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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1946年——陸小山劉漢柏穆勉之

娩世 彭建新 17960 2018-03-19
盲人張先生,坐在茶館的一角,咿咿呀呀地調了調弦,淒苦婉轉的樂音就在這逼窄的空間迴旋開來。或許是曲子悲涼的味道太濃,逼窄的茶館容納不住了,悲涼從門縫裡板壁縫裡溢了出來,隨著冬日刺骨的風,在街筒子裡游盪。 “煙筒哥,算了吧,我們走吧,就是兩個老傢伙,冇看到陸小山”六指朝牆角的張先生瞄了一眼。我的個姆媽噢,這瞎子鬼胡琴,麼樣弄出這慘的聲氣來了的咧? “誒,我說客官咧,麼樣在說話哪?我們開茶館的,儘管是小生意,服侍人是服侍人,求的是和氣生財平安度日,不是生得下賤不過,開個茶館叫別個來罵我們的唦!”張太太從廚房出來,手裡拎把茶壺,站在廚房門口,沉著臉,話說得凜然。聽見六指說“就是兩個老傢伙”,張太太以為是在罵自己。

“嘿!這才是見了鬼啵!我們又冇做麼事,您家為麼事發這大的脾氣呀?”六指煩了,很有些莫名其妙。 昨天一早,穆勉之突然要六指把毛煙筒喊來,吩咐他們還到這裡來守看一陣:“就是原先山口太郎那個日本人住的洋樓,你們不是看到那個叫麻占奎的人把山口太郎攆走了嗎?如今是哪個住咧?住的人是不是跟陸小山有關係咧?你們去搞清楚,為麼事?總是有用唦!” 結果,守了兩天,沒有看到陸小山,倒是認出了王玉霞和王利發夫婦就是帶著美枝子的那兩個老人。剛才,六指說“兩個老傢伙”,指的就是王玉霞夫婦。 “咦!你個老婆子,發的個麼脾氣呀?我們到你這裡來喝茶,是照顧你的生意唦!這個鬼瞎子,拉出來的聲氣,聽得煩死個人,臘時臘月的,這聲氣像是要死人的樣子!”毛煙筒也煩了。本來天就冷,聽了這“聲氣”就更冷,越冷就越是想喝熱茶,熱茶喝多了,就越要屙尿,這小的個茶館,又冇得屙尿的位置。

漢口人統稱聲音、音樂為“聲氣”。張先生拉的是《病中吟》,曲子淒苦是自然的。 “嘿,你這位小哥,聽得出要死人的聲氣?哎呀,你還是個知音咧……”張先生倒沒有生氣,停了一下,又繼續拉他的。 “麼事知音哪?還知了咧!誒,六指兄弟,誒,來了餵,你看下子,是不是陸小山?”說陸小山名字的時候,毛煙筒朝周圍瞄了瞄。他記起穆勉之的囑咐,不要讓別人曉得是在跟踪陸小山。 六指朝窗戶外頭看,窗戶上有霧氣,只見兩個人過來了,正要朝對面洋樓走,一個穿著長大衣,一個挑著副擔子。六指來不及要抹布,用袖子揩了揩窗玻璃。 “嗯,嗯,是的,是的,哪天,義父帶我去見了的,就是他,不錯的,不錯的!” “冇看錯唦?那天,我們為孝忠兄弟的那個姑娘伢,碰到的兩個老傢伙,真的是陸小山的爹姆媽咧。”

“麼樣會看錯咧……怪不得那個老婆子那狠的咧,蔸子是蠻硬。我們走!”六指很自信。 “走,快點走!這鬼茶館,連個屙尿的位置都冇得,屙一回尿就要往外頭跑一回,外頭又冷,加上這瞎子咯胡琴咯出的這聲氣,越是想屙尿……” 漢口話裡,“拉胡琴”叫“咯胡琴”。這“咯”讀音如北方話裡的“割”。初學胡琴的,拉出的聲音如殺雞——用鈍刀咯吱咯吱地割雞脖子,聽的人很是難受。故這“咯胡琴”的“咯”,估計就是取胡琴“咯吱咯吱”的聲音,倒也很形象。 毛煙筒口裡咕噥,拉一拉六指的衣襟。他又想屙尿了。 “誒,婆婆噢,這兩個小雜種,原先來了一回,這寒冬臘月的,又來了幾天,口裡說麼陸小山,是不是陸疤子的兒子呵?你記不記得,秀秀說過,陸疤子的兒子就叫陸小山唦!”

張先生停了弓,《病中吟》的餘韻還在屋裡繚繞了一陣子。 “是的,他們說的就是陸疤子的兒子。先生咯,您家不曉得啵,陸疤子的個堂客,就住在對面的洋樓裡頭哇——就是先前日本人住的那棟樓。” “噢,是麼?你不是說過,陸疤子的堂客,後來改了嫁唦,嫁給了當初跟我們住在一起的剃頭的王利發唦。” “是的唦,那個剃頭的,就是跟陸疤子的堂客住在對面的洋樓裡頭。”張太太看見,挑擔子的人出來了,陸小山沒有出來。 嗯,估計,陸疤子的兒子發了,官做得不小,哼,又是跟穆勉之作了麼對頭事。這事不曉得跟秀秀有冇得關係?要是碰到秀秀,要跟她說說才好……只怕還是住在劉園…… “婆婆噢,您家在想麼事噢?”聽好一陣沒有動靜,張先生問。

幾十年了,一個沒有眼睛的人和一個心眼特靈光的人生活在一起,什麼都默契了。當年,年輕漂亮的張太太粉墨生涯舞台人生,張先生熱血軍人英俊瀟灑。可張先生的上司馮國璋看中了張花旦,當副官的張先生不想張花旦遭上司玩弄說了直話,於是,熱血軍人張先生得罪了上司,遭了暗算。為報答張先生的救命之恩,漂亮的張花旦放棄了舞台,帶著永遠失去了光明的張先生逃離了京城,輾轉流落到漢口,在鐵路沿棚戶區搭起個棚屋隱姓埋名住下來。因這戶人家的男的是個瞎子,不會別的營生,就是“咯胡琴”算命,漢口人稱他張先生。 “先生”這一稱謂,武漢方言中用得很廣:看病的醫生、教書的、算命的瞎子,都可稱為“先生”。男的是張先生,女的當然就是張太太了。張先生既然是先生,且總是主動“咯胡琴”唱小曲為鄰居們添樂助興,張太太又文靜漂亮且肯幫扶鄰里,他們就成了棚戶區苦力麇集之地的亮點。在棚戶區那些年,張太太一家跟鄰居相處融洽,尤其和吳秀秀很更是投緣。後來,吳秀秀進了劉園跟了劉宗祥,有錢之後的吳秀秀不忘張太太一家,給了張家很多照顧。

“冇想麼事……想到秀秀了……唉,你坐了一天了,腰酸了啵?”在漢口生活了幾十年,張太太兩口子的口音都漢口化了。 穆勉之從房間裡出來,把手伸到嘴巴邊上,哈了兩口氣,又縮進了袖筒子。 “嘿,這天哪,說冷就冷了咧。” 窗外巷子對面,是法國租界。一棵高大的法國梧桐,矗立在一幢洋樓的院子裡。此時,法國梧桐已然被北風搖盡葉片,粗壯的主幹上伸出的枝椏,一律朝上伸展,很傲氣的樣子。 “這梧桐樹,也是法國的有味些!我記得,我們武昌豹獬鄉下的梧桐,樹幹是青綠色的,枝椏咧,縮著長,就像膽子蠻小樣的,靦手靦腳的伸展不開。” 穆勉之口裡咕噥著,手就從袖筒子裡伸出來,接著,腰一挺,扎了個馬步,衝了幾個直拳,想做個鷂子翻身的動作,腰剛一扭,覺得力道上不來,就噓了一口氣,收了勢子。

