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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1947年——劉宗祥陸小山張臘狗

娩世 彭建新 32735 2018-03-19
五月的風,沒有多少暑氣,還是渾身春的情緒,在劉園姍姍地徘徊。 劉園的花草樹木,被風戀戀地揉撫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綠葉,綠得飽脹了,那綠,似乎要從葉脈裡漫出來;梔子花如村姑素面,芭蕉如少婦濃妝,嚶嚶嗡嗡的,是蜜蜂們忙碌中的吟唱。 “哎呀,好個五月呀!好個五月的劉園呀!古人說的紅肥綠瘦,大概不是說的五月罷!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跟眼前的景緻倒是很般配的。”馮子高還是當年那般清癯,腰背仍直挺,也不蓄鬚髯,看不出是古稀已過的老翁。只是臉上的肉更少了,彷彿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存心要把肉身多餘的部分都去掉,“宗祥老弟呀,我看您家的臉色不是蠻好哇,麼樣噢,有麼憂心的事?” 馮子高來,吳秀秀看天氣實在是好,就親自在浮碧軒外頭那幾棵枇杷樹下,放了一張杌子,吳安趕忙搬來三張木榻,槐姑緊著安排茶水點心。

“放兩張木榻就行了,我不要,我要引孫子玩。嗯,好,這裡咧,太陽曬不到,鳥語花香都聽得到看得到。”吳秀秀在劉宗祥臉上盯了一陣,想說點什麼,又轉了過去,朝身子已顯沉重的小月瞄了一眼,“小月呀,你去歇著,伢讓我來引。哎呀,你都快生的人了,這伢咧,正是喜歡顛哪跑的時候,你麼樣招呼得住咧。過來呀,璜璜誒,我的肉哎,到太這裡來。” 血緣傳承,隔代親,此言不虛,在我大中華,南北都一樣。只是在隔代的稱呼上,略有些不同。北方稱謂中的外公(姥爺)外婆(姥姥),漢口稱家家、家公爹爹,北方稱爺爺奶奶,漢口稱爹爹、太。別的也還罷了,這“太”之於“奶奶”,南北真還不好“接軌”。 吳秀秀曉得,劉家好多輩人丁不旺,幾代單傳。就是自己跟了劉宗祥,也就只生了劉漢柏一個。所以,看著兒媳婦吳小月又快臨產了,心裡既高興又緊張:要是再生個兒子就好了噢!

“還好哇!冇得麼讓我惦記的事呀!不過咧,我不能跟老兄比呀!看看您家,童顏鶴髮,真仙健哪!我這心臟噢,也是老毛病了。這病咧,也有一條好,走的時候,快,也舒服,免得困床戀鋪,死人磨活人。我這裡有樣東西,尚需請您家幫著斟酌斟酌。” 看吳秀秀不在跟前了,劉宗祥從荷包裡掏出一張紙來,遞給馮子高。近來,劉宗祥的確有些煩心事:模範住宅區的房租基本收不上來。據說,那裡的住戶總是扯皮打架,大半年來,幾乎沒有平靜過一天,別說收租金、實現舊房改造的計劃,就是一般的安寧也不可得。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劉宗祥先以為吳安辦事不老道,就把吳誠從祥記商行暫時調出來,囑咐他外松內緊,先了解情況,盡量不要張揚。畢竟,這關係到地皮大王的聲譽!做了一輩子地皮生意,造了大半個漢口的房子,到老來,落得個房主跟住戶發生衝突,幾冇得面子!今天,是馮子高來,劉宗祥才顯得輕鬆一些。

“老弟,您家這是何苦!何至於……這樣?”馮子高看到的,是一紙遺囑,且劉宗祥已經在上面簽了名。 “噢,子高兄,您家是中西合璧,讀的書多,難道忘了未雨綢繆麼?生老病死,也是自然之事,大限來時,哪個又擋得住?還請老兄當個證人。” “說得也是。難得老弟豁達如此!嗯,我看哪,人都把老弟當生意人,我看老弟呀,是生意人加性情中人。嗯,看這些條款,劉園,模範住宅區的房產,留給秀秀;祥記商行資本一半給漢柏,另一半資金和整個門面給吳誠,祥記商行二樓以上房產產權,歸屬蘆花;吳誠和他母親一起生活,吳誠負責其母蘆花的生活贍養;祥記另一處經營土產的門面,給吳安夫婦;柏泉的房產田產,一半給吳漢生,由祁小蓮代管,一半留給吳秀秀;噢,還有劉公館,劉公館留給鍾毓英和鍾小梅;劉漢柏所得祥記商行那一半資金的利息,作為劉公館主人的生活費,由金誠銀行建立賬戶,逐年劃撥……噢,宗祥老弟呀,細心人哪,有情義人呀。”

馮子高細細地閱讀這份遺囑,沒有感覺到沉重,倒是覺得輕鬆了許多:這人哪,一旦真的不為名利所累,可能都會輕鬆的罷? 一顆早熟的枇杷,熬不住季節了,噗的一聲鈍響,很不經意的掉了下來。一隻路過的螞蟻,被枇杷沉重的墜落震懵了。好一會兒,它醒過來,抬起觸鬚,四下里探了探,發覺香味來自剛才發生的災難之處,就小心翼翼地爬了過去,反复地嗅了嗅,又親自嚐了嘗,確認這是既香且甜的美味之後,就把腳肢在甜蜜的枇杷漿汁上沾了沾,以便沿途留下記號,才急顛顛地回巢穴報信去了。 “宗祥老弟呀,這麼多年哪,我都沒有弄明白,你為麼事要不停地賺錢賺錢。我記得你說過,隨麼事都不為,就為賺錢的那個過程,尤其是大生意,做成一筆大生意,那個過程本身就很有誘惑力。這下我相信了!”馮子高抖動著劉宗祥的遺囑,很是感慨,“其實呀,眼前的這些東西,您家賺的這麼些產業,都不是您家的了。”

“其實,這些東西,財產產業,最後到底是哪個的,都說不清楚——您家說咧,這是不是個問題?”劉宗祥眯縫著眼,似乎一臉的哲學味。 “嗯,嗯,聽您家這一說哇,還真是個問題!說不到,過幾年,這世界又不曉得變成個麼樣子!這年頭哇,真是變得快呀,眨眼變——就說這錢罷,就年年變花樣!您家看唦,法幣剛值錢了兩天,就貶得一塌糊塗了。這早晚咧,又興麼關金券——這本是原先專供交納關稅用的券唦!我跟您家說,一個朝代呀,連錢都靠不住了,這個朝代也就難得長久了。”馮子高端起茶盅,呡了一口茶,“枇杷都熟了哇,唉,那邊的梔子花,開得幾好呵,您家的孫子都這大了,這真是呀,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噢。” “要說咧,這關金券當錢用咧,也是蠻多年前都開始了的,原先,也就一元關金券當二十元法幣,在市面上流通得也稀少。這早晚哪,關金券也不值錢了噢,票子也越印越大了,您家曉得不,市面上已經有一千元、兩千元、五千元三樣關金券了。”劉宗祥也朝吳秀秀那邊瞄了一眼,臉色頓時也平和了許多。 “錢長得快伢,連小伢都長不贏哪。”

