夫婦倆對瞄了一眼,表情很有些怪。 “嗯哼?老子不在家裡在些日子,秋桂這賤人,只怕又玩出麼巧板眼來了?” 快走到自己家了,陸小山還在想徐市長夫婦間對瞄的曖昧表情。 陸小山掏出鑰匙開門,可手一碰到門,門就開了。 “噢?曉得我回來了,她就從娘家回來了?昨天,她還不在屋裡。” 回漢口好一段日子了,陸小山一直沒有見到妻子秋桂。他也沒有去找的意思。 陸小山跟吳秋桂這對夫妻,在外人眼裡,是很風光很般配的一對。可只有他們倆知道,他們是貌合神離同在一個屋簷下躲雨的兩個人。當初,吳秋桂瘋了樣地追陸小山,而陸小山呢,心思只在馮蝶兒身上。只是因為秋桂長得有幾分像馮蝶兒,才有了他們的結合。婚後一段時間,兩人做那房闈之事,陸小山必要關燈,必要環境黢黑了,才能成事。開始,吳秋桂還以為陸小山害羞,世上害羞的男人少有,碰到一個,也算是個稀奇。吳秋桂雖是風流性子,也就認了。其實,她哪裡知道,只有在絕對的黑暗中,陸小山才能充分地想像,身子底下的女人,是他渴求而不可得的馮蝶兒。日子久了,連關了燈,房間里烏黢麻黑了,陸小山也沒有興致,這就讓吳秋桂怨恨了:你不理睬老娘,老娘自己找快活!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只要你不缺老娘的吃穿,老娘哪裡找不到快活! 對妻子的作為,陸小山一向採取無所謂的態度:老子有老子的事業。只要你婆娘不公開把綠帽子給老子戴,想麼樣玩就麼樣玩去吧! 這回被押到南京後,陸小山才知道,是有人告了他,其中有劉宗祥的親友,也有穆勉之的揭發,當然,還有內部的所謂朋友。 “好哇,你們告吧!讓你們初一,有機會,我再還你們十五!不就是那麼點事麼:房子問題,真的在我陸小山名下的,也就是這棟小樓,也不是我私人住,不是還掛著文化運動委員會的牌子麼!我姆媽的住房,也就是暫時藉住,沒有辦任何手續,退出來不就完了?其餘麼事模範住宅區的房產問題,那都是麻占奎的事,跟我陸小山有屁的關係!至於麼事錢哪金子呀,哪個看到過?” 憑他的在軍統的關係,這次陸小山沒有吃什麼虧,但是,也給他提了個醒:今後,還要更陰一點! “回來了?吃飯咧!”陸小山抬起一隻腳,正準備上樓,吳秋桂從廚房迎了出來。 “你猜,我跟你弄了麼好吃的?滑青魚!”見陸小山沒有停的意思,吳秋桂還是熱情地說。 陸小山停住了腳,朝吳秋桂掃了一眼。 這個鬼婆娘噢,哪裡像是個讀了書的喲,總是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把自己弄得像個婊子!你看,在家裡,嘴巴都抹得血紅,像吃了死伢樣的!在廚房裡弄飯,還穿這緊的旗袍,那腰掐得噢,硬是像螞蟻的腰哇,前拱後翹的,就是不生伢! 對於吳秋桂的不生孩子,陸小山心裡很不舒服,又不好說出來。他知道,只要他一說,吳秋桂用一句話,就能把他給咽死:不生伢,你怪老娘?在你眼裡,老娘我身上就像是灑了硝鏹水樣,你沾都不沾,叫老娘我麼樣生伢?去偷別的男將懷一個?這樣一想,陸小山也就在意了:也是,難得沾一回身子,叫她麼樣懷?我陸小山是能讓女人懷伢的,黃素珍不就是跟我生了個黃後湖麼!不過,吳秋桂不生伢,興許不是壞事,至少可以證明,她還冇偷別的男人。 “你到哪裡去了?吃了飯?誒?到徐會之市長屋裡去了的?冇吃?冇吃飯,為麼事用這種衛生球樣的眼珠子瞄著我咧?麼樣噢?未必老娘偷了人不成!是徐會之說的?他也不想想,他只曉得當官做市長,這政府,是個麼狗屁政府唦!你們的那些麼盟邦盟友,冇得一個好東西!在舞會上集體強姦中國女人,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你當是老娘願意的?你們這些男將,哪裡有一點男將的相啊!自己的女人被外國人強奸了,還把尾巴夾著,連屁都不敢放一個!胩裡冤枉多長了四兩肉!老娘要不是出生的時節稍微跑快了一點,胩裡少了一樣家甚,不跟那些外國雜種把官司打到海裡摸螺螄才怪!” 見陸小山停住了腳,看人的眼光很是怪異,又聽說是從徐會之家裡回來的,吳秋桂就以為,她在景明大樓舞會上被外國人強奸的事,已被陸小山知道了。本來,要是陸小山不知道,吳秋桂準備多獻些殷勤,緩和緩和兩人之間的氣氛,然後再找個機會,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丈夫。吳秋桂生性風流,愛虛榮貪玩,可被外國人強姦,並不是她的錯。為這事,她肚子裡本來窩著一肚子火,自己的丈夫再一逼,她還有活路麼! 其實,景明大樓舞會上,中國婦女被外國人集體強奸的事,在南京,陸小山從報紙上已經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他的妻子也是事件中人。 難怪得的!提起我的婆娘,徐會之夫婦的眼光那樣曖昧!