“唉,還莫說,這人哪,還真老了噢!” “爹,您家哪裡老唦!像您家這大年紀的,這樣的天道,莫說走一趟拳腳,只怕焐在被窩裡頭連腦殼都伸不出來咧!”六指推門進來,帶進來一股冷風。 “五叔不在家裡,連五嬸娘也不在屋裡。我跟隔壁的留了個話,請他您家回來後,就到這裡來。” “嗯?這冷的天,猴子還往外頭跑?一家人都不在?”穆勉之咕噥著,似乎是自言自語。 “那,我們還等不等咧?”毛煙筒在往爐子裡加炭。 “多半是到兒子那裡去了。哼,你們兩個做的好事咧,給孫孝忠弄了個朝鮮姑娘,還是個日本人的隨軍妓。算了,不等了。叫廚房裡弄個火鍋,有狗肉啵?那頂好,弄辣些。”穆勉之剛吩咐完,又改口,“六指你還是再跑一趟,還是把你五叔請來。……”

“我早就跟廚房裡說好的。狗子是六指兄弟昨天在巷子口弄的,是匹黃狗子,像是租界那邊餵的。法國佬,不曉得用些麼好東西餵狗子,長的不曉得幾肥,只怕有二十好幾斤!我弄了兩瓶瀘州老窖,不曉得夠不夠?”毛煙筒把爐子戳得火星子亂飛。 “個雜種!叫你們不惹事,麼樣還是不聽咧?法國租界的狗子也弄來吃?那些外國佬,頂心疼他們那些貓子狗子的!硬是像他們養的兒的!把他們的兒弄來殺得吃了,要是讓他們曉得了,不又是扯皮?” 也是,年輕人麼,調皮搗蛋惡作劇的事情,哪個不做一點咧?想當年,跟毛芋頭、孫猴子一起,比這壞得多的事,曉得做了幾多!人哪,趁年輕的時候不玩下子,到我這個年紀,想玩都玩不成了。 穆勉之雖然在罵,心裡卻並不生氣。罵著罵著,嘴角竟露出笑意來。

“哎呀,煙筒噢,你是麼樣在弄噢,把爐子弄得真像煙筒咧!”六指正要出門,孫猴子推門進來了,“大哥,有事?這冷的天,不是有事,您家也不得叫他們去喊我。嗯?嗯,嗯!像是狗肉咧!這天道有個狗肉火鍋,把個玉皇大帝老子都不得去做!” “兄弟,您家的鼻子真是尖!來,圍著坐,趁熱吃!先吃幾塊狗肉,吃得肚子裡發熱了,再喝酒!”穆勉之見火鍋上了桌,要找的人又來了,高興地招呼。 “嗯,嗯!這狗肉熬得好,味都進去了!這桂皮八角蠻正宗麼!嗯?還有草果枸杞?是這個吃法!嗯,火候也好,剛剛好,進到口裡,只在在舌頭上打個滾,就稀爛……”孫猴子不愧是個老吃家,兩快狗肉下喉,味道都品出來了。 “噢,我說大哥噢,過年還有些天咧,今日不是吃年飯啵?有麼話您家就說咧。”

孫猴子一生好吃,可他總也吃不胖,而且,機靈的腦子也不因年事而顯得呆滯。他呼呼啦啦地喝了兩口狗肉湯,汗漬子就浸了出來,把兩個凹下去的黑眼窩染得潮潤潤的。 “是噢,是噢,是有些話要給你們說噢!”穆勉之感慨地喝下一口酒,又拿起跟前的湯勺,舀了一勺子湯,嗤地一聲喝了下去。 “嘿,這火鍋,真的像老五您家說的,煮進了味呀。是這樣的,前些時,我不是叫六指和煙筒兩兄弟,到黃陂街那棟洋樓守點麼,說穿了,我就是要找陸小山那雜種的歪!你們不曉得,我是冇跟你們說哇,那雜種明的是叫稅務局封了老子個緝毒科長的官,可稅務局根本就不派老子們的活,把老子們晾在旁邊,肥的瘦的都冇得老子們的份哪!這不是陸小山玩老子們麼!眼下他在台上,火氣旺。老子注意到了,那雜種太貪,還有,老子注意到了,他手下有個叫麻占奎的,還貪些。還有哇,他們把手都下到劉宗祥的地盤上去了!像這樣下去,他背時的日子就不遠了!要把我年輕時的脾氣咧,早就下他的手了。算了,我想了這些時,讓陸小山跟劉宗祥兩敗俱傷的時候,我們再……哼,落井下石,報點小仇!這是一。再咧,就是今日要跟各位商量的,山寨不能坐吃山空,這些兄弟,不能不活命咧!我就想噢,這些時咧,山寨裡也冇得麼大的事情,弟兄們就分頭到各碼頭摸找點小錢罷。唉,怪我穆勉之無能哪,真是床底下放風箏,越玩越下去了哇!” 穆勉之一席話,說得頗為傷感,一時間,席面上靜了下來,只有火鍋咕嘟咕嘟的沸騰聲,和板炭偶爾劈啪的爆裂聲。 “我說大哥哇,眼下是有些難處,可依我看咧,也算不得麼事!這些小兄弟輩的咧,也是該他們自己出去闖世界了!像他們這個年紀,碼頭我們都打下來了噢!不怕你們笑話,我屋裡的那個小雜種,不是跟個外國姑娘在一路麼?不管是壞是好咧,嘿,他們還蠻像個過日子的樣子,開了個裁縫鋪子,那姑娘伢咧,裁裁剪剪的手藝真還蠻是那回事。我那個小雜種咧,幫著買布賣衣服。我今日跟他說了,衣服就不要賣了,就掛在屋門口,好,自然有人來買,酒好不怕巷子深唦!我叫他咧,專門去做買布賣布的生意。” “五叔哇,您家也教下子我們唦!不是您家親生的,也離親生的不遠唦!”聽到能賺錢,毛煙筒勁來了。 “嘿嘿,教你呀,怕你吃不了那個苦哇。伢咧,真正做生意,是蠻遭孽的咧!我呀,撮白日哄的名堂,肚子裡倒還有一些,要真談正經做生意呀,麼高出低進的那些生意經哪,我大哥是一肚子噢。” “好,好!大伯噢,五叔哇,我煙筒的德行您家們不是不曉得,那些費力的生意呀,一來咧冇得本錢,二來咧也吃不得那個辛苦。您家就教點撮白日哄的法門給侄子咧。”毛煙筒半正經半涎臉地站起來,端起酒杯,向孫猴子討教哄錢的法子。 “好,這樣子,你跟六指聯手,去賣藥。” 孫猴子笑瞇瞇地把走江湖賣藥的一套把戲說了一通,毛煙筒和六指聽得目瞪口呆:“噢,五叔哦,您家是要我們在街上去賣打藥哇!嘿,嘴皮子說得起泡子,身上扳得冒汗,也弄不了幾個錢。” “你看你說的個麼話!你五叔是想把他肚子裡的那些江湖板眼教把你,你還不領情!別個想學,還冇得位置學咧!你看看,如今這世界上,還有幾個懂得江湖道的?煙筒噢,我看你咧,腦殼靈光,學兩手,找個機會在街上去練練!還有噢,山寨裡還有些儲備券,看樣子,要馬上脫手,你們兩個先去想點法子,將錢換錢,看能不能賺兩個。” 