“噢?按一元關金券兌二十元法幣算,也就是說,實際上,市面上已經有十萬元一張的錢了?”畢竟不做生意,不盤錢,馮子高真的不知道市面上貨幣的行情了。 “照說,做大生意,不怕貨幣亂。說個醜話,亂,也是一種機會。就說這政府的金融管制吧,限制老百姓的黃金白銀,對做銀行生意的人,就是一個機會。不過咧,對我這搞房產地皮生意的人,市場形勢不穩,投資就冇得信心。”劉宗祥知道,劉漢柏最近在倒騰,盡量把法幣朝外頭拋,換成硬通貨。他知道兒子累,模範住宅區的麻煩事,也就沒有對兒子說。 “噢,說起地皮房產,您家不是準備把模範住宅區的舊房子都改造一遍麼,弄得麼樣了?”馮子高似乎感覺到劉宗祥的隱憂。 “不順利。那裡這些時都不太平。據說,是一些自稱抗日有功的人,在那裡強租轉租。聽說有個人叫麻占奎,是個抗日游擊司令,在暗地裡操縱,也有消息說,這麻占奎後頭,是陸小山在撐腰。”劉宗祥覺得,把心裡的話吐出來要舒服一些。

“噢?陸小山?就是當年陸疤子的兒子?哼,我也聽說了,此人這兩年紅得發紫!麼樣,此人貪得很?最近,聽說被上峰調到警備司令部,專門對付越鬧越兇的學潮去了、唉,又是學潮哇!原先,我的蝶兒那時候,不是也鬧學潮麼,這會又鬧起來了。這學潮哇,就是國運興衰的徵兆哇。武昌那邊,武漢大學,鬧得蠻兇噢!”馮子高的口氣,不知是感慨呢,還是嘆息。 “不早了咧,過一下,太陽就過來了咧,移到屋裡去吧,槐姑她們把飯都弄好了吧?噢,吳誠來了?蠻好,一起吃,熱鬧些。”吳秀秀過來,跟吳安一起安排馮子高回屋裡去。 “天還早得很咧!蝶兒昨天說了,今天要我到她們那裡去應酬一下。那董必武是個學問人,也是老朋友了,不好不去的。這裡的飯,今日就免了罷!”馮子高朝吳誠看了看,看他像有什麼話要跟劉宗祥說樣的,就站了起來,誇張地伸了個懶腰。

“子高兄,您家這樣說,我就不好強留了。吳安,送一送馮先生!”劉宗祥也發現吳誠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哎,哎,免了免了!這種天氣,走一走,筋骨舒服。這種天氣,要是就在這綠蔭叢中一醉,也是一樂哇——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馮子高朝眾人拱一拱手,長衫袖子一甩,禺禺地去了。 “嘿,兄弟誒,生意來了餵!”毛煙筒對六指悄聲咕噥了一句。 這是鐵路沿通向內城的一個路口。往北,就是宗祥路,朝南,就是劉園。周圍,是一片低矮骯髒的棚戶。 聽孫猴子傳授了幾手賣藥的把戲,毛煙筒就約六指到這裡來碰碰運氣。 他們跍在這裡是有講究的。 凡江湖賣藥的,兩種地方是好地方。一種是廟會趕集處,趁熱鬧人多,一人耍拳腳,一人大聲吆喝。這叫“圓棚”也稱“粘棚”,就是把路人吸引過來,再來賣藥。一種是像毛煙筒這樣,跍在一處地方,跟前擺幾樣草藥之類,這叫守點。守點不宜在熱鬧處,要專揀那貧民居住之處,比如這棚戶區,就最是恰當。因這裡的人窮,有病往往硬抗著。去醫院,那是奢想,如遇到走方郎中或這種路邊賣藥的,花錢不多,倒是可以消費得起的。因此之故,這棚戶區裡,江湖走方郎中之類江湖遊醫,時有出現,像毛煙筒這樣守點賣藥的,也不罕見。

“哪個噢?”六指站了起來,四處張望。棚戶區這邊,除了幾個蓬頭垢面的女人進進出出,也就是做些洗菜洗衣一類的事情,沒有生病尋藥的樣子。路那邊,倒是過來了三個人,可那幾個人衣著光鮮,神氣得很,不是光顧江湖藥攤的貨色。 “嗨,我說噢兄弟,你呀,眼睛裡還是差點水呀”看到從宗祥路那邊走近的幾個人,毛煙筒笑了。跟毛煙筒比起來,六指雖然孔武凶悍,卻要憨愚許多。 “麼樣咧?未必那三個人會攏來?”其實,六指也發現了從宗祥。路過來的三個人。 “兄弟,你看到冇,那個走在前頭的,手在做麼事?”毛煙筒引導六指觀察。 “看到了哇,那個人的手……噢,在胩裡摳……嗯,看出來了,那狗日的胩里肯定蠻癢!”六指到底看出問題來了。

“就是噢,他胩裡癢,癢得很,我們的生意就來了唦!”毛煙筒站了起來。 “誒,先生,請您家留步哇!” “你喊哪個噢?老子們忙得要死,你個把媽瞎喊個麼事噢?”麻占奎身後的那個小跟班,狐假虎威的,朝毛煙筒一陣臭罵。 “哎呀,不是喊您家,是喊他您家。”對麻占奎的小跟班,毛煙筒才不在乎呢:狠人,老子見得多了!老子就是個狠人,未必你比老子還狠些?毛煙筒瞥了小跟班一眼,臉上倒是笑瞇瞇的,朝麻占奎指了指。 “噢?喊我?喊我做麼事?個把媽你認得我?”麻占奎用摳襠的手,把小跟班朝身後扒了扒,又換了一隻手摳襠。他這個換手的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原先摳襠的那隻手,摳得累了。近來,他經常這樣換手。 自從把山口太郎的房子和老婆一起都弄到手之後,麻占奎安靜了一陣。小洋樓,東洋女,有這兩樣東西,還往外頭跑個麼事咧!可也就是安靜了一陣子。究其原因,麻占奎都不好說出口。一是跟這日本女人睡了幾天之後,麻占奎感到下身有些不舒服,最早是覺得襠裡老是濕唧唧的,像是梅雨天的土牆,老是不干。他先還沒在意,以為也就是那物件用得過於頻繁。後來竟癢將起來,由微癢到惡癢,由不經意地摳到下力摳都止不住癢的程度,麻占奎才警覺是出了毛病了:咦?是這日本女人把毛病過給老子了噢!便宜無好貨,好貨不便宜!可是,這日本女人麼樣就像冇得麼事樣的咧?冇看到她哪裡癢哦。二是靜中思想尤其活躍,想到那麼多從重慶恩施回來的大官兒們,房子弄了一套又一套,票子暗地裡不曉得弄了幾多,自己也就是弄了這一套房子,弄的個女人,雖說是個洋貨,可總是別人用過的舊貨唦!就這樣,麻占奎越想就越癢,越癢就越煩,床上的那個事,也失去了新鮮。 麻占奎注意到了毛煙筒的賣藥的地攤。他摳襠的手停了下來:誒,怪了,老子一看到他的藥攤子,麼樣胩裡就不癢了咧? “我哪裡敢高攀,認得您家咧?您家一看哪,就是個大官唦!不過興許咧,您家用得著我。”毛煙筒笑嘻嘻的,瞄著麻占奎的臉,似乎完全沒有看到麻占奎摳襠那不雅的動作。 “嗯,嗯,個把媽,你雜種還蠻會說話!你有些麼藥唦?有冇得止癢的?”混了這麼些年,江湖上的名堂,麻占奎也略知一些,曉得江湖險惡,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不過,哪個又吃了豹子膽,敢騙到我麻占奎頭上來咧!麻占奎在毛煙筒的藥攤上掃了一眼,心想,這小狗日的眼睛蠻毒,一眼就看出老子有毛病。 “麼樣呵,您家身上癢?這我倒是冇注意,我只是看出來,您家身上有熱毒哇!”毛煙筒煞有介事地盯著麻占奎。 “你瞄麼事噢瞄?個把媽,未必我的臉上有熱毒?”麻占奎有些不高興了。他臉上有幾顆淺麻子,不過細瞄是看不出來的。這小雜種盯著老子瞄,把老子臉上的幾顆麻子都數清楚了。 “哎呀,我一看哪,您家就是老行家!醫家診病麼事望聞問切,那是哄外行的唦!會家子看病,就一眼!比如說您家,內有熱毒。麼事叫熱毒哇?就是火唦!您家有火!火這東西,人要是冇得咧,也是不行的咧!