看吳秋桂振振有詞的架勢,回想起徐會之夫婦的眼神,陸小山氣不打一處來。 “嘿嘿,聽你的意思,你還蠻有理!未必,你坐在屋裡,人家外國人拿繩子把你綁去的?還不是你騷不過!老子遭了難,你倒好,成天像匹跑騷的母狗,到處跑!這下好,你運氣好,有福氣,連洋雞巴是個麼味,都嚐到了!我不像男將?我跟你去打官司?你當你被外國人日了蠻榮耀!讓我再為你去打官司,鬧得滿世界水響,把老子八輩子的醜都丟得精光了,你就更榮耀了?吳秋桂呀吳秋桂,你真是有板眼哪,就是跟你的男將送綠帽子,也要趕新樣的送,國產的還嫌不過癮,非要送一頂外國的綠帽子,你這才舒服了!哼哼,我看你呀,要是還有一點臉咧,就哪天起個早床,往江里一跳算了!我告訴你唦,我看了的,江里還冇蓋蓋子!” 陸小山臉色鐵青,正自罵得暢快,聽到樓上電話響,就驀地住了口。 他剛從南京被放回來,位置還沒有完全定,這時候有電話來,肯定是上級部門的重要電話。武漢行轅撤銷了,改為華中剿匪總司令部建制。武漢雖然是剿匪總司令部所在地,但總司令不是郭懺,而是白崇禧,副司令由武漢警備總司令部總司令陳明仁兼。 靠山沒有了,陸小山知道,今後的一切,他都得從頭來。 一股乾冷的北風,跑進中央銀行漢口分行後門這條巷子,被窄巷子一逼,力道被壓縮得足了,衝出巷子口的時候,帶著歡暢的嘯聲,奔出來,滿以為可以在漢口這最有錢的建築前盤旋一番,沾帶些富貴之氣,然後再到別處徜徉。哪知闖出巷子來一看,中央銀行漢口分行門前這偌大個廣場,此刻已經不見一寸地皮,全是黑壓壓的人頭!乾冷的北風不禁好生詫異,繞著人堆轉了轉,似乎想鑽過人堆,到銀行門口去探個究竟,無奈人牆太厚,鑽進去幾尺,深感太費力還不說,倒被人堆裡的骯髒之氣熏得翻了轉來,軟了腿腳,尷尬地溜進南面巷子裡去了。 其實,擠在廣場上的人頭,並不都是黑的。因為這些人頭上,大都或戴或裹或包著帽子以及相當於帽子樣的物件。畢竟是冬月間了,雖說不是滴水成冰,可一大早上的,光著腦殼出門,把頸子縮進領子裡,不雅相倒在其次,主要是影響視野,當然也影響聽覺。 這些人,一早上就到這地方來,可不是縮著頸子悶著耳朵湊熱鬧來的。 自從八月間政府實行幣制改革,強制收法幣和黃金、白銀、銀元換金圓券,也就三個月的時間,金圓券就成了臭狗屎,貶值得一塌糊塗。只要金圓券一到手,市民就像被燙了手樣地拿它去買東西,以至於本錢小的商舖相繼關門歇業,尚在支撐的商舖乾脆就拒收金圓券。這樣一來,黑市交易就像梅雨天的菌子樣出現了。為了掩人耳目,政府不得不要銀行出面,許諾可以用金圓券兌換金銀。 這擠在廣場上的人群,就是來兌換金銀的。 別看這些人的穿戴形同乞丐,面容枯槁,可他們個個都是腰纏萬貫的人:手上拎的,荷包裡塞的,腰里捆的,都是金圓券!以政府三個月前聲稱的金圓券是以金元為本位的紙幣、每一元金圓券紙幣含純金0.22217克計,眼下廣場上的每個人,哪個不是百萬富翁呢! 可他們是漢口真正的窮人。 “三個月前,要老子們用三百萬塊法幣換一塊金圓券,一兩金子換兩百塊金圓券。也就不到一百天,要老子們用一千塊金圓券換一兩金子!” “是的唦,這是麼政府唦,簡直就是搶犯!” “搶犯?比搶犯都不如!搶犯拐是拐,那是明的拐,你還可以防!這狗日的政府,他還冠冕堂皇,說是麼幣制改革!您家們未必冇算賬?這三個月,這幣制改革,一進一出,加上利息,搶了我們十倍的錢哪!” “今日這多人,銀行真的有這多金子換給我們?” “是的唦!吃進狗嘴裡的肉,未必還肯吐出來?只怕又是撮白喲!” 人群中嗡嗡嚶嚶的,相互打聽傳遞信息,罵罵咧咧。 從遠處看,這是一堆密密匝匝的人群,從近處看,這是從銀行門口排起的逶迤的隊伍。因人多,排在後面的人,時刻惦記著銀行門口的動靜,不願往朝巷子裡排,於是,隊伍就這麼蛇樣地盤著,看上去像是雜亂的一堆。 “誒,稀——飯——稀飯咧!熱——稀飯咧!” 北風衝出來的巷子口一側,突然傳出稀飯的叫賣聲。 “咦——!這種時候,還有賣稀飯的?”人群中一老者,朝叫賣聲發出的方向瞄過去,眼光就定住了,吞了一泡涎水。 “麼樣噢,您家早晨冇過早?” 老者身邊的中年人,聽到老者喉嚨吞涎的聲音,很是關切地朝老者的臉上瞄了一眼:嗯,蠟黃。也是,睡了一晚上,肚子還不癟得像幹皂角!這冷的天,這大的年紀,拖著個空肚子到這裡來喝北風,有幾遭孽!中年人又朝老者身上掃了一遭,綻出黑棉絮的襖子遮著臃腫的腰。嗯,遭孽,乾瘦蠟黃的臉,哪有這富態的腰身唦!肯定是綁的金圓券! “嗯,是怪得很咧!他穿得叫花子樣的跟老子們差不多,麼樣還有多餘的米煮稀飯賣咧?”飢腸轆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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