見孫猴子有教後輩的熱情,穆勉之很高興。只有他知道,自從有了家,孫猴子對山寨的事,再也沒有以前那麼上心,更不提還有熱心教後輩人甚麼江湖手藝了。 中央銀行漢口支行兌換儲備券的窗口前,來兌換鈔票的人排起了一條長龍。 凜冽的北風,從銀行北邊的巷子口衝出來,鑽進人們的領口袖口褲管口,在脊背膀子腰胯這些部位流連一番,帶走人們身上本來就少得可憐的熱量,留下一些瑟縮和唏噓之後,又從銀行南邊的巷子口躥走了。 冷得扛著腰的人們,凍僵的手始終攥著個麻袋或布袋。儘管裝著儲備券的麻袋很沉重,但人們還是把它擱在自己的腳背上。這樣手上腳上都有了錢的感覺,就覺得安全放心了許多。攥麻袋的右手僵麻了,擱麻袋的右腳也壓麻了,就用左手把麻袋拎到左腳背上來擱著,眼睛都盯著那個緊閉著的窗戶口。 “個狗日的,這早晚了,還不打開!” “哎呀,有搶犯哪,有搶犯哪!” 排隊的人們還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北邊的這條巷子口,突然衝出一些年輕人來,他們嘴巴里喊著“有搶犯”,人就朝排著的長龍前頭亂闖。本來排在前頭的人們醒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被擠到兌換鈔票的窗戶旁邊去了,挨著兌換窗口的。都是這些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年輕人。 “誒,你們這些……” 被擠到旁邊去的,有人正想開罵,突然發現自己腰里頂上了一個硬傢伙。 “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啵?”用匕首頂住人家腰眼子的毛煙筒,威脅的話從喉嚨深處冒出來。 “哎呀,何必咧,都不是為了兌換這點錢?”六指從巷子口踱出來,一副勸架的樣子,“要不這樣吧,我跟前頭的這些小弟兄們商量一下,叫他們幫您家們換,免得您家們站在風口高頭挨凍,您家們說,好不好?” “那,在你們手裡,過幾多水咧?” “是哦,是噢,你們未必這好,一點水都不沾?” “算了,我們也曉得你們是吃這碗飯的,要曉得我們幾遭孽噢,您家們就少要一點咧!” 排隊的人都知道,這是遇到江湖混混了,只有委曲求全,承認背時的份。 “哪裡能讓您家們吃蠻大的虧咧!這些弟兄,站在這裡跟您家們擋風,您家們不出點血,心裡過得去?這樣好不好,這窗戶裡頭是二百,我們來個二百五,麼樣?要是可得,就用我這裡的法幣先給您家們換了算了!” 六指手一揮,洪門山寨的幾個小弟兄從巷子裡扛出幾個麻袋來。 “是不是真法幣喲?” “二百五就二百五咧,莫用假錢哄我們咧!” “您家們這是說的個麼話哪?假錢?您家們就是要假錢,我們也冇得地方弄唦!不是我說的話,銀行都冇得我們靠得住!莫慌,莫慌,還是排隊,一個個的來!” 看看排隊換錢的人都降服了,毛煙筒收起匕首,興奮地咋呼著。 “人哪,幾好盤弄囉!剛才還在那裡排隊的,一眨眼,被煙筒這幾個小雜種盤軟了!” 穆勉之在巷子口探了探瞄了瞄,沒有露面,暗自感慨著,朝茶館那邊去了。 滿春樓茶館裡,空氣甚是污濁。門口厚厚的棉布簾子,擋住了戶外的寒氣,也阻住了室內空氣的流通。於是,茶水的濕氣,茶客們吞吐的濁氣,都一併沉澱下來。如果剛從外頭進來,冰冷的鼻子,驀地被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塞住,免不了有些發暈,不過,在裡頭坐久了,也就習慣了。 此時,坐在茶館裡的孫孝忠,就很有些發暈。他朝對面的父親看了一眼,又作了一次深呼吸。他還沒有適應在這種成分複雜的空氣中呼吸,喉嚨總有些被什麼東西扼住的感覺。父親似乎生來就是這種環境中的人。你看,他氣定神閒,偶爾端起茶盅,揭開盅蓋,用鼻子吸吸茶盅裡冒出來的茶香,然後,用盅蓋趕一趕浮在茶湯麵上的茶葉,再淺淺地呡上一口。孫猴子喝茶的整套動作,在兒子眼裡,很規範。在孫孝忠的記憶裡,對父親,有兩點印像很深,一是兩眼深凹,顴骨高聳,一是動作麻利,從來沒有這麼斯文過。 “麼樣,看清白了吧?”孫猴子隔著桌子,問兒子。他看出來,在這濃濃的霧障中觀察周圍的環境,兒子還很不習慣。 一陣鑼鼓家甚的聲音響起,在鞭鼓檀板的緊急催促中,京胡的弦音又往高處拔。和著京胡的伴奏,又傳來女子花腔的咿呀聲。 孫孝忠伸長頸子朝樓下看,這些讓他腦殼脹疼的聲音,就是從樓下衝上來的。噢,這茶館裡頭,麼樣還有唱戲的咧?在這吵死人的地方,麼樣能活過得下去噢! “我跟你說噢兒子,要想做生意,做大生意呀,你就要學會坐茶館。”孫猴子早就看出兒子對這環境有抵觸,很有感慨:個小雜種,硬像不是老子的種,麼樣這秀氣咧!一個兒子伢大男將,臉相長得秀氣點,還有點好處,起碼咧逗姑娘伢喜歡,可性子就不能太秀氣唦!這個鬼世界,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大家恨不得都像閻王,不秀氣都不得了,你還秀氣,不連骨頭渣子都被別個嚼了! “您家說的,只怕是老皇曆了咧。不坐茶館,就不能做生意?我看在這裡頭坐的,冇得麼做大生意的。”對父親的觀點,孫孝忠很是不以為然,也不好太直露地反駁。這次,孫孝忠沒有聽從父母的勸告,擅自與美枝子結合,有點私奔的性質。雖然他不後悔,覺得還是對不起父母。父親要帶他坐茶館,學做生意,他知道這是好意。 “這就是你的眼睛不中神咧!你冇聽俗話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生意場高頭,哪個是把'我是做大生意的'這幾個字刻在額殼上的?你看,坐在你左手桌子邊上的那個矮胖子,你曉得他的生意做得有幾大?”孫猴子朝旁邊努了努嘴。 “就是那個穿著補丁棉袍子的老人?”孫孝忠看不出,那老人雖然氣色不錯,可那一件補丁摞補丁的棉袍子,和街頭討飯的穿得差不多。