您家想下子唦,人冇得火麼樣行咧!那隨做麼事都做不成唦!人哪,火要旺!火旺才發唦!您家就是火旺!不過咧,太旺了咧就容易衝,七沖八衝,弄不好就衝出毛病來了。麼樣噢,您家身上癢?怪不得的!火太旺了唦!火在衝唦!癢,是把個信給您家,眼下就診,還好說。” 毛煙筒說得唾沫星子直飛,六指在旁邊看著,想笑,又怕壞了事,就用勁忍著。有幾次實在是差點忍不住了,趕快把腦殼車到一邊,朝劉園方向看。那裡,一遭圍牆裡頭,是一片蔥蘢。 “好,好,算了,個把媽,你莫瞎吹,老子冇得空聽你吹!你把你那止癢的藥,給老子包一點,老子回去試下子。老子信你一盤,你千萬莫哄老子咧!老子看你像是漢口本地的。個把媽,你要是哄了老子,老子挖地三尺,也要把你雜種找到,把你雜種的骨頭拆了的!” “哎呀,看您家說的,我麼樣敢哄您家咧!給,您家拿回去,用酒調成糊糊,搽,哪塊癢就擦哪塊,頂多兩包,搽完了,包您家不癢!誒,您家還給錢?給錢做麼事咧!您家真是客氣!”毛煙筒接過小跟班遞過來的錢,心裡喜滋滋的。 “把你,你就接著!買藥麼樣不把錢咧!個把媽,老子買別的隨麼事都不把錢,就是買藥要把錢!買藥不把錢,藥有一半不靈!誒,還把二十塊錢他!”麻占奎示意小跟班,多添二十元錢。他聽人說過,燒香拜佛,買藥診病,都是省不得錢的。 “哎呀,說您家是個行家啵,果然是個行家!我要囑咐您家一句,用這藥,有些禁忌的……”看看麻占奎轉身走,毛煙筒囑咐。這也是江湖遊醫為自己預留後路的把戲,說有禁忌,你要是不聽,病治不好,就不要怪藥不靈。毛煙筒囑咐禁忌,選擇在麻占奎忙著要走的時候,為的是能打馬虎眼:我囑咐了的,你聽不聽,聽清白了沒有,都是你的事了。 一團一團的雲,乳白色的,淺灰色的,淺黑色的,層層疊疊地,堆了半邊天,在人的頭頂鋪出一幅極有氣勢的雲煙圖。 麻占奎抬頭瞄了瞄:“這天氣,悶人!這雨要下不下的,鬼天氣!” 麻占奎沒有一星半點藝術細胞,自然也就不懂國畫。他只曉得錢好,只曉得多弄錢,錢弄到自己荷包裡來了,才是自己的。他懂得位置房子金子車子甚至女子,這些東西都是錢,或者可以跟錢互換,或者跟錢有關係。要是麻占奎有藝術細胞,或者麻占奎懂得藝術也是可以換錢的,他或許不會抱怨天氣憋悶。 終於進了劉園了。 走在劉園林蔭道上,麻占奎的手在襠裡狠摳了幾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到整個胸腔裡陡然充滿了清新之氣。 “嘿,好舒服!個把媽,剛才還悶死人的,這一進來,就舒服了!巧板眼!原先哪,成年累月在鄉里,山里頭,應該到處都是這種空氣唦,麼樣就不覺得咧?個把媽人哪,就是賤得很,鄉下山里,一天到黑一年四季,那好的空氣!到漢口來了咧,一天到黑東奔西跑,到處都是灰塵土揚的,陡馬的進到這園子裡來,真像是到了天堂!劉宗祥,個把媽,會享受!到底是地皮大王,就是跟別的生意人不同款,曉得把自己住的位置弄得舒舒服服的!想起來,還是蠻氣人的咧!老子們八年抗戰,人在地獄裡,腦殼別在褲腰里,個把媽這老傢伙跟日本人一起,在漢口享福!” 想到這裡,麻占奎又感到襠裡一陣奇癢,不由伸手又是一陣猛摳。 “請問您家們,這是……”聽說有幾個人不經守大門的同意,就擅自闖進了園子,吳安大為震驚。他朝劉宗祥瞄了一眼,見老闆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就急急迎了出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說劉園是私家花園,在武漢三鎮,一提劉園,哪個不曉得這是地皮大王劉宗祥的產業!劉宗祥在漢口經營幾十年,漢口有一大半地皮房產都是他的!儘管冬去春來改朝換代,鎮守武漢的頭頭腦腦換了一個又一個,沒有誰敢給顏色地皮大王看!這膽敢亂闖劉宗祥私宅的人,要么是不諳世事糊塗的小混混,要么是發生了什麼不測之事。 吳安朝麻占奎幾個人瞄了好一陣,還真看不出這三個人是何方神聖:這兩個好像是跟班打手一類的角色。這個穿西服臉上有幾顆淺麻子的傢伙,有點像流氓,又有點像便衣特務,這傢伙是領頭的,這是肯定的。要是便衣特務來找事,我們老闆,跟政府從來不搭界的呀。流氓?是哪個碼頭的流氓,有這大的膽子? “我們來執行公務!你是哪個?叫劉宗祥來——你不是劉宗祥吧?據我所知,劉宗祥冇得這年輕。” 麻占奎掃了吳安一眼,兀自朝前走。 麻占奎今天到劉園來扯皮,是受了陸小山的啟發。 早晨,陸小山叫黃後湖把麻占奎找去,關心地問:“你那些從鄉下帶來的些兄弟,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冇?” “哎呀,您家不問,我還真差點忘記了——劉宗祥這些時準備整修那些房子,原先的些住戶,有的都還要騰房子!我的那些弟兄,跟原先的老住戶老扯皮,架都打了不曉得幾場了!聽說,那些老住戶,要聯名到政府去告狀,說散兵游勇強佔他們的房子。”聽老上級關心他的手下,麻占奎真的感動了。為這事,麻占奎也確實蠻傷腦筋。 “你呀,你呀!就光顧著為自己撈哇撈哇!要像我這樣唦,多跟弟兄們想下子唦!平時你不跟弟兄們著想,危急的時候,哪個為你拼命咧?”陸小山眼珠子轉了轉,看麻占奎面有惶恐之色,口氣又軟了些,“你看我,平時做事兢兢業業,就是在冇得麼油水的文化位置上,也認認真真把事情做好。這樣,上頭心裡才喜歡唦!這不,國家有要事了,黨國就記得重用我了!文化運動委員會主任當著,還加委稽查處處長,有隨時指揮漢口警察和便衣弟兄的權力!有我跟你撐腰,你怕麼事?你不曉得跟劉宗祥去說理?老子們八年抗戰,他八年在搞麼事?搞煩了,弄頂漢奸的帽子框在他腦殼高頭!這些時,我要過武昌有事,這些事,你要抓緊辦好!” 麻占奎眼睛眨了又眨,心裡不曉得是麼滋味:個把媽的陸小山,嘴巴子硬是油哇!你看他把自己說的比委員長還好些!麼事兢兢業業!弄的房子票子還少了?不過咧,雜種腦殼硬是靈光,出的這個注意,硬是可得! “吳安哪,這是哪裡的朋友哇?你也不介紹一下?請他您家們進來,裡面奉茶唦。”劉宗祥站在浮碧軒門口,嘴裡是在邀請,身子卻沒有動。 這老狗日的到底有幾大的年紀了噢?聽說七十了咧,這白皮細肉的,穿得像個洋人,哪裡看得出那大的年紀?懾於劉宗祥不怒而威的風度,麻占奎只好在台階下站住,仰著臉看劉宗祥,看著看著,襠裡無端又癢起來。襠裡一癢,手就下意識地伸了下去。麻占奎剛猛摳了幾下,還沒有解恨,陡然看到劉宗祥臉上鄙夷的笑,心裡的火就騰地竄了上來:“誒,個把媽日的,你笑麼事哦笑?” “呔!你雜種是哪裡冒出來的,到劉園來撒野!”吳安一聽老闆挨罵,挺身上前一步,擋在劉宗祥身前。吳安記得,當年,劉宗祥在劉公館遭遇毛芋頭和山口太郎一夥人,吳誠的爹吳二苕,在危急的時候也是擋在劉宗祥身前,結果被日本人打死了。不過,跟班的衛護主人,擋槍籽是本分。 “吳安,你站到邊上去!”劉宗祥把吳安朝旁邊輕輕一扒,“咦——!我說這位先生,我在自己家裡,站在自己的地上,笑也好哭也好,跟閣下有麼關係?”麻占奎沒有開口,劉宗祥還不知道他的斤兩,他用手摳襠,一開口說話,劉宗祥就曉得他的底細了。只是,不知道這傢伙是哪個廟裡的神。 “噢,你就是劉宗祥?算了,我也懶得跟你嚼牙巴骨了!老子公務在身,現在,我鄭重宣布,你那模範住宅區的房子,被政府徵用了!”麻占奎惡狠狠地在襠裡猛摳,好像這些話不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倒是他摳出來的。 “你說麼事?”一聽這話,劉宗祥心裡一縮,“你到底是哪裡的?你憑什麼代表政府?” 劉宗祥激動起來。 修張公堤,拆漢口城牆,修后城馬路,建模範住宅區,這些,都是劉宗祥至今引為驕傲的業績,尤其是模範住宅區,現在還是他產業中的支柱。雖然暫時還不曉得來人是何身份,但能闖進劉園,說出征用房屋的話,肯定有來頭,不像是街頭混混,喝醉了瞎闖進來打秋風的。 “算了,不跟他們一般見識!你先進去歇著!”吳秀秀在屋里站了好一會了。照老規矩,劉宗祥跟外人處理事務,她一般是不出頭的。可現在她聽出劉宗祥激動的聲音,心裡就緊張了:劉宗祥,最怕的就是激動! “這樣,這幾位先生,說徵用也好,沒收也好,只要您家們拿得出政府公文,幾十棟房子,算得個麼事咧!像您家們這樣空口白說,也就是白說而已!” “你是哪個哇?男將們說事情,你插個麼嘴呀!”麻占奎朝吳秀秀盯了一陣,朝後退了一步:這個婆娘,未必是劉宗祥的堂客?這婆娘還看不出年紀些!個雜種劉宗祥,有錢又有福氣!這婆娘,年輕的時候,曉得幾媚人!就這年紀,看到都蠻舒服麼。 “我是哪個?老娘是這劉園的主人!老娘今日也不問你們是哪裡來的,受何人教唆指使,你們趕快跟老娘滾蛋!你們要是來橫的,老娘立馬跟警備司令打電話!搞邪完了,你們也不問下子,劉宗祥,地皮大王,劉園,幾十年,從清朝張之洞到民國黎元洪,黃興蔣介石,哪個敢馬虎!”真真假假的,吳秀秀要先把麻占奎嚇走了再說——她心裡,惦記著劉宗祥的心髒病。 可麻占奎不知道,劉宗祥有嚴重的心髒病,他更不知道,他的劉園之行,就是陸小山要藉他麻占奎的手,索劉宗祥的命。 劉宗祥靠在沙發上看書,孫子劉璜跑過來,爬到爺爺膝上,翻弄著書頁,問:“爹爹,這是麼書哦,麼樣我一個字都不認得咧?” “噢?我們的小璜璜也認得字了?認得幾多字了咧?”劉宗祥任由孫子翻弄他的書,手在孫子的頭上摩挲,一股甜甜暖暖的溫情,在周身流淌。哦,又是一代人了噢!要是我的爹還活著,應該是四世同堂了啊。怎麼可能咧?連我都快進七十了咧,要是他老人家還活著,不有百把歲了?呵,人生不滿百,常懷百歲憂,在我們老家柏泉,我記得,好像還冇得活到一百歲的人。人生七十古來稀,活到我這樣年紀,都算是古來稀了噢,這些時,我麼樣經常想起我的爹咧? 有小風從窗戶溜進來,悄無聲息的。只有註意那輕薄的窗簾不經意的顫動,聞到窗戶外梔子花的濃香,看到鮮紅芭蕉的搖曳,才會感覺到五月早晨的風,挾裹著太多的內容,有種不經意的柔和。 “太教我認了蠻多字咧!家家還誇獎我咧,說我這小,就認得字。您家不信,我說得您家聽咧!人咧,手咧,刀。” 小孫子奶聲奶氣炫耀自己的學問。劉宗祥盯著孫子開闔著的小嘴巴,心裡就像這五月劉園的晨風,在胸中蕩漾:噢,多麼美麗的生命喲!這臉蛋,這吹彈得破的臉蛋!這嘴巴,這芭蕉樣鮮嫩的嘴巴! “璜璜呵,來,太給你戴花。”吳秀秀手裡拿著一張《大剛報》和幾朵梔子花進來,把報紙遞給劉宗祥,往孫子胸前的衣襟上別了一朵梔子花。 “武昌那邊,學生鬧得蠻狠。” “武昌學生舉行'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大遊行,抗議南京政府製造'五·二慘案',示威遊行學生欲過江,當局封鎖江面,學生衝進省政府,搗毀部分辦公室,在牆面上塗寫反內戰反迫害標語……”劉宗祥輕聲地讀著報紙的頭條消息,兩條眉頭皺了攏去,“日本人投降還冇得兩年,百廢待興,百業待興哪,當局真是何苦來哉喲,又打起內戰來,弄得學生們課也不上了。這下好啦,只要學生一鬧,這世界肯定就亂了,世界一亂,生意就更不好做了。”劉宗祥把報紙撇在一邊,剎那間,感到腦子裡亂得很。 “哎呀,你著個麼急唦!又冇得自己的伢在學校裡讀書,但個麼心咧。”吳秀秀有些後悔,不該把今天的報紙從門房拿過來。不過,劉宗祥每天都要看報紙,就是吳秀秀不到門房去拿,劉宗祥也會自己去拿的。 “劉璜,又在鬧爺爺呵?走,媽媽引你到園子裡去玩,好不好?”吳小月進來,怕兒子吵著了公公,要把兒子引走。小月知道,公公心臟不好,累不得。 “來,我來引伢,你多歇下子。璜璜,跟家家去玩,好不好?”小月的母親蘆花,可能是聽到客廳裡的對話了,來引外孫。 “也是的,小月,日子深了,你是要少走動。”吳秀秀愛憐地朝兒媳婦渾圓的肚子掃了一眼,“嗯,算日子咧,就是這個把月就要生了咧!親家噢,真是快了咧!小月呀,漢柏是麼樣說的?” “他冇說麼事,就說到醫院去……”雖然是生了一個孩子的媳婦了,可公公在跟前,吳小月還是顯得很不好意思,一句話還沒有說連貫,就紅頭脹臉的。 “哎呀,到醫院生?醫院!臨時發作了,麼樣去得贏咧!”蘆花一輩子生了五個伢,個個都活鮮。在她看來,醫院是洋人喜歡的地方。那地方,除非是實在沒有辦法了,中國人最好是別去。劉宗祥是讀洋書的人,一生又在洋行里頭做事,肯定相信醫院。小月畢竟是劉家的媳婦。小月生伢,是劉家添丁進口的大事,主意還是應該由劉家拿。想到這裡,蘆花朝吳秀秀瞄了一眼。她很希望吳秀秀支持小月在家生孩子。 “漢柏說到醫院生?那就听他的。反正有車子,醫院也不遠,一下子就到了。”吳秀秀知道蘆花的心思。但她的想法跟蘆花不同。她知道,時代不同了,醫院到底先進得多。兒子的事,最好由兒子自己做主。 “誒,吳安咧?” “在園子裡修剪那些冬青。要出去?”吳秀秀在劉宗祥臉上瞄了好一陣。剛才劉宗祥還在看書聊天,怎麼突然又要出門咧? “嗯,我想回鄉下去一趟。”劉宗祥盯著窗外,眼神有些迷濛。 順著劉宗祥的眼光看過去,越過這叢綠得彷彿要滴綠汁芭蕉,是一片淺綠的枸杞。 “回柏泉……”吳秀秀覺得自己的語調也不甚明確,是問,還是呼應?噢,從枸杞向四處延伸的嫩綠的枝條上,她似乎走進了遙遠的少女時代,那真是夢境噢:陽春三月,柏泉湖蕩,一望無涯的湖蕩,真是窮苦人家孩子們的天堂喲!貧窮依舊,歲月無涯,春天照樣又來了,枸杞又蓬蓬勃勃地舒展開翠綠的枝條,枝條尖搖曳出誘人的清香。瘦弱蒼白的吳秀秀,挽個小篾籃,同灣子裡的幾個小姑娘,來到湖蕩邊採枸杞尖。