穿這樣行頭的人,能是做大生意的? “嘿,我說你眼睛不觀事吧!那個老傢伙,就是漢口有名的醬園鋪田瑞泰的老闆,外號添一把的田易發!就是他的田瑞泰,佔了漢口醬貨舖生意的一半!哼哼,你看不出來吧?人不可貌相噢伢咧!” “噢?有這狠?噢,您家看唦,他把手伸到那個人的袖子裡去搞麼事噢?冷不過?”孫孝忠真驚訝了。 “麼事叫冷不過哪!這是在談生意!”見兒子對周圍的環境有興趣了,孫猴子心裡很得意,又慢悠悠地呡了一口茶。 “談生意?談生意,用嘴巴談唦!冇看到他們嘴巴動咧。未必用手談?” “嘿嘿,這回你算是說對了,在茶館裡頭哇,談生意,就是這樣談……”孫猴子說著,就把手伸進兒子的袖子裡。他分別用不同的手指頭,捏著兒子的手指,不停地變換捏的動作。 “三?五?”孫孝忠猜測著父親捏手指頭的意思。 “誒?還猜得有些門道咧!不過咧,不能這樣說,應該說'聚'、'拐',嗯?佈業做買賣,不叫一尺兩尺的,那是一般買布的到布莊扯個尺把丈把布,才說一尺一丈。在這裡做生意,買進賣出的,就是這樣把手指頭籠在對方袖子裡頭捏數字,一叫明,二叫暗,三叫聚,四叫寬,五叫拐,六叫變,七叫夜,八叫問,九叫梢。兩人之間就是生意冇談成,旁邊的人也不曉得這兩人是出的個麼價。不同的行當,叫法都不同,像我跟你大伯原先做雜糧生意,一是牛,二是地,三是人,四是工,五是大,六是王,七是主,八是井,九是羊,十是非……” “噢,老五哇,還記得當年的那些老皇曆噢,在這裡帶徒弟呀?” “大伯您家早!”孫孝忠趕忙站起來問候。 “喲,大哥哇,您家麼樣也來了咧?跑堂的,來一壺毛尖!”孫猴子欠一欠身子,給穆勉之叫茶。 “孝忠哇,你爹是給你傳真本事咧。”穆勉之朝周圍掃了一眼,“嘿,田易發,又活了?日本人在的時候,不曉得他躲到哪裡去了。咦?糟坊的彭大年也來了。” “大哥哇,日本人在的時候,鹽哪糧食哪,都管制起來了,哪裡還能做醬貨,還能糟酒咧?唉,還是日本人走了好些,這不,日本人一投降,隨麼事生意都做起來了。”孫猴子很是感慨,“好哇,漢口就是個做生意的好窩子!鬧日本人的那幾年,隨麼事都做不起來,吃冇得吃的,喝冇得喝的,嘴巴都跟著吃虧!” “穆大伯誒,剛才爹說,做大生意的,都要學會坐茶館,我說哇不見得,不曉得您家說是不是的?您家看唦,那些銀行的老闆、洋行的老闆,我就冇看到有來坐茶館的。”孫孝忠實在對茶館的氛圍不感興趣,穆勉之來了,他又把剛才的問題提了出來。 “是的呀,他們是不來坐茶館的呀!可是伢咧,你要曉得,他們總要有個地方坐哇,坐哪裡,你曉得啵?”穆勉之不知道孫猴子父子倆說了些什麼,他心裡還惦記著毛煙筒六指他們。 “不曉得。”孫孝忠真的不知道銀行家、洋行的大老闆們談生意坐在哪裡。 “咖啡館!他們坐在咖啡館裡談生意。那咖啡館,跟我們這茶館是一樣的,區別麼,一個是我們中國的,一個咧,是洋人的玩藝。嗯,不曉得煙筒六指他們回去冇?” “他們到哪裡去了哇?”自從跟美枝子住在一起,孫孝忠就很少再跟毛煙筒他們一起活動了。 “噢,他們哪,還不是在學著做生意。”一想到早晨毛煙筒他們在銀行門口強壓市民兌換鈔票的情景,穆勉之嘴角露出一絲含義不明的笑:還是強買強賣來得快些!像在茶館裡這樣做生意,幾時才能發得起來喲! “算了哇,爹爹,洗了睡呀!” 王玉霞朝王利發喊。 王利發正在對付那一堆排骨。 “這排骨,今日要把它剁出來,用水漂著,明天好煨唦。這個小山哪,買這多排骨!一回還煨不完唦,醃一些啵?醃排骨也蠻好哇。到開春的時候,弄點新鮮排骨,加點這醃的臘排骨在裡頭,曉得有幾香哦!” 王利發揮起砍刀,剁得蓬蓬響。 “過點細咧,莫把手剁到了!”近來,王玉霞感到胸腹悶脹,渾身都不舒服,前幾年日本人在這裡的時節,在難民區住的時候,這毛病發作過。搬到棚戶區,毛病倒好了,剛聽兒子的話住進這洋樓裡,老毛病又發作了。 “我曉得的!開牛骨頭湯館子賣包子,煨了那多年的牛骨頭,曉得剁了幾多骨頭噢,都冇剁到過手咧。哎呀,我說小山的姆媽,你這病,要去看哪!剛才小山來的時候,麼樣不作聲咧?叫他弄到醫院去,再不是,我們自己請個先生。你還記不記得,集家嘴那個女先生,看你的病,幾神哪!” 客廳裡燈光很亮堂,也很暖和。王利髮乾得熱了,脫了棉衣,把袖子也捋到了臂彎。頭頂的燈光灑下來,王利發的形像一覽無餘:每剁一刀,那屈指可數的幾根灰髮,都自作多情地跳動幾下;柴棒樣的手臂,和這手臂揮舞著的砍刀相比,砍刀顯得碩大無朋;那被砍刀剁砍的排骨,容易使人生疑:這排骨,是不是從這人自己胸肋肢解下來的? “這人呀,也是賤哪,住在鐵路沿棚子裡頭,偏是冇得麼病,住在這寬敞的洋房子裡頭哇,睡的繃子子床,墊這厚的絮,倒還渾身疼!你穿那一點點,莫涼了哇!”王玉霞靠在床沿,看著王利發剁排骨。這個遭孽的人咧,一生不曉得是麼樣活過來的呀,像是渾身都冇長到二兩肉哇! “小山的姆媽,我曉得您家的心思,您家是不放心您家的兒子咧,這房子,您家擔心來得不明不白,怕您家的伢將來有個麼好歹咧。不是我的嘴巴毒,我說哇,人哪,渾一點好,過一天算一天,想那麼多做麼事唦!人的命是算不到的!要是真有一天不中神了,我們還是去賣牛骨頭湯!再說咧,小山做了這大的官了,弄套把兩套房子,算得個麼事咧?不信您家看唦,滿世界的人,但凡沾了一點官氣的,哪個不是弄房子票子車子?”王利發麻利地弄妥帖了,洗了身子,上了床,挨著王玉霞躺下,嘴裡不停地勸慰。 “噢,噢,這個世界上噢,就只有你呀,才真正曉得我的心思哦!兒子大了,又做了官,心氣也高了!孝順是孝順,可哪曉得娘的心思咧?有時候提醒他幾句,他聽到一半,不是不耐煩,就是不做聲,過一下就走了。只有你呀,只有你呀……”王玉霞把腦袋朝王利發偎過來,一臉的潮濕。 唉,唉,早先,這身子,摸著幾柔酡噢!背上光溜了,胸前咧,不消說得,一摸,血就直湧!胯子咧,更不消說得,一挨到,渾身的骨頭都酥了哇!你看這如今,唉,胯子高頭的肉哦,松得就像黃牛頸子垂下的皮子!