青年的劉宗祥,十五六歲了吧,這個跟法國神父學法文、幫法國神父放鴨子的清秀年輕人,躺在如氈的青草地上看法文書。淺葦葳蕤,雪白的鴨群,白雲般地在湖面飄蕩,撩得蘆葦林嘩嘩地笑,逗得湖水漾出一個又一個酒渦。 “秀秀餵,這裡有好大好大一蓬枸杞咧!”這是當年劉宗祥的呼喚。吳秀秀眼前又浮現出當年那個大孩子樣的劉宗祥,放下書,盯著她,把她引向那蓬綠山丘似的枸杞。吳秀秀記得,當時的她,臉好像火烤了樣的滾燙;劉宗祥的眼睛呢,亮晶晶的,像夜空中被銀河隔開的兩顆星星! “不曉得麼樣搞的,突然有些想回柏泉了。”劉宗祥站起身來,揉著太陽穴。他感到頭有些發悶,太陽穴發脹,胸口還有些作噁心的感覺。 “麼樣噢?不舒服?唉,算了,莫再去想模範住宅區房子的事了,把陸小山手下的那個麼事麻占奎忘了算了。好吧,叫吳安準備車子,我陪你一起回柏泉。”吳秀秀記得,自從麻占奎來園子裡說要徵用模範住宅區的房子之後,劉宗祥就總是頭昏,作噁心。 看劉宗祥精神萎靡,臉色蒼白,吳秀秀的心被揪緊了。噢,天哪,陸疤子害死了我爹,我設計讓張臘狗弄死了陸疤子,如今陸疤子的兒子又讓人來整我的宗祥哥!難道這就是輪迴,這就是報應麼?也好,回鄉下,讓宗祥哥離開漢口,回柏泉鄉下,鬆弛一下也好。 “劉老闆,這就走麼?”吳安進來,問。 “這樣吧,我想先翻鐵路走一走,大約半個鐘頭以後吧,你到江漢關接我們。”看吳安身上還有些碎樹葉,估計是在園子裡修剪花草還來不及整理自己,劉宗祥想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宗祥路上溜達一會。 從劉園順著宗祥路,慢慢走,到江漢關,也就半個鐘頭。 江漢關的鐘聲響了,渾厚而悠揚。噢,這鐘聲,氣勢比柏泉聖母堂的鐘聲大多啦,或許,這就是城里和鄉下的區別?劉宗祥看到自己的車,已停在江漢關門口,可他的思緒,已經飛到了柏泉鄉下去了。 “啊,老闆咧,您家們要回鄉下,鄉下的小蓮奶奶咧,卻到漢口來了,您家們說,這巧不巧咧。”看老闆兩口子上了車,吳安發動轎車,掉轉車頭,準備原路返回,從劉園圍牆邊到姑嫂樹,直插張公堤,從堤上直接去柏泉。 “噢?你是說漢生的姆媽,從柏泉到漢口來了?她說了有麼事麼?”劉宗祥也覺得很巧。 “也冇說蠻大的事,就說柏泉那口古井不曉得為麼事突然冇得水了。這些時還經常在下雨,天又不旱,別的井都有水。”吳安從後視鏡裡看到,劉宗祥的臉色突然變了,蒼白中透出青來。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就住嘴不說了。 “柏泉的井水枯了?哦,井水枯了!”劉宗祥朝後仰靠過去,囁嚅著。 “宗祥哥,鄉下就不去了罷?我們回劉園?吳安,回劉園!”吳秀秀覺得劉宗祥的情況很不好。 “這麼多水的季節,柏泉古井的水枯了,水居然枯了,枯了……”從回劉園到下車,到穿過浮碧軒,到進臥室,劉宗祥一直這樣囁嚅著。吳秀秀扶著他,覺得他的身子一點支撐的力量都沒有了。穿過浮碧軒的時候,吳秀秀朝等在客廳的祁小蓮剜了一眼:這個女人,簡直就是個不祥之物喲!我叔叔吳三狗子娶了他,一年多點的功夫,就遭橫死;改嫁給李長江吧,也是冇得好久,李長江也遭橫死。這不,住在柏泉好好的,一跑到漢口,就帶個柏泉古井枯了的凶信來! “因洋而興,因洋而靡……柏泉古井枯了,龜山上的那顆龍柏,只怕也枯了呵。”劉宗祥似處於半昏迷狀態,吐出的話語,夢魘一般。吳秀秀撫著他的手腕子,劉宗祥的脈搏很紊亂。 “吳安,給漢柏打電話,請醫生快來!”吳秀秀往劉宗祥嘴裡餵了幾粒藥。她知道,這時候,再把劉宗祥扶上車,拖到醫院,恐怕受不起折騰。 “秀秀,秀秀,井水枯了,因洋而靡了……遺囑,在床頭那個箱子裡。噢,秀秀,我好困哪,真累呀,我要睡了要睡了……” “算了,吳安,要漢柏趕快回來,醫生,就不請了。” 正準備朝外頭衝的吳安,驀地停住腳,回頭一看,吳秀秀滿面淚水,無聲地搖著頭,朝劉宗祥俯過去,身子劇烈地顫抖著。 在吳安看來,彷彿不是吳秀秀在顫抖,而是劉宗祥和吳秀秀一起在顫抖。 “我的天叻,剛才活鮮了的人,這就死了?天哪,漢口的地皮大王,漢口一大半地皮房產的主人,就這樣走了?” 吳安彷彿傻了一般,木然地站在五月的陽光裡。 五月鮮紅的芭蕉、素雅的梔子花、厚重的枇杷、綠得發膩的冬青,這一切,剛才還都是活的,都是鮮活的,就這一眨眼的功夫,這一切,似乎都蔫了,都沒有了生氣,沒有了色彩,只有一陣陣的寒意,從四面湧來,湧進了劉園,淹沒了劉園,淹沒了劉園五月的鮮豔。 劉宗祥安靜地躺著。 浮碧軒正廳方向,安放了一張木榻,木榻上,鋪著一層淡藍色的單子,劉宗祥穿一身潔白的西服,安靜地躺在這張木榻上。 吳秀秀一直坐在木榻邊,呆呆地望著劉宗祥。 弔唁的人來了又走了,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可吳秀秀和劉宗祥一樣,渾然不覺。 劉宗祥安靜地躺著。 吳秀秀呆呆看著安靜躺著的劉宗祥。 誰都知道劉宗祥死了。 誰都不知道吳秀秀在想什麼。 可在吳秀秀眼裡,劉宗祥沒有死。她的宗祥哥,也就是看書累了,她的年輕的宗祥哥,在柏泉湖蕩葳蕤的青草地上躺著,而她自己,就是那葳蕤的青草地,就是那一蓬綠色的枸杞。吳秀秀眼前心底,幻化著光怪陸離的畫面,塗抹、繪製、修改、創造畫面的,主角是她的宗祥哥和她吳秀秀,配角就是這些來了又走了的認得和不認得的人!呵,半個世紀的歲月喲,柏泉的井水枯了,又湧出來了;漢口喲,幾經沉淪又繁華的漢口喲,你可曾記得,這個安靜地躺在這裡的人,曾為你勞心勞力,曾為你傷心曾為你自豪! 馮子高坐在離吳秀秀幾步遠的地方。他的目光,有一段時間,一直停在當年他寫的那幅字上。噢,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當年的狂豪,而今安在哉?留下的,就是像他這樣能動和像劉宗祥這樣不能動了的衰朽肉身。來來往往的人都知道,他是在陪老友劉宗祥,也是在陪他的學生吳秀秀。在他心裡,悲傷的情緒倒是沒有多少,更多的是感慨:人才呀,難得的人才呀!隻身闖漢口,賺錢建漢口,漢口助他賺大錢,又拿大錢擴漢口——這偌大的漢口噢,藏著太多的愛和恨的漢口哇,或許就是一座內容複雜無言的碑呢!漢口呀漢口,再過五十年,漢口還能出一個像劉宗祥這樣的商人麼? 迎來一批人,又送走一批人,劉漢柏覺得自己像只陀螺,轉得頭昏腦脹,腿都麻木了。父親走得太突然,連告別的話都沒有說上一句。劉漢柏深深地引以為憾。這無法彌補的遺憾籠罩著他,使他覺得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很無聊的應酬,實在是太多餘。 “老闆,郭懺來了。”吳用提醒臉色蒼白的劉漢柏。 吳誠負責整個弔唁活動的協調安排,吳安負責接待內外客人,只有吳用始終跟在劉漢柏身邊,這也是吳誠安排的。 “哦,你說麼事噢?哪個郭懺哪?”劉漢柏似乎沒有醒過來。 “就是漢口頂大的長官……郭司令唦!”吳用也說不清楚郭懺的具體官銜,但他知道,郭懺是漢口最大的長官。 “哎呀,郭司令,麼樣好勞動您家的大駕咧!” 劉漢柏終於醒過神來,趕忙迎了出來。倒不是他有逢迎達官貴人的媚骨,是他記起母親的話:你爹是被陸小山唆使人氣死的,有機會,碰到點子上,要告姓陸的一狀。郭懺是漢口最大的官,而且是整個戰區最大的官,這一點,劉漢柏當然是清楚的,而且,郭懺跟漢口的工商界人士還有幾次接觸,雙方都是認識的。劉漢柏銀行開張哪天,郭懺還親自來致賀。就在前不久,劉漢柏還為郭懺兌換了一筆款子。郭懺既然來了,母親的囑咐,就可以實現了。 “哎呀,劉行長噢,弔唁來遲,來遲了哇!地皮大王、辛亥有功之士歿了,我是該早來的呀!只怪俗務纏身!喲,馮老前輩,您也在這裡。高士噢,重情誼的高士呀!”在劉漢柏看來,郭懺絕對不是個武夫,倒是個精於演說的政治家。 “哎呀,郭司令駕到哇,老朽有失遠迎了!”馮子高站了起來,冷淡地應酬了兩句,算是打了個招呼。 “馮老前輩,您好像很生分啦!在下是否有所過失?還望前輩不吝賜教。” 話是對馮子高說的,可郭懺的眼睛,卻盯在一直沒有起身的吳秀秀身上。郭懺很敏感地意識到,這地皮大王的死,可能跟他有關。湖北是陳誠的勢力範圍,郭懺是陳誠勢力的代表。要治理好湖北,必須治理好武漢。而治理武漢,像馮子高這樣的前輩,像劉宗祥這樣的商界大亨,是必須籠絡的。 “郭司令,民婦斗膽說句真話,拙夫就是被您家手下的人氣死的!” 劉漢柏還在斟酌怎麼跟郭懺開口,吳秀秀突然轉過身子,也不站起來,就這麼淚水和著憤怒,把陸小山如何唆使麻占奎強佔房產,如何闖進劉園撒野的事,傾訴了一遍。 “郭司令,您家的那個陸小山哪,就這兩年,弄房子票子,簡直弄上了癮哪,不是老夫倚老賣老說瘋話,都說陸小山是您家的干將,這樣的作為,有損您家的清譽哦——哪個不曉得,您家郭司令,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是真正不愛財不怕死文武雙全的清官!唉,有時候哇,就有這樣的事,一顆老鼠屎,可以壞蠻大一鍋羹!那個麼事麻占奎,該殺!陸小山咧,也真的該收收韁了哇!” 看看時機成熟了,馮子高就開了腔。這些話,只有從馮子高嘴裡說出來,才既有分量,又不至於得罪郭懺而起反作用。 “嗯,嗯,嗯,馮老前輩呀,您也莫往我臉上貼金了。不過呢,您的話我還是聽進去了的。”郭懺稍事沉吟,又盯著吳秀秀,“夫人,本人佩服您的直率,也願意相信您提供的情報。您放心,我一定調查處理,您節哀,您節哀。” 馮子高的話,郭懺的確聽得很舒服,再說,像馮子高這樣的人,連蔣委員長都敢罵的,他郭懺何苦去得罪呢!何況,陸小山,下級罷了,也不是什麼親戚,還有那個什麼麻占奎,對,先拿那個麻占奎開刀!這個婦人,不卑不亢,臨大事而不亂,不簡單。郭懺臨上車之前,又瞥了吳秀秀一眼。 小梅用袖子在臉上擦了擦,臉上一陣火辣辣地疼。她直起腰來,朝周圍瞄了瞄。 “呵,算是把這些草割完了!” 她趕快進客廳,舒了一口氣。噢,屋裡真蔭涼! “麼樣哦,又跑進來躲懶?你呀你呀,這麼一點草,割了兩三天,都冇割完!” 鍾毓英在樓梯中間停下來,不滿地瞥了她的丫鬟一眼。七十出頭的鍾毓英,雖然皮膚白皙,但皮膚鬆弛得連她自己都煩:天哪,這簡直就像是黃牛頸下吊著的皮子!有時,摸摸脖子上鬆垂摞疊著的皮肉,鍾毓英感慨得很。 “看您家說話噢,簡直是冤枉哦!這園子,這多年都冇住人了,草長得恨不得比人還高些,蚱蜢蛇兔子黃鼠狼,這些只有鄉下野地都才有的東西,草里頭都藏得有,硬是嚇死人的!虧了我的噢,硬是壯著膽子,算是清理好了,您家還在埋怨!我說咧,請個把人,幫著做了算了咧,您家又不肯。”雖然是丫鬟,小梅也是六十出頭的人。少女時節豐腴的小梅,形體已顯得很粗笨了。 “請人?你真是,站著說話不曉得腰疼!你給錢咧!要是有請人的閒錢,我不曉得坐著涼快涼快,非要生得賤樓上樓下地做?” 劉公館室內的衛生,由鍾毓英做。樓上樓下地做了兩天,累得腰酸背疼。 鍾毓英主僕倆,從漢陽鄉下回漢口,已經五天了。年紀大了,跟前又沒有一個親人,鍾毓英賣了幾畝田,其餘的田產租給了鄉鄰,就和小梅到漢口來了。四年前回鄉下去的時候,鍾毓英曾提出不要房產,讓鍾毓英沒想到的是,劉公館不僅沒有住人,而且像是長期沒人進來過的樣子。 “劉宗祥噢,老娘住過的房子,你寧可不要也不進來一回呀!”鍾毓英不知是嘆息,還是詛咒。 鍾毓英與劉宗祥的婚姻,本來是令人艷羨的結合。鍾家是古雅人鍾子期之後,是漢陽大戶。劉宗祥的爹劉瘌痢,是柏泉這邊的土財主。鍾毓英知書達理美貌賢惠,且妝奩豐厚,劉宗祥懂洋文且聰慧俊朗。這應該是天生的一對。可是,就在結婚的前兩年,劉宗祥同村的水蓮嫂子,丈夫有病上不了身,吹彈得破的水嫩少婦,本來就憋得慌。這天,她到湖邊打豬草,看到在聖母堂學法文、順便給聖母堂放鴨子的劉宗祥,在湖蕩邊的草地上睡著了,就半哄半騙地,要了少年劉宗祥的童身。等劉宗祥徹底清醒過來,他見著了一個成熟女人所有的一切——這是何等陌生何等醜陋的一切喲!少年的劉宗祥惶惑不已,尤其是,水蓮嫂子意猶未盡地,在眼面前大咧咧叉開白腿,光天化日之下,簡直就是一團混沌!在劉宗祥看來,這太慘不忍睹了!看劉宗祥伏地嘔吐的痛苦模樣,很是不足的水蓮嫂子,在劉宗祥細嫩的腰身上盯了好半天,不可理解地搖著頭,自我解嘲地哼起野調,打她的豬草去了。劉宗祥在神父面前吐露了這場惡夢般的經歷。在神父啟發下,劉宗祥自覺被玷污的心態,有所好轉。可在與鍾毓英結合的新婚之夜,一對新人魚水初度的歡洽之餘,紅暈暈的紅燭光下,鍾毓英玉體橫陳,似乍承雨露的鮮花,正自咀嚼這人生至味,嬌憨無比。劉宗祥翻過身來,陡然,他看到,燭光下這一絲不掛的女人,活脫脫就是兩年前躺在草地上的水蓮嫂子!失措張皇的劉宗祥,惶遽地爬起來,倉皇地逃出了洞房! 就這樣,劉宗祥和鍾毓英這對夫妻,從此,就只有夫妻之名,沒有了夫妻之實。後來,劉宗祥到漢口來創業,他把精力和聰明才智,都用到賺錢上。實在疲憊了,就到紫竹苑那樣的風月場走一遭。在妓院風月場,跟妓女的肉體之歡,在劉宗祥眼裡,只是一單生意。用錢買快樂和用錢買其他東西是一樣的,沒有賒欠也就沒有負擔。在紫竹苑,劉宗祥與當年的風塵女子杜月萱有過“生意”——不過,劉宗祥只知道她叫陶蘇,不知道陶蘇本名杜月萱。當然,到死,劉宗祥也不知道,當年的杜月萱,也曾是良家女子、新學堂的學生,因經受不住穆勉之的引誘,墮入風塵,竟陰錯陽差嫁給了穆勉之的洪門兄弟孫猴子。劉宗祥終於成為漢口的地皮大王,劉宗祥在法租界建起了劉公館,可他和鍾毓英,只是這處豪宅里的一對陌生人。再後來,劉宗祥又修起了自己的私家花園——劉園,一天,在劉園附近,劉宗祥邂逅同灣子的少女吳秀秀。窮家少女吳秀秀,清麗脫俗,有擔待有見識。這次邂逅的結果,是吳秀秀進了劉園。為了讓吳秀秀這個鄉下少女,盡快融入大漢口,劉宗祥破例讓她當了劉園管家,並請自己的幕客馮子高教她讀書識字。本來就兩小無猜,此時又耳鬢廝磨,終於,劉宗祥和吳秀秀,完成了沒有婚姻名分但又是最甜蜜的結合。有了愛情的滋潤,劉宗祥生意更是順風順水。可他也得罪了靠強拿惡要起家的洪門山寨頭子穆勉之。劉宗祥從情感深處放棄了劉公館。為了報復劉宗祥,穆勉之盯上了守活寡的鍾毓英和正值青春的丫鬟小梅。穆勉之引誘鍾毓英和小梅得手之後,揚長而去。儘管鍾毓英和小梅為穆勉之生下一子一女——鍾昌和鍾媛媛,儘管穆勉之也很喜歡這兩個孩子,為此也很矛盾,但他始終沒有認養鍾昌和鍾媛媛。為遮醜,鍾毓英和小梅躲回娘家鄉下生下孩子,回漢口對劉宗祥謊稱抱養了兩個孩子。幾十年就這麼過來了。沒有愛情的漫漫日子,鍾毓英早就麻木了。兒子鍾昌高中畢業就到黃埔軍校去了。小梅生的女兒鐘媛媛,跟共產黨跑了。這些年,基本上沒有音訊。人老成這樣了,還回到漢口來,鍾毓英是想在有生之年見到自己的兒子。要是窩在鄉下,兒子回漢口了,麼樣找娘咧? “嘿,看報看報咧,看《漢口導報》咧,地皮大王劉宗祥突然死亡,劉園喪事無限風光!嘿,看《漢口導報》咧,漢口地皮大王劉宗祥逝世,戰區司令長官郭懺親臨弔唁咧!” 戶外報童清脆的叫賣聲,在鍾毓英聽來,陰冷而沉重,跟這五月末燦爛的陽光太不協調了,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梅呀,賣報的……在喊麼事噢?” “誒,看報看報咧,看《漢口導報》咧!漢口地皮大王突然死亡,劉園喪事風光無限咧!”報童的叫賣聲清晰地穿透五月末的陽光,衝進劉公館。 “誒,不得了咧,老闆死了咧,您家聽唦,您家聽唦!”小梅本來沒有註意外頭報童的叫賣聲,這時,她稍一凝神,就听到了。 “劫數噢,劫數噢,冤家咧——劫數哇——!”鍾毓英突然嚎啕大哭。 她哭得太突然,哭聲也太大,聲音也太嘶啞,聽得小梅心驚不已。 站在船頭,陸小山盡情享受著五月江風的涼意。只是這頭髮有些討嫌,剛捋清爽了,馬上又亂了,這就讓他經常以手當梳,下意識地在頭上理了又理,可手剛一放下,眉毛眼睛前又是頭髮飛揚了。 “陸處長,您家進艙去歇下子咧。”黃後湖看到陸小山皺眉頭的表情了。 “誒!進艙去做麼事呵,這好的風,等下在上了坡,再難得有這好的風了哦!” 其實,陸小山心情真的很好。 他剛把手下所有的便衣都安排到武漢大學裡了。他暗自得意:嘿嘿,我陸小山,不光盤文化可得,就是玩槍桿子,盤人,一點也不讓人!你共產黨不是也混在學生里頭麼?老子的便衣也混在學生里頭!這叫麼事哦?嗯,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想起來呀,這個稽查處長,到手還不是蠻容易的呀! 陸小山的思緒,不由飛回日本人剛投降的那段日子。 日本人宣布投降是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十五號,可那個時候,除了老子陸小山這樣少數幾個地下軍人之外,那些當大官的,都還躲在老遠的大後方!從八月十五號到九月十號,整整二十五天哪,漢口簡直就是真空!要是共產黨的軍隊離得近些,要是共產黨的軍隊人再多些,漢口還不成了共產黨的了?得虧我陸小山哪,一天幾個電報,催他們快點趕回來!直到九月十三號到九月十五號,那些受降部隊才兵分三路陸續趕到武漢。麼屁受降,就是摘桃子,搶抗戰勝利的果子罷了!我記得,當時,一路是第十集團軍所屬的六十六軍,從宜都、枝江、石首、公安、松滋山旮旯裡頭鑽出來,經江陵渡江至南岸,沿漢沙路東下;一路是第二十六集團軍所屬的九十二軍;還有一路是第二十六集團軍所屬的七十五軍,從宜昌深山沿漢宜公路奔向武漢。老天爺,我記得,當時呀,一個個像是聞到油餅的蒼蠅,恨不得胳肢窩裡長翅膀飛才好!我們這樣的潛伏人員,也只有等他們拿槍的來撐腰,才硬得起來!嘿,哪曉得,鍾昌居然成了郭懺司令的心腹,當了185師的師長!這個師長不是一般人當得了的咧!這個師,抗戰前就是漢口的警備旅,記得是一九三七年擴編成185師的。當時,師長就是由漢口市警備司令郭懺兼任的麼!從此以後哇,在第六戰區,這185師,不管隸屬哪個軍,那個軍的軍長都是不管185師的。唉,我也打聽了一下,這鍾昌噢,也是靠打仗打出來的,黃埔畢業,就在這個師,從營長團長做起。尤其是在宜昌的石牌保衛戰裡,他的那個團,頂住了日本人的狂攻,為大部隊贏得了時間,他是被當兵的用擔架抬下來的,聽說,郭懺見到他的時候,他像個血人,還硬從擔架上撐起來敬禮!是個當兵打仗的料,骨頭硬!難怪郭懺司令喜歡他,提他當心腹師的師長,去年,還收他做了乘龍快婿。唉,二十年前,老子領導過鍾昌,二十年後哇,他反倒成了老子的上級。這人世滄桑,世事難料哇。是噢,世事難料哇,學生一鬧事,老子就心裡不踏實。幾十年來,每回出大亂子,最先總是有學生鬧事,接著就是政黨相爭,兵戎相見,天下大亂!這回的學生鬧事,後頭肯定有共產黨!聽說前方戰事也不順,這後方的學潮,就是前方的訊號!古往今來,有三種人歷來是惹不得的,一是和尚,一是學生,再一個就是叫花子!這些年,倒是冇聽到和尚叫花子鬧事的,學生咧,總是不安分!我這回受命當這稽查處長,聽是好聽,權力說起來也大得很,要是惹煩了學生,發生了死人翻船的事,弄不好興許就栽進去了!像這樣想,我不守在武昌那邊,是對的呀!受的是郭懺司令的調遣,管的是漢口市這邊的事,武昌那邊,外頭反正有他們警備司令部的人守著,細說起來,我只能算是幫忙。嗨,學校噢,是非之地呀,這年頭也是多事之秋哇!管他的,趁手上還有權,把殺父之仇報了再說! 他朝後頭的桅杆掃了一眼。光光的。嗯,蠻好。後湖這伢哪,還是嫩了,說要把軍旗掛在桅杆高頭。嗨,那不是做招牌麼:看哪,陸小山在玩槍哦! 嗯,這個吳明,還蠻聽話。 陸小山捋了捋又被風吹亂的頭髮,看到吳明站在碼頭上,警服齊整,心裡不由一喜。 水漲船高。船一靠躉船,跳板一搭,不消爬坡,就到街上了。 “吳副局長,從今日起,江南的學生一律不准上岸,漢口的學生一律不准過江!你要一個碼頭一個碼頭佈置!”陸小山命令。 “是!江南的學生一律不准上岸,漢口的學生一律不准過江!一個碼頭一個碼頭地守候盤查!”吳明復述命令乾脆利落。 “嗯,好!”陸小山朝來接他的車子走了幾步,又停下,轉過身來。 