頂遭孽的就是這胸前哪,不曉得麼樣長成這樣子了,不談摸,挨都都不想挨了哇!唉,當年,這都是些幾好的位置噢。如今還談麼事咧?我這底下,連屙尿都屙不干淨了。唉,人活久了,連自己都有些嫌自己了哇!麼辦咧,少是夫妻老是伴咧。 王利發的手停在王玉霞背上,下意識地摩挲著,這摸挲,可以理解為撫慰,也可以理解成嘆息。 紛紛揚揚的雪花,隔著窗玻璃看,顯得有些神秘,彷彿童話中的境界:伴隨著輕靈雪花,一些個活潑可愛的精靈們,帶著吉祥、帶著希冀,飄落下來,給滋味複雜的人間世界,點綴一些兒單純和童真。 怎麼竟有這樣恬然的心態了呢?早年跟著皮埃讓神父學法文,好像也很少談及什麼聖誕哪天使呀這些話題。皮埃讓神父似乎是個煙火氣很重的人,一口地道的漢口漢語,嗜好我們柏泉鄉下的鴨子煨藕湯和炒辣椒,神父好像沒有對我講過什麼有關精靈一類的童話。 望著窗外飛揚的雪花,劉宗祥有些神思遄飛的感覺。 很久都沒有這樣輕鬆的感覺了。 他轉過身來,盯著那幅中堂。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噢,子高兄,當年你我都心高氣傲,這幅字,是你的心跡,也是我的心跡麼? 這幅字的宣紙已然發黃,虯勁的筆觸卻依然散射著勃勃的英氣。 “宗祥哥,還早麼,你坐一下唦!我看你就這麼站著轉悠,有一陣子了咧!馮先生要來呀,還真把你弄激動了。” 沒有人在旁邊的時候,吳秀秀還是習慣於稱劉宗祥為“宗祥哥”或“祥哥”。這是少女時代對他的稱呼。用這個稱呼,是不是可以隨時回味已逝歲月的滋味呢?吳秀秀有時還真這麼想。 早上,接到馮子高的電話,劉宗祥就難以讓自己平靜下來。 電話是吳秀秀接的,電話中說,他要來吃晚飯。開始,聽到是馮子高,吳秀秀也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畢竟,好多年沒有聯繫了噢!劉宗祥甚至比她還激動些。 地上終於被鋪上一層白生生的雪毯了。 “天色不早了咧,這是有雪映著,才顯得這麼亮唦。”劉宗祥咕噥著。 “是的,是的……嗯?嗯!汽車響,估計是來了!”吳秀秀聽到汽車朝浮碧軒開過來的聲音。 噢,馮先生!噢,這攙著馮先生的,不就是馮蝶兒麼!父女倆後頭跟的兩條漢子,是……噢,這稍微年輕些的,幾像當年的三狗子叔叔呵,未必真的是漢生兄弟?噢,她的娘還在柏泉鄉下咧,要是曉得兒子到漢口來了,該幾想見一面喲。這一個咧?他看蝶兒的眼神,嗯,這肯定是漢江!哦,李漢江,天哪,也有年紀了啵?算下子看,嗯,也有五十了啵? 馮子高幾個人從汽車上下來,吳秀秀不由看得走了神。 “哎呀,子高兄,童顏鶴髮呀!”劉宗祥一把扶住馮子高,很是感慨。 “誒?麼樣不說老了咧!宗祥老弟,您家也會阿諛了?嗯,老弟也顯年紀了,嗯,氣色不錯,氣色不錯。秀秀哇,麼樣說你咧?是說你還是老樣子咧,還是說你越活越年輕了咧?噢,蘆花呵,您家還是那好的精神哪!這位是?噢,是吳安的內室?就是給我們開車司機的太太?”馮子高幾乎跟屋裡所有人的都打了招呼,很是周到。 “馮老師呀,您家還是那麼熱鬧噢!看您家的神氣呀,真是神仙哪!”吳秀秀嘴裡說著,一把拉過馮蝶兒,“來,蝶兒誒,過來,他們去說他們的,讓我好好看看你!槐姑哇,請吳安幫下子忙,快點把菜都上上來。” “秀秀娘娘,您家是麼樣在活哦!一點都不顯年紀呀!漢柏他們咧?誒,吳漢生哪,快過來見你堂姐唦!”馮蝶兒沒有看到劉漢柏。 “漢柏他們等下子就回來的。看你的個小嘴巴,還是那樣甜哪!我這都像老柴棒子了,還不顯年紀?麼樣,這次回來,你跟漢江……” “我們是漂泊的命哪……嗯,天哪,真香咧,是排骨湯啵?還有藜蒿炒臘肉,呀,這鯿魚!”馮蝶兒聳聳鼻子,很誇張,也很隨意地把吳秀秀的問話給忽略過去了。 “秀秀姐!”吳漢生喊吳秀秀,聲音居然還是那麼怯怯的。 吳秀秀雖然是吳漢生的堂姐,但吳漢生的娘卻跟吳秀秀年紀相仿,甚至連相貌都有些相似。所以,這姐弟倆的年齡差別很大。實際上,吳漢生和劉漢柏差不多大。 “噢,漢生哪,幾時到漢口的呀?回鄉看了姆媽沒有?”吳秀秀盯著吳漢生的臉不眨眼地看,她彷彿又看到了當年叔叔吳三狗子那精悍精神的模樣。 “昨天剛到,還冇來得及回鄉去。這次回來任務緊得很,只怕難得有空回鄉看姆媽了。”說著說著,吳漢生臉色有些黯然。這多年,一直在山里,不是打仗,就是做城工工作,因工作關係,到過柏泉,母子相見過,但畢竟任務在身身不由己。他很想念母親。這麼多年,母親雖然衣食不愁,但終歸是過得孤苦。 “噢,好,過些時,要是你姆媽到漢口來了,或者我回柏泉鄉下去,把你回來的事告訴她。來,來,都來咧,漢柏他們也回來了!上桌子咧,一邊吃,一邊喝,一邊說咧。” 吳秀秀招呼眾人入席。 “說吃年飯咧,真還早得一點,不過咧,這年哪節呀,不都是人自己定的日子麼?我們何不就把今天當年咧?再說了,今天到的都是貴客,我們把今天這餐飯,當成今年的年飯,好像也很順理成章吧。來,子高兄,來,各位,先喝湯,先喝湯。” 劉漢柏吳小月兩口子一邊跟客人打招呼,一邊脫大衣。 “噢,姆媽,兄弟留守在銀行里,說今天咧,乾脆他們一家三口都不回算了。我想也可得,過幾天,我跟漢柏換他們回來過年也是一樣的。”見母親盯著自己看,吳小月從母親眼神裡讀懂了:母親惦記著吳用。 “冇得麼事,冇得麼事!你們都有你們的事,你們忙你們的,忙你們的。” 由兒女們想開去,蘆花不由想起了丈夫二苕,想得鼻子酸酸的,撩起圍裙擦眼睛,一想滿屋的人都蠻快活在喝酒,自己不能流眼淚,就忍著,轉身到廚房去了。 “宗祥老弟,一些年冇喝到這地道的排骨湯了噢!”馮子高埋頭喝了一陣,抬起頭,由衷讚歎。 “誒,這人一老,是不是就變得好吃了噢?” “俗話說,水是家鄉甜,月是故鄉明麼!子高兄,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要是沒有合適的住處,就在我這裡委屈委屈?”