吳明見狀,緊跑幾步,迎上前去,作聽命令狀。 “噢,順便問一下,你們的老局長張臘狗先生,最近還好吧?”陸小山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顯得不經意。漢口被“接收”後,張臘狗主動辭了局長職務。 “他您家麼,一年四季有個咳喘的毛病,這天道一暖和咧,要好一些。他您家身邊也留了個人招呼……”吳明也在盡量揣摩陸小山的用意。從張臘狗時時防範陸小山,他知道這兩人之間有宿怨,但不知根底究竟。 “噢?留了個人招呼?嗯,照說咧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既然病好些了,眼下人手緊張,頂好還是都調過來!他那裡,可以找個下人服侍麼!”好像是商量的口吻,實際上,吳明一聽,明白這是命令。 “是!卑職按處長指示辦!篾片,過來,去,回去跟荒貨說,就說接市稽查處命令,目前形勢吃緊,命令他火速到警察局執行任務。照顧老局長的事,就叫賬房的老算盤張本清代勞,或者叫他幫著再請個人。” “這個吳明,不簡單!對上頭的命令不含糊。禦下咧,看樣子也有一套!看他喊手下的諢名,看來他跟手下的關係蠻好。到現在,警察局這重要的位置,都還冇安排個正局長,不曉得高頭是麼意思?”想著想著,陸小山沒有再看吳明,倒是不由自主地朝身邊的黃後湖睃了一眼。 苗家碼頭旁邊的關帝廟,歷經百年滄桑,居然還存在,在漢口鬧市區,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關帝廟殘破依舊。 也許,正是它的殘破,才得以在歷次戰亂、數次大火後存在罷。 伴隨著吱嘎的撕扯聲,愜意的咂吧聲,液體灌進喉嚨的咕嘟聲,混合著傳進耳朵,聽起來很是誇張。 透過斑駁的蛛網,張臘狗睜開眼睛,隱約看到幾個人影。快活地享受口福的,應該是那幾個人。 張臘狗是被一條麻袋裝到這裡來的。被裝進麻袋沒有好久,他就憋昏過去了。 這樣的下場,張臘狗早就料到了,或者說,他似乎一直就在等待這一天。當荒貨被命令去執勤的時候,張臘狗就知道,這一天要來了。當然,他不可能知道以下的具體細節,但他知道,整個策劃以及即將要發生的主持人,是陸疤子的兒子陸小山。不會是別個,不會的!剛有點清醒,還有些迷糊,張臘狗首先想到的,就是下面陸小山還要做些什麼。 “哼,個把媽,嚇得倒老子?橫豎不就是個死麼!老子多活了幾十年,都是賺的!” 張臘狗甚至為自己的這些想法激動起來。 可張臘狗忘記了,跟劉宗祥一樣,他也是激動不得的。劉宗祥一激動,就犯心髒病;張臘狗一激動,就會有一陣激烈的咳喘。 張臘狗不知道陸小山讓劉宗祥激動得犯了心髒病,一陣劇烈的咳喘壓倒了不遠處的咀嚼聲。 張臘狗甩了甩頭。他不知道,關帝廟塵封日久,他這一陣劇烈的咳喘,屋樑上的灰塵也被簌簌地震了下來。 “嘿嘿嘿,哎呀,我的個哥誒,您家真是好福氣呀,一歪就睡著了!哎呀,俗話說哇,這人咧,是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照這樣說哇,您家真是越活越年輕了。” 空空兒捏著一隻遊油汪汪的滷豬蹄子,油滋滋的嘴巴開闔著。這些,在張臘狗看來,都很模糊很遙遠,只有那豬蹄子的香味,是清晰的:“這是那條巷子口滷菜舖的鹵貨?” “嘿嘿,到底是張臘狗,名字起的好,不愧是狗鼻子,鼻子尖,鼻子尖——那,你聞不聞得出來,我是哪個咧?”空空兒還想多調侃一下。 在空空兒調侃張臘狗的時候,陸小山面對搖搖晃晃的一張破矮桌子,坐在瘸了一條腿的條凳上,就在這灰塵土揚的關帝廟裡,有滋有味地品嚐從黃素珍滷菜鋪子裡弄來的滷菜。 “陸主任,您家這是?”對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黃後湖很不理解。在他眼裡,他昔日的教官現在的上司,雖然城府很深,卻從不到這樣的地方來,也一向沒聽說他還有江湖上的朋友。在黃後湖看來,空空兒這樣的下九流,是絕對不可能和陸小山交朋友的。可眼下的事實是,陸小山與空空兒不僅是朋友,而且關係很不一般。他們今天要處置的這個人,黃後湖也曾聽說過,但是,既然是漢奸,交給有關部門處理就是了。 “麼樣噢,後湖,你覺得奇怪?你覺得我到這樣的地方來,做這樣的事,很奇怪?”陸小山覺得,是把前因後果告訴黃後湖的時候了。 “我是有些奇怪。不曉得您家為麼事……”黃後湖囁嚅。他知道,陸小山辦事一向很縝密的。 “你的姆媽跟你說過沒有,你們娘倆為麼事跑到重慶去?” “說過。說是一個仇人要殺我們,那時候我還蠻小。幸虧仇人派來殺我們的這個人,可憐我們,把我們放了。” 黃後湖上高中之後,黃素珍斷斷續續給兒子講過逃難的經歷。在給黃後湖講這段傷心事的時候,已作好了永遠不回漢口的打算,是叫兒子永遠記著,娘撫養兒子成人不容易。 “這就對了。你曉得那個仇人是哪個?” “噢,難道就是張臘狗?”黃後湖大為吃驚。 “空空兄,把張局長請到這邊來!”陸小山吩咐,“後湖哇,你也吃點東西吧!” “陸小山,個小雜種,老子曉得是你。當初,老子看在跟你爹是兄弟的面子上,冇趕盡殺絕,才有了你今天!老子一輩子陰毒,倒留了你雜種這個後患!”張臘狗停住咳喘,盯著陸小山:說起來,這小雜種年紀也不小了噢……老子想下子看看——嗯,也有四十大幾了。是老子一念之差哪!人哪,在江湖上混,真不能有婦人之仁哪! 陸小山的臉,在朦朧的燭光下,不甚分明。張臘狗想盡量看清陸小山的臉。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態,張臘狗現在特別想看清陸小山長成個什麼樣:一點都不像陸疤子!陸疤子,一條長疤從眉毛高頭伸下來,像一條蛐蟮爬在臉上。嗯,長得像他的娘王玉霞。 “張臘狗,你跟我爹的那些舊事,不提也罷。你看下子,這是哪個?” “張臘狗,你個雜……種,你為麼事要殺我跟我的姆媽?快說!”漢口人很少有說話不“帶渣子”的。可黃後湖畢竟有高中學歷,又在軍統受過訓練,很少罵人,這回的“帶渣子”,實在是氣憤不過。 “老子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邪得冇得名堂!你小雜種是哪個哇?你的姆媽又是哪個哇?”聽了黃後湖的話,張臘狗實在是五里霧中。 “老子叫黃後湖,老子的老娘叫黃素珍!記起來了吧?” “呵?啊——!黃素珍叻黃素珍哪,老子當年是麼樣心疼你的呀!怪老子胩裡不中神,你去偷陸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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