沒有問從哪裡來,劉宗祥卻在試探馮子高將來的打算。 “是呀,是呀,宗祥老弟,八年漂泊,我才曉得,當初你為麼事不走哇!當年朝後方撤退,要勇氣咧,留下來咧,也是要勇氣的咧!我麼,黃土都埋到眉毛尖了,這次回來了,還往哪裡走咧?住在這里當然好,天天有排骨湯清蒸鯿魚藜蒿炒臘肉,幾好噢!可人一老哇,就喜歡清靜了哇!老弟忘記我在您家那條宗祥路還有一棟小樓?就住在那裡,反正從那裡到這裡,也就幾步路麼,想吃秀秀弄的菜了,踱過來就是了。反正哪,我這一生哪,就養了個丫頭,還是個野丫頭!唉,也不容易!人一在黨噢,就身不由己了噢,這就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一個道理!他們有他們的事,這不,這回呀,是跟中共的董必武先生一起回來的。這不跟我當年在革命黨,搞辛亥首義一樣的麼!宗祥老弟呀,一代接一代呀!我們這一代算是交代了!說到接代,還真是這樣噢!您家看唦,我鬧革命,我的丫頭就接代,您家經商賺錢,您家的兒子就接代,經商賺錢。漢柏呀,你比你爹的台子還搭得大些咧,你爹是開商行,你咧,乾脆就開銀行!”馮子高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真是呀,有半碗排骨湯墊底子,再喝酒哇,這酒從喉嚨管下去,感覺就是不一樣咧。” “噢,爹,噢,劉老闆,各位,我跟蝶兒咧,還有點纏身的事,要先走一步了,借主人的這一杯酒咧,敬您家們!”李漢江站起來敬酒。厚實的身板和略顯靦腆的神態,很難把這個漢子和軍人聯繫起來。 吳秀秀盯著李漢江,眼前的這個彪形大漢,彷彿幻化成李長江、李大腳。 “秀秀娘娘,我的爹呀,真是越來越好吃了,今後哇,少不了要到您家這裡來討擾的咧。我在這裡,先謝謝您家們了咧!”馮蝶兒看吳秀秀的神態有些呆滯,用肘子推推她。 “哎呀,蝶兒呀,看你說的麼話喲,你的爹是哪個?是我的老師唦!學生服侍老師,不是分內的麼。麼樣啊,你們這就走哇?”吳秀秀起身送馮蝶兒夫婦。她注意到,在席間,兒子漢柏除了臉上掛著笑,基本沒有說話。 “讓他們去,讓他們去!董必武先生哪,是為兩黨和談來的吧?他們做跟隨的,也算是和平使者吧。好事哦,好事啊!這回打日本人咧,國民黨共產黨,算是又合作了一盤。但願咧,這回的合作莫又生出枝節來呀。噢,好雪!這雪可以佐酒哇!”馮子高的話,空間很廣闊,難得看出他是不是真的老了。 “子高兄噢,我還是那個話,政黨噢政治噢打仗噢,都是生意。要說有麼不同,也就是打鑼賣糖各乾一行。我們今日就不說這了。麼事生意噢,政治哦,都是他們年輕人的事了。您家說的是,這雪呀,真的是可以咽酒咧。噢,漢柏呀,聽說,儲備券兌換法幣,要在三月換完哪?”劉宗祥的話題也拉得很長,剛說不管了的,突然就談起生意來了。 “嗯!我那裡,已經冇得麼儲備券了,您家!”劉漢柏端起酒杯,站了起來,“馮先生,祝您家越老越仙健!” 鐘媛媛端起一盆水,用手澆著,均勻地灑在門口的石板街面上。很快,被水浸濕的地方,街石現出粉嫩的顏色。旁邊沒有被水浸濕的地方,石頭的顏色就深些,彷彿沒有梳洗的少婦,姿容還是有的,因懶掃峨眉,不施粉黛,連洗一把的心思都沒有,就顯出一些憔悴來。 噢,五月的陽光真好! 鐘媛媛抬頭朝天上掃了一眼。 陽光真燦爛啊!在漢口過了那麼多年,麼樣就冇覺得陽光燦爛咧?噢,少女時代的漢口,是不是有太多的陰霾?這些年在山里轉,沒有一天安寧的日子,也沒有心情去感覺山里的陽光是不是有這麼燦爛。噢,這漢口噢,也只有這個把月,陽光能讓人覺得燦爛。這交通路的還是先前的樣子咧,這鋪街的石頭,冇得麼變化:這些粉紅色的砂石,鋪在地上,就像一摞摞的書,被人睬得多的地方,就凹下去深些,也顯得薄些,被人踩得少的地方,就顯得厚些。這就像一些書,有的被人所喜,有的被人冷落。 鐘媛媛轉過身來,朝門楣上掃了一眼,“光明書屋”幾個字,是她自己寫的。前天,晚上去見董必武同志,她提出請董老寫這幾個字。董老一笑,說,小鍾哦,如果到你真當老闆的那一天,你還開書店的話,再來找我寫吧!鐘媛媛聽明白了董老的批評:掛了共產黨元老董必武的題字,不就暴露了書店的面孔麼! “鐘政委……噢,鍾老板……”在書屋裡頭整理書架的小伙子走出來,準備告訴鐘媛媛,店面整理得差不多了,一聽自己又喊錯了,話就縮回去了。在山里的這些年,鐘媛媛先是跟馮蝶兒在城工部,後來到部隊當團政委。小伙子叫周本清,是她老上級周思遠的兒子,在部隊當她的警衛員。 “小周噢,你還冇記住哇!再不能喊政委了咧,有人的時候再這樣喊,就會喊出鬼來的咧!”批評是批評,鐘媛媛口氣卻很柔軟。這倒不是因為周本清是她上級的兒子,鐘媛媛與同志相處,一向都很和藹。在部隊裡,鐘媛媛簡直就是個謎:大革命時期就參加革命,還有黃埔武漢軍校的資格,看上去柔弱的女人,打起仗來,卻沒有一點女兒態,可她就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有學問的漂亮女人,可是,她為什麼就不結婚呢? 如果拿這個問題問鐘媛媛,可能她也回答不出來。 是噢,我為什麼不結婚呢?鐘媛媛也問過自己。每當這個問題浮起的時候,吳誠的形象就跟著一起浮了起來。 從學生時代起,鐘媛媛就養成寫日記的習慣,戎馬倥傯的年月,這習慣也沒有改變。一個夢想在前方呼喚著她:有一天,她要把自己親歷的歲月寫成書,像高爾基那樣。 “是!”周本清自己也不好意思。政委提醒過好多次了,自己就是記不住。 “你看,又犯了吧!你這哪是店舖的伙計咧,簡直就是個軍人麼!可別小看這些小節噢,小節不注意,要出大亂子的!”鐘媛媛語重心長。 “是的咧,您家!我記住了咧您家!” “嗯,嗯,這還差不多!”看周本清一本正經的樣子,鐘媛媛又笑了,“你在這裡招呼一下,把該清理的,都理順了,我去辦點事。” “老闆,您家放心去,放心您家!” “嗯,還蠻像那回事!”鐘媛媛朝街石瞟了一眼,剛才潑了水的地方,都已經乾了。 “這天道哇,還蠻燥呀!” 這個女人剛上台階,櫃檯後頭的吳用就已經看到了。 這是個很有些惹眼的女人。 在漢口市井,這樣相貌的女人不是沒有,可怎麼就沒有這樣好看呢? 吳用沒有多想。他沒有時間想,再說,他不是個有非分之想的人。他的女人不醜,能持家,也很疼他,一個結了婚的男人,有妻如此,還有什麼不足的呢?至於有好看的女人在眼前過,在不傷大雅的情況下,看上個一兩眼,內心不至於不安。什麼情況才是不傷大雅的情況呢?比如說眼下,吳用他坐在銀行的櫃檯後頭,額頭眼睛部分剛好露在櫃檯上頭,剛好能看到櫃檯外頭,而外頭又有個很好看的女人過來了——不是過去,而是筆直朝櫃檯走過來了,順便看看,這就叫不傷大雅了。如果大庭廣眾之中,一個女人從身邊走過,一個男人不錯眼珠子地盯著,頸子隨著女人移動的方向轉,眼睛從女人的臉上掃到胸膛,從后腰盯到腰胯,這,應該是很不雅的了。 看這女人筆直朝櫃檯跟前走,已經不足一丈了,吳用反而把頭埋到賬本上去了。 “請問,先生,這里辦理貸款業務麼?”鐘媛媛柔聲問。 “辦哪——銀行麼,麼樣不辦貸款咧?”這時候,吳用覺得抬頭看這個女人,又不傷大雅了。 “噢,那好,這是我的貸款申請,請您家……”在朝櫃檯裡頭遞貸款申請的時候,鐘媛媛覺得櫃檯裡頭小伙子的面相有些熟。在哪裡見過這小伙子呢?照說,好像沒有見過呀!那,為麼事像是有些眼熟咧? “哎呀,太太,您家這申請……”一看數字,吳用囁嚅起來。這是一張貸款五萬元的申請,而且,沒有提供任何擔保和抵押的資料。 “哦,應該叫小姐,或者女士——麼樣,有麼問題?”鐘媛媛越來越覺得這小伙子似乎是見過的。 “噢,小姐,您家要貸的款子咧,說多咧也不算多,說不多咧也有點多,就是……就是,麼樣冇看到您家擔保或抵押的憑據咧?哎呀,是不是您家拿掉了?” 吳用的話說得很客氣。不是熟悉的往來客戶,既無擔保又無抵押,個人貸款五萬,這不是開玩笑麼? “先生,您家為麼事不跟您家的老闆商量一下咧?”鐘媛媛側過身,眼睛離開吳用,半倚在櫃檯上。 “先生,我的話,您家冇聽清麼?”等了一會兒,見櫃檯裡沒有動靜,鐘媛媛身子沒動,只是朝櫃檯裡瞟了一眼,聲音聽上去還是柔和的,可柔和中明顯有了命令的成分。 “噢,小姐,是這樣,銀行里貸款,不管貸的數字是大還是小,都是要有擔保或是抵押的咧,您家!就是老闆在這裡,也還是這樣的唦您家!” 吳用對這個女人的印像有些打折扣了。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還做個么生意!開書屋?哼,像這樣一點生意規矩都不懂,那隻能是開“輸無”——輸得乾乾淨淨隨麼事都冇得! 吳用從帳冊上抬起頭,朝鐘媛媛瞥了一眼,口氣倒是平和,可這一瞥裡,多少有些嘲諷的內容。 “噢,我說這位先生哪,說句您家不喜歡聽的話,要是您家的老闆在這裡,興許,您家說的那些東西冇得,也會把錢借給我咧。”轉念一想,鐘媛媛倒是有些喜歡這小伙子了:盡職盡責,銀行里頭,就應該有這樣的伙計撐著。 “哦?麼樣噢?怎麼是她!”在通向營業廳的門後頭,隔著簾子,劉漢柏看到了鐘媛媛。 有十多年沒有見面了吧?不噢,算起來,有二十多年了吧?大革命失敗之後,就沒有再見過面了。算起來,也有四十了吧?看面相還嫩得很,不像是在山里頭打游擊吃了苦的樣子。不過咧,過細看,還是顯出年紀來了哇。要不是馮蝶兒說鐘媛媛一直跟她在一起,真的差點認不出來了。 “吳用噢,麼事啊?”劉漢柏踱了出來,朝吳用問,沒朝鐘媛媛看。 “噢,老闆,您家看……”吳用沒有多說什麼,把鐘媛媛遞進來的資料遞給劉漢柏。 “噢,開書屋,嗯,好事啊,”劉漢柏盯著資料看,口裡敷衍著,“開個麼書屋咧?” “光明書屋,光明能啟智唦!” “是的呀,光明書屋,啟智能醒民嘛。” “您家說的好哇,光明書屋,民醒方光明咧。” 見吳用一臉的茫然,劉漢柏也不解釋,又把資料遞還給他,叮囑:“今後,只要是這位老闆來辦理信貸,只要開口,無須其他手續。” “噢,好,好,開書屋好哇,光明書屋好。只是咧,開個書店,五萬是不是少了些噢?噢,女士怎麼稱呼?哦,鍾老板,多謝您家關照小號的生意。如有所需,儘管開口,祝您家的書店開張大發!您家開書店,應該請伙計啵?有伙計?還有合伙的?噢,怪不得您家只藉這一點錢咧!不好意思,恕我高攀了:請代問跟您家合伙的老闆們好哇!” 看吳用遵命辦手續,劉漢柏跟櫃檯外的鐘媛媛客氣著。在吳用聽來,老闆是在同一位漂亮的女客戶聊天拉關係。 在劉漢柏的記憶裡,他好像從來沒有到劉公館去過。劉公館,雖然是父親的產業,但在劉漢柏的印象裡,父親好像也很少到那裡去。父親似乎沒有把那裡看作是自己產業,更沒有看作是自己的家。父親跟劉公館以及在劉公館裡面生活的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呢?隨著年歲的增長,劉漢柏似乎有了些答案,但答案太模糊,模糊得有些神秘。噢,畢竟是他們老一輩人的事情哪,恩恩怨怨,對我倒沒有什麼影響,可對鍾媛媛,還有一個鍾昌,是有影響的哦。要是讓父親知道,我與鍾媛媛是一個黨裡的同志,不曉得會是個麼心情? 啊,我劉漢柏,不能讓父母妻儿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噢! 目送鐘媛媛往外走的背影,劉漢柏不由陷入回憶中。 那還是剛從漢口撤退到重慶不久,金誠銀行的牌子在重慶掛出來還沒有一個月吧,一天,銀行門口停了一輛黑色轎車,從車上下來的幾個人,一看就知道是惹不起的。其中一個西裝革履的,用顯然是裝出來的斯文腔調對劉漢柏說,他們是中央銀行調查科的,他們老闆要見金誠銀行的老闆。劉漢柏沒說什麼,隨來人上了車。車開出了城,車窗外的景物告訴劉漢柏,他們已經翻過了一道又一道山梁,離重慶市區已經好遠了。 反正是砧板上的肉了,要么樣剁就麼樣剁吧! 以銀行家掩著共產黨的身身份,乾著連自己親人都不曉得的工作。隨時都有暴露的可能,隨時都有犧牲的可能,讓親人知道,只能多一份牽掛多一份擔憂多一份危險。這多年來,劉漢柏也習慣了。這一趟,是禍還是福呢?想也無益了。劉漢柏乾脆合上眼,讓自己平靜下來。 終於,車開進了一處山莊別墅模樣的地方。劉漢柏知道,自從整個政府撤退到重慶之後,很多政要大老都在重慶郊區的山里弄了別墅。劉漢柏也知道,今天,也決不是什麼中央銀行的老闆找他。中央銀行的老闆找一個小民營銀行老闆談事,城裡哪個地方不好談,非要神神秘秘地到這深山野郊來? “來的可是劉漢柏先生?” 在寬敞陰暗的客廳裡等了好一會,劉漢柏才看到客廳裡面踱出一個人來。 這是一個與自己年齡差不多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面相清秀,清秀中似乎隱著些陰騭。 這人是誰呢?這等氣派,似乎不是等閒之輩。 “先生您家是……” “這是我們戴老闆!”一直“侍侯”在劉漢柏身邊的那個便衣,腳跟一併,大聲介紹。其實,“戴老闆”離劉漢柏,最多也就是十來步距離,用不著這麼大聲介紹的。劉漢柏明白,這是叫他也站起來立正迎接。可他顯出一副懵懂的樣子,坐在柔軟的沙發里,朝便衣看,似乎在看操練表演。 “鄙人戴笠,字雨農的便是。” “噢,戴老闆,雨農先生,您家好!”劉漢柏這才站起來,迎上兩步,略一弓腰,客氣地與戴老闆寒暄。 “劉老闆,開張生意可好?”戴笠作了個清坐的手勢,自己在劉漢柏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才開門冇得幾天,人生地不熟的,難哪您家!小號要維持,還要您家大老闆抬莊噢您家!”劉漢柏繼續裝糊塗。 “劉老闆,你真以為戴某是生意人?” “噢?有麼問題咧您家?他們去接我的時候,就是這樣說的咧:我們是中央銀行調查科的,我們老闆請你去一趟。開始呀,一聽調查科三個字,還真嚇了一跳。好在小號剛在此地開張冇幾天,再說,在下一向奉公守法,經營上也從無違規之處,也就冇得麼擔心的了。我想噢,像我劉某這樣的小銀行,又是內地撤過來的,正是兩眼一抹黑的時候,中央銀行的大老能接見我,也是個機會咧您家。”劉漢柏小心地措詞,盡量做得像個地道的民營企業老闆。他知道,對面這個面相清秀的中年人,是個鬼聽到他的名字都怕的傢伙。 “哈哈——哈哈哈!”戴笠陡然發出一陣大笑。這笑聲似乎很爽朗,但爽朗中夾雜著嘲弄和不信任,有股陰森森的味道,周圍的便衣也為之悚然動容。 “戴老闆,您家這是?”自從參加共產黨並被要求長期隱蔽那天起,劉漢柏就知道,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已經不屬於自己了。長期以商人身份生活,也使他有了相當強烈的身份感:我,劉漢柏,就是個商人。這種長期的不作痕蹟的鍛煉,在戴笠這樣城府極深的人面前,經受了考驗。 “劉老闆哪,您真是個不錯的生意人哪!這世上的錢么,是一下子賺不完的!生意嘛,也是要做的,不過嘛,難得浮生半日閒哪!重慶這鬼地方,住在城裡,就跟住在山上一樣,住在山上嘛,比住在城裡要好得多。怎麼樣,我們出去走走?” 劉漢柏記得,自從跟戴笠“出去走走”之後,他就成了軍統局的一員,銜頭沒有過渡,一下子就是“少將”,而且是受局長直接領導,沒有局長的特別指令,不要開展任何活動。 “戴老闆……局長,我能不能……給我考慮的時間?”劉漢柏還記得,當戴笠在林蔭道上對他挑破了窗戶紙之後,他曾表現了他的猶豫。這個問題,對一個特工人員來說,實在是很幼稚,可對於一個商人來說,又很符合身份。 “當然可以,但是,就我的身份,就我們這個行當,恕我直言,說出去的話,就如同潑出去的水,能收得回來嗎?” 劉漢柏還記得,見過戴笠之後,他隱蔽地到紅岩去過一次。聽了劉漢柏的匯報,周恩來笑得仰起了頭,笑的含義很豐富:“漢柏同志噢,不簡單哪!少將呀!在法國,我介紹你入黨到如今,二十年都不止了吧?我連個少尉的銜頭都沒有給你呀!真是慚愧得很哪!還是戴笠大方,這樣大方的老闆,有什麼理由不同他們做生意呢!” 周恩來仔細地分析了形勢,交代了今後的任務之後,喊來了一個姑娘:“這是山妹,他的父親,是我們的交通員,前不久犧牲了,母親也因此病故。這段時間以來,在辦事處做些雜務。我想,你在異地開銀行,總有些雜事要人做,就安排在你那裡吧。漢柏同志,有什麼困難嗎?” “這有麼困難咧您家?有個本地的人在銀行里頭,蠻多事可能還一方便些咧。” 鐘媛媛的背影,消失在對面的巷子裡。 那是一條很窄的巷子,人一進去,就沒了影子。可當人一走出巷子,就又顯出了原形。 這跟水有沒有相似的地方呢?似乎沒有。是噢,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的。即使這水經過了無數的不同形式的循環,變成了雲雨霜雪,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可誰又知道,這水的每一滴,跟原先潑出去那水,每一滴都是一樣的麼?噢,人生的每一步,都在潑水,因此之故哇,人生的每一步,踏出去了,都不可能收得回來。踏出了一步,你可以後悔,但是,你後悔完後,還得繼續朝前走,明知道前頭還有後悔等著,你還得走下去…… “姐夫,該打烊了吧?” “哦?該打烊了?打烊吧,打烊吧……噢,吳用噢,你陪著山妹子回劉園去一趟啵,你姆媽想你們想得不得了哦!今日咧,我跟你大姐在這裡值班……” 吳用把劉漢柏從回憶的遙遠深處拉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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